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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人生路》歌词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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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敏的老先生总爱抱怨,咱们的文化中缺乏寓阅读于乐的体认。对我而言,阅读的乐趣,一定就是从妙医师那些狂热与井然有序档案中的文件和命案报告,所聆听到的和谐乐章。我的双臂感受到夜晚的凉意,我的双耳聆赏着虚拟乐器演奏的夜之讴歌;同时,我还盘算着该如何因应,以便让自己像个尽管稚嫩,但面临种种奇遇之际,仍果断坚决的年轻人。既然下定决心成为一个为自己将来打算、富有责任感的年轻人,于是我从妙医师的库存中抽出一张纸,记下细微的线索,以便随时可用。

        我离开了档案室,耳中仍萦绕着悠扬乐声。在这一个小时中,我内心深处的感触是,这整个世界,以及这位满脑子哲学的屋主,不但冷酷,而且工于心计。我仿佛听见心底某个无忧无虑的声音,鼓动我挑衅生事。我能感受到内心叮咚作响,就像看完一部欢快的有趣影片后,抱着嬉戏的心情离开戏院。那感觉犹如音乐般轻盈美妙,在脑海中游移穿梭。我的意思是:我们认同这位英雄,仿佛自己就是这个妙语如珠、天生流露轻浮神气、反应异常机敏的人。

        “有荣幸与你共舞吗?”向嘉娜邀舞时,她面露忧色地望着我。

        她和玫瑰三姐妹坐在餐桌旁,看着从编织篮中掉落到桌上的各色毛线球。那些毛线球像艺术作品里,落在丰饶角外,象征幸福与富足的成熟苹果及柳橙。毛线球旁是依《家庭与妇女》依样画葫芦的编织品和刺绣图样,有段时间母亲也经常拿来仿照,花样从花朵到针织花边、可爱小鸭、猫咪、狗儿,不一而足。出版社抄袭德国妇女杂志那一套,硬塞给土耳其妇女同胞,不过上面加了清真寺的图案,应该是出版社的主意。我端详着它在煤油灯照耀下映出的种种色彩,想起自己才刚阅读的现实生活戏码,两者同样是由生动的材料建构而成。然后我转向走近玫瑰蒙德身旁的两个女儿,被她们一家和相乐融融的景象感动,柔情油然而生。两个女孩眨着眼,打着哈欠,我问她们:“妈妈怎么还没让你们上床睡觉?”

        姐妹俩紧贴着母亲,有点吓到,随后便被带回房。我的情绪稳定多了,甚至还有心情奉承一脸狐疑、不住审视我的玫瑰蕾和玫瑰贝拉,差点说出“两位都是盛开怒放、尚未凋谢的美丽花朵”这类好听话。

        不过,进入接待男客的房间时,我终于开口。“先生,”我对妙医师说道:“我悲痛万分地读了您儿子的故事。”

        “这件事已由文件证实了。”他答道。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间里,他为我引见两名看不清楚面孔的男子。不对,这两个人并不是他手下的手表密探,因为他们没有在工作。其中一位是公证人;因为我们身处晦暗的环境,我的脑袋记不住事情,并不清楚另一个人在哪儿高就。我比较在意妙医师如何介绍我:我是个命中注定做大事的年轻人,个性稳重、认真、热情。他们可能认为,我和妙医师非常亲近。我不是那种刻意模仿美国电影角色的假仙痞子。看得出他非常信任我,非常、非常信任我。

        才不过三两下,我就确认了他对我的欣赏!我不知道双手该怎么摆,但希望让自己看起来高尚优雅。我像个谦逊的年轻人一样,低下了头,并改变话题;因为我知道他们不但会跟上话题,还会对我感激得五体投地。

        “先生,这里的夜晚是多么静谧啊。”我说。

        “但是,即使夜里一片静悄悄,感受不到一丝丝微风的气息,”妙医师说:“桑椹树丛里,还是会传来沙沙声。你听!”

        我们都专心聆听。对我而言,相较于外面一棵树沙沙作响的声音,屋内这吓人的黑暗更让我觉得了无趣味。倾听着这份沉默之声时,我才发现,从进这栋屋子开始,大家说话都是轻声细语。

        妙医师把我拉到一旁。“我们刚坐下来打比齐克牌,玩了几回合而已。”他说:“我的孩子,现在我要你告诉我,你比较想参观什么?是我的枪枝,还是钟表收藏?”

        “我想看看钟表,先生。”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隔壁的房间更暗,妙医师对我们三人展示两款旧式的先力牌几上时钟,钟声活像枪响。我们也看到一个位于加拉塔的商家制造的厢型钟;镶嵌在木头里的钟,声音独树一格,每星期只要上一次发条即可。据妙医师说,同款钟世上只剩一座,摆在托普卡匹宫的后宫。在钟的刻度盘上看见斯麦纳古城的字样时,我们试图弄清楚,以切割的胡桃木打造这款摆钟并签下大名的赛门·赛门尼恩,究竟住在黎凡特的哪个港口。我们还注意到那只环球牌时钟,钟上装饰着月亮图案,还有显示满月时间的日历。妙医师拿出一把大钥匙,并转动钟摆,为这座古董钟上紧发条。它的钟面设计像苏丹塞利姆三世时代,人们进行梅芙莱维时所戴的头巾样式。这个钟的声音听得我们汗毛直竖,后来才知道那是转动钟体内风琴发出的声响。我们都记得,自孩提时代便在许多地方听过或看过有钟摆的荣汉牌壁钟,至今它仍敲出忧伤的钟声,像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在未经加工的舍奇索夫时钟钟面上,我们看见火车头及其下方的“苏联制”字样,直打哆嗦。

        “对我们的同胞来说,时钟的滴答转动,不只是告知俗世的某种途径,而是带领我们与内心世界契合的回声,就像清真寺天井的喷水池溅落出的水花声一般。”妙医师说道:“我们每天面向麦加祈祷五次,然后迎接斋戒月,接着是日落后的开斋饭,日落时结束禁食,再来是破晓前用封斋饭。作息时间表和钟表,都是吾人上达天听的工具,而不是像西方人一样,视其为在匆促间得以跟上世界脚步的手段。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我国这般深爱钟表;我们是欧洲钟表业者最大的客源。在所有西方人的产物中,只有钟表为吾人接受。它也是除了枪枝之外,唯一不能以国产或外国制分类的产品。对我们而言,有两条路直通造物主:军事力量是发动圣战的凭借;钟表是祈祷的工具。西方人已经成功地压制我们的枪炮,现在,他们又策划出火车这种玩意儿,要连我们的时间概念一并消灭。每个人都知道,祈祷作息表最大的敌人,就是火车时刻表。我死去的儿子相当清楚这一点,因此他耗在巴士上好几个月,想取回逝去的光阴。意图离间我们父子的人,利用巴士夺走了我的爱子兼继承人的生命,但是我妙医师可没天真到轻易被他们的阴谋诡计耍骗。切记这一点:当我们的同胞攒到一点钱,他们买的第一件东西,永远是手表。”

        虽然妙医师颇有继续低声发表长篇大论之意,不过一座镀金、钟面上釉、点缀着深红玫瑰图案、钟声如夜莺般优美的英国制普莱尔时钟,这时奏出一首鄂图曼帝国时期的老歌《我的抄写员》。

        当三位牌友竖起耳朵,专心聆赏这首描述一位抄写员前往乌斯库达旅行的悦耳歌曲时,妙医师凑近我耳边轻声说:“我的孩子,你决定了吗?”

        就在那一刻,我从开启的房门望进去,看见隔壁房间案头上的镜子反射出嘉娜的身影,令我意乱情迷。

        “先生,我还需要再多看点档案。”我说。

        我这么说,是为了避免下决定,而不是希望借此让自己回神。通过邻室时,我可以感受到三位玫瑰姐妹花,包括难伺候的玫瑰蕾、神经紧张的玫瑰贝拉,还有刚把女儿弄上床睡觉的玫瑰蒙德,都对我行注目礼。嘉娜蜜色的双眸,写着万般的好奇与决心呀!我觉得自己仿佛实现某种重要的成就。我猜想一个男人与一名漂亮又活泼的女子为伴时,内心都有如此的感受。

        但直到此刻,我还不够格当那个男人!现在我坐在妙医师的档案堆中,面前是一叠叠密探提供的情报;而在另一个房间,嘉娜放大的容颜自桌案上的镜子反射而出,怀着妒意的我,融化在她的美貌中。我快速翻阅一页页档案,盼望高涨的妒火或许能驱策我作出决定。

        我的研究不必再进行太久,就告一段落了。把所谓的爱儿(其实是个来自开瑟里的倒楣青年)下葬后不久,妙医师便解散剩余的手表手下们,如摩凡陀、欧米茄和舍奇索夫,而先力早已命丧黄泉。在妙医师雇请追查那本书读者的新锐密探中,精工是他最信赖、也最精准的一位。为了找到熟悉那本书的人,突袭学生宿舍、咖啡馆、俱乐部及学校休息室时,精工甚至掌握了偶遇的建筑系学生穆罕默德,以及他女友嘉娜的行迹。他是在十六个月前发现穆罕默德的。那时是春天,穆罕默德与嘉娜陷入热恋,他俩随身带着一本书,亲密地互相读给对方听。精工持续观察两人,虽然没有贴身监视,但也跟踪了八个月左右,他们始终未发现精工的行迹。

        八个月期间,精工不定期呈递妙医师共二十二份报告,时间从他发现这对情侣到我读了那本书,以及穆罕默德在小型巴士站遭人枪击为止。我耐性十足地带着逐步上升的妒意,把这些报告看了一遍又一遍。虽然早已过了午夜时分,我希望借着档案提供的逻辑,试图让自己接受这些恶毒的结论。

        结论一:我和嘉娜在古铎镇十九号房独处的那一夜,她望着窗外,说没有男人碰过她,其实并非事实。精工不只在春天追踪两人,他发现整个夏天这对情侣多次进入穆罕默德打工的饭店,认为他们在房里待了很长时间。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当我们仅止于猜测的事情,被某人亲眼目睹并记载下来,让人更觉得自己蠢到极点。

        结论二:包括精工在内,没有人怀疑穆罕默德可能是纳希特了结前一个人生之后的新身分,他父亲、工作的饭店管理阶层及学校建筑系的注册单位也一样。

        结论三:这对情侣没有特别异常之处,唯一引人注意的是他们正坠入爱河。如果忽略精工最后十天的报告内容,你会发现,他俩甚至没打算把那本书转手给别人。同时,他们并非无时无刻阅读那本书,因此他们的举止让精工有点摸不着头绪,不知道他们拿那本书做什么。他们就像一对平凡的大学生,朝着结婚的目标迈进。他们与同学的往来很和谐,两人的课业都很好,对事物的热情也拿捏得有分寸。他们与政治团体没有瓜葛,对涉足政治完全不热心积极。精工甚至写道,在那本书的所有读者当中,穆罕默德是最镇定冷静、最不沉溺其中,也最不热中的一个。正因如此,精工对后来的发展相当惊讶,可能还很高兴走到这一步呢。

        结论四:精工嫉妒他们。对照他其他的报告时,我首先注意到他形容嘉娜的字眼参杂了过度的关心和文诌诌的诗意。“这位年轻的女士正在阅读,优雅地蹙着眉心,她的面容透着一抹澄澈的雅致与庄严。”“然后,她摆出那独一无二的专属仪态,突然轻拉耳后的一束秀发。”“有时候,在自助餐厅排队读那本书时,她会轻轻嘟起上唇,双眸开始闪着光,别人可能会臆测,两滴清泪随时将在那双美目的角落涌现。”再来看看,这几行让人惊讶的文句写得如何?“我说先生,阅读了一个半钟头之后,这位年轻女士在书本上方展露的脸庞,变得亲切柔和。她脸上的神情是如此不可思议,无人能及,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那神奇的光芒不是由窗外渗入,而是从书页中投射在这张天使脸孔上的光辉。”在他笔下,她身边的年轻男子完全与嘉娜的天仙气质相左,反而更像凡夫俗子。“他们的故事,不过就是大家闺秀与来路不明的穷小子坠入爱河。”“他们两人中,咱们的年轻人比较谨慎、焦虑,而且小气。”“年轻女士更愿意结交朋友,与他们交好,甚至愿意分享那本书,但那个饭店柜台工读生老是把她看得死死的。”“很显然,因为出身寒微,他避免与她的朋友打交道。”“想想看,这小伙子冷淡又要死不活,年轻女士究竟看上他哪一点。”“不过是个饭店小职员,他也未免太跩了。”“他就是那种狡猾能干、装出一脸聪明相的人,这些人口风很紧,又沉默寡言。”“没用的自大狂!”“我得老实说,此人一无是处,不必多介绍了。”我开始欣赏这位精工先生,但愿我能信赖他的精准。然而,他倒是让我相信了另一件事。

        结论五:那件事就是,他俩那时是多么快乐啊!下课后,他们一块儿到贝约鲁的戏院,看一部叫作《无尽之夜》的电影,从头到尾两人十指紧扣。两人坐在学生福利社角落的桌旁,看着人来人往,亲密地说着体己话。他们形影不离,到贝约鲁非闹区的地方逛街、搭公车、上学、在伊斯坦堡四处逛,或是坐在三明治店的小凳子上膝盖相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吃相。瞧,他们又来了,年轻女士从随身背包中拿出一本书,两人一块儿读了起来。接着,就是那个夏日!从穆罕默德离开饭店,精工就尾随其后,发现他和拎着塑胶袋的嘉娜碰面。他确定必然有戏可看,所以随行在后。他们搭渡轮到公主岛,租了一艘划艇,然后去游泳;接着两人雇了一架双轮双座的马车,在马车上啃玉米,吃冰淇淋;回到城里后,两人进了年轻人的房间。要读完这些报告,实在很煎熬。他们大吵一架,相互争辩。当时精工认为这是他俩交恶的征兆,但直到秋天,两人一直没有发生真正的争端。

        结论六:精工一定就是在十二月的下雪天,于小型巴士站附近,从粉红色塑胶袋里拔枪射中穆罕默德的人。我并不完全确定这点,不过,他的怒火和妒火证明了一切。我想起当天,自己从窗户里看见那个人模糊的身影加速狂奔,远离被雪覆盖的公园的情景。我猜精工大约三十岁,出身警官学校;这位满脑子雄心壮志的警官,兼差当私家侦探贴补生活所需。他曾经以“没用”这样的字眼,形容那位建筑系学生,那么,他对我的评价又是如何?

        结论七:原来,我是自投罗网的不幸受害者。精工老到地下了结论,甚至有点可怜我。但是,精工还是没能推敲出这对年轻男女之所以关系紧张,是因为嘉娜想处理掉那本书。当时一定是基于嘉娜的坚持,所以他们决定征求人选,把书交到那个人手上。两人就像私人企业聘雇的猎人头公司在人才库中为职缺筛选候选人一样,于科技大学各大楼、宿舍与讲堂仔细检阅。至于他们为何挑上我,一开始精工并不清楚。不过精工很快就精确地判定,他俩的确已经观察、跟踪,而且谈论我很久了。让我自己落入陷阱,远比他们现身挑选我容易多了。我有多容易上勾?在走廊上,嘉娜数次经过我身旁,手上拿着那本书。有一次,她对我嫣然一笑。知道她确实在设计我,令我五味杂陈:她知道我在福利社偷看她排队,为了迅速将手伸进袋子里拿钱包,装出非得放下手上东西的样子,然后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大概过了十秒,她的纤纤玉手再很快把书拿走。他们确信,我这条可怜的笨鱼,已经愿者上勾。连我的日常动线,他们都查得一清二楚,把书摆在我必经的人行道小摊位。如此一来,我就会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它,而且很困惑地认出它——“啊,这就是那本书!”——然后买下那本书。这与当时的情况完全相符。精工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准确地写下对我的评价:“只是个爱作白日梦的小鬼,毫无特点可以介绍。”

        我没有耿耿于怀,因为他对穆罕默德的评语也差不多。而且,我甚至在这段形容语中发现安慰之意,激励我鼓起勇气扪心自问:为什么我从来不曾对自己承认,买下那本书,并且阅读它,其实,只是想要得到那漂亮的女孩?

        当那本书像一只有魔力的胆怯小鸟躺在我的桌上,而我毫不掩饰地以眼神表达对嘉娜的爱慕,目不转睛盯着她,浑然不觉自己正瞪着人家看的同时——也就是说,当我经历生命中最狂喜陶醉的时刻之际——望着我们的,除了穆罕默德,还有远处的精工也正监视着我们三人,这点才真正令我无法忍受。

        “我以为自己恋爱了,也乐于接受这个事实,我以为这样的巧合就是人生的本质,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他人策划的虚构事件罢了。”我这个被骗的男主角说道,决定离开房间去看妙医师的军械库。但英雄还得弄清楚更多事情,进行更多研究,所以他得再工作一小时。

        我拼了老命列出一张清单,上面全是叫作穆罕默德的年轻读者资料。这份名册是妙医师手下一丝不苟的手表密探们,以及安那托利亚所有悲痛商人的杰作。因为舍奇索夫没有查出穆罕默德的姓氏,我弄了整整一大串名单,不知道如何判断。

        时间很晚了,但我确定妙医师还在等我。我朝着之前在时钟滴答声中玩比齐克牌戏的房间走去。嘉娜和妙医师的女儿们已经回房,牌友们也都回家了。妙医师退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整个人深陷在又软又厚的椅子上读书,仿佛想避开煤油灯射出的光线。

        他察觉我进屋,取了一把镶着珍珠母的拆信刀夹进书里,并合上书本,站起身说他一切就绪,一直在等我来。我想稍事休息片刻,以免阅读太久眼睛过于疲累。他很确定我对所闻所见,以及搜集到的资料相当满意。人生不就是充满狡诈的王八蛋浑球,以及令人惊讶的命运和体验吗?但是,他已下定决心,把拨乱反正当作己任。

        “档案与索引都由在刺绣工厂工作的玫瑰贝拉小心地打点。”他说:“至于玫瑰蕾,身为尽责的女儿,她很愉快地管理信件往返,负责写信给我顺从的手表密探们,在信中加注我的指令和回应。每天下午,我们边喝茶,边听玫瑰蒙德以悦耳的声音朗诵收到的信件。有时候我们在这间房里工作,有时则改在你刚才阅读资料的档案室。在暖和的春夏时节,我们围坐在桑椹树下的桌畔,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对于我这样热爱独处的人来说,那几个钟头,我觉得很快乐。”

        我的脑袋不断思索,想找个合宜的字眼,赞美他所有的爱与奉献、全部的关怀与高雅、一切平静与规律。我瞥见了进屋时他放下的那本书封面,原来他正在看《札哥》。他是否知道,自己下令狙杀的雷夫奇叔叔,曾经在某段时间试图将这本插画小说改编成充满国家主义色彩的漫画版本?不过,我没那个心思,为其间的细微巧合大惊小怪。

        “先生,我现在可以参观枪枝了吗?”

        他以让我放心的亲切语调温柔地回应:我可以叫他医师,或者父亲也行。

        妙医师对我展示一把白朗宁半自动手枪,那是一九五六年经由招标,由内政安全部自比利时进口的。他解释说,时至近日这把枪仍然只配给高阶警官。接着,他告诉我关于德国制帕拉贝伦手枪的掌故,说只要加上比枪把厚重两倍的木制手枪套,便可转换成来福枪。这把枪曾偶然走火,直径九厘米的子弹竟然射穿了两匹魁梧的匈牙利驮马,然后射进这栋房子的某扇窗户,再从另一扇窗穿出屋外,最后命中桑椹树的树干。他继续说道,即便如此,这把枪却不易携带;如果想要实用又可靠的武器,他推荐我选择附带安全把手的美制史密斯威尔森手枪。接下来介绍的,是闪闪发亮、令所有枪迷激动莫名的柯尔特左轮手枪,这把枪没有保险,因此即使容易怯场,只要记得扣扳机就行了;但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未免太像美国牛仔。我们的注意力继而转移到一组德国制的华瑟牌手枪。在所有外国枪枝中,这是唯一成功融入吾人国家意识的厂牌,特色在于外型像国产的刻里卡雷手枪。由于过去四十年来被广泛使用,因此在我眼中,这组枪与众不同。从枪枝狂热分子、军官、巡夜者到面包店老板、警察,这把枪经由他们之手击发了无数次,最后命中诸多叛徒、小偷、花心男人、政客和饿死鬼的尸体。

        妙医师对我打包票说,华瑟与刻里卡雷几乎没有差别。在他多次坚持两者都是肉体和精神的一部分之后,我选定了配备击铁的九厘米口径华瑟枪;这把枪容易隐藏,近距离射击时也不必耍花样。妙医师把枪和几大本剪报当成礼物送给我,并且亲吻我的额头。这个动作很得体,令人想起咱们老祖宗对枪枝多么着迷。当然,进行这些仪式之前,我什么话都无须多说。妙医师说,他还有工作要做,而我现在该就寝休息了。

        我完全没想到睡觉这回事。从枪枝储藏室到房间的十七步路程,我的脑袋里也上演了十七种不同的情节。当我默念时,把它们全移到脑海的某个角落,然后在最后一刻,选出与最后一种景况符合的综合体。我记得自己在嘉娜锁着的房门上敲了三下,用那因为阅读过久而无法自制的脑袋,重新检视一次经历的奇闻,至于到底挑了哪种说法,我完全没有概念。我一敲门,心底便有个声音说:“报上密码!”或许是因为猜想嘉娜可能会问密码,所以我回了这句:“苏丹万万岁!”

        当嘉娜转开锁并打开房门,她脸上展现的半喜,噢不,是半悲,不对,应该是全然难解的神情,令我顿失勇气,像个背了几星期台词、一踏进聚光灯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的业余演员。面临类似情况时,一个聪明人会相信自己的直觉,而非试图说一大堆根本记不起来的蠢话。这道理不难推测,但我却这么做了。充其量我试着忘记自己是个落入陷阱的猎物。

        我像个远行归来的丈夫,亲吻嘉娜的唇。经历这么多预料之外的艰险后,我们终于回到家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太爱她了,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重要。如果人生会出现一、两个难关,那么我就是经验老到的旅者,迈开大步,勇往直前。她的唇荡着桑椹的芳香。我们俩是命中注定在一起的佳偶,要携手一生,因应独断与困顿交加的人生,防备那些试图以自我牺牲为手段打击我们的人;对抗那些身分尊贵、热情、企图把自身的妄想投射到全世界的蠢蛋;还要抵御那群生活脱轨、受到天马行空世界引诱的人。当两个人分享彼此的梦想,几个月来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当他们跨越千山万水终于相聚,噢,我的天使,还有什么阻力,能够妨碍他们拥抱彼此,把世界抛诸脑后?最重要的是,还有谁能拦阻他们成为真正的伴侣,发现那独一无二的真理时刻?

        那就是阴魂下散的第三者。

        求求你,请让我再一次吻上你的唇,让那个在所有密探情报中只剩下名字的阴魂就此退散,以真人现身。你瞧,我现在就在这里,我知道时光逐渐耗尽。你瞧,我们一块儿走过的高速公路确实存在,当我们穿梭其上,它却丝毫察觉不出我们的存在;它们由碎石与柏油打造,被夏夜星光所温暖的躯干伸长延展。让咱们像它们一样,甩开一切纷纷扰扰,一块儿躺下来……我的甜心,求求你,当我的双手碰触你细致美好的双肩和纤细的手臂;当我与你如此贴近,想像着我们在巴士旅者中缓缓搜索探寻,在那个独一无二的时刻欢喜相遇;当我的唇触着你耳畔与发梢间半透明的肌肤;当你秀发发散出的电波吓着了刹时俯冲过我前额与脸庞的鸟儿,在空气中扬起一抹秋天的气息;当你的双峰坚挺如我掌中振翅的倔强鸟儿,瞧,从你的眼神中,我可以读出你在告诉我,那唤醒我俩过往回忆的难得一刻,已然到来:现在,我们既非身处此地与他方,也不在你梦想中的乐土,不在巴士上,不在某个幽暗的旅馆房间,甚至不在书中描述的那个未来世界;现在,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犹如置身无垠的时空,其中,有你和你的叹息,有我和我急促的吻,我们互相拥抱,等待那可能发生的奇迹。等待那圆满的一刻到来!抱紧我,不要让这一刻溜走,我的心肝,来抱着我,让奇迹永不休止。求求你,不要抗拒,只要牢记:在巴士座位上的那些夜晚,我们的身体缓缓地沉溺在对方的温柔中,我们的梦想与头发缠结在一起。在你转过脸、别开朱唇之前,请你记得,对我们走过的、小镇上的后街房舍深深地看一眼;请你记得,当时我们都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请你记得,我们手牵手一起看过的所有电影:片中那如雨下的子弹、下楼的金发美女,还有你爱慕的帅哥们;请你记得我们看过的所有吻戏,当时我们无声地看着,仿佛自己正在犯罪,却忘了罪恶感,渴望踏上截然不同的世界;请记得当他们双唇相接,眼睛都避开了摄影机;请记得即使车胎每分钟转动七次半,我们仍能如老僧入定般稳坐。但是,她一点也不记得。我带着绝望之情,最后一次吻了她。床铺已经皱成一团。她可能感觉到我腰间那把硬邦邦的华瑟枪吗?嘉娜伸开手脚躺在床上,双眼仔细瞪着天花板瞧,仿佛凝视着星星。即使她这么对我,我仍然忍不住要问:“搭巴士旅行时,我们不是很快乐吗?咱们回去坐巴士吧。”

        当然,这样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刚刚在读什么?”她问道:“今天有何发现?”

        “许多关于人生的道理,”我借用配音电影常用的对白,以肥皂剧演员惯有的腔调答道“真的,都是一些非常有用的资料。很多人都读过那本书,他们全都前仆后继奔向某处……一切都令人困惑,那本书放射出的光芒,与死亡一般耀眼。人生真是充满惊奇。”

        我觉得自己可以继续营造这种情境;如果我无法借由爱情创造奇迹,至少还能以眩惑小孩的言词达到目的。天使啊,请原谅我的天真举动吧,请原谅我为了一己之需诉诸欺骗,因为这是七十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与嘉娜如此接近。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就在她的身畔;读过一点书的人就了解,像我这样一个被真爱赏了一耳光、遭拒于门外的人,装出天真的惊奇神情是马上派得上用场的花招。一个夜里,当时我们在从阿夫永前往库塔雅的巴士上,车外雨水如洪流般倾泻,自车顶及窗户渗进车内,车上播放着《虚妄天堂》这部影片;但是精工最近才在报告中提到我——到底是报告了没?——说一年前,比现在更快乐、更平静的嘉娜,已经和她的情人牵手看过这部影片。

        “所以,谁是天使?”此刻的她问我。

        “显然和那本书有关。”我说:“知情的不只我们,还有别人也在追寻天使。”

        “所以,天使会对谁现身?”

        “对那本书有信心,而且仔细阅读的人。”

        “然后呢?”

        “就一直读下去,直到改头换面。某个早晨醒来,别人看到你会说,我的天啊,在那本书散发的光芒中,这个女孩已经变成天使了。这意味着天使必定一直是个女孩的化身。你一定觉得奇怪,这样的天使,如何能请君入瓮。难道天使也会使坏点子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还在动脑筋想,还在追查当中。”天使,我只说了这些,因为不愿意招惹危险,不想陷入不确定之中;因为我觉得,自己唯一确认的天堂,就是这张与嘉娜共枕的床。就让那独一无二的一刻顺其自然吧。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木制品味道,还有一抹清凉的气息,令人联想起小时候常买的肥皂和口香糖,但现在我们都不买了,因为包装太难看。

        我不仅无法更深一层探究那本书,也无力让嘉娜对我动真感情。我觉得,在夜里仅有的几小时中,自己应该能想出—些词句,传达某些看法。因此,我告诉嘉娜,最可怖的东西,莫过于时间本身;但我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开始这趟逃避时间之旅。所以我们才会持续地移动,寻找时光静止的瞬间,也就是圆满的独特时刻。当我们靠近它时,能感受到时光的离去,我们与死者及濒死之人共同门睹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刻。在我们翻阅了一整个早上的儿童连环画里,也能找到存在于那本书中的智慧种子。当时机成熟,我们动动脑子就能理解。在那遥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们旅程的起点与终点,皆随机运决定。他是对的:这条漫漫长路与黑暗的房间,都充斥着带枪的歹徒。死亡的戾气,借由那本书,以及各种书,渗入我们的人生。

        我拥着她说道,甜心,咱们就留在这个漂亮的房间吧,咱们就珍惜这一切吧。瞧瞧,这里有书桌、有时钟、有灯火、有窗子。清晨起身,我们会一眼望见桑椹树,歌颂它的美好。什么叫作万一他在那里,而我们在这里?这是窗棂,这是桌脚,这是煤油灯芯:不但发光,还会飘香。这世界就这么简单!忘了那本书。他也希望我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存在是为了拥你入怀。但是,嘉娜完全不明白。

        “穆罕默德在哪里?”

        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问题的答案就镌刻在上面。她蹙着眉,额头看起来好像变高了。她的唇抽动了半晌,似乎打算吐露秘密。在屋内羊皮纸般色泽的灯火照耀下,她的肌肤透出一抹粉红,这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在巴士上度过那许多夜晚之后,拜几顿上好餐点和舒适安宁的睡眠环境之赐,嘉娜的脸蛋总算有了点血色。我对她提起这件事,希望她像那些突然渴望结婚、享受幸福安定婚姻生活的女孩一样,会答应嫁给我。

        “我病了,所以脸发红。”她说:“下雨把我冻坏了,我在发烧。”

        她是多么动人美丽啊!玉体横陈,双目瞪视着天花板,而我就躺在她的身旁,赞叹地欣赏她脸蛋的血色。我像个医生,不住把手按在她高贵的前额上,没有移开,仿佛想确认她不会从我身边逃开。我回忆着童年旧事,在这个空间里,有幸蒙她碰触的东西,像是床、房间和气息,都完全被转变了。我的脑袋仍思前想后,盘算东盘算西。当她微微转过脸,眼中带着千百个问号看着我,我把手从她的额上移开,告诉她实情。

        “你的确发烧了。”

        刹那间,许许多多下在计划之内的事,全部涌向我。我在凌晨一点奔向厨房,在微弱的灯火中,越过笨重的锅碗瓢盆,穿梭于虚无的幻象,忽然发现了一个炖锅。我把在罐子里找到的干菩提花扔进锅中煮热茶,脑海里不断转着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告诉嘉娜,其实驱走感冒最好的方法,就是与其他人一起裹在毯子里。接着,我在餐具架上的药瓶堆中乱翻一通(嘉娜已经指点过我),一边找阿斯匹灵,一边想着如果我也生病,那么我们好几天都不必出房门一步了。一扇窗帘动了动,传来拖鞋的声响。妙医师夫人的影子,比紧张兮兮的本人早一步现身。“夫人,没事,不要紧的,她只是感冒了。”

        她带我上楼,要我从储藏室搬下一条厚重的毯子,然后铺上鸭绒被。她说:“可怜的小人儿啊,她可是天使下凡呢。别让她有任何差池,听懂了吗?你自个儿小心点。”然后,她又说了一段永远萦绕我脑海的话:我妻子的颈项,是多么美丽啊!

        回到房里,我盯着她的颈子看了大半天。难道我从没注意过吗?不,我当然注意到了,而且爱极了它。但现在,她颈子的长度,似乎变得更惊人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一心二用。我看着她慢慢喝下菩提茶,吞下阿斯匹灵,再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像个一心想“快快康复”的乖孩子。

        接着是漫长的缄默。我双手护住眼睛,向窗外看去。桑椹树轻轻地摇曳着。我亲爱的,即使是最轻微的风吹拂,我们的桑椹树也会沙沙作响。没有人回答。嘉娜仍在发颤,时光飞快地流逝。

        没多久,我们的房间就充满“病房”的特色和味道。我来回踱步,知道自己将渐渐与桌子、杯子及床头桌变得极为热稔、极度亲密。时钟敲了三响。你可以坐在床边靠着我吗?她问道。我隔着毛毯紧抓住她的腿,她微笑着,说我好贴心。她闭上眼,假装睡去。不对,她真的睡着了,睡了。她睡着了吗?睡着了。

        我发现自己还在踱来踱去。我望着时钟的指针,拿水壶倒水,凝视嘉娜的脸,心里着慌,吞了一颗阿斯匹灵。每当她睁开眼睛,我便一次又一次,把手摆在她的额上探查温度。

        光阴仿佛在时钟的驱策下流转,霎然而止。盖在我身上的半透明羊毛毯破了一个大洞,此时嘉娜在床上坐起身。我们突然热烈讨论起车上的服务员,其实他们都是巴士的副驾驶。其中一个人曾说,他打算有一天霸占驾驶座,把巴士开到某个未经开发的地区。另一个人说,敝公司奉上这些口香糖给各位贵客聊表敬意,请大家自行取用;但接下来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还说可别嚼太多啊,小老弟,这些口香糖添加了鸦片成分,所以乘客一上车就会像小婴儿般呼呼大睡,还以为是车子配备上好的避震器,以为从来不从右边超车的驾驶技术高超,以为汽车性能好、巴士公司服务佳,才让他们睡得安安稳稳。嘉娜,你还记得,那个我们在两条不同巴士路线都碰到的司机,说了些什么?——他说,小老弟,能够笑真是好事,第一次注意到你们俩时,我只知道你们是一起私奔;现在看到你们的戒指,才明白两位已经结婚了,妹妹,恭喜你们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曾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在优美文字的帮衬下,于荧幕上活灵活现起来:当爱侣们漫步树下,手臂交缠;或是情人们伫立街灯柱下;或者在车里——自然是后座;或者在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上;或者像外国电影一样杵在滂沱大雨中;还有,当男孩与女孩突然遭迷人的叔叔棒打鸳鸯,或被朋友们以“为了你们好”的理由拆散;或者有钱的公子哥儿跳进游泳池之际,会开口问那名诱人的女子:“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从来没看过以病房为场景的爱情故事桥段,片中也没有生着美丽颈项的女主角,自认这番话,无法让嘉娜的芳心如片中的女主角一样,产生神奇的震撼。而且,房里还有一只胆大包天的蚊子,也让我走了神。

        望着时光飞逝,我愈形焦躁起来。我测量她的体温,开始发愁。我说,让我瞧瞧你的舌头;她伸出粉红色的舌,时候到了。我倾身靠近她,把她的舌含入口中。天使啊,我们维持这样的姿势,过了好半晌。

        “亲爱的,别这样。”她说:“你真的很温柔,但我们还是别这样吧。”

        她睡着了。我在她身旁躺下,靠着床沿,开始细数她的呼吸频率。后来将破晓时,我脑中不停地想着:我要告诉她,嘉娜,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多么爱你……大概就是想一些类似的话。后来我转念又想,或许可以编些谎言,再把她劝回巴士上;我已经约略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何处。愈来愈熟悉妙医师手下那群杀人不眨眼的手表密探,以及与嘉娜同处一室这一夜之后,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开始怕死。

        天使,其实你也心知肚明吧,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倒卧在挚爱女孩的身旁,一夜聆听她的呼吸声直到天明,一夜凝望着她可爱又独特的下巴;看她穿着向玫瑰蕾借来的睡袍,双臂露了出来,秀发披散在枕上,而窗外的桑椹树于日光照耀下染上一树灿烂。

        接着,周遭的节奏灵动地加快了起来。屋里传出喧哗声,房门外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走过,汽车的轰鸣,一声咳嗽传来,有人在敲门。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男人拎着一个大医药包,模样看来像医生,进了屋内,屋外的烤面包香气随之传来。他的嘴唇漾着血污,仿佛刚刚才吸过血,嘴角还有一处溃疡。我突发奇想,以为他会把发着高烧的嘉娜衣服剥光,以那满是血污的唇吻上她的颈项与美背。他从那个讨厌的大包包中拿出听诊器,我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华瑟枪从隐处掏出来,然后离开房间,完全没注意到女主人面露忧色地站在门边。

        在大家发现之前,我已经冲向妙医师为我介绍过的那片地区,来到一个四周全是白杨木的偏僻地带。确定不会有人监视,风向也不会为我招惹蜚短流长之后,我拔出枪,快速连发了好几枪。我就这样试用了好几回合妙医师致赠的礼物。短距离练习不仅因为我太节省了子弹而缩短时间,我的表现也糟糕得可怜。我瞄准白杨木的树干,但没办法打中,即使四步距离里连开三枪也没有命中。我记得自己当时有些犹豫,无助地试图整理所有思绪,望着天际自北方南下的云朵快速飘动,想及年轻的华瑟射手是多么哀伤……。

        前方有一块矿脉外露的岩石,高度足以让我鸟瞰妙医师的部分田产。我攀上岩石,坐了下来。我没有冲昏头,并未思量这个家大业大的望族有着多广阔的田地和多丰沛的财富。我左思右想的,反而是我的人生将在哪个可悲之处画下句点。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在危急存亡关头,我没看见天使、书本、缪思,还有博学的农民,也没有任何先知、电影明星、圣者、政治领导人为了我现身,或者伸出援手。

        光想不是办法,只能返回妙医师的豪宅。那个嘴唇满是血污的医生,已经津津有味地畅饮我心爱嘉娜的血,现在正和女主人坐在一块儿,喝着玫瑰姐妹泡的茶。当他看见我,眼睛闪了闪,一副打算说教的模样。

        “年轻人!”这是他的开场白。我的妻子染上风寒,正受感冒的折磨;更糟的是,她因为疲劳、疏于照护,加上缺乏睡眠,现在十分虚弱。我到底在搞什么鬼,竟然害她累个半死?我怎么可以这么不怜香惜玉?一旁的母女档以非难的目光,直盯着这个年轻的新婚丈夫瞧。

        “我让她服下一些强力药物,”医生说:“她一整个礼拜都不能下床。”

        一整个礼拜!直到那个密医喝完茶,抓起面前几片杏仁蛋白饼塞进嘴里,总算准备滚蛋时,我满脑子都在想,对我来说,七天未免太漫长了。床上的嘉娜已经入睡,我拿走所需的随身物品、看档案时抄下的笔记,还有钱。我亲吻了嘉娜的颈子,像个一心救国的志愿军,急匆匆离开房间。我告诉玫瑰蕾和她的母亲,我有急事待办,有无法规避的责任未了。我把妻子托付给她们;她们说,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媳妇照顾。我特意强调,自己五天内就会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直朝小镇和巴士站而去。没有回首,不再瞧一眼身后这片满是巫医、幽灵、土匪的土地,甚至对妙医师之子的替死鬼——那个开瑟里年轻人的墓,我也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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