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午后,水潟警察署设立了搜查本部。新闻记者蜂拥而来,这里又呈现渔民誓师大会以来少有的忙乱。刈谷广助署长发表了如下谈话:“根据现场查证,保健医师结城宗市的死可以判断为他杀。凶手是否是曾经在宇津美庄住过的假博士及其助手二人,目前尚不能断定。这个案件似乎有相当复杂的背景,因为前来研究怪病的医生死得太离奇了。至于自杀说,也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单从周围状况来看,证据还不足。之所以怀疑那二人是嫌疑人,是因为其中一人很像7日晚间去找过被害人的、穿淡黄色工作服的人,但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有待于今后的侦查。据东京的来栖刑警说,由旧军人组成的走私集团的头子、原陆军少将古前要藏,酷似这二人中的年长者。不过,走私集团的党羽为什么非杀死保健医生不可呢?对于这一点,尚有许多令人费解之处。为什么被杀,这二人和被害者之问有什么关系,都还不清楚。推理是不拘怎样都可以的,但搜查却只能以事实证据来逐步填补空白。伪装水质检验的冒牌博士等二人骗取津奈见村船只这一事实,和前来研究怪病的保健医生莫名其妙地死去这一事实,都发生在8日前后。连结这两个事实的线索,唯有水潟怪病一事。当然也可以认为,这不过是偶然的巧合。在搜查本部面前,简直是横着一堵不可思议的城墙,何况我署目前正处于水潟怪病补偿问题尚未解决、渔民可能发生骚乱的紧张时期。眼下发生了一名保健医生离奇死亡事件,实在令人遗憾。希望诸位新闻记者,也与本部人员通力合作,尽早破案。”
势良担任本部主任,他的属下只有高井、松田两名刑警。他俩都是年轻人,刚从熊本来赴任不久。
本部组成的傍晚,势良给本田挂了电话。
“终于开始行动了?”
“我们不是一直在行动吗,势良君?”木田笑嘻嘻地说,“你打算先从哪儿下手?本部的成员有几人呢?”
“配了两个年轻的。”
“不是太少了吗?都是谁?”
“你大概不认识,是从熊本派来的同事,高井和松田,哪天给你介绍一下。”
“尸体鉴定是由南九州大学来人吗?”
“决定在市立医院外科病房解剖。我估计是濑沼博士来,但好像法医学医生也要来。到时候你来吧!”
“我?我就免了吧!”木田思忖了一下。说,“钦可轮不到我这样的小镇医生出场。兼职警医这行当,总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卖力气。就好候县专家到来之前的处置员。不过,那天我已经仔细看过了。我的眼睛是没错儿的。结城宗市是他杀,是被他人杀死的。”
“你的气儿太粗喽!等现场检查和解剖结果的印件一出来,就马上送给你。”
势良富太郎放下电话。他想,虽然本部成立了,但年轻的刑警们只能跑跑腿儿,归根到底开得木田和自己把这件难案的线索捣下去。
26日早晨,濑沼博士从法医学教研室找了两名助手,又带了四名学生,一同到达水潟医院。解剖在上午就做完了。
结城宗市的尸体已经有一半成了白骨,而且被乌鸦叼散了。所以,说是解剖,其实不过是处理了一下骨头和内脏罢了。死亡时间,基本和木田推定的一样,是8日到10日之间。这是从腐烂部分的肉质变化判断的。尸体上看不出服毒的状态。假如是被人杀害,那么可以推断,是先被猛击头部而昏倒,然后掐死的。头骨上能看见细微的痕迹。然而,这种结论并没有超出推测的范围,要从尸体得出他杀或自杀的确凿证据,是相当困难的。头骨上的伤痕也有是被乌鸦啄破的。不过,势良提示的烟头儿、现场状况,东京富坂署报告中提到的江户山保健所认为结城宗市不是会自杀的人,这些材料都使人倾向他杀的推断。濑沼博士很重视势良的意见,完全同意。另一方面,县警本部鉴定科人员对汤王寺温泉到泊京村之间的辩天祠后面的森林,进行了现场勘验。
现场是不见阳光的阴湿地带,而且似路非路,长满杂草灌木,群聚着患怪病的乌鸦。勘验人员对这凄惨的现场,都不由地紧蹙眉头。他们戴上胶皮手套,清除死乌鸦潮湿的骨架和羽毛,尽力查找难以辨认的足迹。在被害者与凶手搏斗,进行猛烈抵抗的场合,草丛中的足迹往往被折断的枯枝和朽烂的落叶所掩盖,需要更慎重地寻觅。
大约花费了四个小时,勘验结束了,在侦破上发现了较大疑点和新的证据。
现场有三个人的足迹。发现尸体的木田和势良曾在附近徘徊,但他们毕竟是兼职警医和刑警,很注意自己的足迹,所以哪些是他们俩的,马上就辨别出来了。此外还有三个足迹。
在距离仰面而卧的尸体三米来远的地点,发现三个已经板结的足迹。地皮被踩硬了,这证明有人曾相当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在这个地点的对面。大约五米远,又发现有一平方米左右范围的枯枝被折断、草丛被践踏。勘验人员推测:在这里,凶手猛击被害者,被害者晕倒了;后来他摇摇晃晃地逃到尸体所在的地点,凶手从背后又击了一两下,然后掐住脖子,把他扼杀。有两个鞋印互相迭压。是在五米距离内走来走去。
一个人在杀害另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在旁边五米远的地方观看。吸着烟。在这片湿地当中,到处是倒毙的乌鸦。汗水淋漓的勘验人员作出以上结论。想像一下那种凄惨的情景,谁都会面无血色。
28日晚上,势良拿着熊本县警鉴定科留下的现场勘验结果和解剖分析报告,来到木田医院。他详细地说明之后,扭歪着满是尘土的脸,说:“形势所迫,搜查本部总算确定方针啦!”
“你说的方针,是搜寻古前要藏和他的助手吗?”
“木元又次在早栗目击了两个人,正是他们暴露了。当然,木元又次、岩见金藏都是从远处望见的,并没看清楚,但宇津美庄的老板和艺妓兰子却把那两个人看得一清二楚。在他们的印象中,有一人与来栖追查的走私帮党羽的外貌相符……你难道不认为这二人是罪犯吗?”
“等一下,问题是结城宗市被害案件的搜查方法,听起来好像本部还很犹豫哩。”
“不,我刚才说的是署长的意思。署长在熊本挨了一顿申斥,非常恼火。他一想到让走私头目漏了网,就特别窝心,所以回来以后,一直把此案和搜捕杀害结城宗市的凶手放在一起考虑。不过。我的材料也是促成这种倾向的原因。署长可是个急于求成的人哪……”
说着,势良搔了搔头皮。
“那位署长历来如此。但搜查只能一步一步地积累事实;一开始就认定某人是嫌疑人,然后再去搜罗事实,这是最要不得的。现在是处于扎扎实实地填补疑点空白的阶段。”
“我也那么想。”
“这么说,你我心中都有点数啦!”木田微微一笑,“足迹只有三个,看来我的推测不对喽。”
“木田兄,你是想在这一伙当中嗅嗅结城郁子吗?”
“就算是吧。如果不是郁子,那就是别的女人,总之是伽南香的主人。”
“我看你是陷进香水里啦。其实,对郁子的怀疑,我也向署长报告了。”
“他怎么说的?”
“他认为你的推理有一定道理,但是,说郁子8日以前在水潟出没过,那就怪了。首先,她的丈夫宗市就住在汤王寺,要是碰上,岂不糟了。”
“并不是唯独汤王寺有旅馆,日奈久、人吉也都有哇。”
“那倒是,不过,你的见解难以令人信服……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郁子会是宇津美庄那二人的同谋。”
说完,势良咬着嘴唇,目不转睛地注视木田的面孔。
“先不说是不是同谋。把结城郁子放在嫌疑人一侧分析,不是毫无道理的。东京后来有什么通报吗?”
“一点儿也没有。”
“喂,你说,郁子突然去向不明的原因何在呢?而且正是丈夫失踪的当口。是她请求水潟署给寻找丈夫下落的呀!她回到东京,从此就没信儿了……真是个混帐女人!万一我们发现了活着的宗市,即使想告诉她,也不知往哪里通知呀?就算有必须对任何人都保密的事情,也应该把迁居的地址告诉已委托探听她丈夫消息的我们呀,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
“我卡住的就是这儿。她来水潟的时候,独自在车站下了车,我替你去接她,一见面我就吃了一惊:作为月薪不高的保健医生的妻子,她的穿戴未免太华丽了。而且,她说话的声音很古怪,显得非常世故。我觉得很蹊跷,有一种她不是个普通女人的感觉。”
一直默默听着的势良反驳说:“我把她只看作是一个位漂亮的妻子。署长也特意将郁子叫到房间里问了些情况,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被杀了。”
“署长和你都有点不正常啊。相信一封掺和眼泪的信,便托我去接站,假如那个女人是嫌疑人,你们二位就都该撤职了。”木田不高兴地说。在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郁子那张高鼻梁、沉静而忧郁的面庞。正好十天以前,她曾低垂眼帘、彬彬有礼地坐在势良此刻坐着的位置。木田也想起了她说“我喜欢木犀呀”的声调。
这个女人会和在怪鸦成群的山里杀害她丈夫的人相勾结吗……木田的自信也动摇了,郁子其人仿佛是在扑朔迷离的幻影之中,就好像隔着毛玻璃的照片,看去模糊朦胧。
“你从那天晚上睡安稳过吗?”势良换了话题。
“是看了乌鸦以后吗?”
“啊,从那天晚上,我连一觉都没睡好过。今天又去看了现场。乌鸦落在松枝上,真像是死的,被牢牢地粘在枝丫上一样,即使扔石头,它们也不动弹。”
“……”
木田眯着眼睛,沉默不语。
“今天晚上就谈到这儿吧,对不起,把那本笔记给我看看。”
势良看了一下表,然后从茶色的薄型皮包里掏出学生笔记本,放在桌子上。它的封皮在地上弄脏了。木田拿在手里,还潮乎乎的。这是乌鸦践踏过的笔记,是结城宗市写的笔记。
“只有署长和我看了,上面并没有写什么引人注意的事。不过,探访态度非常认真,能看出是诚心诚意来研究怪病的。很想听听你的读后感哩……”
势良临出大门时,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我还是觉得那二人形迹可疑。把结城宗市从奈良屋引诱出来的,是那个穿浅黄色工作服的家伙,他的年纪跟浦野相仿。我认为这家伙就是古前要藏。”
木田想,搜查本部、势良和自己都陷入迷魂阵,被弄得糊里糊涂。他呆呆地站在廊下,目送势良耸起肩膀的身影渐渐消逝在夜幕里。
这一天的报纸上有一则报道说:就渔业补偿问题,渔民代表要求工厂拿出一亿日元,作为不知火海沿岸渔业振兴资金。
水潟患者互助会的代表、八代、苇北等沿岸九个村子的代表及渔业协会的理事等数人,要求会见东洋化工厂厂长。过去一直不接受团体交涉的工厂方面,派西村副厂长代替厂长与代表们进行交涉。
渔民方面提出,除一亿日元补偿金之外,工厂还必须立即停止向古幡、百卷排放废水,疏浚漾满废水的沿岸水域。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个人难以明确答复。下月就将在东京召开食品卫生调查会,水产厅、通产省的代表也参加,在那个会议上,肯定要发表关于水潟病问题的中间报告。本厂准备参照那个报告来考虑妥善处理。但是,像一贯申明的那样,本厂方面对于全面承担怪病的责任是不能同意的。调查尚无结果,南九州大学至今还没有从理论上得出结论,所以无论谁都不能说,工厂就是造成那个病的根源。尽管如此,工厂已经给水潟渔业协会拿出三百万日元,因此,希望暂且予以谅解。至于紧急停止污水排放的要求,甚至立即停止工厂生产的说法,也都听到过。工厂停产,不单是一个工厂的问题,而且关系到全体水潟市民的利益。工厂历来重视的污水处理工程,目前正在搞突击,加速施工。当然,这并不是因为我厂是致病元凶。到年底,该工程将大体告成,这是众所周知的。请诸位拭目以待……沿岸水域疏浚问题嘛,即使我说搞,这么大的问题,也不是随随便便能搞得了的。不过,我们已经做出了在百卷湾围海造田并无偿交付的计划。对这一点,请允许我暂时保留回答。”
副厂长的答复是合情合理的,但从渔民方面来说,任何条款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
20日的渔民大会上,不仅作出了要求一亿日元渔业补偿的决议,而且决定向县政府、国家主管部门派遣陈情团,并聘请国会调查团,让他们深刻了解水潟怪病的现实情况。然而,所谓现实情况,却不过是渔民方面和工厂方面在翻夹覆去地讲行拉剧战。
木田正读着报纸,静枝从旁边斜眼看见了那则报道。
“你认识船浦的一个叫猿本的患者吗?”她忽然问道。
“是那个会吹箫的男人吧?得了那种怪病还在吹箫。他怎么了?”
“我是听隔壁的饭野先生说的……”静枝留心着睡在一边的孩子,说,“他没有加入渔民协会,所以从渔协领不到补偿金。他和干力工的山本两个人去工厂陈情,昨天……”
“岂有此理!经过水潟市议会的活动,居住在本市的患者家属都应该给三万日元。”
“他们说这对于猿本和山本不适用,因为是拨给渔业协会的钱。”
“竟有这种混帐事!”
木田不由得激动起来。酣睡的孩子被他的吼声所惊动,翻了个身。
据说,通过市长的撮合,水潟市渔业协会会长向工厂提出,对渔民不能坐视不救,暂且不谈渔协会员死亡者的一次抚恤金,先拿出三百万日元的慰问金。这笔钱,报纸上登载的西村副厂长的答辩中提到过。可是,钱并没有如数分发给怪病患者。向县当局、国会等主管部门陈情的代表们的车宿费和其它活动资金,将这笔钱花掉许多。分给八十几名严重的怪病患者家属的,每户只有三万日元。对这件事,人们议论纷纷。但这三万日元,没有给那两名患者。
大概静枝是从邻居、职业指导所职员饭野的妻子那里得知的,可能不会有假。饭野是搞失业对策工作的,时常为做日工的猿本和山本找活儿。
猿本没有船,也没有捕鱼技术,一直在石灰窑或码头上干日工。在港口的卸货场上干活时,偶然吃过虾。那是大个儿的伊势虾。猿本向货主要了五只,用它当晚饭。发病是第二天。当天晚上他喝了酒就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手脚开始颤抖,不能迈步走路。猿本是力工,不是渔业协会的会员,所以他没领到拨给渔协的钱。
“听说他俩儿去工厂陈情,被赶了出来。”静枝用低低的声音嘟哝说。
为什么渔业协会的干部不给这两个患者三万日元钱呢?这笔钱,用于从无人过问的状态中解救两个患者,比去国会陈情更要紧。究竟什么在作梗呢?
木田打算明天去看看会吹萧的力工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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