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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人生路》歌词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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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回到妙医师的宅邸。和全家人静静吃完午餐后,妙医师带我到他的书房拿钥匙开锁。这把钥匙与早上玫瑰蒙德用来开启穆罕默德年少时代房间的那把相当类似。他给我看那些自抽屉里抽出的笔记本,以及从橱柜拿出的档案,告诉我说,有朝一日,这些依据指示写出的情报及证词或许会具体化为国家档案的形式。他从来没有轻忽这种可能性。如果妙医师的努力有成果,一切经由他旗下的密探网路证实其真实性,那么他打算建立一个新国家。

        事实上,所有报告都经过仔细整理,并依日期排列,因此我能轻易了解重点。关于派去追踪儿子的密探,妙医师不让他们知道彼此的真实身分,只提供每位线民一个手表商标作为代码。尽管多数手表由西方世界制造,但妙医师认为它们都是“自己人”,因为这些表已经为我们计时超过一世纪。

        第一位线民的代码叫作先力,四年前的三月,他提交第一份报告。纳希特——当时他还没有新身分——高中毕业后,就读卡帕区的伊斯坦堡大学六年制医科,此时是三年级。先力推断,秋天开学以来,这位大三学生的课业就一团糟。他将调查所得摘录如下:“过去几个月来主人翁在课业上的挫败,主要是因为他很少跨出宿舍大门一步。他翘课,甚至从未现身诊所与医院的实习课程。”这份档案夹塞满报告,钜细靡遗地列出纳希特离开宿舍的时间、去了哪间速食店、哪家卖烤肉或布丁的铺子、往来哪间银行、光顾哪家理发厅。每次穆罕默德出外办事,从不在外滞留,很快便回宿舍。而先力每次报告的结论都是向妙医师要求更多钱,以便让他继续进行“调查工作”。

        继先力之后,妙医师派出的密探代号为摩凡陀,这位仁兄显然是来自卡德格的舍监。和所有舍监一样,他也与警方有交情。我猜想,这个经验老到、有能力每小时盯牢纳希持的人,或许以前就在各省与国家调查局,为一些心急如焚的父母调查就学中的孩子以赚取好处。单从他描述宿舍权力生态的精准笔调,就可看出其评估简洁犀利,具职业水准。他的结论是:纳希特与宿舍中为争权拼得你死我活的学生派系,没有任何关联;派系中两个小集团是基本教义派的极端分子,另一个组织与亲纳克什的苏菲教派团体有联系,最后一派则是中间偏左。咱们这位年轻男子独来独往,没有与任何小团体接触,而是和三位室友同住一室,平静地生活,终日埋头苦读,很少抬起头来。他读的始终是某本特定的书,仿佛自己是个受雇每天从早到晚背诵古兰经、经文倒背如流的伟大教徒(值得尊敬的大人,请允许我用这个字)。至于其他在政治理念或观念上让摩凡陀全盘放心的宿舍工作人员、警察,以及咱们年轻人的室友们,都斩钉截铁地确认,年轻一辈的基本教义派或政客绝对不会死背这种书。为了向主子说明其实情况不算太严重,摩凡陀还加注若干评语,例如咱们年轻的主人翁在书桌前看了几小时书后心不在焉地对着窗外发呆,或者善意地微笑,或者在餐馆被人取笑时敷衍地回对方几句,或者每天早上照旧不刮胡子,诸如此类。摩凡陀甚至向主子打包票,表示以他的经验判断,这些年少时代的怪念头只是“过渡阶段必经之路”,又不是一天到晚看同一部黄色电影,或把一卷录音带反复听上好几千遍,或上餐馆永远只点碎肉炖韭葱这道菜。

        至于五月上任的第三位密探欧米茄,一定是接到妙医师直接下达的指令,所以对那本书的追踪多过对纳希特。这一点也显示他的父亲判断正确,的确就是这本书让穆罕默德、也就是当时的纳希特脱离正轨。

        欧米茄针对伊靳坦堡许多书店进行调查,包括三年半后将同一本书卖给我的那个书报摊。经过勤奋不懈的明查暗访,欧米茄在两处不同的路边书报摊发现这本书。借由从两家书商搜集到的资讯,他找到一家二手书店,将得到的事实作出下列结论:这些为数不多的书,市面上大约找得到一百五十本至两百本,它们来源相同,出处却不得而知;书商可能为了清理发霉的仓库,或者关门大吉,把书论斤卖给旧物商,因此这批书才会落到路边书摊及二手书区的书店。论重量买下书的商人因为与合伙人不和,收了生意离开伊斯坦堡;想找到这个人并追查出书的原始供应者,恐怕办不到。二手书区的书店老板暗示欧米茄,警方或许和这批书流散各地有关。据称,这本书曾经合法出版,但后来遭检察官没收,存放在国内安全局所属的仓库,然后这批充公的书又被某些缺钱的警官偷走(这种事司空见惯),论斤秤重卖给一位旧货商,所以这些书又在市面上流通。

        勤奋努力的欧米茄在图书馆查不到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电话簿上也查无此人,因此提出下列假设:“虽然连电话都买不起的同胞也有能耐写书,但我恭敬地向您呈报我的见解,那就是,这本书是以假名发表的。”

        整个夏天把这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的穆罕默德,秋天来临时也着手进行调查,希望找到作者。他的父亲派出的第四位新密探已经开始对他展开追踪,这位新进人员的代码叫作舍奇索夫。这家苏联厂商生产的钟表,在土耳其共和国早年的伊靳坦堡相当受欢迎。

        舍奇索夫追查发现,穆罕默德完全沉浸在倍亚济区国家图书馆的书堆中,因此一开始回报妙医师,表示这是好消息,咱们的年轻主人翁不过是在念书,以便跟上课业进度。后来他才了解,这位年轻人一直都在看如《彼得与伯提夫》或《玛丽与阿里》这类连环画,因此舍弃原先乐观的推论,转以安抚的态度向妙医师提出自己的推测:也许这位年轻人希望借着寻访童年的回忆,让自己脱离沮丧的情绪。

        根据这些报告,十月穆罕默德拜访了几家位于巴比亚里的出版社,他们曾出版或目前仍在出版儿童连环画。他也探访了几个没有良心的作者——诸如奈萨提之流——这种人老是在杂志上乱画一些不入流的东西。舍奇索夫认为,妙医师派人调查自己的儿子是为了探查他的意识型态和政治倾向,因此针对一些人发表了以下的看法:“先生,我跟您说,无论人们假装对政治多有兴趣,无论每天谈论多少政治和意识型态方面的议题,这些一天到晚参与论战的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信念。他们为了钱才写这类玩意儿;如果拿不到钱,他们写这种东西的目的,则是惹毛和他们唱反调的人。”

        在舍奇索夫及欧米茄的报告中,我都看到关于一个秋天的早晨,穆罕默德前往海达帕夏拜会国家铁路局人事处的记载。这两位不相识的密探的报告中,欧米茄提供了正确的情报:“年轻人想搜罗某位退休官员的资科。”

        我快速浏览活页夹中的报告,双眼扫过一页页纸张,寻找我的邻居、我家所在的街道,以及童年时代熟悉的名字。当我读到一天傍晚穆罕默德走进我家那条街,并仔细端详某栋房子二楼窗户的记载,心开始狂跳。仿佛那些一手打造书中奇妙世界的人已经打定主意,把所有技巧送到我的眼前,让我更容易被召唤入这个世界,但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从来都不够聪明。

        我从资料研判,第二天穆罕默德和雷夫奇叔叔见了面,两位负责跟踪穆罕默德的密探都证实他进入伊伦库伊区的银白杨街二十八号,停留了五、六分钟,不过两人都没查出他前往那栋公寓拜访谁。两个手表当中比较勤快的欧米茄,至少还盘问了街角杂货店的小厮,查到同栋建筑物里三个家庭的资料。我猜测,这是妙医师第一次听闻雷夫奇叔叔。

        拜访过名唤雷夫奇的先生后,穆罕默德出了问题,连先力都注意到了。摩凡陀发现年轻人足不出户,甚至没到餐馆吃饭,从此也未再见到他读那本书,一次都没有。根据舍奇索夫的说法,穆罕默德离开宿舍的频率变得不固定,而且没有确切目的。他曾经在蓝色清真寺区的后街晃荡一整晚,还在一处公园坐着抽了好几个钟头的烟。另一天傍晚,欧米茄发现他拎着一纸袋葡萄,他甚至先将葡萄逐颗拿出来端详,仿佛当作宝石一般,接着才一颗颗把葡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这一吃就花了四小时,然后才返回宿舍。他放任头发和胡子胡乱生长,对外表毫不在意。密探们要求老板多付工资,每个人都对年轻人不规律的出没时间怨声载道。

        十一月的某个下午,穆罕默德搭乘渡轮前往海达帕夏,然后坐火车到伊伦库伊,在街头徘徊良久。据尾随的欧米茄表示,年轻人在那一区来回走动,脚步沉重,还经过我的窗外三次——那时我很可能在屋内——等到大色渐暗,则开始在银白杨街二十八号对面站岗,观察窗台的动静。根据欧米茄的报告,穆罕默德在下着小雨的黑夜对亮灯的窗户足定观望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之后,在卡迪奎区一家小酒馆喝得烂醉,随后才回宿舍。欧米茄和舍奇索夫都在报告中提到,穆罕默德后来又去了伊伦库伊六次;比较机警的舍奇索夫,已确认亮灯窗户住户的真实身分。

        穆罕默德第二次拜访雷夫奇叔叔的过程,舍奇索夫都看在眼里。他先从对面的人行道上偷窥亮灯窗户内的动静,后来甚至站上一堵低矮的庭院围墙,把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后来的信件中,他陆续交代这次会面的细节——信中有时称其为“集会”——不过这第一次的报告更精确,因为较有事实根据,同时是他亲眼所见。

        一开始,老作家和年轻访客闷不吭声地在摇椅上对坐了七、八分钟,两人中间的电视正播放着一部牛仔电影。老先生的妻子有时会为他们送咖啡。之后穆罕默德站起身,非常热情、狂暴地谈话,手势热烈奔放。舍奇索夫一度以为,年轻人将挥拳海扁老头。叫作雷夫奇的老先生起初一直只是忧郁地微笑,但后来也站了起来,回应年轻人咄咄逼人的质问。他的反击力道一样猛烈。接着两人坐回摇椅,身影如实地投射在墙壁上。双方开始耐心地聆听彼此谈话,然后是一阵沉默;两人忧愁地看着电视,过了半晌才继续说话。老先生滔滔不绝,年轻人倾耳细听,接着两人又陷入沉默,望向窗外,甚至没意识到舍奇索夫的存在。

        然而,住在隔壁的暴躁女人可发现了。她察觉舍奇索夫往窗内偷窥,扯开喉咙使劲尖叫:“救命啊!王八蛋,你这死变态!”她这一喊,咱们倒楣的密探只好被迫离开,没掌握到这次会谈最后三分钟的实况。不过他在后面的报告中推测,这件事应该与某个地下组织或国际政治团体有关;他还提到了阴谋论。

        下一份档案显示,那段期间,妙医师要求严密监视他的儿子,紧迫盯人;密探们的报告连珠炮般密集涌至。欧米茄认为,与雷夫奇老先生会面之后,穆罕默德似乎陷入半疯狂状态;但根据舍奇索夫的说法,他虽然更加黯然神伤,却益发坚定。穆罕默德把市面上所能找到的那本书复本全部买下来,并尝试将这部“作品”分送到城内所有角落,比如卡德格的学生宿舍(消息来自摩凡陀)、学生经常出入之处(根据先力和舍奇索夫的报告),还有巴士站、电影院及渡轮的梯板(讯息得自欧米茄)。他的任务不太成功。摩凡陀非常清楚,穆罕默德在宿舍里竭尽所能地影响其他学生;而在学生经常出没的场所,他也试图对身旁其他年轻朋友提起这个主题,但因他一向独来独往,效果不大。我刚才还读到,他一直把在餐厅和学校碰见的一些同学列在名单上——这项任务是他在那里出现的唯一目的——也顺利诱导他们阅读这本书。接着,我发现下面这份剪报:

        伊伦库伊发生谋杀案〔安卡拉通讯社报导〕

        昨晚九点左右,国家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遭到不明人士枪杀身亡。他在从银白杨街的住所前往咖啡馆的路上,遇见有人攀谈,此人随即对他连开三枪。杀手行凶后立刻离开了现场,目前尚无法得知身分。雷伊(六十七岁)当场伤重身亡,他曾经在国家铁路局各分支机构服务,表现活跃,最后以稽查员身分退休。雷伊的死讯,让一直敬重他的铁路界人士深感哀悼。

        我从档案堆中抬起头,回忆当年的情景: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家,神情哀痛。每个参加葬礼的人都哭了。小道传言说,凶手是在狂怒之下才犯下杀人罪行。这个妒恨交加的凶手到底是谁?我很快浏览一遍妙医师钜细靡遗的档案,试图找出这个人。是随时可供差遣的舍奇索夫?是不值得信任的先力?还是精准不误事的欧米茄?

        在另一份档案中,我发现妙医师耗费钜资进行的调查出现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位很可能任职于国家调查局的手表密探汉弥顿曾寄给妙医师一封笺,提供下列讯息:

        雷夫奇·雷伊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十二年前他就写了那本书,但因为他只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业余作家,没胆量以本名出版。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对于会引起教师和家长恐慌,担心孩子及学生未来受波及的故事书,国家调查局都相当留意,当然也风闻了这本导致年轻孩子迷途堕落的书。因此,国家调查局从出版社那里下手,探出作者的真实身分,他们让本案在主管出版事业的能干检察官控制下自然发展。十二年前,检察官下令没收这批书,但没有非要以威胁手段把这位初出茅庐的新手送交法办,借以让他知道恐惧之神的厉害。不过,作者兼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被傅唤至检察官办公室时,畅所欲言,话中透着满足。他不但同意把书充公,对官方的举动也无意抗拒,并且签下切结书,表示永远不会再写书。汉弥顿密探的报告,写于雷夫奇叔叔遇害前十一天。

        显然,穆罕默德很快就知道雷夫奇叔叔的死讯;至于他有何反应,据摩凡陀的说法,这位“陷于妄想的青年”精神状态欠佳,把自己关在房里,甚至开始从早到晚不间断地读着那本书,仿佛陷入某种宗教的恍神状态。舍奇索夫和摩凡陀都看见他离开住处,两人皆认为年轻人的种种行径毫无意义可言。某天,他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在翟芮克社区的陋巷游荡;第二天,他又在贝约鲁的戏院看了一下午黄色电影。舍奇索夫指出,他有时半夜离开宿舍,但不确定目的地在何方。先力曾经在白天看过他吓人的模样:他的胡子和头发如野草蔓生,蓬头垢面,一双眼睛瞪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活像一只受到晨光惊吓的猫头鹰”。他彻底远离那些过去经常出入、试图推销那本书的地方,如学生聚集地、学校走廊等。他与任何女性都没有瓜葛,看起来也没那个兴趣。趁着穆罕默德不在,舍监出身的摩凡陀曾经进入他的房里,找到几本裸女杂志;但他补充,大部分正常的学生都有这种玩意儿。根据互不知悉对方身分的先力和欧米茄回报,有一段期间,穆罕默德显然有酗酒恶习。不过,后来一票学生在学生的啤酒屋“三乐乌鸦”奚落他,他与对方大打一架,之后便宁愿光顾陋巷偏僻破旧的小酒馆。过了一阵子,他重新与其他学生及在酒馆认识的狂热分子联系,仍然徒劳无功。之后,他干脆在书报摊前闲逛好几个钟头,寻找可能上门购买并阅读那本书的知音。他看上了几个年轻人,与他们为友,并说动他们去读那本书。但根据先力的说法,他的脾气太坏,动不动便挑起战火。欧米茄曾经在一家位于阿克萨莱伊陋巷的小酒馆,偷听到他和别人争论的全部内容。咱们看起来其实已不再年轻的年轻人,热情有劲、滔滔不绝地述说着那本书里的世界。他先讲到“抵达”,接着是“入口”、“静止”、“超凡的时刻”,再谈到“偶然”。摩凡陀指出,但这些热忱一定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全身上下如此邋遢、脏乱、不修边幅的穆罕默德,已经成为朋友心中的讨厌鬼——如果他还有朋友的话——而且也不再读那本书。提及穆罕默德毫无目标的漫步过程时,摩凡陀曾如此写道:“这年轻人正在追寻某种能减轻背上重荷的事物,虽然我不太确定他究竟在寻找什么,但我想,连他自己部搞不清楚。”

        有一天,他又漫无目的地走在伊斯坦堡街头。舍奇索夫紧随其后,看见咱们的年轻主人翁在巴士站找到了那或许能舒缓他的哀伤,并使他的灵魂平静的“某样东西”。也就是说,他找到了那辆巴士。连行李都没带,也没有购买注明终点站的车票,他就不由自主地随意搭上了一辆准备出发的车。舍奇索夫呆了半晌,也跳上下一辆德国玛吉鲁斯公司制造的巴士,在后面尾随追踪。

        自那时候开始,一连几个星期,他们搭着同样的巴士走遍各地,从这个小镇到那个小镇,从这个到另一个巴士站,从这辆换搭另一辆巴士,始终没有终点,舍奇索夫一直盯得很牢。由于舍奇索夫在颠簸的巴士座位上写报告,字迹相当难辨认,但他的字里行间,为这一段段不确定且没有目的旅程的神奇与悸动,作了最真切的见证。他们看到遗失行李又迷了路的旅人,还有寒尽不知年的疯子;他们遇见贩售月历的退休百姓、热血报国的男孩,以及宣示世界末日将至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巴士站的餐厅里,与订婚的年轻爱侣、修理店学徒、足球选手、走私香烟供应商、职业杀手、小学老师,还有戏院经理一块儿用餐;在巴士座椅上和候车室里,他们蜷曲着身体,与几百个人摩肩擦踵入眠,甚至从来没在旅馆过夜。他们之间也不曾建立永固的联系,或是发展任何形式的友谊。他们的旅途,从没有一次知道终点站在哪里。

        “事实上,我们只是下车,然后再登上另一辆车。”舍奇索夫写道:“我们在期待某种东西,它或许是一项奇迹,或许是一道光,或许是一个天使,或者一场意外;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这是我的感觉……我们仿佛在寻找某种能带领我们走向未知国度的征象,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不走运。我们甚至连最轻微的小意外部没碰上,意味着或许真有天使在照护我们。我不清楚咱们的年轻人对我的动机是否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顽强地撑下去。”

        他没能撑到最后。写下这封犹豫不决的信件后一个星期,当他们在休息站过夜时,穆罕默德扔下喝了一半的汤,冲上一辆蓝天安适公司的巴士,而舍奇索夫正从碗里舀取同样的汤,只能眼睁睁看着穆罕默德逃逸无踪。他冷静地喝完汤,向妙医师报告情况,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觉丢脸。他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妙医师告知舍奇索夫继续追查,但是之后几个星期,他或妙医师都没再得到关于穆罕默德动静的进一步消息。

        这段期间,舍奇索夫一直在巴士站、交通局及司机的聚会场所消磨时间,一有车祸就火速奔向出事地点,凭着他的直觉,在尸体中找寻我们的年轻主人翁。一个多月后,舍奇索夫见到另一位年轻人的遗体,他认为这是穆罕默德。从其他在巴士上所写的信件得知,妙医师还派了其余的手表密探,加入追踪儿子的行列。其中一封信出自先力,当他写信时,巴士一头撞进马车的尾部,一丝不苟的心脏失血过多,从此停止跳动。这辆巴士所属的快速安适公司,将这封沾着血污、尚未完成的信件,寄给了妙医师。

        当舍奇索夫花了四个小时,终于赶到车祸地点时,穆罕默德已经成功地让纳希特的身分寿终正寝。一辆安全特快公司的巴士,尾端撞上一部满载印表机墨水的油罐车。不多久巴士便充斥着尖叫声,深黑色的车体开始燃烧,在深夜时分,被明亮的熊熊烈火烧个精光。舍奇索夫写道,他没办法肯定那个“被火烧得无法辨认的人,就是那位满脑子妄想的可怜男孩”;他手上唯一的证据是年轻男孩的身分证,因为它幸运地没有被烧毁。大难不死的幸存者都作证说,死去的年轻男人坐在三十七号座位。如果纳希特坐在三十八号,便可毫发无伤地逃过一劫。舍奇索夫从一位生还者口中得知,坐在三十八号的年轻男人与纳希特年岁相仿,在伊斯坦堡的科技大学念建筑,名字叫作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曾至这位年轻男子位于开瑟里的老家追查,想探知纳希特死前最后的消息,但一直联络不上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本来以为,历经如此可怕的意外并幸运生还后,穆罕默德应该会探望父母,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舍奇索夫又猜想,这个不幸的遭遇一定让年轻人大受打击;不过,穆罕默德并非舍奇索夫最迫切需要厘清的问题。他追踪了几个月的对象死了,他在等待妙医师下达后续指令,并支付酬劳。毕竟,他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整个安那托利亚(还不包括中东和巴尔干半岛),太多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因为阅读这类书籍,变得慷慨激昂。

        得知儿子的死讯,又看到烧得焦黑的尸体送抵家门,妙医师气急败坏地开除了幸存的手表密探们。雷夫奇叔叔被杀的事实,并不能稍减他的怒气,反而模糊了焦点,转而扩大到与整个社会对抗。举行了儿子的葬礼后,负责打理妙医师在伊斯坦堡各项事宜的退休警察,凭借良好的人脉,协助妙医师聘雇了七位新密探。他同样以各种厂牌的手表名称作为新成员的代号,同时与那些视大阴谋为共同敌人的悲痛商人,建立了更进一步的关系。他也开始获取那些人不定时提供的小道消息。这些人——他们之所以生意失败,是因为遭逢特定跨国企业,如暖气机、冰淇淋、冰箱、苏打汽水、高利贷、汉堡等业者的竞争——整体来说,对于阅读雷夫奇叔叔的著作及他们眼中怪诞、深奥天书的年轻人,不但加以猜忌,而且谩骂不休。如果受到妙医师鼓励,他们会非常热心地尾随这些年轻人,严密监视,并乐于把撰写充满愤怒的偏执报告,当作自己的责任。

        为了弄清楚是否真的有人在乡下小镇、在不透风的宿舍,或像我一样在面积不大但环境优美的社区看了这本书之后,遭到妙医师手下密探的告发,我边吃晚餐边浏览报告。玫瑰蕾端着盛在托盘上的晚餐给我时说道:“父亲认为,你不会想中断工作。”我快速翻阅一页页报告,渴望遇见知音。偶然发现几桩激起好奇的事件,令我汗毛直竖;但我无法判别,这些人究竟和我心灵契合到何等程度。

        例如,有个父亲在松古达克当矿工的兽医系学生读过这本书之后,除了吃和睡这些人类基本需求,什么也不做,所有时间都花在读这本书上。有时候,这位年轻人甚至把同一页翻来覆去读上一千遍,因此啥事都做不成。一位酗酒的中学数学教师,并未对外隐瞒自我毁灭的倾向,他在每堂课的最后十分钟——直到学生举手提醒下课时间到了方休——会要学生阅读书中篇章,自己则兴奋地大笑。另一位来自艾祖隆、攻读经济学的年轻人,把这本书一页页贴在墙上当壁纸,只要室友声称书的内容中伤先知穆罕默德,就和室友大打出手。还有个眼睛半盲的住宿生,为了以放大镜阅读贴在火炉烟囱与天花板之间的书页,甚至爬到椅子上;妙医师手下的悲痛人士风闻此事,向他回报。但我不确定,这本毁了艾祖隆学生、令他遭人议论“该不该送交法办”的书,就是雷夫奇叔叔那本著作。

        到头来,这一百本或一百五十本书,简直就像散装地雷,周游列国。这些书有的借由偶然的集会转手,有的是因为一些好奇的读者向他人提起,有的在书报摊吸引读者注意;还有人看了类似的书,产生同样的神奇反应,所以对读者灌输一股刺激或启发的浪潮。有些人带着书离群索居,但是在严重崩溃的入口,他们能开启进入新世界的大门,并甩掉所有苦恼。也有人因为读了这本书,招致危机或变得暴躁易怒,指责朋友或情人对书中提及的世界不屑一顾,控诉他们不懂或不向往这本书,从此无情地批判他们不能与书中浩瀚宇宙的人们相提并论。还有另一种人,他们阅读这本书是为了探究人性,而不是研讨内文。这群狂热分子一心寻找和他们一样读过这本书的人,如果任务失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便会劝服他人去读这本书,希望受到他们诱导的人能够付诸行动。不过,这些行动派和暗中告发他们的密探们,都不知道这些人共同拥有的行动准则是什么。

        接下来几个钟头,我从极细心归档于密探信件中的新闻剪报,拼凑出一些事实:五个受到这本书启发的读者,被妙医师手下的手表密探们杀害。目前仍不清楚,究竟是哪个手表密探、在何时、因何故犯下谋杀案。我只看到依据报案时间一一排列的短篇剪报。不过,剪报中还是交代了两桩命案的部分细节。由于其中一位就读新闻系的被害人曾经担任《太阳报》的外电新闻编译,因此爱国行动记者协会假意对本案表达高度关切,并宣示土耳其新闻界绝不会向愚蠢的恐怖主义低头。另一位死者是服务生,当他双手满抱某超人气品牌的优格空瓶时,遭人开枪射杀。伊斯兰青年突击队揭露,这位被害人曾是他们的一员;他们在记者会中宣称,这起凶杀案是美国中情局探员及可口可乐犯下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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