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像一场。”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做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好好儿商量商量。”
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像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理不轻,不止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做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貂帽,脚下棉鞋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新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
“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
“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灯火熊熊,乌先生知道像这样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品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
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
“你看呢?”胡雪岩反问。
“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就不能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账,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做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仿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楼上,顷刻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打开来!灯也不够亮。”
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美孚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字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皇帝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得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住她自己的地方?”
“搬在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走,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像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三尺高,四尺宽,七尺长,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字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书法、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书法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陆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问。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木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兢兢业业地从画箱中,将“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潢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缂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钤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
“似乎有点疑问。”
“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
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
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
“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
“你自己说。”
“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
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断然决然地答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
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分算一分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元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合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
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
“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
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
“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
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
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这天在周少棠家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
“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黄历上记下来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
“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迟。”
“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
“住在我那里好了。”
“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子定规了。”
“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
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
“不认栽又怎么样?”
“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
“年纪不饶人!”胡雪岩很冷静地说,“栽了这个跟斗,能够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
“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乌先生说,“大先生,你不要气馁,东山再起,事在人为。”
“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
“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
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起来。”
胡雪岩不做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正要发言,不道胡雪岩先开了口。
“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生意你不妨试一试。”
“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
“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
“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饭’。”
“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
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
这依旧是劝他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
“她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
“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不过脱手也难。”
“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
“东西不在手里。”
“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
“金洞桥朱家。”
一听这话,胡雪岩不做声,脸色显得很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
“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
“朱大少奶奶人好,他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
“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莫非——”
“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
“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
“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
“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
“不错,我来讲给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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