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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宝异闻

        胡雪岩讲的是一个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乱以后,抚缉流亡,秩序渐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十九是掘到了藏宝的缘故。

        埋藏金银财宝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原为富室,遇到刀兵之灾,举家逃离,只能带些易于变卖的金珠之类,现银古玩,装入坚固不易坏的容器中,找一个难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乱后重回家园,掘取应用。如果这家人家,尽室遇害,或者知道这个秘密的家长、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这笔财富,便长埋地下,不知多少年以后,为那个命中该发横财的人所得。

        再一种就是已得悖入之财,只以局势大变,无法安享,暂且埋藏,徐图后计。同治初年的“长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悖入之财。

        “长毛”一据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为巢穴,名为“打公馆”。凡是被打过“公馆”的人家,乱后重归,每每有人登门求见,说“府上”某处有“长毛”埋藏的财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便是分账,或者对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点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账。掘到藏的固然也有,但投机的居多,反正掘不到无所损,落得根据流言去瞎撞瞎骗了。

        杭州克复以后,亦与其它各地一样,纷纷掘藏。胡雪岩有个表叔名叫朱宝如,颇热衷于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蛳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计极深,她跟他丈夫说:“掘藏要有路子,现在有条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说不定时来运转,会发横财。”

        “你说,路子在哪里?”

        “善后局。”她说,“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个善后局的差使,他一定答应。不过,你不要怕烦,要同难民混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静悄悄在旁边听,一定会听出东西来。”

        朱宝如很服他妻子,当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愿担任照料难民的职司。善后局的职位有好有坏,最好的是管认领妇女,有那年轻貌美,而父兄死于干戈流离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亲属来领,只要跟被领的说通了,一笔谢礼、银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管采买,亦有极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写写、造造名册,差使亦很轻松,只有照料难民,琐碎繁杂而一无好处,没有人肯干,而朱宝如居然自告奋勇,胡雪岩非常高兴,立即照派。

        朱宝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褴褛、气味恶浊的难民打交道,应付种种难题,细心听他们在闲谈之中所透露的种种秘闻,感情处得很好。

        有一天有个三十多岁江西口音的难民,悄悄向朱宝如说:“朱先生,我这半个多月住下来,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谈谈。”

        “喔,”朱宝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他,所以连他的姓都不知道,当即问说,“贵姓?”

        “我姓程。”

        “程老弟,你有啥话,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尽管说。”

        “不!话很多,要到府上去谈才方便。”

        朱宝如想到了妻子的话,心中一动,将此人带回家,他进门放下包裹,解下一条腰带,带子里有十几个金戒指。

        “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做过长毛,现在弃暗投明,想拜你们两老做干爹、干妈,不知道你们两老,肯不肯收我?”

        这件事来得有些突兀,朱宝如还在踌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还有花样,当即慨然答应:“我们有个儿子,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见你也是缘分,拜干爹、干妈的话,暂且不提,你先住下来再说。”

        “不!两老要收了我,当我儿子,我有些话才敢说,而且拜了两老,我改姓为朱,以后一切都方便。”

        于是,朱宝如夫妇悄悄商量了一会,决定收这个干儿子,改姓为朱,由于生于午年,起了个名字叫家驹。那十几个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义父母的见面礼。

        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朱宝如去卖掉两个金戒指,为朱家驹打扮得焕然一新。同时沽酒买肉,畅叙“天伦”。

        朱家驹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显得非常高兴,一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谈他做长毛的经过。他是个孤儿,在他江西家乡,被长毛“拉夫”挑辎重,到了浙江衢州,长毛放他回家,他说无家可归,愿意做小长毛。就这样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开拔了。

        那是咸丰十年春天的事,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使了一条围魏救赵之计,二月初由皖南进攻浙江,目的是要将围金陵的浙军总兵张玉良的部队引回来,减轻压力。二月二十七日李秀成攻入杭州,等三月初三,张玉良的援军赶到,李秀成因为计已得售,又怕张玉良断他的归路,弃杭州西走,前后只得五天的工夫。

        朱家驹那时便在李秀成部下,转战各地,兵败失散,为另一支太平军所收容,他的“长官”叫吴天德,是他同一个村庄的人,极重乡谊,所以他跟他的另一个同乡王培利,成了吴天德的贴身“亲兵”,深获信任。

        以后吴天德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临死以前跟朱家驹与王培利说:“忠王第二次攻进杭州,我在那里驻扎了半年,‘公馆’打在东城金洞桥。后来调走了,忠王的军令很严,我的东西带不走,埋在那里,以后始终没有机会再到杭州。现在我要死了,有样东西交给你们。”

        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藏宝的图,关照朱家驹与王培利,设法找机会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驹、王培利结为兄弟,对天盟誓,相约不得负义,否则必遭天谴。

        “后来,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图一分为二,各拿半张,我们也一直在一起。这回左大人克复杭州,机会来了,因为我到杭州来过,所以由我冒充难民,先来探路,等找到地方,再通知找王培利来商量,怎么下手。”

        “那么,”朱宝如问,“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里?”

        “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马上就来。”

        “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宝如的老婆说,“来嘛!叫他来嘛!”

        “慢慢、慢慢!”朱宝如摇摇手,“我们先来商量。你那张图呢?”

        “图只有半张。”

        朱家驹也是从贴肉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半张地图保存得很好,摊开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张图的上半张,下端剪成锯齿形,想来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张,上端也是锯齿形,两个半张凑成一起,吻合无间,才是吴天德交来的原图。

        “这半张是地址。”朱家驹说,“下半张才是埋宝的细图。”

        这也可以理解,朱家驹在杭州住过五天,所以由他带着这有地址的半张,先来寻觅吴天德当初打公馆的原址。朱宝如细看图上,注明两个起点,一个是金洞桥,一个是万安桥,另外有两个小方块,其中一个下注“关帝庙”,又画一个箭头,注明:“往南约三十步,坐东朝西。”

        没有任何字样的那一个小方块,不言可知便是藏宝之处。

        “这不难找。”朱宝如问,“找到了以后呢?”

        “或者租、或者买。”

        “买?”朱宝如踌躇着,“是你们长毛打过公馆的房子,当然不会小,买起来恐怕不便宜。”

        “不要紧。”朱家驹说,“王培利会带钱来。”

        “那好!”朱宝如很高兴地,“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家驹!”他老婆问说,“里面不晓得埋了点啥东西?”

        “东西很多——”

        据说,埋藏之物有四五百两金叶子、大批的珠宝首饰。埋藏的方法非常讲究,珠宝首饰先用棉纸包好,置于瓷坛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后装入铁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气,最后再将铁箱置于大木箱中,埋入地下。

        朱宝如夫妇听得这些话,满心欢喜。当夜秘密商议,怕突然之间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干儿子,邻居或许会猜疑,决定第二天搬家,搬到东城去住,为的是便于到金洞桥去觅藏宝之地。

        等迁居已定,朱宝如便命义子写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后到金洞桥去踏勘,“家驹,”他说,“你是外乡口音,到那里去查讯,变成形迹可疑,诸多不便。你留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朱家驹欣然从命,由朱宝如一个人去悄悄查讯。万安桥是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为漕船所经之地,桥洞极高,桥东桥西各有一座关帝庙,依照与金洞桥的方位来看,图上所指的关帝庙,应该是桥东的那一座。庙旁就是一家茶馆,朱宝如泡了一壶茶,从早晨坐到中午,静静地听茶客高谈阔论,如是一连三天,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的话。

        当然他想听的便是有关长毛两次攻陷杭州,在这一带活动的情形,自万安桥到金洞桥这个范围之内,长毛打过公馆的民宅,一共有五处,方位与藏宝图上相合的一处,主人姓严,是个进士。

        这就容易找了。朱宝如出了茶店,看关帝庙前面,自北而南两条巷子,一条宽、一条窄,进入宽的那条,以平常的脚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碑,以此为坐标,细细搜索坐东朝西的房屋,很快地发现了,有一家人家的门楣上,悬着一块粉底黑字的匾额,赫然大书“进士第”三字,自然就是严进士家了。

        朱宝如不敢造次,先来回走了两趟,一面走,一面观察环境:这一处“进士第”的房子不是顶讲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趟经过那里,恰好有人出来,朱宝如转头一望,由轿厅望到二门,里面是一个很气派的大厅。

        为了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说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议,如何下手去打听。

        “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去问他们房子卖不卖,顶多问他们,有没有余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没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后不便再上门,路也就此断了。”

        他的老婆计谋很多,想了一下说:“不是说胡大先生在东城还要立一座施粥厂。你何不用这个题目去搭讪?”

        “施粥厂不归我管。”

        “怕啥?”朱家老婆说,“公益事情,本来要大家热心才办得好,何况你也是善后局的。”

        “言之有理。”朱宝如说,“明天家驹提起来,你就说还没有找到。”

        “我晓得。我会敷衍他的。”

        朱家老婆真是个好角色,将朱家驹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因此,对于寻觅藏宝之地迟迟没有消息,他并不觉得焦急难耐。而事实上,朱宝如在这件事上,已颇有进展了。

        朱宝如做事也很扎实,虽然他老婆的话不错,公益事情要大家热心,他尽不妨上门去接头,但总觉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话,更显得师出有名。

        在胡雪岩,多办一家施粥厂,也很赞成,但提出一个相对条件,要朱宝如负责筹备,开办后,亦归朱宝如管理。这是个意外的机缘,即便掘宝不成,有这样一个粥厂在手里,亦是发小财的机会,所以欣然许诺。

        于是兴冲冲地到严进士家去拜访,接待的是他家的一个老仆叫严升,等朱宝如道明来意,严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难在上海,他无法作主,同时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给他,要他自己去接头。

        “好的,”朱宝如问道,“不过,有许多情形,先要请你讲讲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应了,这房子是租还是卖?”

        “我不晓得。”严升答说,“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爷说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

        “不然。”朱宝如说,“一做了施粥厂,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房子会糟蹋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主人的这层房子,有没有意思出让?如果有意,要多少银子才肯卖?”

        “这也要问我家老爷。”严升又说,“以前倒有人来问过,我家老爷只肯典,不肯卖,因为到底是老根基,典个几年,等时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旧好住。”

        于是朱宝如要求看一看房子,严升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所坐东朝西的住宅,前后一共三进,外带一个院落,在二厅之南,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三楹精舍,相连的两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见方的亭子。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坛,高有五尺,“拦土”的青石,雕镂极精。据严升说,严家老太爷善种牡丹,魏紫姚黄,皆为名种,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时,严老太爷都会在方亭中设宴,饮酒赏花、分韵赋诗,两廊墙壁上便嵌着好几块“诗碑”。当然,名种牡丹,早被摧残,如今的花坛上只长满了野草。

        朱宝如一面看、一面盘算,严家老太爷既有此种花的癖好,这座花坛亦是专为种牡丹所设计,不但所费不赀,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别讲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决舍不得卖屋。出典则如年限不长,便可商量,逃难在上海的杭州仕绅,几乎没有一个为胡雪岩所未曾见过,有交情亦很不少,只要请胡雪岩出面写封信,应无不成之理。

        哪知道话跟他老婆一说,立即被驳,“你不要去惊动胡大先生。”她说,“严进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说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里,你尽管用。到那时候,轮不着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关起大门来做我们自己的事!你倒想呢?”

        朱宝如如梦方醒,“不错,不错!”他问,“那么,照你看,应该怎么样下手?”

        “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稳当踏实,金银珠宝埋在那里,飞不掉的——”

        朱家老婆扳着手指,第一、第二地,讲得头头是道:

        第一,胡雪岩那里要稳住,东城设粥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第二,等王培利来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钱,是现银,还是金珠细软,如果是金珠细软,如何变卖?总要筹足了典当的款子,才谈到第三步。

        第三步便是由朱宝如亲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绍严进士谈判典屋。至于如何说词,看情形而定。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要做得隐密。胡大先生这着棋,不要轻易动用,因为这着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坏了。”

        朱宝如诺诺连声。遇到胡雪岩问起粥厂的事,他总是以正在寻觅适当房屋作回,这件事本就是朱宝如的提议,他不甚起劲,胡雪岩也就不去催问了。

        不多几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说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准日子,朱宝如带着义子去接到了,带回家中,朱家驹为他引见了义母。朱宝如夫妇便故意避开,好让他们密谈。

        朱家驹细谈了结识朱宝如的经过,又盛赞义母如何体贴,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驹厉害,“你这位干爹,人倒不坏。”他说,“不过你这位义母我看是很厉害的角色。”

        “精明是精明的,你说厉害,我倒看不出来。”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王培利问,“地方找到了没有?”

        “听我干爹说,有一处地方很像,正在打听,大概这几天会有结果。”

        “怎么是听说?莫非你自己没有去找过?”

        “我不便出面。”朱家驹问,“你带来多少款子?”

        “一万银子。”

        “在哪里?”

        “喏!”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钱庄的票子。”

        “图呢?”

        “当然也带了。”王培利说,“你先不要同你干爹、干妈说我把图带来了,等寻到地方再说。”

        “这——”朱家驹一愣,“他们要问起来我怎么说法?”

        “说在上海没有带来。”

        “这不是不诚吗?”朱家驹说,“我们现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诚,怎么能期望人家以诚待我?”

        王培利想了一下说:“我有办法。”

        是何办法呢?他一直不开口,朱家驹忍不住催问:“是什么办法?你倒说出来商量。”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

        “动什么手?”

        “你不要管。你只要编造个什么理由,让我能住到客栈里就行了。”

        “这容易。”

        朱家驹将他的义父母请了出来,说是王培利有两个朋友会从上海来找他,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栈里去住几天,等会过朋友以后,再搬回来住。

        朱宝如夫妇哪里会想到,刚到的生客,已对他们发生猜疑,所以一口答应,在东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号名为“茂兴”的小客栈,安顿好了,当夜在朱家吃接风酒,谈谈身世经历,不及其它。

        到得二更天饭罢,朱家拿出来一床半新旧洗得极干净的铺盖,“家驹,”她说,“客栈里的被褥不干净,你拿了这床铺盖,送你的朋友去。”

        “你看,”忠厚老实的朱家驹,脸上像飞了金似的对王培利说,“我干妈就会想得这样周到。”

        其实,这句话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兴客栈,他向朱家驹说:“你坐一坐,就回去。你干妈心计很深,不要让她疑心。”

        “不会的。”朱家驹说,“我干妈还要给我做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儿。”

        王培利淡淡一笑,“等发了财再说。”他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不要中了美人计。

        “现在谈谈正事。”朱家驹问,“你说的‘动手’是动什么?”

        王培利沉吟了一会。他对朱家驹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虑自己的密计,是不是索性连他亦一并瞒过。

        “怎么样?”朱家驹催问着,“你怎么不开口?”

        “不是我不开口。”王培利说,“我们是小同乡,又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真可以说是生死祸福分不开的弟兄。可是现在照我看,你对你干爹、干妈,看得比我来得亲。”

        “你错了。”朱家驹答说,“我的干爹、干妈,也就是你的,要发财,大家一起发。你不要多疑心。”

        王培利一时无法驳倒他的话,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继续再劝下去,朱家驹可能会觉得他在挑拨他们义父母与义子之间的关系。大事尚未着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驹索性靠向他的义父母,自己人单势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亏。

        于是他摆出领悟的脸色说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干爹、干妈,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干爹谈。你半张图带来了没有?”

        “没有。那样重要的东西,既然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里。”朱家驹又问,“你是现在要看那半张图?”

        “不是,不是。”王培利说,“我本来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张假图,下面锯齿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张图覆在上面,细心剪下来,才会严丝合缝,不露半点破绽。现在就不必了。”

        “你的法子真绝。”朱家驹以为王培利听他的开导,对朱宝如夫妇恢复了信心,很高兴地说,“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干爹、干妈真的很好。”

        “我知道。”

        “我要走了。”朱家驹起身说道,“明天上午来接你去吃中饭。”

        “好!明天见。”王培利拉住他又说,“我对朱家老夫妇确是有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刚刚两个人说的话,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

        “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驹连连点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识得轻重。”

        等朱家驹一走,王培利到柜房里,跟账房借了一副笔砚,关起门来“动手”。

        先从箱子里取出来一本“缙绅录”,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取出来,摊开在桌上,这张纸便是地图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灯,伏案细看,图上画着“川”字形的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置而略近于正方形的方块,这个方块的正中,画出骰子大小的一个小方块,中间圆圆的一点便是藏宝之处。

        看了好一会,开始磨墨,以笔濡染,在废纸上试了墨色浓淡,试到与原来的墨迹相符,方始落笔,在地图上随意又添画了四个骰子大的方块,一样也在中间加上圆点。

        画好了再看,墨色微显新旧,仔细分辨,会露马脚。王培利沉吟了一会,将地图覆置地上,再取一张骨牌凳,倒过来压在地上,然后闩上了房门睡觉。第二天一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张地图,上面已沾满了灰尘,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尘虽去,墨色新旧的痕迹,却被遮掩得无从分辨了。

        王培利心里很得意,这样故布疑阵,连朱家驹都可瞒过,就不妨公开了。于是收好了图,等朱家驹来了,一起上附近茶馆洗脸吃点心。

        “我们商量商量。”朱家驹说,“昨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干爹问我,你有没有钱带来?我说带来了。他说,他看是看到了一处,地方很像。没有钱不必开口,有了钱就可以去接头了。或典或买,如果价钱谈得拢,马上可以成交。”

        “喔,”王培利问,“他有没有问,我带了多少钱来?”

        “没有。”

        王培利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小钱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两银子作为见面礼。你看,这个数目差不多吧?”

        “差不多了。”

        “阜康钱庄在哪里?”王培利说,“我带来的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要到阜康去换成小票子。”

        “好!等我来问一问。”

        找到茶博士,问明阜康钱庄在清和坊大街,两人惠了茶资,安步当车寻了去。东街到清河坊大街着实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换成小票,顺便买了四色水礼,雇小轿回客栈。

        “直接到我干爹家,岂不省事?”

        “你不是说,你干爹会问到地图?”王培利说,“不如我带了去,到时候看情形说话。”

        “对!这样好。”

        于是,先回客栈,王培利即将那本“缙绅录”带在身边,一起到了朱家,恰是“放午炮”的时候,朱家老婆已炖好了一只肥鸡,在等他们吃饭了。

        “朱大叔、朱大婶,”王培利将四色水礼放在桌上,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由阜康要来的红封袋,双手奉上,“这回来得匆忙,没有带东西来孝敬两位,只好折干了。”

        “没有这个道理。”朱宝如双手外推,“这四样吃食东西,你买也买来了,不去说它,折干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

        “不!不!以后打扰的时候还多,请两老不要客气。”王培利又说,“家驹的干爹、干妈,也就是我的长辈,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里反倒不安。”

        于是朱家驹也帮着相劝,朱宝如终于收了下来,抽个冷子打开来一看,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很高兴,看样子王培利带的钱不少,便掘宝不成,总还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几文出来。

        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找到一处地方,很像。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看。”朱宝如问,“你那半张地图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王培利问,“朱大叔要不要看看?”

        “不忙,不忙!”朱宝如说,“吃完饭再看。”

        到得酒醉饭饱,朱家老婆泡来一壶极酽的龙井,为他们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谈到正事,王培利关照朱家驹把他所保存的半张地图取出来,然后从“缙绅录”中取出他的半张,都平铺在方桌上,犬牙相错的两端,慢慢凑拢,但见严丝合缝,吻合无间,再看墨色浓淡,亦是丝毫不差,确确实实是一分为二的两个半张。

        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造作,这样以真掩假,倒还不光是为了瞒过朱宝如,主要的还在试探朱家驹的记忆,因为当初分割此图时,是在很匆遽的情况之下,朱家驹并未细看,但即令只看了一眼,图上骰子大的小方块只有一个,他可能还记得,看图上多了几个小方块,必然想到他已动过手脚,而目的是在对付朱宝如,当然摆在心里,不会说破,事后谈论,再作道理。倘或竟不记得,那就更容易处置了。

        因而在一起看图时,他很注意朱家驹的表情,使得他微觉意外的是,朱家驹虽感困惑,而神情与他的义父相同:莫名其妙。

        “画了小方块的地方,当然是指藏宝之处!”朱宝如问,“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莫非东西太多,要分开来埋?”

        “这也说不定。”王培利回答。

        “不会。”朱家驹接口说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

        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为快要露马脚了,不过他也是很厉害的角色,声色不动地随机应变。

        “照这样说,那就只有一处地方是真的。”他说,“其余的是故意画上去的障眼法。”

        “不错、不错!”朱宝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前回‘听大书’说,曹操有疑冢七十三,大概当初怕地图万一失落,特为仿照疑冢的办法,布个障眼法。”

        王培利点点头,顺势瞄了朱家驹一眼,只见他的困惑依旧,而且似乎在思索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会成拙,而且也对朱家驹深为不满,认为他笨得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懂如何叫联手合作。

        “我在上海,有时候拿图出来看看,也很奇怪,懊悔当时没有问个明白。不过,只要地点不错,不管它是只有一处真的也好,是分开来藏宝也好,大不了多费点事,东西总逃不走的。”

        听得这一说,朱家驹似乎释然了,“干爹,”他说,“我们去看房子。”

        “好!走吧!”

        收好了图,起身要离去时,朱家老婆出现在堂屋中,“今天风大,”她对他丈夫说,“你进来,添一件衣服再走。”

        “还好!不必了。”朱宝如显然没有懂得他老婆的用意。

        “加件马褂。我已经拿出来了。”说到第二次,朱宝如才明白,是有话跟他说,于是答一声“也好”,随即跟了过去。

        在卧室中,朱家老婆一面低着头替丈夫扣马褂钮扣,一面低声说道:“他们两个人的话不大对头,姓王的莫非不晓得埋在地下的,只有一口箱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朱宝如顿时大悟,那张图上的奥妙完全识透了,因而也就改了主意,到了严进士所住的那条弄堂,指着他间壁的那所房子说:“喏,那家人家,长毛打过公馆,只怕就是。”

        “不知道姓什么?”

        “听说姓王。”朱宝如信口胡说。

        “喔!”王培利不做声,回头关帝庙,向朱家驹使个眼色,以平常脚步,慢慢走了过去,当然是在测量距离。

        “回去再谈吧!”朱宝如轻声说道,“已经有人在留意我们了。”

        听这一说,王培利与朱家驹连头都不敢抬,跟着朱宝如回家。

        原来朝廷自克复金陵,戡平大乱以后,虽对长毛有“胁从不问”的宽大处置,但此辈的处境,实在跟“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异。同时“盘查奸宄”,责有攸归的地方团练,亦每每找他们的麻烦,一言不合便可带到“公所”去法办,所以朱家驹与王培利听说有人注目,便会紧张。

        到家吃了晚饭,朱家驹送王培利回客栈,朱宝如对老婆说:“亏你提醒我,我没有把严进士家指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私下去打交道。”

        “这姓王的不老实,真的要防卫他,”朱家老婆问道,“那张图我没有看见,上面是怎么画的?”

        “喏!”朱宝如用手指在桌面上比画,“一连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的长方块,是严进士家没有错。”

        “上面写明白了?”

        “哪里!写明白了,何用花心思去找?”

        “那么,你怎么断定的呢?”

        “我去看过严家的房子啊!”朱宝如说,“他家一共三进,就是三个长方块,上面的那一个,就是严老太爷种牡丹的地方。”

        “啊、啊,不错。你一说倒像了。”朱家老婆又问,“听你们在谈,藏宝的地方好像不止一处,为啥家驹说他看到的只有一个木箱?”

        “这就是你说的,姓王的不老实。”朱宝如说,“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我已经晓得了。”

        “在哪里?”

        “就是种牡丹的那个花坛。为啥呢?”朱宝如自问自答,“画在别处的方块,照图上看,都在房子里,严家的大厅是水磨青砖,二厅、三厅铺的是地板,掘开这些地方来藏宝,费事不说,而且也不能不露痕迹,根本是不合情理的事。这样一想,就只有那个露天之下的花坛了。”

        “那么,为啥会有好几处地方呢?”

        “障眼法。”

        “障眼法?”朱家老婆问道,“是哪个搞的呢?”

        “说不定是王培利。”

        朱家老婆想了一下说:“这样子,你先不要响,等我来问家驹。”

        “你问他?”朱宝如说,“他不会告诉王培利?那一来事情就糟了。”

        “我当然明白。”朱家老婆说,“你不要管,我自有道理。”

        当此时也,朱家驹与王培利亦在客栈中谈这幅藏宝的地图。朱家驹的印象中那下半幅图,似乎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骰子大的小方块,王培利承认他动了手脚,而且还埋怨朱家驹,临事有欠机警。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当时应该想得到的,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尽管摆在肚子里,慢慢再谈,何必当时就开口,显得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有点不搭调!”

        朱家驹自己也觉得做事说话,稍欠思量,所以默默地接受他的责备,不过真相不能不问,“那么,”他问,“到底哪一处是真的呢?”

        王培利由这一次共事的经验,发觉朱家驹人太老实,他也相信“老实乃无用之别名”这个说法,所以决定有所保留,随手指一指第一个长方块上端的一个小方块说:“喏,这里。”

        “这里!”朱家驹皱着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你问我,我去问哪个?”王培利答说,“今天我们去看的那家人家,大致不错,因为我用脚步测量过。那里坐西朝东,能够进去看一看,自然就会明白。现在要请你干爹多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让我进去查看,看对了再谈第二步。”

        “好!我回去跟我干爹说。”

        到得第二天,朱宝如一早就出门了,朱家驹尚无机会谈及此事,他的干妈却跟他谈起来了,“家驹,”她说,“我昨天听你们在谈地图,好像有的地方,不大合情理。”

        “是。”朱家驹很谨慎地答说,“干妈是觉得哪里不大合情理?”

        “人家既然把这样一件大事托付了你们两个,当然要把话说清楚,藏宝的地方应该指点得明明白白。现在好像有了图同没有图一样。你说是不是呢?”

        “那,”朱家驹说,“那是因为太匆促的缘故。”

        “还有,”朱家老婆突然顿住,然后摇摇头说,“不谈了。”

        “干妈,”朱家驹有些不安,“有什么话,请你尽管说。”

        “我说了,害你为难,不如不说。”

        “什么事我会为难?干妈,我实在想不出来。”

        “你真的想不出来?”

        “真的。”

        “好!我同你说。你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回话。”

        “不会的。干妈有话问我,我一定照实回话。”

        “你老实,我晓得的。”

        意在言外,王培利欠老实。朱家驹听懂了这句话,装作不懂。好在这不是发问,所以他可以不做声。

        “家驹,”朱家老婆问,“当初埋在地下的,是不是一口箱子?”

        “是。”

        “一口箱子,怎么能埋好几处地方?”

        这一问,朱家驹立即就感觉为难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迟疑,否则即便说了实话,依然不能获得信任。

        因此,他很快地答说:“当然不能。昨天晚上我同王培利谈了好半天,我认为藏宝的地方,只有一处,至于是哪一处,要进去查看过再说。培利现在要请干爹想法子的,就是让我们进去看一看。”

        “这恐怕不容易,除非先把房子买下来。”

        “买下来不知道要多少钱?”

        “这要去打听。”朱家老婆说,“我想总要两三千银子。”

        “两三千银子是有的。”朱家驹说,“我跟培利来说,要他先把这笔款子拨出来,交给干爹。”

        “那倒不必。”朱家老婆忽然问道,“家驹,你到底想不想成家?”

        “当然想要成家。”朱家驹说,“这件事,要请干妈成全。”

        “包在我身上。”朱家老婆问说,“只要你不嫌爱珠。”

        爱珠是她娘家的侄女儿,今年二十五岁,二十岁出嫁,婚后第二年,丈夫一病身亡,就此居孀。她所说的“不嫌”,意思便是莫嫌再醮之妇。

        朱家驹却没有听懂她的话,立即答说:“像爱珠小姐这样的人品,如说我还要嫌她,那真正是有眼无珠了。”

        原来爱珠生得中上之姿,朱家驹第一次与她见面,便不住地偷觑,事后谈起来赞不绝口。朱家老婆拿她来作为笼络的工具,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寡妇的身份,必须说明。她记得曾告诉过朱家驹,但因为轻描淡写之故,他没有听清楚,此刻必须再作一次说明。

        “我不是说你嫌她的相貌,我是说,她是嫁过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干娘跟我说过。这一层,请干娘放心,我不在乎。不过,”朱家驹问,“不知道她有没有儿女?”

        “这一层,你也放心好了,决不会带拖油瓶过来的。她没有生过。”

        “那就更好了。”朱家驹说,“干妈,你还有没有适当的人,给培利也做个媒?”

        “喔,他也还没有娶亲?”

        “娶是娶过的,是童养媳,感情不好,所以他不肯回江西。”

        “既然他在家乡有了老婆,我怎么好替他做媒?这种伤阴骘的事情,我是不做的。”

        一句话就轻轻巧巧地推脱了,但朱家驹还不死心,“干妈,”他说,“如果他花几个钱,把他的童养媳老婆休回娘家呢?”

        “那,到了那时候再说。”朱家老婆说,“你要成家,就好买房子了。你干爹今天会托人同姓王的房主去接头,如果肯卖,不晓得你钱预备了没有?”

        “预备了。”朱家驹说,“我同王培利有一笔钱,当初约好不动用,归他保管,现在要买房子,就用那笔钱。”

        “那么,是你们两个人合买,还是你一个人买?”

        “当然两个人合买。”

        “这怕不大好。”朱家老婆提醒他说,“你买来是要自己住的,莫非他同你一起住?”

        朱家驹想了一下说:“或者我另外买一处,藏宝的房子一定要两个人合买,不然,好像说不过去。”

        “这话也不错。”朱家老婆沉吟了一会说,“不过,你们各买房子以外,你又单独要买一处,他会不会起疑心呢?”

        “干妈,你说他会起什么疑心?”

        “疑心你单独买的房子,才真的是藏宝的地方。”

        “只要我的房子不买在金洞桥、万安桥一带,两处隔远了自然就不会起疑心。”

        听得这话,朱家老婆才发觉自己财迷心窍,差点露马脚。原来她的盘算是,最好合买的是朱宝如指鹿为马的所谓“王”家的房子,而朱家驹或买或典,搬入严进士家,那一来两处密迩,藏宝之地,一真一伪,才不会引起怀疑。幸而朱家驹根本没有想到,她心目中已有一个严进士家,才不致于识破机关,然而也够险的了。

        言多必失,她不再跟朱家驹谈这件事了。到晚来,夫妇俩在枕上细语,秘密商议了大半夜,定下一条连环计,第一套无中生有,第二套借刀杀人,第三套过河拆桥,加紧布置,次第施行。

        第二天下午,朱宝如回家,恰好王培利来吃夜饭,他高高兴兴地说:“路子找到了,房主不姓王,姓刘,我有个‘瓦摇头’的朋友,是刘家的远房亲戚,我托他去问了。”

        杭州人管买卖房屋的掮客,叫做“瓦摇头”,此人姓孙行四,能言善道,十分和气,朱宝如居间让他们见了面,谈得颇为投机。提到买刘家房子的事,孙四大为摇头,连声:“不好!不好!”

        “怎么不好?”朱家驹问说。

        “我同老朱是老朋友,不作兴害人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

        “不干净?有狐仙?”

        “狐仙倒不要紧,初二、十六,弄四个白灼鸡蛋,二两烧酒供一供就没事了。”孙四放低了声音说,“长毛打公馆的时候,死了好些人在里头,常常会闹鬼。”

        听这一说,王培利的信心越发坚定,“孙四爷,”他说,“我平生就是不相信有鬼。”

        “何必呢?现在好房子多得很。刘家的房子看着没人要,你去请教他,他又奇货可居了,房价还不便宜,实在犯不着。”

        话有点说不下去了,王培利只好以眼色向朱宝如求援。

        “是这样的,”朱宝如从容说道,“我这个干儿子同他的好朋友,想在杭州落户,为了离我家近,所以想合买刘家的房子。他们是外路人,不知道这里的情形,我是晓得的,刘家的房子不干净,我也同他们提过,他们说拆了翻造,就不要紧了。啊,”他突然看着王培利、朱家驹说,“将来翻造的时候,你们到龙虎山请一道张天师的镇宅神符下来,就更加保险了。”

        “是,是!”朱家驹说,“我认识龙虎山上清宫的一个‘法官’,将来请他来作法。”

        “孙四哥,你听见了,还是请你去进行。”

        “既然有张天师保险,就不要紧了。好的,我三天以后来回话。”

        到了第三天,回音来了,情况相当复杂:刘家的房子,由三家人家分租,租约未满,请人让屋要贴搬家费,所以屋主提出两个条件,任凭选择。

        “房价是四千两,如果肯贴搬家费每家二百两,一共是四千六百两,马上可以成契交屋;倘或不肯贴搬家费,交屋要在三个月之后,因为那时租约到期,房子就可以收回。”

        朱宝如又说:“当然,房价也不能一次交付,先付定洋,其余的款子,存在阜康钱庄,交产以后兑现,你们看怎么样?”

        “干爹,你看呢?”朱家驹问,“房价是不是能够减一点?”

        “这当然是可以谈的。我们先把付款的办法决定下来。照我看第二个办法比较好,三个月的工夫,省下六百两,不是个小数。”

        “到了那时候,租户不肯搬,怎么办?”王培利问。

        “我也这样子问孙老四,他说一定会搬,因为房主打算让他们白住三个月,等于就是贴的搬家费。”朱宝如又说,“而且,我们可以把罚则订在契约里头,如果延迟交屋,退回定洋,再罚多少,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付定洋,等他交产,余款付清。”王培利问,“何必要我们把余款存在钱庄里?”

        “其中有个道理——”

        据说姓刘的房主从事米业,目前正有扩充营业的打算,预备向阜康钱庄借款,以房子作抵,但如出卖了,即无法抵押。但如阜康钱庄知道他有还款的来源,情况就不同了。

        “我们存了这笔款子在阜康,就等于替他作了担保,放款不会吃账,阜康当然就肯借了。”朱宝如又说,“我在想,款子存在阜康,利息是你们的,并不吃亏,而且这一来,我们要杀他的价,作中的孙老四,也比较好开口了。这件事,你们既然托了我,我当然要前前后后,都替你们盘算到,不能让你们吃一点亏。”

        “是,是。”王培利觉得他的话不错,转脸问朱家驹,“就这样办吧?”

        “就这样办。”朱家驹说,“请干爹再替我们去讲讲价钱。”

        “好,我现在就同孙老四去谈。晚上我约他来吃饭,你们当面再谈。”

        朱宝如随即出门,他老婆为了晚上款客,挽个菜篮子上了小菜场,留着朱家驹看家,正好让他把存在心里已经好几天的话,说了出来。

        首先是谈他预备成家,同时也把他请他干妈为王培利作媒的话,据实相告,“我们是共患难的兄弟,我一直想同你在一起。”朱家驹说,“我们做过长毛,回家乡也没有面子,杭州是好地方,在这里发财落户,再好都没有。你另外娶老婆的事,包在我身上,一定替你办好。”

        这番话说得很动听,而且由于朱家老婆这些日子以来嘘寒问暖的殷勤,王培利的观感已多少有所改变,因而也就起劲地跟朱家驹认真地谈论落户杭州的计划。

        “刘家的房子,死了那么多人,又闹鬼,是一处凶宅,绝不能住人。等我们掘到了宝藏,反正也不在乎了,贱价卖掉也无所谓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不错。”王培利说,“与其翻造,还不如另外买房子来住。”

        “就是这话啰!”朱家驹急转直下地说,“培利,我成家在先,要我成了家,才能帮你成家。所以我现在就想买房子,或者典一处,你看怎么样?”

        “这是好事,我没有不赞成之理。”

        “好!”朱家驹非常高兴地说,“这才是患难弟兄。”

        王培利点点头,沉吟了一会说:“你买房子要多少钱?”

        “目前当然只好将就,够两个人住就可以了。培利,我想这样办,我们先提出一笔款子,专门为办‘正经事’之用,另外的钱,分开来各自存在钱庄里,归自己用。当然,我不够向你借,你不够向我借,还是好商量的。”

        王培利考虑了一下,同意了。带来一万银子,还剩下九千五,提出四千五作为“公款”,开户用图章。剩下五千,各分两千五,自行处置。

        这一谈妥当了,彼此都有以逸待劳之感,所以当天晚上跟孙四杯酒言欢时,王培利从容还价,而孙四是中间人的地位,只很客气地表示,尽力跟房主去交涉,能把房价压得越低越好。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当然谈得十分投机,尽欢而散。

        等孙四告辞,王培利回了客栈,朱家驹将他与王培利的协议,向干爹干妈和盘托出。

        朱宝如有了这个底子,便私下去进行他的事,托辞公事派遣到苏州,实际上是到上海走了一趟,打着胡雪岩招牌,见到了严进士,谈到了典房的事,严进士一口应承,写了一封信,让他回杭州跟他的一个侄子来谈细节。

        一去一回,花了半个月的工夫,朱家驹与王培利买刘家房子的事,亦已谈妥,三千四百两银子,先付零数,作为定洋,余下三千,在阜康钱庄立个折子,户名叫“朱培记”,现刻一颗图章,由王培利收执,存折交朱家驹保管。草约亦已拟好,三个月之内交屋,逾期一天,罚银子十两,如果超过一个月,合约取消,另加倍退还定洋。

        “干爹,”朱家驹说,“只等你回来立契约。对方催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办好了它?”

        “不忙,不忙!契约要好好看,立契也要挑好日子。”

        事实上,是三套连环计要第二套了,朱宝如刚刚回来,需要好好布置一番。

        这样拖延了四天,终于在一个宜于立契置产的黄道吉日,订了契约,王培利亦已决定搬至朱家来住。哪知就在将要移居的第一天,王培利为团练局的巡防队所捕,抓到队上一问,王培利供出朱家驹与朱宝如,结果这义父子二人亦双双被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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