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铁骨
宋齐愈越来越觉得无力。
考中上舍魁首之后,他先后只任了些闲职,每日不知在做些什么。朝廷被梁师成、王黼、朱勔等人把控,耗费数千万贯,换得燕京一座空城。天子却为自己所设梅花天衍局一举功成而欢喜无比,给那些人纷纷加官晋爵。却不知王黼括检丁夫钱,引得万民怨怒,方腊、宋江之乱才平,山东、河北又盗乱纷起。
宋齐愈觉着自己深陷一座无边泥沼,欲争无力,欲怒又不知该怒何人。当年那满腔豪情如同一团雪,落入这淤泥中,不知不觉间,便消散无踪。
每日理罢那些繁冗案牍文书,他便独回那赁居的住处,关起门呆坐,心中不时想念章美和郑敦,然而,一个已经回乡,一个不愿见他。除此之外,再无想见、可见之人。他从未如此孤单,因而越发渴念莲观。寻了五年,却始终未能打问到莲观丝毫消息。他甚而觉着,莲观恐怕只是梦中之人。
前两年,王黼、蔡京相继被罢免,李邦彦任了宰相。李邦彦喜好年轻才俊,将宋齐愈升为右谏议大夫,职在规谏讽喻。凡朝廷有阙失,皆可廷诤论奏。宋齐愈闲闷五年,原本已觉着自己行将就木,听到这信,顿时激出一身汗,如同久病之人,得了一剂救命汤药。
他领到新官服,曲领大袖朱红官袍,横襕,革带,乌纱幞头,乌皮靴。穿戴齐整,每日不到五更,便赶到待漏院,亟待早朝。然而,到了朝堂之上,他这等新进后辈全无开口之机。即便偶尔能上奏一二事,但凡涉及朝政缺失,立即便被打断。面奏不成,他便书奏。那一份份奏文也如雪片飞落泥沼,全都不知下文,他灰心之极,不由得生出归田之念。
然而,北地忽传战报,金兵分东西两路南侵。一路以皇子斡离不为帅,寇燕山,守臣郭药师叛敌,燕山诸郡皆陷,金兵直驱河北;一路以国相粘罕为帅,寇河东,守臣李师本叛降,忻、代二州失守,金兵围困太原。十二月中旬,金兵前驱逼近黄河。
朝廷震惧,朝堂之上却无人商讨战守之策,大臣纷纷争献避逃之计。宋齐愈站在朝班后列,听了许久,再难忍抑,不由得亢声言道:“安时食君之禄,危时正当捐躯报效。金兵未至,胜负未明,竟已怕到这地步!岂不堪羞!”然而,只有他前列几个大臣回头漠然望了他一眼,随即又都转过头去听宰臣商议如何避逃。
宋齐愈悲愤至极,眼中顿时涌下泪来,而这泪,无益无谓,空流过后,只被风收去。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竟禅位于太子。二十三日,急命皇太子入居禁中,覆以御袍。翌日,太子即大位,御垂拱殿见宰执、百官。宋齐愈站在朝班之中,仰头望向这位新天子,年仅二十六岁,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如同这大宋江山一般。他心中越发不安,却只能随着百官山呼舞蹈、恭贺万岁。
正月一日,新天子御明堂,改元靖康。
其间,朝廷仅有之防守,是遣节度使梁方平率七千骑守黄河重镇浚州,步军都指挥使何灌将兵二万扼守河津。
正月三日,传来急报,浚州不守,梁方平战败,烧桥而遁。何灌军马望风溃散,金兵渡河。
当夜二更天,道君太上皇帝乘小舟,出通津门向东逃奔,只有蔡攸及内侍数人扈从。皇后、皇子、帝姬相继仓促追随,百官、侍从也纷纷潜逃。
过了两天,宋齐愈才听闻,太上皇嫌舟行太慢,便改乘肩舆,仍嫌慢,又从岸边寻到一只搬运砖瓦的货船。船上饥饿无食,从船工那里要得一张炊饼,和蔡攸分食。一夜行了数百里,到达应天府。才馆于州宅,寻得衣被,买了骡子乘骑。一直奔到符离,才寻见一艘官舟。到泗州,蔡京、童贯、高俅等人才追到。童贯率领三千胜捷兵扈从,南奔镇江。
这时民间也才听闻消息,汴京城顿时大乱。宋齐愈行在街头,见百姓纷纷背包挑担、推车赶驴,四处乱奔,满眼仓皇,到处哭嚷。昔日繁华安宁之都,顿时变作危乱逃离之地。
他心乱如麻,一路来到尚书省政事堂,里头空荡无人,纸笔散落一地。碰到一个匆忙疾奔的小吏,忙拽住询问,那小吏说:“连官家都要逃了!”“官家不是已经东幸?”“不是老官家,是新官家。这会儿已在祥曦殿整备车舆銮驾!”
宋齐愈忙奔到祥曦殿,见一群禁卫披甲执兵整齐守候,乘舆也已陈列在殿庭,许多宫人内侍正在慌忙搬运袱被。他心中一阵悲恸,这大宋恐怕真要覆亡。
这时,旁边忽传来厉声喝问。他扭头一看,是个四十来岁官员,身材瘦挺,名叫李纲。原只是太常少卿,掌管祭祀灯烛器物,因亢言上奏守战之策,得新官家信重,昨日才诏封为副宰相。这新官家先也欲逃走,李纲昨天极力死劝,新官家才点头应允留守,谁知今天又转念欲逃。
李纲厉声问那些禁卫:“尔等愿以死守宗社?还是扈从以巡幸?”禁卫一起高呼:“愿以死守宗社!”宋齐愈听了,心头顿时涌起一股热血,眼泪随即又涌了出来。谁说大宋无人?这些铮铮男儿,刚骨仍在!
他见李纲拉着殿帅一起快步登上御阶,忙也跟进到殿中。见李纲亢声劝谏:“陛下昨已许臣留守,今复又行,何也?且六军之情已变,彼有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途散归,谁人卫护陛下?且虏骑逼近,彼知乘舆之去未远,以健马疾追,何以御之?”天子听后,低首不言,半晌,才犹犹豫豫应了一声:“辍行……”李纲忙大步出殿,高声宣谕:“上意已定,留守宗社!敢有异议者,斩!”
那些禁卫听后,一起拜伏在地,高呼万岁,其声震天。
宋齐愈跟到殿外,看到这些铁骨男儿,泪水重又涌出……
二、英雄
崔豪三兄弟这几日极忙。
听到金兵要来,老官家和蔡京、童贯那些大臣全都逃往东南。崔豪却大乐,他带着耿五、刘八赶到蔡京府里,那府里人果真全都逃走,大门都没有锁。他们进去后四处一瞧,各房中箱柜大多都被搬空,值钱的物事却仍极多,随意丢在地上的银烛台,便至少得几十贯钱。
他们便在那些空房里到处搜找,数百间房屋,才搜了几十间,便已搜出一大堆铜银器皿,一辆太平车都装不下。刘八又寻出一只箱子,里头全是亮眼的银铤,他和耿五则各自找出一匣珠宝钗环。
他忙和两人商议:“将才寻出的这一大堆太笨重,咱们三个不好搬运,不如叫其他兄弟来分了,咱们只拿这银子和珠宝。”于是他们背着那银箱和宝匣,跑到南城郊外一片僻静林子里,挖了个坑埋藏起来,做好记号,这才又进城,寻见那些力夫朋友,让他们去蔡京府里搬那些器皿。
他们三人则又奔到梁师成府宅去搜寻,到那里时,却发觉已经有许多人在里头翻寻。好在这府宅也有上百间房舍,各寻各的,并不妨害。这回他们从一个柜子下发现了一个暗室,里头满满一屋铜钱,不知藏了多久,串钱的麻绳都已朽坏,轻轻一拎便散了。
惊喜过后,他们倒犯起愁来,盖好那暗室门,悄声商议了一阵,才留下耿五守住那里。他和刘八赶到城南那林子里,刨出银箱,各取了几锭出来。刘八去蔡河寻买了只货船和几百条麻袋,他则买了辆厢车,配了三匹马。驾着那马车,又寻见几个力夫朋友,从梁师成府宅侧门进去,用麻袋装了钱,搬到车里,运到蔡河那船上。来回奔忙了数十道,到第二天,钱麻袋已经将那货船装满,暗室里却还剩一半。
装了最后一车后,他便和那几个力夫朋友告别,叫他们自家搬取,他和耿五驾着车准备离开汴京。车过太平兴国寺,正准备往南拐,猛听到东边一阵欢呼叫嚷声。他有些好奇,便继续向东,来到皇城西角楼一望,惊了一跳。宣德楼前站满了兵将,恐怕有几万人,都仰着头,朝楼上欢呼万岁。他也顺着仰头望去,隐约见一个绛纱袍、黑幞头的年轻身影站在楼上栏杆边,莫非是那位新官家?
随后,一个人站到新官家身旁,展开一张锦轴,朝下面朗声宣读,崔豪听不太清,但那人每念一句,底下数万兵卒便一起高声喊:“诺!”那声响海潮一般。那新官家决意迎战?
听到那如潮之诺,崔豪心中摇荡、血直冲头。他转头望了一眼耿五,耿五脸竟也涨得通红,眼里还闪出泪来。他顿时想起自己时常念叨的“英雄”二字,盼着有朝一日能好生施展一回。这时不正是那时机?他笑着问耿五:“杀几个金兵再走?”耿五眼中冒光,用力点了点头:“刘八恐怕不肯。”“那便叫他守着钱。”
他忙驱马赶到城南金水河湾,寻见守船的刘八。刘八听了,果然不情愿。他们便先划着船,到下游寻见一座临水磨坊,那家人正忙着收拾逃走,崔豪便拿出一锭银子,买下了那磨坊。房里堆了许多麦秸,他们装了许多袋,垒在钱袋上,遮掩好后,把船划到磨坊下头。三个人在麦秸堆上歇了一夜,第二天,留下刘八守着那船。他和耿五各拿了根铁叉,一起赶回城里。
才一天,城里竟大变了模样。四面城墙上都齐整布满执刀拿枪的禁军,城里不时有禁军小队往来巡走。再不见满街乱奔的人,街坊间那些店肆住户都安心了不少,有些店铺重又开了门。
他们两个扛着叉子来到北城,见城上城下尽是官兵,正在忙着修楼橹、挂毡幕、安炮座、设弩床、运砖石、施燎炬、垂檑木、备火油。往来呼喝,却并不匆乱。
崔豪听见城楼上有人在笑,抬头一望,竟是汴京五绝,讼绝赵不尤、斗绝梁兴、牙绝冯赛、相绝陆青,笑的那人是作绝张用。他们正看着几个匠人修造一座楼橹。
冯赛一扭头,一眼望见了崔豪,忙招了招手,随即和陆青一起走下城墙,来到崔豪跟前:“崔兄弟,这城头守具需大量木料,我已寻见一个木料商,他答应捐助,却没有人手搬运,崔兄弟能不能寻些力夫朋友相帮?”
崔豪却先问:“金兵到哪里了?”
“已到了城西北牟驼冈,恐怕明天便能赶到这里。”
“那里不是军马监?我去过一回,里头尽是刍豆,堆得山一般,如今都成了金兵的马料?”
“时间紧迫,得赶紧修好这些战具。”
“好!我这便去寻那些兄弟!”
“多谢崔兄弟!木料场在西城外金水河二里地。”
崔豪忙和耿五跑回城里,分头去寻人。那些力夫大半忙于寻自家后路,不肯在这时节白干,却仍有一些热血汉子,愿为杀贼护城效力。到中午时,他们各自寻来三四十个,一起聚到那木料场,帮着搬运装船。冯赛和陆青分头督运。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那些木料才算搬完。他们正躺在岸边歇息,其中一个力夫忽然指着西头叫起来:“那是什么?”崔豪顺着一望,惊了一跳,河水上游驶来一队大船,前后恐怕有几十只。最前头那只船上竖着血红大旗,旗下黑压压立满了人,逆着夕阳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辨出那些人身形都极健壮,身侧都闪着刺眼寒光,兵器?
“是金兵!快跑!”崔豪忙爬起身,叫起那些力夫,一起往城里拼命跑去。一路上见到人,都大声叫唤,让他们快逃。到了城门下,他们一起朝城上兵卒大喊:“金兵来了!”守门的禁卒等他们全都进去,忙关上城门。城里那些将官兵卒全都慌乱起来,被掀了窝的蚂蚁一般,四处乱叫乱跑。
这时,城头有人高声喝道:“莫要慌乱!各守其位!”崔豪抬头一看,是讼绝赵不尤,身穿盔甲,立在城墙边,威严之极。他心里一阵羡叹,这才真是英雄。
那些将兵们听到这声呼喝,顿时静下来,随即忙去寻各自职守,四下里顿时好了许多。不多时,一队人护着一个清瘦文臣快步走到西水门。崔豪听那些人唤他“李右丞”,才晓得此人便是新任副宰相李纲,满朝文武,只有他坚意防守、抗击金人。这京城从天子到军民,靠了他,人心才安定下来。
李纲疾步上到城头,四处安排部署起来。城上越发肃然,四周也顿时静了下来。李纲立在城墙边,高声问:“须募两千敢死之士,去城外迎敌,何人愿往?”
“我!”“我!”接连两个人高声应道,是赵不尤和梁兴。
崔豪忙仰头大喊:“我!”耿五也急忙跟道:“我!”
接着,城上城下,不住传来:“我!”一声声如同重槌击钟,不多时便集齐两千人,整齐排列城下,每人发一根一丈长钩、一把大刀。崔豪和耿五握钩佩刀,立在赵不尤、梁兴身边,心头从未如此振奋。
城门打开,他们大步走了出去。李纲同时又命兵卒,分作几路,一路搬运拐子弩,摆列在城外水边;一路在河水中流安放扠木;一路则就近去蔡京家急速搬运山石,堆在水门中,挡住入口。
崔豪他们这两千人则等在岸边,那三路尚未就绪,金兵大船已经驶到。这时,天色已经昏暗,却仍能看到船上那些金兵各个剃头扎发、耳戴金环,极其凶悍。崔豪从未怕过人,这时看到大船驶近,那些金兵的脸也越发清楚,个个眉凶肉横,他手心不禁冒汗。身边的耿五更是抖了起来。崔豪忙低声说:“莫怕!跟紧我!”
等那大船靠近后,赵不尤大喝一声:“钩!”
崔豪忙将长钩,伸向那船舷,用力一勾,死勾住木板。其他几十根钩子也纷纷勾牢。赵不尤又高叫一声:“拉!”
他们一起使力,将那大船拉向岸边。这时,身后的拐子弩抛出石块,凌空砸向大船,砰砰砰,接连砸中船身,十几个金兵被砸倒,船板也被砸穿。
梁兴猛然高叫一声:“杀!”便挥刀冲到船边,向船上金人砍去,一刀便砍倒一人。
崔豪忙也跟着高喊一声,和耿五一起冲了过去。船上那些金兵被石头砸得先乱作一团,这时却各个舞刀,怪叫着跳下船来厮杀。崔豪已全然忘了怕,迎向一个金兵狂挥乱砍,那金兵被他吓得退了半步,脚底在水中打滑,崔豪趁机一刀将他砍翻。生平头一回真正砍中人,看着那人龇牙怪叫着栽倒,血从脖颈处喷涌,他心头一阵发悸。但又一个金兵怪叫着冲来,他无暇多想,也大喝一声,挥刀迎了上去。存了多年的气力,积了满腹的憋闷,这时一起发作,他高声嘶吼,奋力挥刀,砍倒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耿五和其他人也拼力奋战,不多时,一船的金兵全都被他们砍倒在水边。那只船也被石块击碎,散作十几截,漂在水上。
崔豪大口喘息着望向旁边,见耿五满头是血,仍在怪叫。“你受伤了?”“没有,这些是贼蛮的血。”
这时,旁边又响起呼喝声,赵不尤带着另一群人去勾第二艘船。崔豪忙和耿五奔了过去,又冲到船边砍杀起来。
几十艘敌船,一艘接一艘,似是永无穷尽。崔豪不断勾、砍,已记不得来了多少船,砍了多少人。他也如耿五一般,浑身上下都是血,那血不住渗进嘴里,他便当水解渴,全然不觉其腥。
直杀到半夜,他已没了一丝气力,刀都握不住,那金兵船只仍源源不绝。他腿一软,躺倒在岸边,竟昏昏睡去。直到被人踩醒,他忙坐起身,抓起身边的刀,借着城头火光,见河上仍有金兵船只驶来,岸边也仍在厮杀。他浑身酸软,却一咬牙,又站了起来,大喝一声,冲了过去,重又挥刀,向金兵砍去。
直到天明,最后一艘船被砸碎,船上金兵全都毙命。崔豪才跪倒在水边,大口喘息。此时,一个幼童恐怕都能将他杀死。
半晌,猛然想起耿五,他忙咬牙站起身。这时才发觉,两千敢死之士,活下来的恐怕不足二百,一眼望去,岸边躺满尸首。他顿时怕起来,忙嘶声唤着,找寻耿五那黄锦衫。那衫子是从梁师成宅里寻见,耿五当时穿上后,还笑称自己穿了黄袍,也能做太祖。可地上那些尸首全都被血泥浸透,哪里还能辨出颜色?
他叫喊了许久,泥中躺的一个人低应了一声,腋处隐隐露出一些黄锦色。他忙过去抱住,抹去那脸上血泥,是耿五!他叫唤数声,耿五才微微睁开眼:“杀了十来个……我,我去寻小韭……这回我要及早跟她说……”
崔豪这才发觉,耿五脖颈处深深一道伤口,血仍在往外冒。他忙用手捂住,可哪里捂得住?他拼力想抱起耿五,去寻医救治,却浑身酸软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嘶喊了半晌,根本无人理会。而耿五双眼闭起,已经没有了气。
他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三、斗志
郑敦从未如此恨怒过。
自从金兵南侵之信传来,他便和其他太学生日日听探消息。道君皇帝闻讯便禅位逃走,新官家登基后,也两度欲逃。宰臣之中,更是无一人有丝毫节气。这大宋朝廷,竟软懦至此!
幸而有李纲挺身而出,劝阻新官家,留守宗社。金兵乘船攻西水门,他一介文臣,从不知兵,却登上城头,激励将士。一夜鏖战,击退金兵。第二天,金兵大军杀到,分别攻打城北陈桥、封邱、卫州、酸枣四门。李纲再次登城督战,兵士人人感奋,杀伤金兵甚众。更有赵不尤和梁兴,率领数百壮士,缒城而下,烧云梯数十座,斩首十余级。金帅斡离不见守城有备,难以攻下,方才退师。
朝廷却并未乘胜进击,反倒急忙遣使前去求和。李纲愿担任其职,天子不允,只派一个叫李棁的人前往。李棁到了金营,北面再拜,膝行而前,怯奴一般。
斡离不索要犒师之物: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绢、彩各一百万匹,马、驼、驴、骡各以万计,并要天子尊其国主为伯父,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之地,以亲王、宰相为质,乃退师。
李棁听后,唯唯点头,不敢道一字。斡离不笑他:“此乃一妇人女子尔。”
李纲极力劝谏,万万不能割地。官家与宰臣却一心只求议和,派康王赵构赴金营为质。宫中急忙搜聚金银,连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全都搜尽,却只聚到金三十万两,银才八百万两。
于是,在京城各大街口张贴长榜,征括在京官吏、军民金银,限满不输者,斩。二十天之内,得金二十余万两、银四百余万两,民间藏蓄为之一空。
而从十五日开始,四方勤王之师,渐渐聚集数万人,杀获金兵甚众。金人始惧,不敢再派游骑扰掠。京城以南,方获安宁。名将种师道、姚平仲更引了泾原、秦凤路兵赶至。京城聚兵三十万,金兵则不过三万。
姚平仲率军夜袭金营,虽未获胜,却也杀伤相当,损折不过千余人。宰执、台谏却哄传,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全部为金人所歼。
天子震恐,立即下诏,不得进兵。
守城将官唯命是从,士卒若发觉金兵,敢引炮发弩者,皆杖责。
朝廷日日往金营运送金帛、名果、珍膳、御酝,络绎不绝。天子仍嫌不足,又不断选送御府珠玉、玩好、宝带、鞍勒,向金人赔罪,请求议和。
宰相李邦彦更向金使解释:“偷袭金营者,是大臣李纲与姚平仲,非朝廷意。”并要绑缚李纲,交付金营,金使反倒认为不可。
朝廷却因此罢免李纲和种师道。
郑敦听到这消息,气得浑身发抖,忙赶回太学,寻见了这两年新交的好友陈东。陈东策论文章,堪与章美相比,性情激扬跳达,又似宋齐愈。郑敦与他相交,似与那两位旧友共处。
郑敦心里急怒,又兼跑得太急,喘了好半晌,才终于说出来:“朝廷罢免了李纲大人!”
陈东一听,先惊在那里,随即咬牙骂起来:“社稷危在旦夕,只凭李大人一人之力,才勉强撑住这庙堂,他们竟敢如此!”他恨怒半晌,走到桌边,铺纸提笔,疾疾写下一封奏疏。随即卷起,转身大步走到院中。
郑敦忙跟了出去,许多太学生已聚集在那里,正在纷纷议论,个个怒气满面。陈东跳上一座花坛,高声道:“各位听说没有?朝廷罢免了李纲大人和种师道大人!这大宋社稷,如今只剩得这两根柱石,他们倒下,大宋也将倾覆。我们岂能坐视不顾?走!一起去诣阙上书、面圣喊冤!”那些太学生一起攘臂高呼。
陈东跳下花坛,向外大步走去,郑敦忙追了上去。那些太学生也纷纷跟随,上千人浩浩荡荡赶往东华门。一路上军民见到,也加入队列,郑敦回头一瞧,几乎惊呆,后面不知跟了几千几万人,将整个御街填满,呼声更是震天动地。他原先时常觉着自己孤立无援,此刻才发觉,满京城竟有这数千数万的人心意相通。
来到东华门前,郑敦一眼望见立在门边的登闻鼓,便急跑过去,抓起那鼓槌,拼力敲打起来,鼓声震彻殿宇。他从未如此气力充沛、斗志昂扬,想要将这庸懦朝廷、无能权臣,尽都敲碎。由于太过用力,竟将那面大鼓敲破,再敲不出声响,他才撂下鼓槌,弯腰大口喘息,如同在军阵上厮杀了一场。
这时,天子派了两个文臣出来慰谕。陈东振臂疾呼:“必欲见李右丞和种将军!”他身后那些太学生也一起愤然高呼。一群内侍奔出来喝骂阻拦,太学生们恼愤之下,一起冲了过去,殴打那群内侍,二十多个内侍顷刻间被打死殴伤。李邦彦和其他几个贼臣退朝出来,尽都想避躲开。被太学生发觉,纷纷辱骂追打,那几人慌忙驱马逃窜。
闹乱良久,天子才下旨宣召李纲。那宣召使由于传旨太慢,也被众人扯住殴死。天子忙又下旨,复任李纲为尚书右丞,充京城四壁守御使,并叫他到东华门安抚军民。
李纲从东华门走出来时,郑敦顿时和众人一齐挥手高呼。李纲满面感愧,忙高声宣谕圣旨。郑敦听李纲读罢圣旨,心中怒火才随之散去。众人欢呼了许久,乃渐渐散去。
郑敦望向陈东,陈东攥着手中那卷奏文,咬牙说:“六贼尚在,国难未消……”
四、金银
炭商臧齐斜躺在榻上,品着酒,吃着虾腊,看着妻妾们。
他那老妻和九个小妾正在数金块,那些金块堆在桌上,金耀耀、沉甸甸,几乎将桌面盖满,垒了几尺高。让他欢欣的,并非这些金块,而是那些正在哭的人。
听到金兵南下的消息,城中许多富商纷纷逃走,臧齐却没有动。他想,不论汉人,或是女真,来了总得生火煮饭,都离不得炭。你们离不得炭,便离不得我。我有何惧?
让他气恼的不是金兵,而是炭行行首祝德实。这一向,他每日都派仆人去打探,祝德实竟也没有逃走,自然想得跟他一般。他受不得,专门去见了祝德实。北城正在激战,祝德实竟在家中办寿宴,见了他,也如常日一般,笑得极圆和,元宵一般。臧齐最恨的吃食便是元宵,滑溜、粘牙、甜腻,最可气,是圆溜溜没缝可觑。
回来后,想起祝德实那元宵一般的笑面,他恼得连踢了小妾两脚。
直到那天仆人奔回来说,街口贴了榜文,朝廷要犒劳金军,所有军民必须在二十日内向官中输送金银,限满不输者斩。
他听了,惊得浑身顿时僵住,但仆人说出最后一条后,他又笑了起来。
那最后一条是:许奴婢及亲属人等及诸色人告,以半赏之。
他立即将家中所有金银尽都搜了出来,装了五大箱子,亲自送到了开封府。那府尹聂山亲自见他,并连声褒赞。
回来后,他立即派仆人去四处探问,但凡熟识的那些富商,都打问清楚,他们各自交了多少。那些人家底他大概都能算得出,而且绝没人能如他这般,肯将一生积蓄悉数交出。
果然,那十几家都至少藏匿了七八成。
臧齐得了信后,便充当那“诸色人”,去开封府告发。府尹差了十几个吏人跟着他,去那十几家,一家家搜。没有一家落空,搜出的金银一半归他。桌上这些只是金子,还有十几箱银子,已点数罢,藏进了地窖里,比他所交出的多出几倍。
最叫他欢喜的是,祝德实也瞒藏了三千两银、八百两金。臧齐带了府吏搜出这些金银后,祝德实那笑面,再不像元宵,顿时变作了核桃。
臧齐望着那些金子,拈了一条虾腊放进嘴中,细细嚼着,像是在嚼祝德实。他心里暗谢:亏得金人……
他却没想到,那些被他告发的富商,竟也学了他的法儿,纷纷去告发别的富商。尤其是祝德实,认得的富豪更多,得的也更多。
臧齐听到后,自家的脸也缩皱成了干核桃……
五、掩埋
周长清和几位挚友一同来到北郊。
他们是来安埋战死兵卒的。
金人见汴京难以攻下,又怕后路被截,等不及饷军金银凑足,已于二月初十退兵。
朝廷自然大喜,汴京城也重归安宁。城头和壕沟内,许多兵卒尸首,有家人在京的,尚能被运走安埋。无亲无朋的,则曝尸遍地,官府尚无暇顾及。
周长清不忍坐视,拿出自家北郊一片田地作墓地,又与冯赛各自寻了些商人朋友,众人捐舍棺木,收殓那些无主尸首。
他们尚未行至那墓田,便见许多市民已涌集在那里,恐怕有数千人。无人召集,也无人督管,那些人却纷纷挖土抬棺、装殓尸首。人人静默做活儿,只听得见漫天乌鸦哇叫。
周长清心原本已寒透,看到这一幕,顿时一阵悲暖。
这段时日,惊诧一重接一重。他绝未料到,朝廷竟能虚弱至此、庸懦至此,只听到金兵南下之信,便能令官家易位、仓皇出逃。满朝之中,竟只有李纲一人愿守愿战。
民间之人,哪怕再懦弱无能,若是家业被侵,无论如何也会拼争两句,绝不会这般,听到盗贼风声,便弃家而逃。
这场国难中所见,让他不由得疑问,莫非国中最怯懦无耻之辈,尽都聚到了朝堂之上?他细想了许久,发觉恐怕真是如此。
朝堂乃是天下权财聚集之地,如湖海之于江河。江河固然注清水入湖海,却也携泥沙沉其底。朝堂不变,如江湖难移。初时,清流居多,澄澈见底。时日一久,泥沙渐厚。若不澄淘,便渐成泥沼。清流再难汇入,浊泥却固结成团。原本之湖海,终成污浊堆积之地。
如今之朝堂,便似湖海变泥沼,成了天下最浊、最污之处。
大宋天下恐怕真是气数已尽。
然而,将亡之时,竟又会有李纲这等人孤绝耸立,挽狂澜,扶危倾,又令人不得不兴叹,这泥沼底下,竟藏有一股活泉。
只是,这一线生机,能延续多久?
金兵退去后,满朝庆贺,又行大赦。李纲却极力劝谏天子,金人孤军深入,又厚载而归,气骄志满,辎重繁众,正可追击,击之必胜,重创痛惩,令其不敢再轻易来犯。
天子听了,忙派兵追击,随即却又心生疑惧,又急下诏命,不得追击。更立大旗于黄河东、北两岸,上书敕文:“有擅用兵者依军法!”待金兵远遁后,却又悔惋连连。
金兵此次来去无碍,轻易得志,又见到大宋如此富盛怯懦,如同强盗乍见懦童携一坛美酒,只索饮一盏,岂能饱足?金人若念起此酒之美,必会再次南下,到那时,讨要的便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整坛。汴京也远非如今这般,城外横尸城内欢了。
周长清心中忧闷,长叹一声,来到那墓地边上。
墓地正南,搭了一张祭台,除去周长清准备的鸡羊果品,那些市民也带了许多祭品,排列在祭台四周枯草地上,竟有数百样。
周长清等那上千具尸首全都埋好,这才站到祭台边,燃起一炷香。那数千市民全都纷纷过来,站到他身后,将那一大片荒田全都占满。
周长清望向那上千座新坟,坟顶新土被早春寒风吹得飞扬,黄河魂烟一般,飘满墓地。
他取出已写好的一纸祭文,小心展开,紧紧捏住,怕被风吹走。望着纸上那些文字,他忽然发觉,眼前埋的都是忠骨啊,虽不知名姓,未曾相识,每一缕魂魄却都重过千钧。这薄薄一张纸,寥寥数百字,岂能负载?
寒风吹来,他眼睛一酸,顿时涌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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