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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郑和的归来,使因徐后之死而变得有些消沉的永乐大为振奋。嘉礼结束后,郑和与王景弘二人便奉旨直奔乾清宫,永乐已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一进乾清宫书房,郑和与王景弘便跪地叩首。永乐笑吟吟地待他们行完礼,便命一旁侍候的马云端了两张凳子过来,一指道:“坐下再说!”

        “奴婢岂敢……”见永乐这般,郑和与王景弘俱吓得赶紧摆手道,“皇上面前,岂有奴婢的位子!”郑和与王景弘这么说倒也不是谦虚。虽说他二人在船队中是威风八面的正、副总兵,但回到南京,他们便仍不过是内官而已。不同于朝中大臣,内官只是皇帝家奴,自没有在御前落座的道理。

        永乐却是毫不在意:“无妨,今日是说出使之事,故尔二人仍是朝廷的正、副总兵,不需循内官例。”

        永乐虽开了口,二人仍是不敢,又却辞了好一阵,实在推脱不过了,才扭扭捏捏地就着凳子边缘坐下。

        待二人坐定,永乐仔细端详他们一番,方抚髯笑道:“黑了,也瘦了。三保是色目后裔,原本肤色比宫里的都人们都还要白上几分,如今再一看,都快赶上朕了!王景弘就更不用说了,黑得似条泥鳅,瘦得像只精猴,想来这两年也吃了不少苦吧!”

        听永乐这么说,二人都是一笑。郑和谦恭地一拱手道:“承蒙陛下看重,使奴婢有幸统军出海,耀威异域。此等殊遇,奴婢二人万死亦不能报,些许艰难又何足道?”说到这里,郑和忽然黯然道,“可惜出使之前,娘娘还特地召奴婢二人去坤宁宫,言语间多有抚慰。此番在西洋,奴婢二人也收集了好些稀罕物,想着回宫后献给娘娘讨她老人家欢心。可没曾想……”说着,郑和鼻子一酸,几乎涌出泪来。

        永乐也是神色一黯。半晌,他方叹口气道:“尔等有这份心,皇后泉下有知,亦觉宽慰。眼下梓宫还停在大善殿,待尔等安顿好了,自可过去祭奠!”

        “阿!”郑和与王景弘急忙答应。

        想到徐仪华,永乐便觉一阵心伤。他不想沿着这个思路继续下去,遂支开话题道:“出海两年,尔等必受尽波涛之苦,此节朕心中有数。虚文就不说了,接下来朕自有奖赏。此番召尔等来,便是想听尔等说说此番出使诸番其间情事。之前虽屡有奏报,但毕竟都太过简略,且多支离破碎。今日尔等莫嫌繁琐,将前后情况详细道来。”

        听永乐这么说,郑和与王景弘忙打起精神,将此次首航西洋的前后经过详细道来。这两年航行中,郑和船队先后造访了南海的占城、旧港、暹罗、满剌加、苏门答腊等国,并进入西洋,最远抵达了古天竺地域的古里及其南面的锡兰岛。每到一地,郑和皆晓谕当地土酋,传达大明皇帝招抚之意,并慷慨赐下无数宝货。土酋们得了宝货,又亲眼见识了郑和船队的威风,莫不踊跃拜服。这一次回航,郑和船队中便捎上了好几个夷国的入朝贡使,在奏凯嘉礼上,他们也身着朝廷赐予的华夏衣冠,遵循着刚刚从鸿胪寺礼官那里学来的华夏礼仪,行了标准的三跪九叩大礼,让永乐十分满意。

        尽管永乐已特地交待不嫌繁琐,但郑和他们终不可能真将两年内所有经历悉数道出,否则三天三夜也难说尽。但饶是只拣紧要的讲,二人也絮絮叨叨说了近两个时辰。待二人道罢,永乐思忖一番,抬头道“听尔等这般说,四夷对我华夏还是颇心悦诚服的喽?”

        “心悦诚服也不尽然!”郑和老老实实地答道,“我大明使者衣冠华丽、礼仪肃谨、气度雍容,此皆使诸夷折服,由此对中华心生仰慕自是有的。不过依臣看,他们更喜欢臣等带去的宝货。诸如丝绸、陶瓷、茶叶等,在西洋列国中都是难得一见的奇珍。蛮夷地处荒远,那些夷酋见着宝货眼都绿了,自然对中国心生向往。故而,臣看其之所谓心向中华,其实也有不少贪财好货的成分!”

        听了郑和的回答,永乐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尔倒坦诚。蛮夷不识礼仪,贪财好货乃是本性使然,此自古皆如是。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虽其眼下更看重我中华宝货,但交往得久了,自也会受我文明之熏陶,进而知书达礼,明辨是非。圣人云:见利思义,待他们承沐教化后,自然也就懂这个道理了。”

        “皇上所言甚是!”郑和附和一声,又笑道,“不过除了利,他们能归顺中华,也是兵威所致。臣之船队中仅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的大船便有六十二艘之多,可谓是体势巍然、巨无与敌,为西洋列国所未曾见。莫说古里、锡兰等偏远小邦,就是占城这等近海藩属,见之亦惊骇不已,纵使心有不满,看到这等巨舰,心中也都怯了,自然是望风拜服!去岁臣到那锡兰国,本来其夷酋还疑臣等欲犯其土,故出来迎接时带了一大帮蛮子兵。结果待见着我大明军容,愣是把他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当即就答应遣使入朝!”

        “这是当然!”永乐不无得意地道,“自古华夏治夷,莫不是恩威并施。夷狄豺狼之性,若仅以好言慰之,其反会将我中华看轻,甚至心生歹意都是有的。故此番出使西洋,虽本意只为招抚,但也少不得耀兵异域,让这些未见世面的远夷知道我大明的厉害,否则如何慑服不臣?”言及于此,永乐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耀兵只是手段,绝非目的。只要其愿臣服,无论是出于仰慕抑或畏惧,吾都当以礼待之,优容有加。毕竟招抚蛮夷,当以收心为上!”

        “皇爷说得是正理!奴婢二人处理番务时也一直秉承着这个宗旨!”王景弘笑着答道,“反正我王师一不并其土、二不掠其民,只不过是叫这些土酋入朝称臣而已,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何况还能得这许多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待我们将道理说明白后,这些土酋莫不欢欣鼓舞,立刻就答应遣使入朝了!”

        听了王景弘的话,永乐只淡淡一笑。恰在此时,一个小内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粥走了进来。永乐见着不由一怔,随即扭头问一旁侍候的马云道:“朕未有传膳啊?这是尔吩咐的么?”

        马云还未及回话,郑和已接过口笑道:“回皇爷,是奴婢交待下面做的。碗里面这物什为我中华所未有,是臣从海外带回来的,请皇爷品尝!”

        “哦?”永乐哈哈笑道,“既然是番邦的稀罕物,那朕便尝尝!”说着,他接过瓷碗,往碗里一瞧,见内里的汤中夹杂着许多银白色的胶状之物,看上去晶莹剔透,有些像剁碎后熬制的银耳。待用汤匙舀了一匙送入口中,顿觉此物细腻爽滑、软润可口,较银耳要好吃得多。

        “好粥!”永乐当即一赞,又问郑和道,“此为何等珍馐?果较普通汤粥鲜美得多!”

        “谢皇上夸奖!”见永乐夸赞,郑和也显得十分高兴,“此物名叫燕窝,是臣的下属在满剌加发现的。臣等行至满剌加时突遭大风,当时一艘战船被吹到了荒岛上。因着风暴,船上食物大都被刮进海里,将士们食物短缺,遂于岛上寻食,不经意间在一峭壁上发现此物。据随船的当地向导说,此物名为燕窝,乃雨燕所筑成之巢窝,人亦可以食用。将士们闻之,便拿来煮食,不想却极鲜美!”

        “燕之巢窝?”听了郑和描述,永乐顿时奇道,“这个也能吃?”

        “是的!”郑和解释道,“普通燕巢,都用禾草、泥巴与燕之唾液混合筑成,自然没法入口。不过这种燕窝,是金丝燕用唾液混合绒羽所筑,是可以食用的,只不过做法较为繁琐,需经过蒸细、浸泡、除杂、挑毛、烘干等多道工序,方能有此成品!”

        “原来如此!”永乐恍然大悟,继而啧啧道,“仅这燕窝成形就十分不易了。且此类燕巢,大都筑在峭壁,采摘更是艰险。由此看来,即便在南海,此物也是十分金贵的吧?”

        “是的!等闲人家肯定消受不起,都是当地土酋才偶尔享用!”郑和笑笑道,“其实此次满剌加使臣入朝,也带了些燕窝作为贡品,这些贡单上都有写明的,许是皇爷没有细看。不过这碗燕窝,却是臣与景弘自己购得后,细心挑选了孝敬皇爷的!”

        “尔二人倒是有心!”永乐笑笑,随即将碗中燕窝一扫而尽,擦了嘴道,“果然美味,比莲子羹什么的好吃得多!既然满剌加还有贡,那便再挑些送进宫中,其他的便赐给京中诸位大臣们,让他们也尝尝这海外佳肴!”

        “是,奴婢回头便叫下人去办!”

        郑和与永乐均未料到,此番不经意的赏赐,却造成了颇为深远的影响。京中显贵在品尝燕窝后,均赞不绝口。加之后来经医士研辨,燕窝还有补肺养阴、补虚养胃以及养颜、安胎等诸多功效,由是愈发受富贵人家欢迎,最终竟成了华夏饮食中一道名闻遐迩的珍馐菜肴!

        吃完燕窝,永乐的气色红润许多。接着,郑和与王景弘又你一言我一语,专讲一些西洋各国的奇风异俗,譬如爪哇国男女皆惜其头,若旁人以手触之,则必拔刀相向;锡兰国土人巢居穴处,男女皆赤身裸体,如兽畜之形,却不以为耻;古里国人奉牛为神明,每日清晨洗面毕,便取牛粪灰调水,搽涂其额并两股间各三次,为敬佛敬牛之诚等等,永乐听得哂笑不已。待二人将逸闻说得差不多了,永乐又饶有兴致地问道:“对了,那个海盗头子是怎么抓到的?据说此人横行南海十余载,当年先帝还专门下旨,命广东水师出海捉拿,可仍就让他逃了,不料最终竟落到尔等手中。此间经过,说来给朕听听!”

        永乐口中的海盗头子名叫陈祖义,广东潮州府人,明初时举家移居南海,后聚众为寇,在海上大肆劫掠,往来船只莫不深受其害,甚至连占城等国入朝的贡船都曾被他劫过。此番郑和下西洋归航途中,将其一举擒拿,押解回京。

        听得永乐问起陈祖义,郑和当即一笑道:“此番能擒拿陈祖义,还多亏了一位漂泊南海的前宋遗臣大力相助!”

        “哦?”永乐一听顿来了精神,当即问道,“前宋遗臣?姓甚名谁?又是如何相助?”

        “皇爷莫急,且听奴婢慢慢叙说!”郑和躬身一揖,随即娓娓道来……

        这一年四月,郑和船队出使锡兰、古里等国归来,抵达旧港国后,便在当地修缮舰船,采购食物,只待东南信风一起,便扬帆归国。

        旧港古称三佛齐,早先便与中国有往来。洪武末年,爪哇国王满者伯夷遣兵攻灭三佛齐旧国。然三佛齐土人不满满者伯夷残暴,纷纷起兵反抗,旧港国内顿时大乱。因旧港与中国交往多年,当地亦有不少华夏移民,此部百姓为保身家,遂拥立广东南海裔华人梁道明为头领,据旧港北部一隅以抗爪哇。梁道明豪侠重义,各地华人纷纷来投,七八年内便聚集了数万子民。永乐三年,朝廷闻知旧港还有这么一个华人小邦,便遣使携敕书前往招安。梁道明接旨,遂率本姓族人北上入朝,留陪臣施进卿统驭当地部属。梁道明一族漂泊异域多年,北归后见中华已然大治,顿生了落叶归根之心,遂请准朝廷,举族回乡安居。而此时郑和船队已准备启程出使西洋,永乐遂命郑和出使西洋途中再赴旧港,招谕当地华民。郑和领命出海,但当抵达满剌加时,闻知旧港再次大乱,海盗陈祖义率众占领旧港大部,并自立为王,拒绝朝廷招安。郑和得报,顿时勃然大怒。然其时朝廷正征讨安南,郑和麾下大部分战船都已调至安南海域,实无余力再顾及旧港。无奈之下,郑和只得暂舍陈祖义,往南海他国招抚。待安南战事结束,郑和又需抓紧时间,借着信风赶紧向西出航,遂又一次将旧港之事搁下。直到此次回航,郑和才率大部船队特意赶到旧港,抚慰梁道明旧部之余,也是有意威慑陈祖义。

        此时的旧港,较永乐三年情况更为复杂。如今旧港城已完全被陈祖义占领,梁道明旧部被驱赶到了旧港以西与阿鲁小邦相近的荒域另建新城。陈祖义在占领旧港后野心愈炽,正欲发兵彻底剿灭施进卿,一统旧港,幸亏郑和大军及时赶到,才暂时将局面稳住。不过因着陈祖义的缘故,郑和船队也无法进入旧港,只得暂时在与苏门答腊国与旧港交界处的一处港湾栖息。

        这一日,郑和正与王景弘在码头边的宝船上品茗议事,一个亲兵推门进来道:“禀二位大人,旧港头领施进卿求见!现正在码头相候!”

        “哦?”郑和与王景弘精神一振。这施进卿是继梁道明之后的旧港头领。郑和返回苏门答腊后便召他前来。不过施进卿新城与郑和所在海港虽同处一岛,但中间有大山相隔,陆路往来不易,施进卿一路耽搁了好些时日,这才赶到郑和军前。

        郑和与王景弘对视一眼,遂起身整理好衣冠,吩咐道:“将仪仗卤簿摆开,我与王大人下船亲迎!”

        待郑和与王景弘走下宝船,一个满脸虬髯,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立刻迎了上来。待走到近前,中年汉子当即跪倒于地,双手互搭,行了个标准的叩首大礼,口中激动地道:“华夏遗民施进卿,叩见二位天使!”

        郑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不过赶紧敛去,亲切地道:“施头领快快请起!”说着便上前两步,亲手将施进卿扶起。

        “谢二位天使!”待起身后,施进卿又是拱手一揖。

        这下郑和听的有些清楚了,脸上再次露出诧异之色——这施进卿说得居然是杭州官话!

        杭州官话,是江浙方言中的一朵奇葩。当年汴京陷落,宋室南迁杭州,并将其升格为行在,改名临安,从此这临安府便成了南宋事实上的京城。杭州原本通行的是吴语,然南宋朝廷自高宗皇帝赵构以下,君臣皆是由汴京逃难而来,他们用的仍是标准的中州话。故从此时开始,杭州本地方言便发生了变异。在南宋延续的一百五十年里,吴语与源自中原的中州话互相影响,逐渐形成了新的杭州官话。

        杭州官话虽然曾为南宋朝廷官方用语,但毕竟现在距南宋灭亡已过了一百多年,其影响力自也大不如前,只在杭州本地沿用。而南海华夏移民,多来自粤、闽二省,他们通用的是广州白话、客家话、潮州话或者闽南话,至于说杭州话的,郑和还是第一次见到。

        似乎瞧出了郑和的疑惑,施进卿将胸脯挺直,脸上浮出一丝骄傲之色,锵锵道:“二位天使,在下乃大宋遗臣之后!”说完,施进卿便将自己的家世娓娓道来:

        原来这施进卿祖上乃北宋禁军中的一员偏将。北宋覆亡后,施氏先祖追随当时的康王,也就是后来的宋高宗一路南迁,最终在杭州落脚。其后一百余年,施家历代后人均在临安禁军中任职。及至宋恭宗德祐二年,蒙元南侵,南宋覆亡在即,右丞相陈宜中、驸马杨镇等护卫益王赵昰、卫王赵昺逃出临安,当时施进卿的曾祖父施青便随驾扈从。随后,元兵攻克临安,掳宋恭宗北上,陈宜中、陆秀夫、张世杰等南宋文武在福州创立行朝,拥赵罡为帝,改元景炎。不久元军杀入福建,赵宋行朝向广东逃亡,当行至潮阳一带时,施青因长途跋涉,水土不服,终于一病不起,不得已只能在当地土人家中养病。

        过了一年多,施青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欲再西进寻找行朝踪迹,不料刚行至惠州,噩耗传来,宋军与元军在崖山决战失利,张世杰横剑自刎,丞相陆秀夫携少帝赵昺投海自尽,大宋至此彻底覆亡!

        听闻此信,施青当即嚎啕大哭。然此时天下已落入蒙元手中,施青一心复国,后听得有赵宋宗室流亡至吕宋,遂渡海寻找宋室遗孤。到吕宋后,施青寻访赵氏多年,却一无所获,然其又不愿食元粟,遂在南海诸岛间流离,最后到当时的三佛齐国定居,至今已百余年。

        施青虽流亡异域,但仍以华夏遗臣自居。南海华人多用闽、粤方言,但施青在入乡随俗,学习南方方言之余,也坚持教导子孙学习杭州官话,以示施氏一族不忘故国。在施青的影响下,施氏历代子孙皆通晓杭州官话,及至施进卿时亦然。

        听完施进卿的叙说,郑和与王景弘皆肃然起敬。半晌,郑和方双手一拱,郑重道:“施头领一族忠义盖世,和钦佩之至!”

        “岂敢!”施进卿忙还了一大揖,方激动地道,“先祖在世时,念念不忘的便是驱逐胡虏,恢复汉家正朔。大明重振华夏,先祖泉下得知,终可瞑目。在下虽流落蛮邦,但亦秉承祖志,时刻以华夏子民自居。今有幸得遇中华天使,纵死无憾!”

        “施头领言重了!”见施进卿如此忠义,郑和心中亦十分高兴,遂一把挽住他的胳膊道,“码头不是说话之地,施头领且随本使上船叙话!”

        待进了船舱,三人又寒暄一阵,施进卿突然郑重道:“二位天使,在下回旧港后,听下面人说陈祖义已答应归顺朝廷,不知可有此事?”

        “是的!”郑和轻松的笑道,“召你来之前,本使亦遣人送书与他。据使者回报,陈祖义已幡然悔悟,答应归顺朝廷……”

        “假的!他在使诈!”不待郑和说完,施进卿便一脸不屑地断然说道。说完,他才发觉失礼,忙又慌慌张张站起身子道:“在下鲁莽,还请二位天使恕罪!”

        郑和与王景弘先是一愕,继而露出惊疑之色。略一思忖,郑和伸手一虚扶,沉声道:“施头领请起。你说陈祖义使诈,不知有何根据?”

        施进卿重新坐下,道:“前段日子在下率众去渤泥国易货,听当地相熟的人说,陈祖义也遣人到了渤泥,说是欲与渤泥联手,一起打劫大人的船队!渤泥国王不敢答应,其才怏怏回去。”

        “有这等事?”郑和闻言一惊,随即道,“不对吧?本使下西洋之始便曾造访渤泥,当时其国主已答应归顺朝廷。若果有此事,那他为何不知会本使?”

        施进卿苦笑一声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大明虽强,但毕竟相隔遥远;而这陈祖义横行南海十多年,早就把各国打怕了。此番若知会了大人,您又未能将其剿灭,那等您回朝后,陈祖义岂能放过他渤泥?权衡利弊,渤泥也只能是佯装不知,两不得罪!”

        郑和一阵沉默。陈祖义两年前曾悍然拒绝招安,而此番却答应得十分爽快,这种巨大的反差本就让郑和有所疑虑。而施进卿这番话,更让他心中不安。不过郑和也不能完全相信施进卿。在他的船队抵达之前,陈祖义和施进卿还是死对头,为争旧港治权已打了好几次,焉知这个施进卿不是编个故事,借自己之手除掉宿敌?本来旧港之主是谁郑和并不在乎,只要他忠于大明,受朝廷册封即可,何况陈祖义也算是华夏后裔。但眼下陈祖义已答应受招安,自己若再贸然攻伐,一旦查实其并无反意,那麻烦可就大了。到时候不仅皇帝和朝中大臣不会放过自己;南海各番国得知详情,也有可能由此认定大明所谓之招抚番夷,其真实目的是要吞并各邦。若果真如此,那自己可真就闯了滔天大祸了!

        见郑和不语,施进卿知其犹豫,遂又道:“大人,请问这陈祖义是不是言其手下不愿归顺,故无法率众前来,还请大人率船前往,以借朝廷水师之势威吓部属?”

        郑和闻言一愣,随即道:“确是如此!他说他手下为寇多年,无拘无束惯了,故不愿受朝廷招安。本使看来,这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这便是此贼的狡猾之处!”施进卿冷笑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旧港城北临大海,南距大山,西为千年老林,东则遍布沼泽。各处船来,唯有先至淡港,入彭家门里,系船于岸,再换小船入港内,方能至其国。两位大人若去招安,大船不得入其国,若乘小船驶入,一旦被其锁住出口,则成瓮中之鳖!”

        施进卿一说完,郑和与王景弘皆大惊失色。思忖半晌,郑和倏地起身,双手一拱,郑重道:“多谢施头领告知详情,否则王师将遭重创!”见施进卿欲谦逊,郑和又一摆手阻止了他,继续道,“然此事干系重大,于陈祖义是剿是抚,本使尚需与众同僚商议后方能决断。还请施头领先上岸歇息,若果要进剿,届时还需请您鼎力相助!”

        “遵命!”施进卿忙跪下道,“尽忠王事,本乃我辈本份。届时大人但有驱使,进卿敢不从命!”说完,他又磕了个响头,方恭敬告退。郑和二人亲送到船舷,目送他下船后,方转身回舱。

        待回到舱内,郑和关上舱门,随即问王景弘道:“施进卿之言,你以为是真是假?”

        “我看多半不假。陈祖义突然归附,本就不合常理,而且其之要求与施进卿所料不谋而合。由此可见,其必不安好心,竟敢打朝廷宝船的主意!”说到这里,王景弘又一感慨道,“幸亏这施头领忠义,否则我等贸然前往,必中陈氏奸计!”

        郑和淡淡一笑没有吱声。施进卿有这等家世,那说他忠义倒也不假。不过在郑和看来,仅仅这份忠义,绝非是其愿意帮助自己的全部。自打朝廷水师出现在南海后,爪哇畏惧大明之势,称臣纳贡之余,也暂时退出了对旧港的直接争夺。眼下这旧港一国,刨去势小力弱的蛮夷小部落,成气候的便只有施进卿与陈祖义这两部华人。只要自己出手剿灭陈祖义,那施进卿便自然而然的成为旧港之主。也正是因为看清楚此点,这个施进卿才会如此急于劝说自己剿杀陈祖义。

        不过虽看穿了施进卿的私心,郑和倒也不以为忤。只要施进卿能效忠大明,那让他做这个旧港之主也没什么不好——何况施氏一族的百年经历,也使郑和觉得此人可以信赖。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就是证实陈祖义的确是在诈降。这一点不搞明白,那即便施进卿再好,郑和也不敢送他这个顺水人情。不过郑和既已起意,那判明陈祖义心迹也非难事。与王景弘商议后,郑和以他二人的名义写了封密札,命人带到渤里交给陈祖义。信中,郑和对陈祖义的幡然醒悟大加赞赏之余,也以商谈招安事宜为由,命其隐匿行踪前来拜会自己。郑和的想法是:若陈祖义敢独自前来,那其之归顺是否出自真心尚不好说;若其推脱不至,则可断定其先前所谓之归顺云云皆为信口雌黄。届时自己便可名正言顺地出兵剿杀,也算为南海诸国除一大害。

        不出郑和所料,密札送到,陈祖义果然支吾搪塞,最后只遣一心腹携信前来。信中,陈祖义罗列诸多自己不能前来之理由,最后仍坚请郑和率军前往旧港城。郑和览信后,心中顿有了底,当即不动声色地再修书一封命来人带回。书中,郑和言及信风已至,朝廷船队将借风势北返,无暇再至旧港,只命陈祖义约束手下部属,待朝廷水师再使西洋时再行招安。

        送走来人后,郑和与王景弘立招施进卿上船。三人在船舱内嘀咕了整整一夜。五日后,郑和船队扬帆起锚,向北驶去。

        郑和船队一离开,旧港局势顿又波谲云诡起来。没过几日,施进卿属下一艘装满方货的商船途经旧港海域,理所当然地被重新活跃的海盗劫下。而此次,施进卿一反往日之忍气吞声,竟督率麾下水师,气势汹汹向旧港城杀来。

        施进卿的反常,倒让陈祖义大感意外。起先,他还怀疑施进卿是有明军水师撑腰,故龟缩港内不出,只遣小船冲到外海探查情况。过了几日,小船回报,未发现明军水师踪迹,只不过施氏水师较往日多了好些火炮,应是郑和北返前所送。陈祖义得报,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以实力论,陈祖义麾下战船不下百艘,海寇亦有两万余,且都是在海上厮杀多年的亡命之徒,远远超过不足万人的施进卿。此番施进卿仗着新得了些火炮,便想反戈一击,他陈祖义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陈祖义知道施进卿已归顺朝廷,但眼下郑和船队已经北归,就是想插手也鞭长莫及。计议已定,陈祖义再次遣人出海打探,在确信郑和已然北返后,他倾巢而出,将在旧港外游弋的施家水师打得大败而逃。而在施氏退兵后,陈祖义仍不依不饶,继续率军一路追击。陈祖义觉得,只要能在郑和下一次出使西洋前攻灭施进卿,那到时即便朝廷愤怒,最终也只得承认现实。退一万步说,就算郑和有意为施进卿报仇,可自己届时已全领旧港,实力大增之下,也不用太怕朝廷水师。有了这种念想,陈祖义一路紧咬施氏水师不放,一直追到施进卿驻地的水寨之外。其间,海寇几次差点将施氏船队追上,亏得郑和所送火炮厉害,每到关键时刻施氏水师便万炮齐鸣。陈祖义早已视施进卿如瓮中之鳖,不想自己伤亡太过,故未有紧逼,这才让施军残余的几十艘残破小船仓皇逃回。陈祖义抵达后,随即督率手下海寇猛攻水寨,施进卿率众拼死反抗,但仍寡不敌众。几次攻防下来,施军的炮子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陈祖义见状愈发志得意满,只要彻底打败施军,整个旧港从此便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这一日的夜晚,旧港外海难得的风平浪静。经过数日攻防,施进卿虽仍在顽强抵抗,但已明显是强弩之末。陈祖义命属下尽早安歇,只待天亮后再次攻击。而就在万籁俱静间,一支船队却悄悄地包抄到了海寇水师的后方。

        这支船队不大,一共约有船四十余艘,而率领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明巡洋总兵正使、内官监太监郑和!

        原来郑和鉴于旧港城易守难攻,便与施进卿一番密谋,定下了引蛇出洞之计。随后,郑和率领船队以归国为名,大张旗鼓地扬帆北上。而当走到满剌加海域时,郑和将船队交给王景弘统率,自己则带了四十艘精锐战船折返南下,准备回击陈祖义。

        本来,陈祖义对郑和杀回马枪也有所防范,其围攻施进卿之余,亦派遣好些哨船在旧港大岛与满剌加之间来回游弋。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郑和为隐匿行踪,一路上昼伏夜出,采用星辰定位法,并借助之前出航时绘制的牵星图样及海屿水势山行图,成功避开了满剌加沿岸星罗密布的暗礁及海寇哨船,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赶到了海寇水师的背后,而直到此时,陈祖义仍如在梦中,懵懂不知。郑和一身戎装,神采奕奕地从望台上远远看去,只见前方海寇船队一片死寂,唯寥寥几支火把闪烁摇曳,显是对自己的到来没有丝毫察觉。见状,郑和冷哼一声,扭头对一旁的副使张谦道:“命各船列阵,准备炮击!”

        “兵主!”张谦犹疑道,“夜间布阵,仅凭月光肯定不够,需举灯笼以为联络。一旦举灯,敌寇必然察觉。现我军舰船不过四十艘,刨去水船,能战者不过三十五六,而敌船之数,则在百艘以上。一旦交兵,未必有全胜之算。依在下愚见,莫如等天明之后再战,到时旧港内的施进卿也会出来相助,如此似更为稳妥。”

        “不了!”郑和摇摇头,自信地道,“我军虽少,但皆是大船,战力远超海寇。何况待到天明,敌寇察觉后必然严阵以待,彼时再战反而不美。且据阴阳官言,明晨或有阵风,届时船体颠簸,火炮准星更差,反不如此时开火,打他个措手不及!”

        见郑和如此自信,张谦遂不再吭声,只命旗官打起灯笼,指挥各船列阵。郑和船队出海两年,战阵早已演练得炉火纯青。此番旗语大出,各船火长立刻指挥舵工开始操舵,水手和民梢们也开始奋力摇橹。不一会儿,十二艘战座船便驶到郑和座船之前,呈人字形面向前方摆开。同时,左右两翼,也各有十艘马快船列成展开方位队形,四艘体型较小的战船则布于船队尾翼,以为警戒。至于剩下的几艘粮船和水船,则都聚集到郑和座船周围形成卫幕,保卫主船安全。此阵乃郑和船队航海时的通用阵型,但有交战,以此阵迎敌,则各船可互通声气,进退如一。先前因为要隐匿行踪不能举火,故郑和冒险舍弃此阵,只命各船首尾相望,列单纵队潜行。而此时已无在隐匿必要,自然需要恢复常制。

        郑和这边一举火,前方的海寇就察觉了。而明军的突然出现,大大出乎陈祖义所料,猝不及防之下,海寇立刻陷入一片混乱。直到郑和列阵完毕,全军向前逼近,海寇仍在仓皇整军。见己方前卫距离敌船已不过里余,郑和下令停止前进,接着“倏”地一声抽出佩剑,向前方稳稳一指。旗官见着,立刻将指令化作灯语打出,只听得“轰轰”一片作响,海寇船队中便传来一阵惊呼之声。

        开炮的是十二艘前卫战座船。此类战船每艘上头皆配有二十四门碗口将军。上百门大炮一起开火,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海寇们虽横行南海多年,与南海诸国也交过无数次手,但那些番邦小国之水师,又岂能与郑和的船队相比?只见明军战船火炮齐鸣,无数炮子呼啸飞来,海寇战船本就不算坚固,此刻又无准备,被明军一阵炮击之下,顿时更加混乱。一时间,一些胆小的便开始驱船脱离战场,剩下的虽欲结阵,但在明军炮击和溃散船只的双重干扰下,却无论如何也列不成型。

        短短半个时辰,已有十余艘海寇舰船被击中覆沉。直到此时,海寇才稍稍缓过劲来。在陈祖义的指挥下,约二十余艘艨艟和海鳅被放了出来。这些小艇上各装载数十军士,他们仗着船小速快,硬是在明军炮火的缝隙中杀出一条血路,逐渐向前卫的战座船逼近。

        而与此同时,明军两翼的马快船也杀了出来。此类战船身形狭长,船头犹如尖刀状,它们的参战,极大限制了海寇小船的发挥。马快船上的明军将士人手一门手把铳,望见敌船上的海寇便打,不一会儿,几艘海鳅便被打了个精光。艨艟船体边缘有女墙相护,海寇们龟缩墙内,只从悬眼往外放箭,明军一时奈何他们不得。不过当明军战船杀上时,僵持局面顿被打破。只见无数明军弓手冲上战船甲板,将万千火箭自上而下射向艨艟。一时间,艨艟上的篷、索、帆、板尽皆起火,海寇们再也坚持不住,纷纷跳入海中,随即被明军射杀殆尽。

        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到拂晓时,海寇终于崩溃,尽管陈祖义在自己的三层楼船上狂呼乱叫,但事到如今,再也无人听其号令。一些小船纷纷从两翼出逃,更多的则放弃抵抗,走上甲板向冲杀过来的明军弃械投降。陈祖义见大势已去,无奈下只得纠集了数艘大船,欲强行杀开一条血路,但很快便被明军大小舰船团团围住。最后,当投海自尽的陈祖义被明军水手捞起,五花大绑地送到郑和面前时,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海上枭雄,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经此一战,陈祖义部两万海盗悉数被歼,其旧港老巢闻信后也向明军投降。而此战过后,郑和水师的威名传遍南海,列国欢呼海盗覆没之余,对大明亦更加敬服。按照约定,郑和将旧港治权付于施进卿,作为其充当诱饵的奖赏,并答应回朝后为其请封。略事休整后,郑和在旧港华人的欢呼声中扬帆起航,追上王景弘的主力大部,一道北返归国……

        待郑和述完,永乐回味良久,方一拍双手,展颜笑道:“此贼横行海上多年,终被尔等所擒,正应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语!从此以后,南海再无祸患,尔等为天下做了件大好事!”

        “此全赖陛下洪福!”郑和赶紧奉承一句,又问道,“如今陈贼已押解至京,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弃市!”永乐毫不犹豫地迸出两字,旋又冷哼一声道,“此等恶贼,留在世上何用?朕自会命刑部赶紧定谳,年底前务必将他明正典刑!”永乐想了想,又补充道,“届时所有入朝番使都会前往观刑!”

        郑和立马明白,皇爷这是要借此机会邀远人之心。南海番国受陈祖义祸害多年,让他们的贡使亲眼见到陈寇伏诛,无疑会使他们感恩戴德。当然,这其中也隐隐包含着威慑番夷的意思。想到这里,郑和赶紧道:“陛下圣明!”

        “还有,那个施进卿,身居荒服心向大明,不愧为华夏子民!既然他已全有旧港,又建此大功,那朕自也不能亏待于他。便依其所请,于其国设旧港宣慰司,以他施进卿为宣慰使!”

        “阿!”郑和大喜。

        “好了!”永乐一望窗外,发现天色已黑,遂笑道,“尔与景弘刚刚回朝,便被朕召进宫说了这许久,想来已累坏了吧?赶紧道乏,回去歇息!”

        “谢陛下!”郑和与王景弘赶紧起身行礼。

        “对了!二下西洋的日期你二人都已知道了吧?”当郑、王二人一只脚已跨出御书房的门槛时,永乐的话声又把他们召了回来,“三个月后,便要再次出海,尔等莫要懈怠,歇息几日后,还需抓紧时间早做准备!”

        “阿!”郑和二人齐声应诺,随即起身道乏。

        郑和二人走后,永乐想到一下西洋的大获成功,顿时心头大慰。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翻到《小雅·北山》一节,那句家喻户晓的诗文映入眼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自朕起,诗中所言,将不再仅是虚文!”将书放回原处,永乐满脸坚定地想道。

        这一夜,永乐睡得十分酣甜……

        郑和一行进京过后不久,都督佥事柳升也押解着黎季犛父子抵达京城。相较于郑和的招揽番使入朝,黎季犛父子被解入京无疑更加令人振奋。为此,朝廷再次举行奏凯献俘嘉礼,规模之大远胜于郑和还朝。当黎季犛父子被五花大绑地引至午门前,向五凤楼上端坐的永乐皇帝跪下请罪之际,那些曾经在安南胡朝威胁下惶惶不可终日的南海番国的使臣们,此时莫不生出白云苍狗之感,他们再看永乐的目光中,则更多了几分敬畏、几分拜服。而大明朝廷的赫赫威名,也在这一刻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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