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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人生路》歌词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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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上路了!嗨,熟悉的车站,摇摇晃晃的巴士,悲伤的旅人,哈罗!一切就是如此发生,你已经习于某些固定的生活模式,当日常琐事离你而去,你变得沉溺其中,甚至浑然不觉自己已经陷入这些习惯中不可自拔;你察觉日子再也与过去不同了,悲伤紧箍着你不放。我原本以为,搭上这辆玛吉鲁斯公司老旧的巴士,远离妙医师秘密王国管辖的卡提克小镇,朝文明社会而去时,自己不会有半分感伤。毕竟,我已端坐在巴士上,尽管这辆车引擎噗噗作响,爬山路时上气不接下气,活像抽搐呻吟个没完的怪老头。但是,在那个如故事书中美景的土地最深处,在嘉娜倒卧的那个房间,那只我没能摆平的蚊子还在,而嘉娜正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等待夜色降临。我重温一遍资料,再盘算了一会儿,以便可以早点把事情处理完毕,凯旋而归,迎来我的新人生。

        约莫夜半时分,另一辆巴士上,我在半梦半醒间睁开眼睛,把脑袋从震动的窗户上移开,心中愉悦地忖度,噢,天使,或许,我将在这里首次与你面对面相会。要走多远、要等多久,才能把纯净的灵魂与绝无仅有的神奇一刻圆满结合,这是激励我一直走下去的动力。我知道,恐怕没办法那么快从巴士窗口望见你。漆黑的平原、阴森的峡谷、漾着水银般色泽的河流、废弃的加油站,还有文字掉落不全的香烟、古龙水广告看板,一个个呼啸而过,而在我的脑海中,只充满邪恶的阴谋、自私自利的意图、死亡,还有,那本书。我对荧幕上放射的红光视而不见,虽然它或许能刺激我的想像力;至于片中日日大开杀戒、回家便呼呼大睡的屠夫,对他发出的可怕鼾声,我同样充耳不闻。

        天快亮时,我在一座名唤阿拉卡利的山城下车。时序已跳过秋季,更遑论夏末,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我在一家小咖啡馆坐下,等待公家机关开门办公。负责清洗玻璃杯、泡茶的那个男孩,发线几乎生在眉毛位置,似乎没有额头可言。他问我是不是来听教主授道。为了打发时间,我告诉他“是”。他特地泡了一杯浓茶给我,与我分享他的喜悦。他告诉我教主的神迹,说除了治疗病患、帮助不孕妇女怀胎,其实教主真正的特异才能,是只要注视着叉子它便会弯曲,还有只要轻轻碰一下瓶盖,百事可乐就自动开瓶。

        当我离开咖啡馆,冬天已经远离,秋季再度被略过,现在已经是炎热、蚊蝇满天飞的夏日时节。我就像个顿时摆平一切问题的成熟稳重高人,迳直朝邮局走去,心中有—抹隐约的兴奋。我小心翼翼地环视室内,满脸睡意的男女职员,有的在座位上看报纸,有的抽着烟,有的正倾身在柜台上喝茶。本来以为可以从那位一脸慈爱大姐相的女职员口中问出一点东西,没想到她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恶婆娘,一迭连声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你说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不在这里等?不过先生,现在是上班时间,你可以晚点再来吗?我满头大汗,逼不得已只好告诉她,我来自伊斯坦堡,是穆罕默德军中的同袍,和邮政总局的董事会关系还不错;她这才告诉我,穆罕默德·布尔登刚离开送信去了。刚刚离开一会儿的穆罕默德,现在已经隐身邻近的巷弄街道之中,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找到,我绝望地转了大半天,被那些街名搞糊涂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见人就问,嗨,你好,邮差穆罕默德来过了吗?——我在附近的窄巷中不断迷路。一只花斑猫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舔着自个儿的毛。阳台上有个颇具姿色的年轻妇女正在晾床单、被褥和枕头,几个市府工人将梯子靠着电线杆爬了上来,和她眉来眼去。我看见一个生着一对漆黑眼珠的男孩,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外地人。“有何贵干?”他趾高气扬地问。假如嘉娜跟在身边,或许她马上就会与这个自作聪明的小鬼交上朋友,机灵地嘲弄他一番,而我将明白自己之所以对她彻头彻尾倾心至此,不是由于她的美貌,不在于她魅力无法挡,不单是她如此神秘,而是因为,她很快就能与那小鬼攀谈起来。

        邮局正对着凯末尔雕像,对街则有一家叫作“翡翠”的咖啡屋。我在人行道西洋栗树树下的桌旁坐下,过了半晌,发现自己居然看起了《阿拉卡利邮报》:当地药房从伊斯坦堡购入一种治疗便秘的新药,以“屎脱拉肚”为名发售;被伯鲁竞技足球俱乐部炒鱿鱼的教练刚来到镇上,将执教下一季大有可为的阿拉卡利砖厂少年队。所以,看样子镇上有座砖厂,正这么想着时,我瞧见穆罕默德·布尔登肩上垂着两大袋邮包,气喘吁吁地走进镇公所,真是让我失望透顶。这个外表粗拙、疲惫得像狗一样狼狈的穆罕默德,一点也不像那位令嘉娜为之神迷疯狂的穆罕默德。

        我在这里的任务已了,想到名单上还有许多年轻的穆罕默德等我造访,我还是不要打扰这个清幽平静的小镇,走为上策。但是,心魔却驱使我,在原地等着那位穆罕默德跨出镇公所大门。

        就像其他邮差一样,他踩着小碎步,快速穿过马路,朝阴暗的人行道走去。我喊他的名字,叫住了他,他迷惑地看着我。我对他又抱又亲,责怪他连军中最要好的伙伴都认不出来。他内疚地和我一块儿坐下,我残忍地继续耍弄他,要他至少“想出人家的姓”,他开始乱猜一通。过了一会儿,我猛然打断他,告诉他一个随便捏造的假名。我告诉他,自己认识一些邮政总局的要人。他看来像个老实的小伙子,甚至对升迁没有兴趣。大热天扛着沉重的邮包,已经把他累坏了,汗水正如雨下。侍者端来清凉的汽水,他感激地望着,很快打开瓶盖。他心里很想尽速逃离这个可疑的军中弟兄,不是由于把对方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觉得羞赧想开溜,而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但是,我却感受到一股报复的快感直冲脑门。

        “我听说你读了一本书!”我说着,严肃地啜了一口茶:“我听说,你根本不在意别人看见你在读那本书。”

        他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对我的话题了然于胸。

        “你从哪里拿到那本书?”

        但他很快便恢复镇定。当时他在伊斯坦堡的医院陪伴住院的亲戚,那本书是在路边一处书报摊发现的。他被书名混淆,以为那是一本关于养生的书,因此买下它,后来舍不得扔掉,送给了那位亲戚。

        我们停顿了一会儿。一只麻雀停在桌旁的空椅子上,然后再跳到另一张空椅。

        我端详着这位邮差先生,他的名字以小写字体工整地写在口袋上。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也许此我稍大一些。他也碰上那本令我人生方寸大乱、导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的书,他同样感受到那本书带来的冲击,他和我一样慌乱震惊——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慌乱,或者说,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了解他的心情。我们的共同点,让我们同为受害者,或同为赢家,想到这点就让我很不爽。

        我发现,他并没有低估这个话题的严重性。因为暍完汽水之后,他便俐落地把瓶盖一扔。我觉得,在他心中,那本书有不寻常的地位。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优雅;他的皮肤甚至称得上细皮嫩肉;他有一张敏锐的脸孔,杏眼透出易怒、容易陷入忧郁的个性。我们可以说,这个人和我一样,亦受了那本书的蛊惑吗?他的世界也全变了样吗?午夜梦回,当那本书让他觉得自己在世上竟可悲、孤单至此时,他是否也一样陷入哀伤?

        “不管怎样,”我说:“老朋友,今天很高兴。不过,我得赶巴士去了。”

        为了让这个人与我袒裎相见,我仿佛对他揭露自身的创伤般,把自己痛苦的心掏出来给他看。天使啊,原谅我的不得体与粗鄙,因为我突然发现,这些不在计划中的行为,我竟然都做到了。倒不是我讨厌那些表现真心诚意的老套交际手法,这类相聚最后不是喝得烂醉,就是哭成一团,伤心欲绝,这种情感不能仅以哥儿们间的感情解释带过——事实上,我还挺喜欢和住在附近的好朋友到破旧的小酒馆喝两杯呢。我现在不想这么做,因为除了嘉娜,我不愿想及其他。我希望快快独处,让自己满脑子梦想着,有一天能与嘉娜同享欢乐的婚姻生活。我才刚站起身,我的军中伙伴便说:“这个时间,没有巴士到附近的任何城镇。”

        接招吧!他不是笨蛋!他抓到我的小辫子,得意洋洋地以那双漂亮的手反复轻搓着汽水瓶。

        我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掏出枪住他的细皮嫩肉上打几个窟窿,还是变成他的好哥儿们、知心密友和命运共同体。或许我该折衷一下,比如说一枪击中他的肩膀,又感到懊悔,急忙将他送到医院;之后当夜幕低垂,他的肩头缠着绷带,我们把他邮包里的所有信件逐一拆开阅读,疯狂作乐一番。

        “无所谓。”我把钱放在桌上付了帐,洋洋得意地说,然后转身离开。我不知道这个动作是从哪部影片学来的,不过学得不赖。

        我像个认真、有干劲的人一样健步如飞,他或许正望着我离去。我绕过凯末尔雕像,步上窄小的阴暗人行道,朝巴士站而去。这个地方称之为巴士站未免溢美,因为充其量它只是个让巴士挡雨挡雪的草棚罢了,根本不会有任何巴士。我倒楣到得在穷乡僻壤的阿拉卡利小镇过夜——我的邮差朋友,可是称这个地方为“城市”。一个认真尽职、以自己工作为荣的男人好心地告诉我,中午以前没有巴士。这个人真是倒楣透顶,终其一生都得待在一间小斗室卖票。当然,我没有多此一举告诉他,他那颗秃头和他背后固特异轮胎广告中的美女大腿,一样是橙色。

        我为什么这么火大呢?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我脾气这么坏?天使啊,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何方,告诉我吧,求求你,指点迷津吧!请你照护我,至少,警告我不要在盛怒下胡乱开枪;让我竭力把事情处理妥当,让我像个爱家顾家、一心一意保护家眷的男人一样,摆平世上所有病痛与不幸;让我和发高烧的嘉娜重新聚首吧。

        但我心底的怒火却茫无头绪地四处乱窜。难道,每个带枪的二十三岁男孩,都会出现这种状况吗?

        我浏览着笔记,很容易就找到那条街,以及打算前往的商家:救世杂货铺。手织的桌布、手套、婴儿鞋、蕾丝、念珠全部稳妥地放在小窗台上,极有耐性地暗藏诗意,吹皱妙医师手下手表密探们心中的一池春水。我走进店铺,望见老板正在看《阿拉卡利邮报》。我不确定是否该跟他打照面,所以又转过身。阿拉卡利镇上的人,难道都这么自信吗?还是只有我这么想?

        我坐在咖啡馆里,心中有些微挫败感。灌下一瓶本地生产的汽水之后,我脑中盘算着该怎么做。我去买了一副墨镜,其实之前经过药房的人行道时,便已经在窗口看上它了。勤奋的老板剪下报上的泻药报导,贴在窗子上。

        当我戴上墨镜,走进救世杂货铺变得轻而易举,顿时变身为自信十足的当地居民。我沉着声,要求看手套,母亲总是这么做的。她从来不会说“我想为自己找一双手套”,或是“我需要替当兵的儿子找一双中等尺码的羊毛手套”,而会直截了当地请求:“我想看手套!”为了让她满意,店里总是引起一阵骚动。

        但对这位老板兼伙计来说,我的指令一定犹如天籁。他小心翼翼地瞥了我一眼,让人联想到爱挑剔的家庭主妇,又像个一心想升官,把军阶徽章配挂得整整齐齐的小兵。他把所有货品从抽屉、手织包包及展示窗中,全部拿出来给我看。他看来约六十开外,脸上蓄着短须,嗓音透着坚定,表现出对手套的迷恋。他让我看手织的女用羊毛小手套,每根手指都花花绿绿地织上三种不同颜色的毛线;接着,他把牧羊人最爱的粗毛手套由内向外翻开,展示缝在内里的马拉什山羊毛皮,说可以强化手掌;这些毛线都没有使用人工染料,全都是他亲自挑选,并由乡村农妇依他设计的式样编织而成。他的指尖磨出一层皱皮,因为指尖部位是毛手套最容易磨损的地方。如果我想在手腕处加上一朵花,应该买这一双,它以最纯质的茶色染成,边缘镶以蕾丝;或者,我有什么特别偏爱的款式。他问我要不要拿下墨镜,好好瞧一瞧这双由色瓦斯出产的康嘎尔狗皮所制成的高级奇品。

        我看了看,又戴上墨镜。

        “惊慌孤儿,”我说,那是他在通报消息给妙医师的信件中使用的假名:“妙医师派我来,他对你不太满意。”

        “怎么会呢?”他镇定地问,仿佛我只是把话题转到手套颜色那般简单。

        “邮差穆罕默德是无害的公民,你为什么想加害这样一个人,举发他?”

        “不,他可不是那么无害。”他说,带着介绍手套的口吻解释:那家伙一直在读“那本书”,而且挺引人注意。很显然,他脑袋里装的阴险邪恶思想,均跟那本书脱不了关系,满脑子也都充满那本书意图散播的毒素。有一次,他在某位寡妇家被逮,因为他以送信为借口,没敲门就擅自闯入。另外一次,他和一个学生脸颊紧贴,膝头紧靠在一块儿,在咖啡馆看儿童漫画;其中一本画册,内容以评鉴圣徒与先知的标准评价土匪无赖和窃贼。“光这样还不够举发他吗?”他问。

        我不太确定,没有作声。

        “如果,今天在本镇……”没错,他用了“本镇”这个字眼说:“禁欲的美德被视为耻辱,手指涂抹指甲花的女性被人看不起,那么,这都是拜邮差、巴士,还有咖啡馆里的电视所引进的美国货之赐。你搭哪班车过来?”

        我照实答了。

        “妙医师,”他说道:“无庸置疑是个伟大的人物。依他的指示行事,令我心境平和,我感谢上苍。不过年轻人,你回去告诉他,别再派人盯我了。”他收拾好手套说:“顺便再告诉他,我在穆斯塔法帕夏清真寺的公厕亲眼见到那个邮差在自慰。”

        “而且,是用他那双纤纤玉手呢。”说完我便离开。

        原以为自己到了屋外会舒服些,但是当踏在被艳阳晒得如烤盘的石子路上,我惊怖地想起,自己还得在这个小镇消磨两个半小时。

        我静静等着,觉得快晕倒了,全身虚脱。最惨的是我没有睡好,胃里满是一杯杯灌下的茶水、菩提茶和可乐,脑中爬满从《阿拉卡利邮报》读来的一则则当地短闻,视线所及尽是镇公所的红瓦屋顶,而农夫银行那闪闪发亮的红紫色招牌像海市蜃楼在我眼前忽隐忽现。我耳中充塞着鸟儿的鸣唱、发电机的嗡嗡声和旁人的咳嗽声。当巴士总算精神抖擞地转进站,我急切地霸住门口,但被一把推开。后面的人把我拉回来,以免我挡住神圣教主的去路——谢天谢地,他们没有摸到我身上的华瑟枪。教主飘着仙气晃过我身旁,淡粉色的脸庞闪耀着智慧的神采,让他浑身散发高尚的光辉,仿佛对我们这些堕落的生灵满怀痛惜之心;不过,他对自己引发的骚动,似乎相当得意。何必要取枪呢?我自言自语,感觉腰间的枪正抵着腹部。我上了车,没有骂半句话。

        坐在三十八号座位上,我发现巴士并没有离站,而且觉得嘉娜和她身边的世界都已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我禁不住去瞧外面欢迎教主的人潮,看见目前正轮到咖啡馆那个小厮亲吻教主的手。当巴士开动时,我注意到他得体地吻罢教主的手,并小心翼翼抬起那双手,触碰自己的前额。此时,我注意到那位悲痛商人也在其中。他像个下定决心行将暗杀政坛领袖的刺客,穿过丛丛人群。但是,当巴士驶离,我才知道他根本没打算靠近教主,他的目标是我。

        小镇被巴士抛在后方,忘了吧,我告诉自己。阳光像个灵巧的探员,一直紧抓着我的座位不放。无论上路几回,即使身在树下的阴影中,它也下放过我。阳光无情地烤着我的颈背与臂膀,活像在烤面包。但我一直告诉自己,算了,算了,没关系。这辆有气无力的巴士吐着气,在这片没有房舍、没有人烟、片林不生、不见半块岩石的荒凉黄土地上一路吁吁前行,我惺忪的双眼却被光线照得一片昏花。我知道,不要理会它,随它去吧,这时候,是其他的事让我的头脑深处得以保持异常清醒。悲痛商人提报了我邮差朋友穆罕默德的大名,我在那个小镇盘桓五个小时,这段时间某些事已经有谱了——我该如何汇整资讯?像我这样业余的侦探,往后行经各城镇时,应该观察哪些多彩、和谐的景象与人们?

        打个比方,离开阿拉卡利三十六个小时后,我在午夜时分抵达一个索然无味小村庄发展成的小镇。它灰尘满布,乌烟瘴气。我在车站等待下一班巴士,嘴里咬着裹上起司的面饼,一来免得肠胃再受折磨,一方面也打发似乎不会流动的光阴。我发现身后有个怀着恨意的身影逼近,是那个迷恋手套的老板吗?不,是他的魂魄!不,是个悲情又愤怒的商人?不对,我想或许是精工吧。就在此时,公厕的门砰的一声猛地关上,不明身影从穿着雨衣的精工,变成一个穿雨衣的无辜阿伯。他身旁是个头上包着围巾的传统妇道人家,还有他们的女儿。我搞不懂自己到底哪里有毛病,居然在一件暗褐色的雨衣里看见精工的影像。或许,因为我在人群中看见的悲痛店主朋友,也有一件同样颜色雨衣的关系吧?

        之后,类似的惊吓,我又经历了一次。不是精工的影子,而是一座面粉厂。我在一辆静悄悄的巴士上睡得很沉,换搭下一班之后,继续睡得像个陀螺;车子不但开得四平八稳,缓冲器性能也好多了。然后,早晨时分我踏进一座面粉工厂,拜访被果仁蜜饼师傅告发的一位年轻读者。为了尽快理出头绪,我早就编好谎言,自称是对方的军中同袍。由于我追踪的所有穆罕默德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上下,军中好哥儿们这个托辞,可说是手到擒来。这番话对我第一个攀谈的工人一定很有说服力。他全身沾满面粉,眼神闪着友爱的兄弟之情,还有几分讶异,仿佛也曾在同一个单位服役;他直接朝办公室而去。我退到一隅,不知为何,感受到空气中浮现着一股凶煞之气。一支由电动马达带动的巨大传动轴,在我头顶不祥地转呀转。全身一片白、令人发毛的工人们叼着烟,在朦胧的白色灯光下,一个个烟头随着人影亮艳但缓慢地移动。我这才发现,所有人影都带着敌意,对我品头论足、指指点点,但我试着表现得怡然自得。过了一会儿,正当以为方才从满墙面粉袋的缝隙中偷瞄到的调速轮,就要朝我飞来时,在那些忙进忙出的人影中,有个微跛的人走向我,问我是哪根葱,竟敢在这里放屁。由于机器声太大,他听不到我说话,所以我扯开嗓子吼,告诉他我没有要放屁。他说,不是,他是要问我,我来这里有何贵干。我再次高声解释,说我很喜欢军中的伙伴,穆罕默德很有幽默感,而且是个诚恳的朋友;我又说自己正在安那托利亚地区走动,卖人寿保险和意外险,想到穆罕默德在这里工作。这个全身面粉的人影提了一些保险业相关问题:干这行的,是不是都是一群小偷、玩三牌游戏的低三下四赌鬼、泥水匠、带枪的男同志——因为声音太吵,我大概听错了——或者全都是一些祖国与伊斯兰教的恶毒敌人?我无能为力,只能费力解释;他听着,表情很友善。我们谈到所有行业都有好人,也有害群之马:世界上有诚实的人,同样有那些你搞不懂他们在想啥的浑球。我再次向他打探,我的好兄弟穆罕默德,到底在忙什么。“朋友,你给我看好!”那个人影对我说道:“穆罕默德·欧库的腿这副德性,不可能作弊混进军队。你到底弄懂了没有?我是谁?”

        那一瞬间,我没办法作答,倒不是无计可施,而是因为惊讶。我回说,一定是我头昏,才记成了别人的地址,但很清楚这个理由没啥说服力。

        我很走运,没被海扁一顿,安全脱了身。不久,我在另一位悲痛点心师傅密报者的铺子,吃着一片入口即化、美味无比的安那托利亚千层卷饼。我思忖,那个跛脚的穆罕默德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会去读那本书的人,但经验告诉我,人不可貌相,光看表象是绝大的错误。

        举个例子来说好了,每条街道都弥漫着浓浓烟草味的印什帕沙小镇,不单是那个被中伤的消防队员读了那本书,其实地方消防队的所有成员都读过,这真是太让人惊讶了。为了迎接解放日庆典,这个小镇忙得不可开交。这一天,是希腊占领军被驱逐的大日子,我和一群儿童及一只友善的獒犬一起观赏庆祝活动。消防队员头戴钢盔,帽子顶端装饰着小型的瓦斯喷嘴。他们踏着密集的整齐步伐,奔过训练场,头顶那一丛丛小火跳跃着。他们以完美的合声唱道:“燃烧,燃烧,我们的国土在燃烧。”之后,我们一块儿坐下大啖炖羊肉。身穿鲜艳黄红相间短袖制服的消防队员们,偶尔低声咕哝着引述书中的文句,或许他们只是开玩笑,也可能没注意到我。至于那本书,他们后来领我去看,就藏在唯一一辆清防车的坐垫底下,当作古兰经一般恭奉着。难不成我误解了那本书的寓意?或者是,那群消防队员相信,天使们——而不是只有一位天使——会在星宿照耀天际的夏夜自空中下凡,嗅闻空气中的烟草香,为哀痛逾恒和操劳忧心的人们,指引一条通往快乐的道路?

        我在某个小镇的照相馆拍了照;在另一个小镇,找医生检查我的肺;到了第三个小镇,我在金饰店买下先前试戴的戒指。每当离开这些充满忧伤气息、尘灰又破烂不堪的地方,我总幻想着,自己和嘉娜有一天真的造访此地,拍照留念,或者请医生检查她那两片美丽的肺叶,而我买下那只戒指,从此我们情牵一生,永不分离:我们不只是要查出摄影师穆罕默德、医生穆罕默德或者金饰师傅穆罕默德的身分,还要知道他们热切研读那本书的原因。

        我在这个小镇盘桓了一会儿,咒骂在凯末尔雕像上方便的鸽子,顺便检查一下手表、查看我的华瑟枪,接着朝巴士站而去。每到这个时刻,我经常心生恐惧,担心那些穿着雨衣的恶人,如一丝不苟的精工和其他手表密探的身影,尾随在背后。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是否可能就是在国家情报局当差的摩凡陀?因为看见我的瞬间,他从那辆开往亚达纳的巴士上纵身跳下。没错,应该就是他;就是他,我最好赶快改变行程,而我真的这么做了。躲在臭气冲天的厕所里,我绝望透顶,希望天使能在这辆我偷偷摸摸搭上的迅捷舒适公司巴士窗边现身。我察觉到有双眼睛正在注视我,令我颈背汗毛直竖。我断定,这次盯上我的,一定是不怀好意的舍奇索夫。所以,当夜半时分巴士在休息站停下,大伙儿都在丽光板拼装的餐厅用餐时,我扔下喝了一半的茶,躲进玉米田里,等待巴士离开。望着蓝色天鹅绒般深湛夜空中的星辰,我想,或许等到白天,我可以穿上白色外套、面带微笑地走进当地商店,然后垮着一张脸,换穿一身红衬衫、紫外套,还有灯心绒长裤走出店外。我发现,自己好几次汗流浃背,穿过丛丛人群,冲向巴士站。

        追赶跑跳碰几个回合之后,我相信,自己已经甩掉那些尾随追踪的武装鬼影;或许可以说,我自己下结论,认为妙医师手下的手表密探根本毫无充分理由可以把我打得满身窟窿。那些监控我的邪恶目光,将会被视我为其族类的镇民友善的眼神取代。

        有一次,为了确定那位到伊斯坦堡探望叔父的穆罕默德,并不是我要找的穆罕默德,我陪着一位住在他家对面公寓的长舌大婶从市集走回家。我们一起提装着菜的网状购物袋和塑胶袋,多汁的番茄、头尖尖的各式椒类,还有胖呼呼的茄子,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她开始喋喋下休,说还会有人来探望军中袍泽,实在太好了,说人生多么美妙;她还说,我妻子卧床在家,并没有那么糟糕。

        或许,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在卡拉克里镇上的“美味料理”餐馆,我坐在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下大啖美食,煮得烂熟的奶油茄子上铺着满溢百里香芬芳的烤肉串。轻柔的微风,吹得树叶摇曳生姿,厨房里的点心面团香气四溢,宛如宜人的珍贵回忆。在阿夫永附近某个下记得名字的糟糕小镇,我的双腿一如往常疲惫不堪,只剩下意志力拖着前进。浑身无力的我,在一家糖果店前停步,看见—位母亲身材圆滚滚、皮肤光滑,像只闪闪发光、装满糖果的瓶子,而瓶中糖果的颜色如开了许久的玫瑰花和橘子皮。我转向收银员,全身发抖。那位妈妈的女儿活脱是母亲的缩小版,但更苍白一些。她看上去约十六岁,是个绝世美人,有着高高的颧骨,眼睛有点斜视。她从正埋头阅读的温馨写真杂志中抬起头,率真地一笑: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的眼神,让我联想到美国电影中那些不受束缚的浪荡女。

        一天晚上,我在巴士站等车,车站灯光蒙胧,气氛安宁祥和,像极了伊斯坦堡家中的时髦客厅。我和三位稍早遇到的后备军人坐在一起,一块儿玩他们自个儿发明、规则巧妙的纸牌游戏。他们称这个游戏为“国王的王牌”。他们把叶尼杰牌香烟的烟盒截开,在上面绘上国王、飞龙、苏丹、妖魔、情人、天使;这里的天使等于是扑克牌的鬼牌,而天使全是女性,代表邻家女孩,或某人的唯一真爱,或者某个本国电影明星,或是让这群人梦中打手枪的酒馆驻唱歌手,说这句话的是他们当中最爱恶搞的一位。他们让我指定第四位天使,而且非常贴心,没有问我这个她是何许人也,这番心意,即使够聪明、细心的朋友世不一定做得到。

        这段期间,我听信那些悲痛线人告诉我的—切,极尽所能搜集每一位穆罕默德巨细靡遗的资料。最让我难受的场景,就是目睹他们(密探们)藏匿在难以接近的角落地带,关上大门,门外则是多刺的篱笆,墙上爬满长春藤,道路蜿蜒曲折——或者说,其实最令人难受的,是看见自己在巴士站、在小镇广场、在车站餐厅,飞也似地避开那些身披雨衣、邪恶化身、一路尾随的手表密探。

        那天,是我上路的第五天。楚仑自由出版社发行人朗诵自己创作的诗给我听,请我喝茴香酒,以便让我更能体会他诗词的个中意涵。我得知他不再出版“居住与家庭”类别书籍的书摘,因为他体认到这么做既无法改善铁路问题,也不能推动楚仑到阿马斯雅铁路线路的兴建工程。接下来,我在下一个小镇花了六个小时四处狂奔,只为了寻找地址,以及若干蛛丝马迹,最后却火冒三丈地发现,为了从妙医师那里A钱,当地部分悲痛的线民捏造一位根本不存在的读者,还为那个人安排一个虚构的地址。接着,我出发前往群山峻岭环绕、夜幕早已低垂的阿马斯雅。名单上的穆罕默德,我已经筛检了一半,目前一无所获。我的两腿痉挛;心里记挂嘉娜仍发高烧卧床,所以早有打算,前往那个必访地点,询问过军中好友,只为了确定他不是穆罕默德之后,就要跳上第一班前往黑海海岸的巴士。

        我走过一座横跨一条泥泞溪流的桥梁——原来,这条小溪就是鼎鼎大名的绿河,不过它一点也不绿——继而来到一处位于墓地下方、坐落在切割岩壁所形成的断崖面上的住宅区。这座老旧但堂皇的宅邸,意味当年某个风光一时的人——谁晓得是哪个高官或坐拥土地的大将军——曾在这片荒芜之地定居。我敲了其中一间大宅的门,探问军中同袍的清息。他们告诉我,他开车出去了,不过他们让我进屋,并把我引见给这幸福快乐的一家子。

        一,一家之主是个为慈善机构及穷人提供义务专业服务的律师,尽心照料那些有困难、令他悲怜的客户;他从自己的浩瀚藏书中取出一本法律学专书,坐下来研读。二,对类似情况习以为常的女主人,把我介绍给正伤着脑筋的父亲认识,而妹妹则闪着顽皮的眼神,祖母戴着阅读用眼镜,小弟弟正在研究他的集邮收藏(邮局发行的“国土系列”);他们都显得很兴奋又愉悦,展现西方探险家笔下旅游书籍中土耳其人真挚好客的一面。三,等待苏菲特阿姨做的美味千层卷饼在烤箱烘焙时,那位母亲和淘气的小女孩亲切地问我问题,大伙儿还讨论了莫洛亚的小说《爱的氛围》。四,那位花了一整天辛苦照顾苹果园的儿子穆罕默德坦白告诉我,他完全不记得当兵时认识我这号人物;但他贴心地拚命寻找可能的共同话题,最后总算找出可供聊天的题材,因此我们才有机会讨论政府兴建铁路、鼓励村中农民合作立意虽佳,背后隐藏的政治动机却也许已经被世人忽略,这对我国相当不利。

        离开这座幸福满溢的大宅,身陷漆黑的街头时,我心想,这些人这辈子或许未曾被诓骗过。打从敲门、看到那家人的第一刻,我就知道,我要找的穆罕默德不住在这里。那么,我干嘛要留下来,让自己被那活脱是广告翻版的幸福家庭景象吸引?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的华瑟枪,是那把贴在腰际的枪。我不知道该不该回身,对那座平和安详的豪宅窗口来几记回马枪;但我明白,这只是一番空想罢了,只为了哄弄那头居住在我内心漆黑丛林深处的黑狼,要它快快上床睡觉。睡吧,黑狼睡吧。是的,咱们去睡吧。一间店铺,然后是商家橱窗和广告呈现在眼前:我的双腿如一头畏惧狼的羔羊般软弱无力,它们引领我前进到达某处。去哪儿呢?欢乐戏院,春天药房,死神干果与坚果店。那个男店员为何一边抽烟,一边那般盯着我看?接着,我去了杂货店、糕饼铺,最后发现自己站在汗伯钢铁公司一面大窗户前,瞪视着橱窗内的冰箱、土耳其瓦斯公司制造的火炉、面包盒、扶手椅、沙发和新式的摩登火炉。瞧见那只披着厚外套的狗(就是卧在汗伯钢铁牌收音机上方的小狗雕像)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

        天使啊,我身处位于两山之间的城市阿马斯雅,在店铺窗前伫立,流着眼泪,最终嚎啕大哭。你问一个小孩为什么哭,他落泪,是因为心中有个深刻的伤痕,但他却告诉你,哭泣是因为搞丢了蓝色的削铅笔机;望着窗内展示产品的我,完全被那股哀伤淹没。到底是什么道理,让人为了虚空的理由,变成杀人凶手?是为了终其一生,都要与灵魂的痛楚同在?我也许在干果与坚果店中买了些烤干果,或者是凝望着杂货店的镜子以看见自己的面容,也可能在满是冰箱与火炉的世界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是,我心底那个可恶的阴险声音,那头寄居的黑狼,依旧咆哮着,指控我的罪恶。天使啊,我曾一度如此相信人生,相信努力必有收获;而如今,嘉娜不足以令人信任,如果我能真心信赖她,便能马上干掉穆罕默德。现在我夹在他俩之间,坐困愁城,除了腰间的华瑟枪,以及高悬云端、建构在超脱信念与极度阴险的难解基础上的幸福人生幻梦之外,无可掌握。冰箱、柳橙榨汁机和单座沙发的影像,伴随着无声的恸哭,排山倒海直灌入我脑门。

        在国产电影里,抚平涕泗纵横小男孩或哭泣美妇哀伤的老人,竟然瞬间现身,助我这头斗败公鸡一臂之力。“孩子,”他说:“你为什么哭呢?孩子,你碰上什么麻烦了吗?快别哭啊。”

        这位蓄着大胡子、一脸聪明相的大叔,如果不是要去清真寺祈祷,八成就是个打算勒死人的恶棍。

        “先生,我父亲昨天过世了。”我回答道。

        “孩子,你的家人是谁?你肯定不是本地人。”他一定起了疑心。

        “我继父不让我们回来。”我说着,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补上一句:先生,我要去麦加朝圣,可是错过了巴士,你可以借点钱给我吗?

        我装出一副即将因哀伤而死的模样,走入黑暗中。这个理由一出口,谎言竟然意外地源源不绝。稍后,等心情平静,我口袋满满地搭上永远最令人放心的信赖安适公司巴士,看着荧幕上秀丽端庄的女子冷静地驾着车,毫不犹豫冲撞一群恶人。天亮前,我抵达黑海海岸,在黑海超商打电话回家给母亲,告诉她事情就快办妥,还会带个天使般的媳妇儿回家。如果非哭不可,那就让她喜极而泣吧。我在旧商店区一间糕饼辅坐下,打开笔记本,盘算着要尽早了结此事。

        住在萨姆逊的读者,是—个在社会安全医院担任住院医师的年轻大夫。一判定他不是那个穆罕默德,有个念头突然没来由地打醒了我:或许这是他把胡子刮干净之后的脸孔,又或许这是他身强体健、自信满满的形貌。这个人不像我因为看过那本书而方寸大乱,他以明智的方式,把那本书融会贯通、完全吸收,所以能够平静又热情地与那本书共存。我马上开始讨厌这个人。为什么同样一本书颠覆了我的世界,搞砸我的命运,却又能像维他命丸一样,滋补眼前这个人?我知道,如果不问个明白,我一定会因好奇而死。因此,我和这位肩宽体健的大夫,把话题转移到那本书上。他的护士有对大眼睛,五官分明,看起来像姿色略逊一筹的金露华。那本书故作无辜状,与其他医学目录一起立在书桌上,看上去像一本药学书籍。

        “噢,医生就是爱看书。”好心又能干的冒牌金露华格格娇笑道。

        护士离开后,医生把门锁上,以成熟男人的从容仪态坐下。当我们俩抽烟对坐时,他和盘托出一切源由。

        小时候受到家人的影响,他成为虔诚的教徒,每周五到清真寺祈祷,斋戒期间奉行禁食戒律。后来,他爱上一个女孩,舍弃宗教信仰,之后成为马克思主义信徒。当这些冲击在心中留下的刻痕渐渐淡化之后,他发现自己心灵极度空虚。不过,当他在朋友的藏书中发现那本书并研读后,“逐渐厘清了每一件事”。他体会出死亡在吾人生命中占据的分量,接受这个事实就像庭院里有棵树,或像在街上遇见朋友一样自然不过;他褪下一身反骨。他从此体认出童年时代的重要性,学会了去回顾,学会去爱过去生中的点点滴滴,认知泡泡糖、漫画、初恋和所有读过的书在心目中的地位。他热爱自己不成材的祖国,也热爱那些疯狂的巴士。至于天使嘛,透过理性分析,他早已参悟出这位能现神迹的天使,并且凭借自己的情感,相信天使的确存在。融会贯通之后,他知道总有一天,天使会找上他,他们将一块儿升上乐土;对他而言,所谓天堂,就是在德国落脚找到工作。

        他对我解释着来龙去脉,仿佛在向我这个病人说明,他开给我的这方幸福良药将产生何等药效。医生起身,推测他的病人应该已经了解药方的作用,我这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只好走向门口。当我起身离开,他以仿佛在交代病人“饭后吃药”的模样告诉我:“阅读时,我会在书上画重点,建议你也这么做。”

        天使,我逃之夭夭,搭上了南下的第一班巴士。我告诉自己,以后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不会再去黑海海岸冒险,而且,我和嘉娜的黑海岸之行也绝不会快乐。我的全盘考量中,仿佛包含了一个轮廓清晰、目标明确、大胆冒进,且能预见未来幸福的幻梦。我望向窗外,眼前尽是阴暗的村落、漆黑的羊圈、长生不死的林木、破旧糟糕的加油站、空荡荡的餐馆、寂静的山峦,还有焦躁的兔子。我告诉自己,之前在别处见过类似景象;或许是在萤幕播放的影片里看过,片中那位努力的善良年轻人发现自己遭人欺骗后不久,先利用那群人替他做事,然后再对他们拔枪相向。杀掉他们之前,他一个个质问对方,他们则向他摇尾求饶。他考虑要原谅他们,但太犹豫不决,给了歹人可趁之机,反而被他们群起反叛。当我们这群观众都认定那个坏蛋是恶棍,不值得怜悯时,司机头顶的萤幕上突然传出枪响。我望向窗外,像极一个讨厌见到打杀、讨厌血光的人。我仿佛听见由枪声、引擎和轮胎声响串成的古怪歌词,心想,天使啊,当英俊的医生以那本书为药方,对我循循善诱的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多问他,天使你究竟是谁。

        那段歌词大致是这样:“大夫,大夫啊,多给我一些讯息吧……”一位年轻病人问道:“天使到底是谁?”“天使?”这位全神贯注的医生取来一幅地图,像拿X光片一样摊在桌上,对可怜的病人说,他的器官早已没有治愈的希望。他指着意义之巅,还有非凡时刻城,又说这里是纯真之谷,这里是意外岬,而这里应该就是死亡。大夫啊,人们希望与死神相遇的意念,是不是和想与天使碰面一样?

        根据我的笔记,下一位要拜访的读者是住在依其兹勒的地区报纸配销商。下车十分钟之后,我发现他坐在位于商店区中心的店铺内,隔着衬衫陶醉地在自己矮胖又短小的身躯上抓痒——这个人,一点也不像嘉娜的爱人。现在的我,早已变成老到、干练的侦探,十分钟内,便搭上巴士离开小镇。接着,我在四个小时内换了两班车。住在省会的下一位可疑人物更好对付:他在巴士站对面的理发厅工作,带着哀怨的眼神凝视刚下车的幸运乘客们;他一手拎着畚箕,另一只手抓着一件一尘不染的干净围兜,在一旁等着正为客人认真刮胡子的老板召唤。我脑袋里诗意顿生,开始吟唱道:“来吧,兄弟,和我们一起走吧/让咱们登上巴士/前往传说中的仙境吧”。我希望趁自己的想像力还没跑光,能够一鼓作气支撑到底,所以又搭了一小时的车,抵达下一个城镇。我总觉得那个闲闲无事的可疑分子的确有问题,只好检查他店里的旧鸟笼、手电筒、剪刀、紫檀木、香烟盒;说也奇怪,我还检查了那位悲痛密探藏在后院空井中的手套、洋伞与一把白朗宁手枪。这位悲情、牙齿又参差不齐的商人,向我展示一只舍奇索夫手表,表现出对妙医师无与伦比的敬意与崇拜之情。当他对我描述,星期五祈祷仪式过后,自己和另外三位朋友约在糕饼铺后面的房间,讨论独立纪念日的种种景象时,我暗自沉思,觉得不仅这一夜已成历史,连秋天也倏忽而过。我心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隔壁屋子的灯光点亮了,秋叶纷飞中,一位身材姣好、有着蜜色肩膀的半裸女子现身窗前,只虚晃一下又消失无踪。接着,我看见黑马在天际疾奔而过,看见天使、焦躁的怪物、加油唧筒、幸福的美梦、关闭的电影院、其他路线的巴士、其他人,还有别的城镇。

        当天稍晚,我的元气恢复了,不再那么消沉。即使发现与我谈话的录音带经销商根本不是自己要找的穆罕默德,话匣子还是关不了,主题从他顺利的经商历程,跳到将告一段落的雨季,以及在上一个小镇体会到的哀伤气息。一阵哀痛愁苦的火车汽笛声响起时,我开始焦躁不安。我得马上离开这个连名字也不记得的小镇,重新搭上巴士,投入天鹅绒般的柔和夜色中。

        我朝巴士站走去,汽笛声就是自这个车站传来。从一辆停在路旁的自行车后照镜中,我看见自己的身影。这就是我的面容,身藏一把枪,穿着新的紫色外套,那个商人要送给妙医师的舍奇索夫手表躺在口袋里,双腿套着蓝色牛仔裤,笨拙的双手及奔忙的步伐在镜中一览无遗。街道旁的商店与窗户一一倒退消失,夜色中我只看见一座马戏团的帐篷,入口上方有一张天使的图片。这张天使图是波斯细密画与某个国内电影明星的综合体,但仍令我心脏怦怦跳。不只因为这个跷课的学生抽着烟,光看他鬼祟进入马戏团帐篷的样子就够瞧了。

        我买了票,进了帐篷。帐篷里充斥一股霉味、汗臭,还有泥巴味。我坐下来,打定主意暂时不问俗务,休息片刻。然后我干脆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干等,其中有一票胆大包天、没回部队报到的义务役大兵,还有心情郁卒出外消磨时间的人、老人家,另外有两个小孩和家人,看样子是跑错地方了。这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马戏团表演,似乎不太一样;没有精彩的高空飞人秋千,没有骑自行车的熊,甚至连变戏法的本土玩意儿也付之阙如。有个男人拉下一块灰布,把它变成一架收音机,然后让它浮在空中;收音机实体消失,化成串串音符,只听见〈土耳其进行曲〉的乐声。唱歌的年轻女子的现身,以凄怆的歌声演唱第二首歌曲之后,下台离去。观众的门票上标有号码,有人告诉大家可能有摸彩活动,所以大伙儿都很有耐心地坐着等候。

        之前表演歌唱的女郎再度现身,这回她扮成了天使,在眼角画上眼线,双眼看起来歪歪斜斜。她身穿一套端庄的两件式泳装,和我母亲在苏芮亚海滩穿的是同一款。她的颈上围着一块奇怪的布料,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条怪围巾,后来看清楚才发现,原来缠在她脖子上的是一条蛇,蛇的首尾垂挂在她娇嫩的肩头。我是不是见着了未曾看过的非凡光线?或者,只是因为我一直期待亲眼目睹这道光的关系?抑或,这一切只是出自我的想像?我庆幸自己置身帐篷中,与身边大约二十五个人一起看天使和蛇表演;我想,自己就要热泪盈眶了。

        当那位女郎开始对蛇说话,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有时候,人会冷不防地想起似乎被遗忘许久的记忆,而你不免心生疑惑,怎么会是这个时刻突然记起旧事,于是思绪百转千回,苦恼不已;我就曾有类似的感触。但如今对我而言,平静的感受胜过困惑。有一次,父亲与我去拜访雷夫奇叔叔。“只要有火车经过,我可以到处为家,即使身处世界尽头,或在特快车不停的小村落也无所谓。”他曾这么告诉我们:“如果入睡前没有听汽笛的声音,这种日子我不敢想像要怎么过。”我能够很自在地想像自己和这群人在这个小镇度过余生,因为从麻木不仁中重拾的祥和心灵,是无上的珍宝。当我看见天使亲切地对蛇说话,平静安宁的感觉,充盈我的脑海。

        灯光熄灭了片刻,天使退下舞台。当灯光再度点亮,团方宣布将有十分钟中场休息时间。我打算和这些愿意与之终生相伴的村人,一块儿去外头转转。

        才刚穿过木椅,我便看见一个人坐在舞台前方第三排或第四排的位子上。所谓的舞台,充其量不过是地上一片隆起的区块。那个人正在读《华伦巴格邮报》,我的心开始狂跳。他,就是那个穆罕默德,嘉娜的爱人,被定已过世的妙医师爱子;他交叉着双腿,浑身散发我渴望而不可及的安详气质。他只顾着看报纸,对周遭的世界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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