他的母亲藏在一个山洞里,是者勒蔑趁乱将诃额伦背到了这里,躲过了劫难。她病了,腰带散了,衣服破了,面色青黄,身边空空荡荡,那景象十分的凄惨。诃额伦的头发如枯草,凌乱着,眼睛里失了神采,她不看铁木真。铁木真蹲在母亲跟前,问,是谁?诃额伦说,我。
晚上,洞里只剩下了他们母子和一堆火,铁木真听母亲亲口讲述了那个二十年前的故事。蔑尔乞人是来报夺妻之仇的,诃额伦说,孛尔帖是还我的债去了,可怜的。铁木真我的儿子,你若夺不回你的妻子,我便没脸再看你一眼。铁木真我跟你说,你若夺不回你的妻子,以后你就不能在草原上站着走路,你的兄弟、伴当、百姓,没有一个会听信你。
铁木真没有出声。
从那天起,铁木真陷入了沉默。他一个人坐在山上,不说话,不吃饭,不哭。一共三天。像块石头,连一声叹息也没有。他的沉默如同落下了一道幕帐,把自己和别人给隔开了。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大家都踮着脚,小心绕开他的沉默。连天上鸟从这里飞过都会收敛翅膀,噤声不叫。者勒蔑依旧照顾生病的诃额伦;别勒古台怀着失去母亲的悲伤,带人去寻找失散的牲畜;博儿术与哈撒尔在山外日夜守望着,没有人去搅扰铁木真。诃额伦想,我的儿子在与也速该的灵魂对话呢;哈撒尔想,我的兄长在思念他的妻;博儿术想,我的伴当气坏了,他需要平静。
第四天,铁木真站起身,摘了帽子,解了腰带,对孤山说,感谢你藏匿了我的母亲,保护了我的兄弟和我的伴当。接着,他嘱咐博儿术和者勒蔑照看好他的母亲,等待出发的消息。随后,叫哈撒尔与别勒古台跟他一起上路。
半个月后,黑林的脱斡邻王汗又见到了铁木真。但这个铁木真不同于上次那个铁木真,他眼窝陷了,下巴尖了,面色灰暗,眼睛里布满血丝,丢了魂儿似的。脱斡邻惊异地问,我的儿子,你这是怎么了?铁木真的嗓子哑了,他说:“亲爱的脱斡邻父亲,你的儿媳被人夺了,你的儿子无家可归,他要杀了蔑尔乞人,夺回他的妻子,你的儿媳。我的脱斡邻父亲,请你给我一个肩膀,让我依着它去报仇,让天下人知道,我是你脱斡邻王汗的儿子。”
脱斡邻当即就说,不管天有多冷,马有多瘦,此事我这就给你办了,免得我的儿媳在那边受苦,叫我心疼。我说过的话,不会变更。说完,他的眼睛又湿了。
不过,铁木真已经知道,他这个脱斡邻父亲最易动情,最好趁着他眼睛潮湿的时候令他许愿。脱斡邻王汗爱流泪,更爱用后面的话修改前面的话。因此铁木真自己没有流泪,包括他刚才说话的时候。他不喜欢哭,据说他一生只哭过三次。第一次是听到他父亲也速该的噩耗,当即哭得“像大鳟鱼一样”;第二次是在攻克中都以后听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成吉思汗独自站在中都城外,看着城中熊熊大火,泪流不止;第三次是在花剌子模国围打讹答剌城,他心爱的孙子木秃坚死于流箭。那时的成吉思汗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一边淌着泪,光着头,一边亲自给攻城的抛石器背运石头。
果然,没过三天,脱斡邻改变了主意。
三姓蔑尔乞人住在薛凉河一带,加起来有两万人不止。他们善于偷袭,作战凶狠,不好对付。克烈部要把黑林所有的三万人马都使上才行。可是路途遥远,他们若都走了,黑林必空虚,怕有人来犯,丢了老巢,就不划算了。这是桑昆提醒他父亲的。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桑昆对他父亲的义子说,如果再有个人愿意帮助你就好了,我们各出两万人马,一定能除了蔑尔乞部!可是谁还能帮助铁木真呢?他急得眼睛红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过去他父亲的兄弟和部众都失散了,不是在塔里忽台那里,便是去投了札答兰部,跟着人家的马屁股走,做不了自己的主。不料脱斡邻王汗却说,那个札木合是个有才干的,如今做了札答兰部的首领。铁木真听了眼睛一亮。
铁木真嘶哑着嗓子说,札木合是他自小结拜的安答。他说,我叫我的兄弟哈撒尔替我传口信给他,他不会不应。当晚,铁木真便对哈撒尔把话说了,让他和别勒古台连夜备马,到札答兰部去见札木合。脱斡邻听了很高兴,也派了人跟他一起去。桑昆不吱声,他听说那个札木合是个有心计的,札木合为什么要帮助铁木真呢?札答兰氏族是十世祖孛端察尔掳来的那个女人所生的,当时她已经怀孕,孩子生下来由孛端察尔抚养大,虽不是亲生骨血,也算孛端察尔的后代,都是蒙古人。而孛儿只斤氏族是孛端察尔的直系血亲,属于“纯洁出身的蒙古人”,因为他们才是阿阑母亲与天光相合所生的。札木合出身札答兰氏族。铁木真出身孛儿只斤氏族。那个年代,每个人清楚自己的出身血统。而如今,这个概念已经十分宽泛,生活在今天的蒙古人很难追溯出自己一千年前属于哪个部族,孛儿只斤还是札答兰,或者泰赤兀、晃豁坛、翁吉剌、蔑尔乞、塔塔尔、克烈、汪古、乃蛮等等。
自札木合与铁木真分手之后不久,札木合的父亲病死了,这个札木合运气好,顺顺当当地做了札答兰部的首领。娶了亲。因为他的才干,他的部族一天天壮大起来。投奔他的人越来越多。这之前,札木合曾经听说铁木真的父亲被人害了,还有铁木真一家所受的磨难。来投奔他的人里有铁木真的叔叔、铁木真父亲的纳可,却从不见铁木真和他的兄弟。这一天,两个自称铁木真兄弟的人来找他,并给他看了一个牛角鸣嘀。那是他们小时候互赠的礼物。这个铁木真是个有心的,而他送给他的那个灌铜火狍骨,札木合早丢了。
铁木真的兄弟对他说,我的兄长一直记念着他的札木合安答,苦于没有机会见面。你们小时候一起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在我兄长心里存着呢。自我们的父亲殁了,我的兄长如丢了翅膀的海青,东躲西藏,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他的妻子不嫌他孤苦,带了牲畜车帐来嫁他。他的妻子生得俊美,心胸宽阔,是个好女人。没了她,我的兄长闻不出酒饭的气味,心中好寒冷。那蔑尔乞人把我兄长的妻子抢了,得罪了长生天,让我的兄长愤怒。我的兄长请他的安答帮助他,和他的义父脱斡邻一起灭了蔑尔乞人,帮他夺回他的妻子。
古代漠北草原不用信函图章,都是捎口信。凡有经验的,凭传信者的言语口气即能辨认出那个说话的人,能看到对方的面目,体会出他的愿望,和那言语后面的,不宜说出口的心思,无论距离多远。当然,传信者须是来自对方身边最亲近的人,言语口气忠实可靠,复述没有差错。札木合用心听哈撒尔说完,眼前浮现出一个腼腆、谦逊的少年,那就是他的安答铁木真,几年过去了,他说话的口吻还和从前一样。
随后,克烈部的人又把脱斡邻王汗的话对他诉说了一遍。
札木合沉吟着,他说道:
我已听说铁木真安答的妻被人掳了
札木合不仅答应出兵,还提出了作战方案。令哈撒尔惊喜。他们吃了酒饭,歇息了一晚,急忙赶回克烈部,再将口信捎给王汗和铁木真。
札木合决定这么做因为他喜欢铁木真。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也是不得已的事,跟他们出身相近没关系。同时,札木合知道铁木真也喜欢他,不言而喻的。结拜安答是他们小时候的游戏,目的是想长大了还能在一起。札木合想,如果上天非给他一个安答不可,这个人只能是铁木真。虽然结拜过,但他们还不算真正的安答,必须经历一件大事,比如:一个人将另一个人从危险和痛苦中拯救出来之类。现在机会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好让他的安答高兴。所以札木合说了上述的话,没半点犹豫。
消息传到黑林的克烈部用去了十七天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铁木真没有思念他的孛尔帖。他不允许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出现,他需要行动,不行动,光想没用,思念将变成毒药,腐蚀你的意志,消散你的力气,叫你失去主见。但是,在得到札木合的消息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他还不能在王汗父子面前露出哀伤和焦虑,真是残酷。铁木真只能在沉默中积攒气力。一张弓被拉到极限,射出的箭才最有力,再多用一点劲,不是弦断,就是弓折,必须稳住神,屏住气,不松懈,不去想他的孛尔帖,哪怕在梦中!
所以,当哈撒尔带来了札木合的消息时,铁木真并没有显露出多么兴高采烈的神色。他与脱斡邻义父商讨札木合提出的方案和路线,计算兵力和时间。他必须一举成功,不出错。对札木合的方案,经验丰富的脱斡邻居然挑不出毛病,说,就让札木合做统帅吧。哈撒尔与别勒古台再驱马到札答兰部去传信。札木合一口答应了,毫无谦让的意思。他对哈撒尔兄弟说,去告诉脱斡邻王汗,请我的铁木真安答做先锋。哈撒尔兄弟又跑回来传信。就这样他们在风雪里来回奔波,嘴里的热气结成了冰霜,冻在胡子上、眉毛上,好几天来不及融化。
又两个多月过去了,一切才筹划齐备。铁木真顺路去汔沐儿河边接了他的母亲,唤了他的伴当,顶风冒雪,按着约好的日子到了孛脱罕斡尔的地面。他们说定在那里与札木合、王汗的军队会合。天气阴沉,铁木真立在马上,心如冻住一般。
札木合按时到达了会合的地点,脱斡邻却晚了两天,他是不是有意的?也许他想让札木合先发起攻击,两天后正好来收拾残局?但札木合没动,铁木真心里明白,不去催他的安答。一直等到脱斡邻的军队出现。札木合让他的军队整肃立着,当着铁木真的面对脱斡邻王汗说道:
脱斡邻王汗引着他的军队肃立在札木合面前。他脸红了。偌大年纪,让札木合指责了,不留一点情面。脱斡邻没有反驳,因札木合是统帅。虽年纪轻,却说得有理。王汗不但没有生气,还当面认了错,叫他的义子铁木真钦佩。札木合那样铁面无情,也叫他的安答铁木真钦佩。王汗和札木合各拨出一伙人马归他们的义子和安答指挥。铁木真是先锋,等天色黑下来,他将像刀尖直插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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