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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赐死

        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幸持权,贪饕得志。搢绅贤能,陷于党籍;政事兴废,拘于纪年。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酤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时,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时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

        

一、燕京



        童贯骑在马上,挺背昂头,由新曹门缓缓进城。

        他头戴貂蝉笼巾、金涂银棱、犀簪银笔七梁冠,方心曲领朱裳,绯白罗大带,金涂银革带,金涂银装玉佩,天下乐晕锦绶。身后军仗绵延一里,最前头,则是一辆囚车,车中枷着方腊。

        童贯正月率大军前去东南镇乱,先还有些失利。到三月,夺回杭州后,那方腊乱军便现出败象。毕竟是一个漆工,虽猬集二十万众,大都是粗蠢村汉,连像样兵器都没几件,更莫论行军阵法。而自己所率这十五万大军,大多是秦晋两地戍军,经见过西夏战阵。这些兵将遇到西夏军队,固然胆怯畏战,见了方腊这群草莽,胆气却顿时足了许多。童贯极力催督,那些将领哪里敢怠慢,各自挥军尽力攻杀。一个多月来,方腊乱军节节败退,歙州、睦州、衢州一一夺了回来。

        四月底,方腊从富阳、新城、桐庐一路退逃,手下乱氓也亡散大半。童贯亲自率军追到青溪县,方腊逃进了深山。大山连绵、草木深茂,无从去寻。

        幸而那个裨将韩世忠从汴京赶来禀报,方肥捉了紫衣客李银枪,快马急奔到青溪,已进了山中。童贯急命韩世忠先行追踪,随后又派了几个将领带大军进山。韩世忠果然沿李银枪所留踪迹,追到了帮源洞,格杀十数人,生擒了方腊。这功劳却被随后赶到的上级将官夺占,李银枪也被方腊手下杀死。这些琐事,童贯懒得理会。

        他平定了东南,押解方腊回到京城,满城人都来争看。童贯瞅着街两边无数人伸头探脑、聒噪不休,不由得抬手摸了摸颔下胡须,心中升起无限傲情:这大宋安宁,尽仰仗于我。你们这些蠢民,该全都跪下谢恩才是。

        他已年过六旬,这胡须尽都变白,如今只剩三十七根,仍在不断掉落。他极为珍惜,只敢小心轻抚。被阉之人,仍能有胡须的,自古及今,恐怕只有他一人,他将这胡须暗自称为“福须”。后宫之中,能有胡须的男子,除去官家,便只有他。加之他年轻时身材魁伟、样貌雄健,不论宫女还是嫔妃,都极稀罕他。他便借着这稀罕,处处收誉,一步步走到今天这地步。

        擒俘方腊,官家也极欢喜,加封他为太师。只是,方腊作乱之初,以“诛朱勔”为名,起因在朱勔所管领应奉局四处搜刮财物,花石纲尤其苦民至极。童贯率军到两浙,为安抚民心,叫幕僚董耘代笔写了一纸诏书,罢朱勔官职,停应奉局及花石纲。

        贼乱平定后,宰相王黼却进言于帝:“方腊之起,由茶盐法也,而童贯入奸言,归过陛下。”官家大怒,立即下诏,恢复应奉局,命王黼及梁师成督管,朱勔也重又起复。童贯忙去劝谏官家:“东南人家饭锅子未稳,复作此邪?”官家越发恼怒,虽未责罚童贯,却降罪于董耘。

        童贯不敢再言,他早已听闻汴京市井间将自己嘲作“媪相”。对此,他至今恼愤不已。自己虽被阉割,却一生未丧男儿气格,这些年能一路高升,凭的是军功。想当年,他出任监军,西征羌地,兵到湟州,官家因宫中失火,急令驿马两千里急谕,诏令童贯禁止出兵。童贯读过后,却说:“陛下望出兵速胜。”随即出兵,连复四州,河湟一带由此得以平定。

        他想,我之过,只在为求功成、矫旨专断。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古之通理。到我大宋,天子怕将帅专权,每逢出征,如何行军布阵,都是令从中出。官家在京城决策,而后派急递发往边关。将帅在外,只等皇命,事事不敢自专。这般呆板,如何临机应变?如何应对紧急?你们笑我似老媪,千百将官中,唯有我这老媪才敢不惜抗旨违命,只求利国利邦。谁人才是愚懦老媪?

        回京后,他的胡须又落了两根。想起“媪相”之辱,他越发记挂心中那桩更大功业——收复燕京。

        那真紫衣客金使名叫赫鲁,官家命李师师迷缠了他两个多月。接到生擒方腊喜报后,官家再无忧虑,才召见了赫鲁,款留月余,约定与金人一同攻打燕京。眼下只等金人出兵之信。

        金帝阿骨打自从辽将耶律伊都叛降,越发知悉辽人内情。年底,以耶律伊都为先锋,大举进攻。次年春,攻陷大辽中京,进逼行宫。辽天祚帝只带了五千人,仓促逃往西京,沿途仍游猎不止,又被金人追击,仓皇逃往漠北。

        童贯派去燕京的间谍传书回报,那个阿翠带了紫衣客何奋,偷越国界,将何奋交给了秦晋王耶律淳。童贯大喜,那耶律淳镇守燕京,新近又被官民共拥为辽帝。他见了紫衣客,自然已知宋金联盟之事,只等他心惧,献还燕京。

        然而,耶律淳并未有拱手送还之意,他一面与金人请和,一面又遣使来汴京,告即位,并言免去岁币,以结前好。还不若西夏,西夏自从掳去紫衣客冯宝后,再不敢轻易动兵,反倒遣使来入贡。

        官家见耶律淳不肯献燕京,便命童贯出任宣抚使,蔡攸为副使,勒兵十五万,与金夹攻燕京。

        童贯终于等到此日,虽不满蔡攸未经战阵、徒知巧媚,却也不好多言,便率大军浩浩荡荡来到高阳关,张贴黄榜宣谕,献城者封节度使。

        他原以为燕京大多是汉人,自会出城纳降,欢迎王师。谁知燕人竟严阵固守,毫无降意。童贯大怒,下令兵分两道,攻打燕京。不想辽兵鼓噪奋勇,两路迅即都被击败。

        童贯大为惊诧,耶律淳又遣使来求和:“弃百年之好,结新起之邻,基他日之祸,谓为得计,可乎?”童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老将种师道劝他许和。童贯进退不得,为掩住兵败之羞,便上书密劾种师道助贼。宰相王黼得报,立即将种师道贬官,责令致仕。官家也下诏班师,童贯只得沮丧罢兵,胡须又落了几根。

        谁知耶律淳旋即病死,众人立德妃萧氏为皇太后,主军国事。王黼又命童贯、蔡攸治兵,以刘延庆为都统制。兵马未动,驻守涿州的辽将郭药师来献城归降。辽萧妃大惧,忙遣使奉表称臣,乞念前好:“女真蚕食诸国,若大辽不存,必为南朝忧。唇亡齿寒,不可不虑。”

        童贯此次志在必得,将辽使叱出,遣刘延庆将兵十万,以郭药师为向导,渡过白沟,攻打燕京,却又遭辽军迎击,大败。郭药师带五千人半夜攻进燕京南门巷战,却因后援不至,死伤大半,只能逃回。刘延庆便在卢沟南扎营,闭垒不出。辽人又放回汉兵,诈称举火为信,三路偷袭。刘延庆凌晨见到火起,忙烧营遁逃,士卒蹂践而死者,绵延百余里,粮草辎重损耗一空。

        童贯生平从未如此败过,听到辽人编歌谣嘲骂宋军,更是羞恼无比,却又无他计可施,忙密遣使者去与金人商议夹攻。

        十一月,金主亲自率兵伐燕京,辽人以劲兵守居庸关。金兵至关,崖石自崩,辽人不战而溃,奉表称降,金兵直入燕京。

        官家忙命赵良嗣为使,去与金人交涉,据海上盟约,索讨燕云。金人不肯,百般索讨,双方往复数月。这往来和谈,都是由王黼主持。童贯只能坐守雄州等候召命。他从未这般无能为力过,焦急难耐中,竟将胡须捻落了十数根。

        直到次年四月,宋金双方才议定:原约燕云十六州中,只将燕京及涿、易、檀、顺、景、蓟六州归还予宋。大宋则将旧辽四十万贯岁币,转纳予金,每年更加燕京代税一百万贯,犒军费再加二十万贯。

        童贯等到约定银绢全都运至雄州,依数交纳给金人,这才与蔡攸率军进入燕京。到了城中一看,他顿时呆住,四处残垣颓壁,街上破败荒凉,往来见不到几个人影。金人将燕京所有金帛、子女、职官、民户,全都席卷而去,只留了这一座空城。

        童贯勒马街头,环视四周,说不出一句话,手不由得又去捻那胡须。蔡攸却在一旁惊喜至极:“自太祖皇帝以来,历朝官家最大之愿,便是夺回这燕京。空不空有什么打紧?百五十年来,竟是我与童太师两个先踏到这燕京地界!”童贯听了,这才转惊为喜。

        班师回京后,他虽被进封徐、豫国公,却发觉官家对他颇为冷淡,自然是兵败燕京之过。这两年,童贯焦心劳碌,胡须只剩了十几根,再过一年,便至古稀。又见同僚郑居中病卒,他越发灰心。没过一个月,官家下诏,命他致仕,由谭稹替任。他想,自己也该退居静养了。

        然而,真的退到西郊那庄园后,他才发觉静字如此难耐。身边服侍之人,虽仍不敢不恭敬,看他时,眼里那光亮却没了。原先,何止这些卑贱之人,便是朝中众臣见了他,眼中都有这光亮。这光亮比畏更畏,比敬更敬,是去寺庙里拜神佛时才有的光亮。他正是为了这光亮,才尽力争、尽力攀,直至除了官家和那几个同列之人,所到之处,天下人望他时,眼里尽是这光亮。然而,这光亮却一朝散去,他顿时如从云间坠入凡间,人也顿时没了气力。每日只剩一桩事能叫他上心,对着镜子数下巴上那十来根胡须。

        这官家,他瞧着生、瞧着长,心性慈和,极念旧,他便盼着官家能念起自己。

        静居一年后,胡须只剩了六根,如同残秋檐头最后几根枯草。他的心气也如这胡须一般,几至枯尽。终于,官家又召他复领枢密院,宣抚河北、燕山。他听到诏书,涕泪俱下,忙抖着手,换了朝服,狂喜赴任。从太原、真定、瀛州、莫州一路巡察到燕山,犒赏诸军。

        只是,前征方腊,损折大半;后伐燕京,更是死伤无数,三十万精良禁军已经耗损殆尽,这山西、河北一线,兵防极弱。他忙上书奏请,在河北置四总管,镇守中山、真定、河中、大名,招逃卒、游手人为军。

        大宋命数恐怕真是到了残秋,再经不得一点寒风。有个降金辽将,名叫张觉,叛金归宋,以平、营、滦三州来归降。官家大喜,亲写御笔诏书接纳。此事却被金人得知,怨宋背盟,遂大举南下,连破檀州、蕲州。

        童贯那时才回到太原,听到这消息,热身猛挨了一阵寒风一般,自己前年十五万大军,遇残剩辽军,却一败再败。而辽军遇金兵,则又如枯叶遭秋风,不战而溃,金兵此来,自然更似洪水冲蚁穴。

        慌乱中,他又去捻胡须,却发觉,最后一根也应手脱落。望着指间那根枯白胡须,他由得老泪滚落,自己一生拼力坚执男儿气概,如今终于断绝。还拼什么?他忙叫人备马,不顾守将劝阻,冒着腊月大雪,急急逃离了太原。

        他不知,自己这一回,竟真是踏上归途,回京后竟被贬官赐死……

        

二、生财



        王黼忙命妻儿收拾要紧财物,又叫仆人备好三辆车。

        妻儿却都站在那里,尽都慌瞪着眼。这大宅之内,数百间房中,处处皆精贵宝货,不知哪些才是要紧财物。王黼急得跺脚,嘶声喊道:“金块!那几箱金块!”妻儿这才慌忙去后头搬,去了才发觉搬不动,又慌慌出来唤仆人。

        那上百姬妾听到动静,全都围了过来,争着拽扯住他,满屋之中尽是哭叫之声。这卧房极高阔,中间那张敞榻,金玉为屏,翠绮为帐,四周围了数十张小榻。王黼常日睡在中间,小榻上则择美姬围侍,他将此称为“拥帐”。这时,那些姬妾竟将整间卧房挤满,他挣了半晌,都未能朝门边挪半步,只得瞅空钻爬上身边小榻,那些姬妾也立即围追过来。王黼只得奔跳到中间敞榻,站到那张雕花木几上,嘶声喊道:“我只带十个走,你们自家选出十个来!”

        那些姬妾听了,顿时互相争嚷抓扯起来,王黼这才乘乱逃出了卧房。奔出府门一瞧,三辆车全都塞满,妻儿仍在不住催喊仆人往外搬运金宝。王黼只得又唤了一辆车,扯住妻儿,一起上了车,急催车夫启程。

        上了车,妻儿才连声问:“为何要逃?逃去哪里?”

        他跺着脚嘶声答道:“金兵来了!”

        王黼自家明白,金兵原本恐怕不会来得如此快。百余年间,辽使来汴京,馆伴随行引路时,不得走直路,要迂回绕行,以防辽使熟知地理远近。前年与金人往还商谈燕京事宜时,王黼为尽快促成,极力催促馆伴,陪同金使从燕京到汴京,只走直道,七日之内便赶到。金兵前驱快马,恐怕三五日便能到得汴京。

        王黼抹着额头的汗,不住问:“为何到得这地步?”

        想当初,他金发金眼,风姿绝美,又生就一张能吞拳、能美言之巧口,人见人喜,处处得宜。他又最善攀龙之术,一生只瞄中三人,先是宰相何执中,后是正逢冷落之蔡京,最后则是隐相梁师成。借这三人之力,自己飞升八阶,四十岁便位至宰相。开国以来,何人能及?

        他也比历任宰相瞧得更透彻,天下事,无非一个“财”字。而财如田间之苗、山间之木,冬尽春生,取之不尽,何必如王安石、蔡京等辈,费尽心力谋划各般生财之法,召得天怒人怨,却未见得有何成效。譬如牛羊吃草,饥时便低头去吃,吃尽再等它自生,这才是天地至简至久之道。

        而且孟子早已言明:“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天子百官,乃治人者,本该食于人。天下万民,本该竭力供养天子百官。

        因此,他为相之后,废除蔡京一切施为,只求至简之道。天子爱奇珍异宝,便设立供奉局,叫臣民上供;天子起造艮岳,便设花石纲,从四方搬运;自家缺钱,便卖官缺,通判三百贯,馆阁五百贯;北伐燕京,国库空乏,粮饷不济,官家都为此慌急,他却巧借杨戬括田之法,推出括丁法,检括天下丁夫,计口出钱,轻轻巧巧,便得钱六千二百万贯。

        这便是天下之财,随需随括,随括随有。

        他一生最大疏忽,只有两桩。一桩是大宋严禁外官与内监交通。他却依仗恩府梁师成,才得任宰相。他的府宅与梁师成只隔一墙,他在那墙上开了道便门。四方供奉珍宝,三分进献皇宫,三分由这便门送给梁师成,他自得三分,剩余一分,施恩于诸人。

        去年,他宅中堂柱生了芝草,官家临幸来观。却不想,那扇便门被官家发觉,他随即被罢免。闲了这一年,闲得他心上几乎生苔藓。却不想北边传来急报,金兵南下,官家迅即禅位,让太子继位。王黼急忙换上朝服,进宫去朝贺,却被宫官拦在门外。

        这是他第二桩疏忽。这皇子桓当初被册封太子后,王黼见另一皇子楷深得官家宠爱,便欲谋废东宫,事虽未成,冤仇却已结下。

        今早,梁师成差人传来急信,新官家下诏,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并籍没家财。王黼原本还盼着能得起复,如此看来,此生无望,何况金兵迅即杀到,不跑何待?

        然而,车子刚到东郊,便被拦下,一队弓手将四辆车围住。他掀帘一看,竟是新任开封府尹聂山,此人曾上书弹劾他,被他借过贬逐。聂山骑在马上,高声道:“王黼私自逃亡,奉旨斩杀!”

        王黼顿时哭嚷起来:“我大宋百年仁政,祖宗家法,从不诛杀大臣——”

        他尚未喊完,那些弓手一齐挥刀举枪,砍刺过来。他张着嘴,却叫不出声,只听到自己身上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三、鹌鹑



        蔡京活了八十岁,虽遍历山河,却从未走过如此艰途。

        他被新官家贬至衡州,又下旨迁往儋州。七个儿子,两个被斩,其他子孙尽都贬往远恶军州,只有第七子蔡脩陪护身边。

        从衡州出发,幸而有水路,到了潭州,往南便得走旱路。下了船,那管押差官便不住催促,蔡京咬牙行了二里地,便再迈不动脚步。他只得哀求那差官,坐到街边树下歇息。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三岁那年,和弟弟蔡卞离开家乡,进京赶考。他们从福建仙游县慈孝里赤岭出发,也是这般徒步而行。那时脚底下似有无穷之力,从仙游到杭州,一千五百多里路,他们只行了一个月。到杭州才搭了船,由水路抵达汴京。

        他们兄弟两人一起考中进士,后又同为中书舍人,草拟诏书,时人都将他们比为二苏。那时何等年轻风发?

        他们考中之时,正值神宗皇帝重用王安石,始推新法。那时天下积弊重重,如何能不变?蔡京自然也极力推崇新法,然而那时他已知晓,法易变,人心难变,旧习更难变。王安石却一意孤行,容不得丝毫异见。

        变法受阻,王安石郁郁而终,神宗皇帝也忧劳成疾,三十八岁便病薨。

        蔡京那时三十九岁,他从中学会了一个字:顺。

        这天下万事,唯有顺势而行,才得善终。

        哲宗小皇帝即位,高太后垂帘听政,起用司马光等旧法名臣。蔡京明白大势已变,便立即从新法转投旧法。司马光欲罢停免役法,他几日之内,便将开封府免役改回差役。

        然而,世事如风浪,欲顺而难顺。他虽全力主张旧法,却抹不去当年新法履历,法争演作党争,旧党随即将他贬逐。

        沉寂多年,高太后驾崩,哲宗皇帝亲政,绍述先帝,重推新法。蔡京再度回到汴京,他已知风浪之恶,顺势而为,大力贬逐旧党之人。

        谁知哲宗皇帝猝然驾崩,当今官家继位。蔡京又被敌手排挤,贬至杭州。这时,蔡京又明白一层道理:顺时不若顺人。

        这官家文采风流,性情雅逸,又好大喜功,蔡京深信自己生逢其时。他自幼苦练书法,至此已卓然成家。天下盛传苏黄米蔡,苏黄已于哲宗年间败落,文章笔墨更被禁毁,米芾不过一癫狂文士。唯有他,仅凭这一支笔,官家便断难割舍。更何况,新法一代中坚大多亡于党争,如今只剩自己一人。

        果然,两年后,官家召他进京,任为左仆射,推行新法。

        蔡京终于得志,他不愿重蹈王安石败辙,设立元祐奸党碑,将旧党之人一网打尽,全部撵逐,无任何阻拦后,才大力推行新法。他知道,无论新法旧法,得官家心者,才是良法。

        于是,他不断推出茶盐长短引、当十大钱、方田等法,但凡能为国库增财,无不尽力施为。他更知官家雅好文教,便建辟雍,改科举,行三舍法,并广推至各路州县。

        国库充盈之后,他又引《周易》中“丰亨豫大”之说,奏请官家,如今天下充裕富足,王者当兴文艺、崇宫室、享富盛。于是造明堂、铸九鼎、设大晟府、扩延福五宫、修造艮岳,广兴礼乐,大事营造。

        天下气象为之大变,官家更是醉心其间,逸乐不倦。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并非长顺无忧。每隔几年,官家便要疏远他一回,二十年间,他三度任宰相,又三度被贬。

        他离不得官家,官家也离不得他。

        前年,王黼被罢免,官家又念起他,他四度出任宰相。那时,他双眼昏茫,已不能视事,政务皆由季子蔡绦代判。这季子行事不端,创宣和库式贡司,括尽四方金帛与府藏所储,激怒天子,险些被窜逐。蔡京力求得免,自己也再度致仕。

        他原以为此生就此终了,再无力去争逐。谁知金兵杀来,他举家随官家奔逃至镇江。新官家诏书随即降临,将他满门贬逐……

        他坐在那街边树下,回首一生,咬着一个顺字,起起伏伏,最后竟落到这地步。他不由得呜呜哭起来,这顺字原本便不该咬,咬得这般紧,最终咬作了两半,一半川,富贵流水,一去不返;一半页,命如薄纸,一撕便碎。

        那管押见他哭起来,更不耐烦,催促他走。儿子忙扶起他,勉强又走起来。行了不多路,他腹中饥饿,便让儿子去买些吃食。儿子到了街边那食店,店主打问他父子来历,一听之后,顿时板下脸:“你蔡氏父子,吃尽天下骨血,还不饱?快走,莫讨打!”

        潭州城原本不大,转瞬间,满街都知晓了他父身份。儿子拿了钱,四处去求,没一家肯卖吃食给他们。那押官自家去吃饱了,也不理会他们。傍晚,他们才寻到一座崇教寺,忙挨进去求那寺中僧人。那住持却说:“施主借宿不妨,斋饭却没有。贫僧若救了你们,便是害了天下人。阿弥陀佛!”

        他再没一丝气力,儿子也已疲饿至极,扶着他,费尽气力,才挪到一间僧房中,父子一起躺倒在那冰硬床板上。他已发不出声息,心里昏昏念着,不住哀求:官家,能否容老臣吃一碗鹌鹑羹再上路?

        他平生最爱,便是鹌鹑羹,只用鹌鹑舌尖熬制,一碗羹,要杀数百只鹌鹑……

        

四、黄封



        朱勔此前只怕过一回。

        那是五年前方腊造乱时,他忙乘船逃离苏州,听到岸边之人在喊“诛杀朱勔”。虽然前后左右尽是护卫,他却躲在帘后不敢觑望,汗湿透了后背。

        然而,那只是虚惊。到了京城,面圣时,官家并未责他,反倒得了密旨,去造那梅船。那个假林灵素他已寻见一年多,已在谋划如何用此人。那回进京,也带了去,正巧用在梅船上,造出一桩天书神迹,讨官家欢喜。虽说那天书被人篡改,假林灵素也被毒死,官家却颇赏识他这谋划,宠幸日增,连连加官。方贼被处斩后,那苏州应奉局重又起设,朝中由王黼、梁师成管领,苏州则继续归他掌管。

        那应奉局如同将皇城宣德门搬到了苏州,而他,则是门前宣旨人,谁敢不听?

        这“应奉”二字,如同一道吉符,一路罩护他父子。他父亲原本出身穷贱,因应奉一个道士应奉得好,得了一个药方,由此暴富,却也只是富而已。那年蔡京路经苏州,欲捐造寺阁,他父亲几日之内便将几千根大木运到庭前。这回应奉得更好,得了蔡京赏识,才摸到贵字的偏旁。蔡京将他父子转荐给童贯,他们便又搜寻奇珍,应奉童贯,由此得了官职。他又寻见三本黄杨奇树,进献给官家,官家见了大喜,这回才真正应奉到了天庭,他从一个穷汉之子,陡然飞升至龙门。

        一棵树,一块石头,在山间,谁人留意?可到了京城,经了御眼,便顿时变作无价之宝,何况是人?

        由那三株黄杨,他顿时瞅见应奉之机,先是自家四处搜寻,继而借了那应奉局之威,驱使众人替他去寻。只要寻见,贴一道黄封,便是官家之物。哪怕拆墙破屋,也要运走。为寻太湖石,他役使上千上万船工石匠,去绝壁深水中找寻。有了那黄封,天下河道、船只,尽由他驱使。艮岳那块神运昭功石,高四丈,巨舰方能载动,数千纤夫一路拉拽,自太湖至汴京,沿途但凡有桥梁阻挡,随到随拆,这便是黄封神力。

        有了这黄封,他无所不能。他所造同乐园,江南第一,便是京城四御苑,也未必能及。府中私养卫士数千,占田三十万亩。他常日所住宅院,在苏州市中孙老桥。他嫌四周喧闹,便称皇诏,命桥东西数百家五日内尽都迁走。他于那空地上建起神霄殿,供奉青华帝君像。每月朔望,苏州官员尽都按时来此,先朝拜神像,而后再去拜见他。

        官家曾伸手抚过他右臂,他便在这臂膀上套了一圈黄封,从不取下。与人相见致礼,也从不抬这右臂。

        他原以为这黄封能佑护他子子孙孙,万世无穷。却不料,金兵杀来,官家慌忙禅位于太子,他和蔡京、童贯随着官家一路逃奔,暂避镇江。

        他更没有料到,新官家从汴京发来诏书,将他贬官逐配至衡州。到了衡州,尚未坐稳,诏书又来,他又被迁往韶州。才到韶州,又是一道诏书,继续南逐,到了循州。

        他从未到过这南荒之地,惊魂初定后,发觉此处花木迥异江南,各般奇艳,从未得见。他顿时心生欢喜,有这些花木,便有重生之机。

        然而,才过两天,当地州官带了一群卫士,奉诏命来斩他。他看到一个壮汉拔出一柄大刀,向他逼来。他忙指着自家右臂那圈黄封,哭喊起来:“官家御指曾——”

        “抚”字未说出口,脖颈猛然一阵冰刺,旋即觉到自己飞离身躯,在空中旋转。最后一眼,他瞅见自己那无头尸身跪在地上,左手仍指着右臂那圈黄封……

        

五、恩宠



        梁师成紧紧跟随新官家。

        童贯、蔡京等人都随太上皇逃去了镇江,梁师成却没有。这新官家当年册封太子,他有劝立之功;王黼谋废太子,他有佑护之功;上皇禅位,他有策立之功。那些人逃去镇江后,一个个被贬、被赐死,那一份份诏书,梁师成都亲眼瞧过,瞧得他心一阵阵发颤。外间又将他与这些人相并,称为“六贼”,他越发心惊胆战。

        他不知这些人为何这般恨自己,自己并没有做过歹事。

        当年苏轼被贬,将家中一个侍婢赠给朋友,这侍婢便是梁师成的娘。梁师成幼年丧父,他始终觉得,苏轼才是自己亲生父亲。这个念头始终存在心底,即便净身入了宫,他也始终勤勉自励,从不懈怠,更不将自己与他人同列等观。

        少年时,他被分派到书艺局,他便在那里暗自发愤读书,苦练书艺。后来,他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库,出外传道圣旨。后宫数千内监,无人比他更有学识、更通礼文。

        当今官家最赏识的便是这等人,命他入处殿中,御书号令皆出他手。

        他得恩宠,是自然之理。而这恩宠,天下无二。

        人到得这地位,自然有无数人来求,蔡京来求,王黼来求,哪里拒得了?深宫之中,我只忠顺于官家,天下之事,与我何干?何况,人谁不愿富贵?连孔圣人都云:“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于是,他只看钱不看人。

        那些能到得他跟前、拿得出珍宝、出得起高价之人,也是能在官家面前说得起话、动得了圣心、改得了圣旨的人。他们才是左右天下之人,怪罪只该怪他们,除非官家降罪于我。老官家没有怪罪我,新官家更没有。

        他心里虽这样念着,看到新官家似乎有些不耐烦,不由得慌怕。可不论耐不耐烦,唯有跟定新官家,才能得保无事。于是,不论上殿、安寝、用膳,甚而如厕,他都死死跟着。

        有天,官家命他去宣和殿看检珠玉器玩,他心中慌怕,却不敢不从。到了宣和殿,果然被扣留按倒,跪听诏书,责降他为彰化军节度副使。

        他一生心坚如铁,从未哭过,这时却尖声哭叫着,要去寻官家。却被护卫牢牢扯住,押送到宫外,交给开封吏,监护去贬所。出了西南戴楼门,快到八角镇时,他眼前一晃,脖颈一紧,一个衙吏从背后用一根绳子勒住了他。

        他挣扎了片刻,连“官家”二字都未唤出,便已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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