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处的烟馆烟雾弥漫,数个烟鬼躺在烟床吞云吐雾——这一幕让殷无恙感到惊骇。鸦片是否毒品,不仅中国人十分模糊,英国人也十分模糊;殷无恙经过大量的跟踪调查,断定鸦片是毒品;李湖瞻前顾后,弄出个以罚代罪的折中方案,缴纳了税费的烟馆仍可以堂而皇之销售鸦片;乾隆接到戳穿贡土秘密的条陈,龙颜大怒:“李湖不死,朝贡贸易必亡!”
鸦片之祸
英国人不是鸦片输入中国的始作俑者。
成于明代万历六年的说:“阿芙蓉,前代罕闻,近方有用者,云是罂粟花之津液也。”其实远在汉代,产于阿拉伯的“阿片”便开始流入中国,华佗开刀用的麻醉药估计就是鸦片。一五八九年(明万历十七年)葡萄牙人在《陆饷货物税则例》显示,澳门当局把阿片列为洋药进口,“定阿片每十斤税银二钱”。
鸦片由药品堕落成毒品,与吸烟草有相当关系。十六世纪,西班牙人把南美印第安人吸烟草的习俗带到远东,很快在中国蔚然成风。据西方学者魏菲德考证,将鸦片混入烟草装进烟斗吸食,是一六二零年(明泰昌元年)台湾人发明的。又据清末文人李圭考证,康熙开放海禁后,福建烟民发明“就灯吸食鸦片”的方法,直接用烟具就灯烧鸦片吸食。到乾隆朝,出现了特制的烟灯烟枪,工匠衙役用竹制的廉价烟枪,达官贵人用镶金镶银的名贵烟枪,吸食时旁边还有侍奉点灯装膏的小厮或丫环。不管哪一种国人研创的吸食法,都能带来飘飘欲仙的感觉。鸦片不再是药品了,而成了毒品。只不过当时,东西方都没有意识到鸦片残害人体、摧毁意志的祸害。
种植烟草与种粮争地,粮食是历代中国皇帝最为倚重的物产。明末崇祯皇帝,清初康熙、雍正皇帝都下令禁止种植烟草。不能种烟草,我种罂粟行不行?于是种植罂粟,制售鸦片在南方某些地区流行。雍正七年,世宗皇帝下令禁止种植罂粟和制作销售鸦片,处罚包括杖责、枷号、囚禁、流徙、处死等,但对吸食鸦片者免罚,也没有限制鸦片进口。当年,澳门口岸进口的洋药(鸦片)二百箱,鸦片贸易为葡萄牙人垄断。
殷无恙初来中国时,也把鸦片视为药品。十二年前,殷无恙在澳门住冬,无意中闯进中国人开的烟馆,里面的情景让他骇然。床榻上躺着一个个形容枯槁的人,烟雾缭绕,仿佛一个个幽灵显现。为区别吸普通的烟草,人们把鸦片称为大烟或烟土。殷无恙深入调查,发现染上烟瘾者,仿佛走上一条自我毁灭之路,学者不学,劳者不劳,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殷无恙对医学界“鸦片包治百病”的学说产生了怀疑。
公元前二世纪的古希腊名医加仑,总结出鸦片可以治疗的疾病有:头痛、目眩、耳聋、癫痫、中风、弱视、支气管炎、气喘、咳嗽、咯血、腹痛、黄疸、脾硬化、肾结石、泌尿疾病、发烧、浮肿、麻风病、月经不调、忧郁症、抗毒以及毒虫叮咬等——鸦片成了包治百病的神药。十七世纪英国著名医生,临床医学的奠基人托马斯·悉登汉姆热情澎湃讴歌鸦片:“我忍不住要大声歌颂伟大的上帝,这个万物的制造者,它给人类的苦恼带来了舒适的鸦片,无论是从它能控制的疾病数量,还是从它能消除疾病的效率来看,没有一种药物有鸦片那样的价值……没有鸦片,医学将不过是个跛子。”
人类对鸦片的认识经历过漫长的历程。罂粟的第三代衍生物海洛因,其药力是鸦片的六十倍。鸦片对人的伤害作用缓慢,使人难以察觉。即使一个人身体垮了,人们往往从别处寻找病因。
殷无恙想,鸦片具有镇痛药效,医生和患者会不会把痛楚的减轻,误以为治疗产生的奇效呢?殷无恙写了十二封信给英国的医学泰斗,对鸦片的奇效提出质疑。有六位没有理睬默默无闻的菲利浦,有六人回了信,其中两封驳斥殷无恙“荒诞不经”;有两封信言词含糊,说有待观察研究,不宜轻率下结论;有两封信表示了相同的看法,曾经在东印度行过医的普利茅斯圣公会医院院长约翰·塔夫脱说“鸦片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剑桥大学乔治·阿斯奎斯教授更是明确地指出:“鸦片服食过量,或者单纯为追求快感而服食,这种药品就堕落成了毒品。”
殷无恙照常每周两次在十三行街义诊。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西医在广州有了一点点名气,殷无恙精通汉话,他在十三行街的临时诊所,不时会有华人前来就诊。
这一天,有个中年汉在诊所外徘徊了许久,等病人走开后,他才进来,双手作揖:“殷先生,草民想请你为犬子看病。”
殷无恙见他单独一人,问道:“贵公子病得很重?来不了?”
中年汉吞吞吐吐:“不……不是……是他不肯来。”
“有病忌医可不好,你还是说服他来。”
易经通带几分傲慢说:“今日是义诊,不是重症,殷先生不上门。”
中年汉为难地搓手,殷无恙诚恳道:“晚上我同你去,行吗?”中年汉哭泣着跪拜:“草民谢殷先生大恩大德。”
易经通鲶鱼眼倏忽一转:“你说话吞吞吐吐,莫非贵公子得了花柳病?”
中年汉道:“比花柳病还可怕。”
晚上,中年汉带着殷无恙和易经通在黑洞洞的巷子里转来转去。
小巷深处的烟馆烟雾弥漫,数个烟鬼躺在烟床吞云吐雾。骨瘦如柴的阿财,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满头冒着虚汗:“让我吸一口……只吸一口!”
仇老板叫道:“你还想抽大烟?你欠的三十两银子还挂着哩。去叫你爹拿银子来,管你过老瘾。”
阿财哭泣道:“爹爹,你快来呀,拿银子来救救孩儿!”
正说着,中年汉带殷无恙与易经通进来。
阿财爬到父亲面前:“爸,救救孩儿,快付银子,孩儿要死了!”
中年汉气得跺脚:“我家怎么出了你这个孽畜?”中年汉转向殷无恙:“殷先生,你是神医,救救我的儿子啊。”
殷无恙摇头道:“我救不了你儿子,烟土中毒无药可治。唯一的办法,就是迫使你儿子强行戒掉烟土。”殷无恙气愤地指着老板:“你们伤天害理!”
仇老板冷笑道:“嘿嘿,是谁伤天害理呀?烟土是你们夷人弄来中土的,你还猪八戒倒打一耙。”
易经通在一旁拽殷无恙的衫襟。殷无恙语塞,神情尴尬又气愤。这时,面色蜡黄的陈贵华哼着小调,摇头晃脑走进烟馆,他看到殷无恙,不由一愣。仇老板热情招呼伙计道:“陈大爷来啦,还不招呼陈大爷上烟床。”
“不,不不,我是来找人的。”陈贵华慌慌张张逃出去。
陈贵华是陈寿年的独生子。陈寿年在商欠案查处期间自杀,与他抽大烟有一定的联系。陈寿年自从染上烟瘾,人变得彻底颓废,对生活丧失了信心。广义行破产后,潘振承收容陈贵华,让他进同文行做采办。殷无恙把陈贵华抽大烟的情况通报潘振承。潘振承叫潘有度查陈贵华的账,发现陈贵华虚报货品价格,累计下来约虚报了两千多两银子。
这都是给大烟害的!处罚陈贵华容易,难办的是迫使陈贵华戒断烟瘾。陈贵华是老东家陈焘洋的独孙子,潘振承不能撒手不管。潘振承同殷无恙商量,殷无恙提出关陈贵华一个月的禁闭,以后严密监视陈贵华的一举一动。
“殷先生,人们都说烟土是包治百病的神药,我没看到一个人吸食烟土根治了疾病,吸食成瘾的人,都好像在服慢性毒药。”
潘振承的困惑,也曾经是殷无恙的困惑。殷无恙说:“中医西医虽有较大差异,却有许多趋同的地方。中医的‘凡药三分毒’,‘治病用药,以毒攻毒’的理念在西洋也很流行。用药要严格控制剂量,还要讲究服用方法。抽大烟的服用法肯定是不行的,纯粹为追求一时的快乐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祸害。”
“我好像没发现广州的西洋商人和水手抽大烟?在他们国家,是不是也是这种情况?”
“欧洲各国服用烟土,基本停留在药用阶段。烟膏和掺有烟膏的药丸在药店公开销售,药店凭医生的处方把药卖给患者,当然,获取烟膏或烟丸也可以绕过医生或药店。有一些患者服用烟丸成瘾,身体越变越糟,这证明服用过量达不到以毒攻毒的治疗效果,变成了服毒。在欧洲这种情况不普遍,因为即使是迷信烟土神奇疗效的医生,也不赞同患者滥服。对了,我还看到过把烟土掺入烟丝装入烟斗抽的报道,之所以成为新闻,证明西方采用东方式抽大烟的方式吸食烟土的人很少。”
“这是何因?我听荷兰夷馆的爱米顿医生说,西方吸食烟土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他们不会不知道吸食烟土能带来一时的愉悦吧?”
殷无恙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看着启官充满疑虑的梭子眼,思索片刻说道:“西方人不像中国人对烟土如痴如醉,鸦片产生的危害远没有中国严重。欧洲能够较有效地控制鸦片泛滥,原因大概有几方面,一是我刚才提到过的,西方人服用烟土,一般都没脱离医生的指导。二是罂粟原产阿拉伯,天主教把罂粟看成撒旦(魔鬼)带来的物种,宗教人士和虔诚的教徒很容易抵御罂粟制品的诱惑。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西方的宗教遏制了教民追求快感。圣经视普世之人为罪人,每个人生来便有罪。原罪有七种:饕餮、贪婪、懒惰、淫欲、嫉妒、暴怒、傲慢。赎罪就必须戒饕餮、戒贪婪、戒懒惰、戒淫欲、戒嫉妒、戒暴怒、戒傲慢。饕餮是追求口舌快感,懒惰是追求身体的舒适,躺在烟床上懒懒散散抽大烟,恰恰是饕餮和懒惰的直接体现,为教民所不齿,亦会受到神父的劝诫。”
潘振承土灰色的梭子眼仍然充满疑虑:“中国佛教有六根说,六根是指眼耳鼻舌身意。按照佛教理念,人追求眼耳鼻舌身意的满足,就是六根不净。六根清净,便是人没有欲念。为何中国的宗教,起不到遏制教民追求愉悦的作用?”
“佛教是中国第一宗教,若把烧香拜佛的人统统算成佛教徒,佛教是中国的国教。但我经过二十多年的考察,发现中国本质上是个没有宗教的世俗国家。佛教徒的追求与佛教的原教旨背道而驰,这使得佛教成为世俗化的宗教。绝大部分中国人信佛,抱有世俗甚至庸俗的目的,我生了病,我发不了财,我科考失利,我家没有男孩传宗接代,我心烦意躁,我过得不快活,都去祈求菩萨保佑。这和佛教的原教旨恰恰相反,原教旨提倡六根清净,他们追求的正好是六根不净。中国的宗教干预不了人们生活,人们对宗教也没有神圣崇高的追求,大多数人是极不虔诚的,比如我想升官发财,进佛寺拜释迦牟尼不灵,就转去道观拜太上老君。只有世俗的国家才有自由选择宗教的权利。不像西方,一座城、一个国家只信一种宗教,人人都是教徒。教会的力量非常强大,大得可以左右国王。”
潘振承把话题引到现实中:“像在中国,缺乏外部的力量约束,一个人若想戒断烟瘾,光靠家人和亲人的力量,是很难做到的。”
殷无恙道:“中国神权的力量微乎其微,但王权的力量非常强大,君主又把权利赋予他信赖的官员。如果中国皇帝像禁洋教那样严禁鸦片,即使不能禁绝,也能遏止住鸦片泛滥。”
中国是全球第一个颁布禁毒法的国家,可惜雍正皇帝有关禁种罂粟、禁制禁售鸦片的上谕从来没得到过认真的执行。这道上谕本身就有漏洞,免罚吸食鸦片者,未涉及洋药能否进口的内容。广东督抚和粤海关禁止洋药从广州进口,但对洋药从澳门入口保持沉默。据《大明会典》中的记载,输入澳门的“乌药”(黑色洋药)来自暹罗、爪洼、榜葛三国。榜葛即当时印度旁遮普土王管辖的地区,为葡萄牙殖民地。康熙二十四年,清廷开放广州、漳州、宁波、松江四个对外通商口岸,尤其是广州口岸的开放,澳门的外洋贸易一落千丈,繁荣的澳门迅速走向衰落。葡萄牙的对华贸易,主要是葡萄牙的亚洲殖民地与澳门之间的贸易。葡萄牙人能拿出的商品,品牌和数量均逊于英法荷等欧洲国家,惟有鸦片一枝独秀,鸦片的最大产销地为果阿。
果阿位于印度西南,原归旁遮普土王统治。果阿滨临阿拉伯海,自古就与阿拉伯商人往来密切。葡萄牙人占领果阿时,果阿人就有用罂粟果及罂粟膏切成的薄片泡饮料喝的习俗。葡萄牙人把罂粟膏片输入澳门,将它称为“阿片”,由于上等阿片像乌鸦般油黑,当地人又叫它“鸦片”。可惜中国人有无法取代的饮料——茶叶,口感不佳的鸦片饮料在澳门备受冷落,鸦片通常只作为治病镇痛的药物使用。十七世纪上叶,中国人推陈出新,研创出抽大烟的吸食法,为葡萄牙输入的鸦片打开了魔鬼之门。
清康熙年间的四口通商,澳门的外洋贸易奄奄一息。澳葡当局着急,香山知县和澳门同知也犯愁。葡萄牙商人开始明目张胆走私进口鸦片,澳门海关参照燕窝、虎骨、西洋参的征收标准,征收百分之五的洋药税。随着抽大烟吸食法的推广,鸦片入口,雍正七年为二百箱,乾隆三十二年突破一千箱,年均递增二十九箱。以上的数据均为欧洲的通商资料所载,因为绝大部分鸦片是走私进入澳门,澳门海关连百分之五的洋药税还收不到。鸦片走私的利益由走私贩和澳门葡人分享,葡人总督不再为日益窘迫的市财政而发愁。
当潘振承向李湖提出查禁澳门走私鸦片时,李湖的反应十分冷淡,他甚至认为潘振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启官,鸦片可是治疗疾病,解乏提神的良药啊。你不能因为你老东家的孙子染上烟瘾,就请巡抚禁绝良药。”
“鸦片是治标不治本的镇痛药,眼下有九成以上的鸦片不是用于治病,而是用来寻求伤身的快乐。”潘振承把他与殷无恙交谈的内容,以李湖能接受的方式道出。
做事一向果敢的李湖变得优柔寡断:“启官,鸦片这东西既是毒物,也是良药,禁鸦片入口千万得慎重。万一皇上龙体欠安,需要服几粒烟丸,上哪去弄啊?”
自从贡土案后,李湖心怀愧疚,一直想报答皇恩。潘振承道:“鸦片如何入口,我们可以不管。烟馆开在陋巷,肯定没在官府注册纳税,这总得管吧?”
李湖叫师爷翻出雍正七年世宗皇帝的禁烟录副,谕令:“贩烟者,枷号一个月,发近边充军;私开鸦片烟馆诱惑良家弟子者,照邪教惑众律,拟斩监候。”李湖和师爷一道研究上谕,上谕禁的是贩烟和私开鸦片烟馆,如果在官府注过册,缴纳了税费者,不在惩罚之列。
李湖雷厉风行,叫臬司格木善派巡捕明察暗访,发现广州有两个私开的大烟馆。其他以出售烟草为主、烟土为辅的烟铺,多在里间附设烟床。烟床的实际数量,跟县衙登记的数量多有不符,尤其是夜间,伙计任意加设烟床。在李湖的授意下,格木善把私开烟馆、私增烟床的老板伙计统统抓起来,分别判他们流放近边。没有一个判斩监候,因为要上报朝廷由三法司秋审。李湖胆大妄为,十三行受商欠之累,不宜向行商派捐,李湖便想到“罚银代罪”这一招。于是,烟馆老板伙计闻风而动,在牢里托家人去筹银子赎罪。实在交不出的,毫不客气解往琼岛服苦役。
这次行动未能从根本上杜绝鸦片的内需市场。合法守纪的烟商毫发未损;在其他场合抽大烟根本没触动;鸦片走私入口的渠道仍然畅通无阻。
麦克解职
一七六七年(乾隆三十二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一份报告中,详述葡萄牙商船贩运鸦片至澳门的数量:摄政太子号三百八十三箱、安兹里加号三百九十六箱、安祖其号二百二十七箱、比利沙里尔号四箱,共计一千零一十箱。鸦片的到岸价每箱在二百至五百鹰元之间浮动,作保守的估算,这批鸦片价值二十五万鹰元;再作保守估算,约四成的“微薄利润”,他们就能赚取十五万鹰元。
葡萄牙是欧洲对华贸易唯一顺差的国家。一个国力日益衰退的国家竟能靠鸦片顺利解决贸易逆差,并且使捉襟见肘的澳葡当局能够生存下去。而国力日益强盛的英吉利,在逆差问题上却一筹莫展。英国纺织品在广州长期亏本销售,并且亏本人家还要不了那么多;棉花、香料虽然能赚取中国白银,却不是英国本土所产。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出口这一块长年处亏损状态,他们的利润来源是将中国的丝茶运到欧洲美洲高价出售。英国对茶叶进口课以百分之百的关税,茶叶税是英吉利国库的一大财源。
茶叶是英国及英属地增长最快的进口商品,英吉利人喝茶同中国抽大烟一样上瘾,致使大量的白银经东印度公司流入中国。年复一年积累的逆差,几乎要掏空英国的银库。政府着急,公司更急。葡萄牙人顺利地解决逆差难题,英吉利人怎么不妒忌?
然而,英吉利的当权者仍不打算效尤葡萄牙人。菲利浦、麦克米伦及其他广州办事处的职员,以各种方式向公司或外界传递鸦片毒害的信息。一七七二年(乾隆三十八年),东印度公司前职员、英国驻印度总督沃伦·哈斯廷斯在一份报告中称鸦片“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一种有害的奢侈品,应该禁止销售”,哈斯廷斯还建议英国政府严控鸦片在国内的消费。
然而到第二年,哈斯廷斯勋爵又被迫接受鸦片销售。
英国的对外贸易,成也中国茶,败也中国茶。一七六七年,在英国财政大臣唐森德的主持下,英国出台《唐森德条例》,该法律第二款规定自英国输往殖民地的纸张、玻璃、铅、颜料、茶叶等均一律征收进口税。在北美人民的强烈抗议下,英国政府于一七七零年宣布放弃《唐森德条例》。鉴于北美人嗜好中国茶,殖民当局仍执行对茶叶课以重税的条款。为抗议宗主国的暴政,北美人民掀起不喝茶运动。北美是东印度公司除本土外的最大市场,东印度公司立即濒临破产。为拯救东印度公司,英国政府于一七七三年通过一项《茶叶税法》,准许东印度公司享有北美茶叶专卖权,东印度公司每磅茶叶缴纳三便士轻税后,便可直接卖给零售商,同时禁止殖民地商民走私茶叶。同一年(乾隆三十八年),英印政府授予东印度公司在印度的鸦片专卖权。
东印度公司的职员消极地接受了鸦片专卖权,他们指望《茶叶税法》执行后,廉价茶能打破北美抵制茶叶的僵局。事与愿违,北美人民继续罢饮中国茶,费城、纽约、查尔斯顿港口的人民反对英国的茶船卸货。一七七三年冬天,波士顿青年化妆成印第安人夜间登上三艘茶船,将东印度公司价值一万多英镑的三百多箱茶叶倒入海中。曾给东印度公司带来巨额利润的茶叶贸易,前景黯淡。
“倾茶事件”终于在一七七五年(乾隆四十年),引发北美人民摆脱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要命的是西班牙站在北美人民一边,和英国关系破裂。拥有美洲大银矿的西班牙是全球最大的银币输出国,英国向来靠向西班牙出口工业品获取银币,英国丧失了银币主要来源,连支付东印度公司向本土输入茶叶的款项都有困难。强大的东印度公司雪上加霜,摇摇欲坠。这时,东印度公司高层停止了鸦片贸易是否道德的争议,把鸦片视为拯救公司及解决逆差的救命稻草。
公司高层将目光投向人口众多,极其富饶的中国。中国赚取了我们那么多白银,现在到了让他们吐出来的时候。然而,广州特委会主席麦克米伦总是让公司高层失望。殷无恙拉麦克去参观澳门的中国烟馆,麦克对葡萄牙及中国烟贩的罪行感到愤怒和羞耻。公司指令麦克米伦打开广州市场,麦克在回信中称:“葡萄牙人贩卖鸦片到澳门,是违背中国法律的走私行为,伟大的帝国公司能效尤他们的违法行径吗?”麦克言之有理,东印度公司是广州信誉卓著的公司,不能因小失大,与不法的走私奸商为伍。自从公司获得鸦片专卖权起,陆续有英印散商将孟加拉鸦片运到澳门十字门水域,再通过中国的烟贩走私。英印鸦片贩受到葡萄牙人挤兑和盘剥,举步维艰。
“难道不可开拓进口的正常渠道吗?洋药是有利于中国人身体健康的特效良药”——公司高层在信中唱起连他们都不信的高调。麦克接到公司的指令后,急忙找殷无恙切磋。殷无恙通过潘振承了解到中国政府在鸦片进口问题上“挂羊头卖狗肉”的态度,他们不会公开进口鸦片,只是默许鸦片在“化外区澳门”走私进口,并且从不去查。殷无恙配合麦克写了一份呈请“洋药自广州进口,依法缴纳关税”的禀帖,由潘振承转呈粤海关,被关正大人李质颖束之高阁。
麦克米伦的消极态度,一是因为殷无恙频频拉他去参观广州的烟馆,二是哈斯廷斯总督曾经是比他职位还低的东印度公司职员。麦克的不作为,令公司高层无比恼怒。一七八一年(乾隆四十六年),总部派遣孟加拉鸦片专卖经理查理·丹尼斯就任广州大班。
查理四十出头,魁梧结实,厚实的嘴唇挂着山羊角似的八字胡须。查理作为东印度公司的武官,参加过英军“解放”印度孟加拉省的军事行动。查理做事颇具军人风格,商船驶进黄埔港,风风火火乘快蟹赶到广州,没有洗浴,汗津津地闯进大班办公室。
寒暄之后,查理迅速切入正题:“十分抱歉,我不能给你带来好消息。董事会解除你的驻华首席商务代表的职务。”
麦克接过任免书,质疑道:“年事已高,这是理由吗?”
“你难道还年轻?”查理挺直腰板看着年龄可做他父亲的麦克米伦。
麦克气愤道:“我知道是什么理由,指责我开拓中国市场不力。好,你们来吧!你们除了染指罪恶的鸦片走私,还有什么好办法?”
“鸦片是治病镇痛、提神解乏的特效药,麦克米伦先生,请注意你的身份。”
“我什么都不是了,不是广州特选委员会主席,不是公司的驻华办事处主任。”
“可你是国王陛下的子民,是大英帝国的爵士!希望你回国后,不要发表不利于帝国的言论。”
麦克沉默良久,改用央求的口气:“丹尼斯,请您向总部递交报告,聘用我做您的顾问,我会全力帮助您打开中国市场。为扭转贸易逆差,帮助公司摆脱眼前的困境,我准备抛弃道德的包袱,采取非常手段开拓中国市场。”
查理用极不信任的口气:“你现在才醒悟,不觉得太晚了吗?”
麦克被革职的消息迅速传遍十三行。当天晚上,潘振承率领九名行商为麦克饯行。谷埠嘉乐食舫二层筵厅,仅摆了一张大圆桌,潘振承和麦克坐首席,蔡世文等行商围着首席坐。精致的景德镇餐具盛着精美的酒菜。从乾隆九年到四十六年,麦克八任广州大班。麦克面对丰盛的宴席和热情的中国朋友,感叹嘘唏道:“扣除休假和在伦敦、加尔各答工作,我在中国整整呆了二十四年。除了我的祖国,我对中国的感情最深。”
潘振承看着麦克的满头白发道:“所有来华的英国人,除了殷无恙,我最尊敬的就是麦克先生,麦克是一位富有正义感、有良知的英国绅士。我们都知道麦先生被解职的原因。”
“我没有启官说的那么好。”在鸦片贸易问题上,麦克最终还是跨过道德障碍,企求协助查理用非常手段贩卖鸦片,内疚感涌上麦克心头,麦克突然眼含热泪哽咽道,“我很惭愧,很惭愧……”
“来,喝酒喝酒!我们先敬麦克爵士一杯。”潘振承和众行商站起来敬麦克的酒。
酒过两巡,潘振承诚恳地:“麦克先生,你在华二十余年,望能开诚布公谈谈对我们的印象。”
麦克激动道:“那我就直言了。我曾无比憎恨你们,但是通过这二十多年的争斗磨合,我发现你们是可以交往,值得信赖的朋友。对,是朋友!可能你们不习惯我用这个词,认为我们这些蛮夷不够资格做你们的朋友,会伤害你们天朝臣民的自尊心。可我还是要叫你们一声朋友,朋友!”
麦克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最后“朋友”二字几乎是吼出来的。众行商呆若木鸡,他们习惯了夷商毕恭毕敬,也曾遇到过狂傲暴怒的夷商骂他们“中国猪”,没哪个夷商用近乎屈尊纡贵的口气称尊贵的天朝商人为“朋友”。众行商的表情好像一个父母官听到一个草民跟他称兄道弟。
潘振承微笑道:“我们愿意交麦克这样的西洋朋友。”
众行商附和道:“我等也是。”
“我还要回商馆收拾行李,谢谢中国朋友的饯别酒。”麦克站起身,行中国礼节与行商拱手告辞,高大的身躯几乎要触到船舱顶。他走到楼口站住,回首表情各异的行商道:“记住我说过的话,中国的官员官商不肯平等对待洋人,不肯视洋人为朋友,终有一天你们会发现,他们会成为你们的敌人,会使你们像我们今天一样饱受耻辱。华尊夷卑的历史将会彻底颠倒!”
众行商没有一个回话,沉默着,看着麦克扶着楼梯扶手慢慢地消失。
石如顺愤慨道:“这个蛮夷,说话还那么狂妄!”
陈原全怒形于色:“不是看他马上要滚蛋,我要当面训斥他!”
潘振承嘘一口气道:“他说的话也许有些道理吧?列位同仁大概都听说过,小小英吉利成为西洋最强盛的海国。怎么说呢?我们现在不理解他的话,可能我们的后代会明白。”
同一天晚上,查理不顾旅途疲劳,召开办事处会议。
查理首先通报了公司和帝国的严峻形势:“公司濒临破产,帝国行将丧失北美殖民地。为帮助帝国及公司走出困境,向中国输入鸦片,我们责无旁贷!”查理停顿片刻,表情严肃道,“你们谁还在道德问题上纠缠不休,我将毫不留情地执行哈斯廷斯总督的命令,让他跟随麦克米伦一道卷铺盖走人。”东印度公司是英国待遇最好的公司,广州办事处高级职员的薪金普遍高于内阁大臣。众职员噤若寒蝉,没有一个吭声。
查理道:“公司总部和帝国政府都会做我们的后盾,具体操作在于我们。现在的难题是,素来鸦片由澳门进口。澳门是葡萄牙的天下,处处刁难夹带了鸦片的英印商人,而广东海关及地方政府限制鸦片入口广州。值得欣慰的是,海龟号船长普禄顿·皮尔拿出一个与澳门分庭抗礼、极富想象力的创意。利用商船停泊黄埔合法贸易的便利,走私夹带鸦片,最后由中国烟贩把鸦片偷运广州。非常遗憾的是,麦克米伦否认了皮尔的建议。”
查理站起来,立正挺胸:“现在大家表决,赞同皮尔方案的请举手。”
三十二名公司职员,有十五人举手,查理非常不满地用威严的目光逼视未举手的职员。未举手的职员,一部分赞同向中国输入鸦片,但反对走私;还有一部分人属于“菲利浦派”,认为鸦片贸易不道德。菲利浦带他的中国助手旅行考察去了,“菲利浦派”非常孤单,他们在查理的威逼下,违心地举手赞同。
“我反对你们的决议!”麦克闯了进来,大声说道。
“你想对抗哈斯廷斯总督的命令?”查理咄咄逼人问道。
麦克理直气壮道:“广州办事处归伦敦总部领导,不归哈斯廷斯总督指挥。”
“你已经被解职,正如你所说,你什么都不是。”
“我还是帝国的臣民、帝国的爵士、东印度公司董事。”麦克的职位高于查理,他用不容分辩的口气道,“公司董事温斯顿·麦克米伦郑重宣布,会议至此结束。查理·丹尼斯请留下。”
空旷的会议厅只剩下麦克和查理。查理问道:“麦克米伦,你到底想干什么?”
“为了帝国的长远利益,我有责任阻止你的莽撞。”麦克倒了一杯新茶,温和地递查理手中。
“您有解决难题的方案啦?”
麦克胸有成竹道:“我认为,我们还必须走跟广东地方官员正面交涉的渠道;同时,很有必要去澳门取经,物色可靠并且有能力的中国烟贩,利用他们为我们打开中国的内地市场。”麦克习惯性地挥动着手臂,谆谆教诲道,“为了顾全帝国公司的崇高荣誉,帝国公司仍不可直接同中国烟贩打交道,让英印散商出面。以后,鸦片贸易受到舆论的谴责,首当其冲是英印散商。”
查理惊喜道:“麦克米伦男爵,您的建议太美妙了,周全而富有远见。我真心实意诚聘您担任广州特委会顾问。”
“不,不……”麦克痛苦地摇头,“我是为公司和帝国的利益才提出上述建议。在情感上,我仍然无法逾越道德的障碍。还是让我偕同留守澳门的夫人回到祖国,安安静静度过晚年吧。”
李湖来十三行同潘振承商量朝贡安排,小山子禀报东印度公司大班查理求见。
查理在公司通译钱伯勒陪同下走进公所茶室,查理还算有礼貌,朝李湖深深地鞠躬,然后挺直胸膛,目光直视李湖说话。钱伯勒译道:“东印度公司大班查理,秉承大英帝国孟加拉总督黑斯丁(哈斯廷斯的汉名)勋爵……”
李湖双眼突暴,拍案斥道:“你说什么?大英帝国?蕞尔英夷妄自尊大竟敢称帝?是谁恩准叫帝国的?”
查理见巡抚发怒,颤了一下,跟钱伯勒叽哩咕噜。钱伯勒是殷无恙的学生,处事没有殷无恙圆融,若是殷无恙,他会不动声色地修饰双方的措辞,把英方的可能冒犯天朝的词语用谦词表达。
潘振承道:“查理,你是第二次来天朝,怎么还这样顽劣无知?天下只有一个天子、一个帝国,大清帝国。西洋诸夷都是大清国的藩属。”
李湖改用稍稍和软的口气对查理道:“你说,拜见本抚何事?”
查理轻咳一声,挺了挺胸:“大英帝国孟加拉总督哈斯廷斯勋爵,秉承帝国政府的旨意,授予东印度公司鸦片专卖权,要求将鸦片从广州口岸输入。”查理说着,从钱伯勒手中接过一份文件,“这是给贵国政府的照会。”
钱伯勒这次没有将大不列颠王国译成“大英帝国”,而是按广东人的习惯称作“英吉利”。“照会”不好译,钱伯勒便译成“公函”。
李湖未接文件,厉声斥责:“公函?禀帖叫公函,是谁准许的?英夷总督还管到大清国来了?广州口岸由本抚说了算,鸦片一箱也不得从广州入口!”
钱伯勒又跟查理叽哩咕噜。潘振承大声喊道:“送客!”行役毫不客气地拍打查理的肩,做手势驱赶查理。查理一脸恼怒带通译离开。
李湖道:“潘翁,查理目无天朝,不甘屈居藩属贡胥,英吉利究竟是个何样的夷国?”
“李大人想听真话,还是谎言?”
“你问得奇怪,当然是真话。”
“听其他夷国商人说,论地积,英吉利比广东稍大一些;论人丁,英吉利只有七百万,约为广东的一半。”
李湖不解道:“蕞尔刁夷缘何如此狂傲?”
“英吉利虽是刁蛮小夷,百多年来推行新法、鼓励工商,国家蒸蒸日上,其民精于工器、善于航海。英夷凭借船坚炮利大举扩张,如今,普天之下都有它的属地和子民,属地是本国的数十倍。”
李湖惊诧道:“这般说来,英吉利还真像一个帝国?并且十分强悍与庞大?”
“至少它不是大清的藩属,而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
李湖沉思不语。
“李大人在想什么?是不是担忧英夷将来是大清的后患?”
李湖不自然地笑道:“何患之有?小小英夷,还能撼动万古不变的铁铸天朝?当然,我等防夷之心切不可懈怠。”
广东当局的拒绝,在查理预料之内。查理立即上澳门考察鸦片走私及鸦片消费,然后按照麦克提供的线索,让皮尔等几个英印散商会见杨汤姆。
杨汤姆从小生长在福建龙岩天主教家庭,为逃避官府对邪教徒的迫害逃往澳门避难,做了澳门华籍教士的助手。乾隆三十二年,杨汤姆与严济舟联手炮制轰动广州的教案;三十七年,麦克曾委托严知寅、杨汤姆盗窃茶叶种苗,因为严济舟的反对而中止协议;四十年,杨汤姆因从事与神职人员身份不符的商业活动,被开除教籍。杨汤姆正式介入鸦片走私,将鸦片秘密贩卖到广州。
皮尔等三个港脚商人与杨汤姆在澳门滨海的咖啡屋会面。杨汤姆卑躬屈膝地向皮尔等人行礼,皮尔打量一下杨汤姆地道的中国服饰,“杨汤姆,听说你的辫子是假的。”皮尔伸手去拽,发现是真的。
杨汤姆道:“我现在是地道的华人,什么仁慈的主啊,去他妈的。”
“太好了,你不必担心会受到良心的责备。”
“我现在只想发财,发洋财。”
水手出身的皮尔捏着勺子用力搅动着咖啡,发出橐橐的响声:“喂,你准备如何拓展中国内地的市场?”杨汤姆呷着咖啡说道:“中国有句俗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你知道西班牙人在台湾是怎样推销烟草的吗?先白送给台湾人抽,等他们抽上了瘾,他们自然而然会掏银子买。”
“行,你要多少做推广?”皮尔非常爽快地答道。杨汤姆的设想与查理不谋而合,查理和皮尔等人密谋时,查理主动提出东印度公司可抛出一百箱鸦片做推广。只有内需扩大,新的走私渠道自然就会形成。
“一百箱,必须上等的公班土。”
“太多了。”皮尔对杨汤姆的品行有怀疑,担心他拿去卖钱,丧失推广的意义。另两个散商不懂汉话,皮尔跟他们商量后,说道:“先给你十箱。我们会派人秘密跟进,效果显著,再抛出几十箱不成问题。但你必须严守这条定律,只能物色有钱的,从未品尝过鸦片的人,他们才是公班土的潜在客户。”
“行。皮大班,您对我提出这么多要求,我只向您提一点要求。以后内地市场打开了,由我做公班土的总代理。”
“我们只负责把鸦片运到中国沿海,鸦片如何偷运上岸,将来如何分销,是你们的事。”皮尔大声笑道:“以后,发财是你们,杀头也是你们。”
扳倒李湖
“一定要扳倒李湖!”巴延三喝得醉醺醺,瞪着血红的眼珠说道。
“他早就该死了,拿泥土蒙骗皇上,罪当凌迟!”李质颖喝酒不像巴延三那样上脸,喝得越多脸色越是惨白,白得像一张纸。
两人红脸对白脸,面面相觑,许久没做声。庚子年,李湖把十八只贡品箱启运,巴延三和海关监督伊龄阿准备拘拿问罪。两人临时放弃,料想李湖过不了京师那道关,让皇上去治李湖的欺君大罪。李湖毫发未损回来了,巴延三和伊龄阿像吞了死老鼠,有苦说不出。
李质颖接任粤海关监督,他稍作安顿便去拜谒巴总督,自然而然谈到轰动京师的贡土案。李湖头一天将贡品箱护送到乾清宫,当众土司的面献上泥土,皇上勃然大怒,把李湖打入死牢。两人都推断,李湖以土充贡是擅自主张,皇上蒙在鼓里。第二天,李湖把泥土说成贡土,还跟潘振承一唱一和,胡说八道贡土大义。
“李湖在欺君。”巴延三断然说道,“李关宪,操办贡品是海关的职守。李湖矫旨拍卖贡品,然后装泥土糊弄皇上,海关不能熟视无睹。”
巴延三怂恿李质颖上疏告御状,李质颖惊慌道:“巴制台,您想过没有?皇上高瞻远瞩,洞察一切,这么拙劣的把戏能够糊弄住皇上,这证明贡土是皇上与李湖合谋,目的是消弭土司的嚣张气焰。捅这个漏子,就是逆龙鳞。”
巴延三不再怂恿李质颖,他相信李质颖终有一天,会被李湖气得跳起来。
李湖处理商欠,把与商欠直接关联的粤海关撇到一边。李湖抄了四个行商的行产家产,仍不足偿清夷商债务,便打起海关的主意,把李质颖请来,要求海关赔付约十万鹰元。李质颖果然被李湖气得跳起来,说他一个铜板都不会出。这一回李质颖算斗赢了,皇上没让粤海关参与赔付。但李质颖却没占到便宜,李湖以此为理由抵制海关插手十三行。
将十三行明确划归地方管辖,是李质颖任广东巡抚时,与总督李侍尧共同做出的决定。李质颖改任粤海关监督,也承认十三行隶属地方。与此相矛盾的是,粤海关在机构的设置上就与十三行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联系。十三行承饷,粤海关征饷,这不算插手十三行。那么,委托十三行代收代办贡品,算不算插手十三行呢?
贡土案的第二年,内务府把备贡的礼单交给粤海关承办,海关按旧例交十三行操办。按惯例,备贡都会超额,由于李湖从中作梗,备贡没有超额,海关给多少备贡银,十三行就办多少贡品。内务府十分不满,指责李质颖有负皇恩。
幸好粤海关监督还得以个人名义操办四贡,灯贡、端贡、万寿贡、年贡。前三贡都办得不够体面,李质颖打算好好操办年贡,弥补以往的过失。李质颖还得去求财大气粗的潘启官。潘振承听李关宪说明来意,二话没说,带关宪大人进样品室看货。李质颖没顾得上看琳琅满目的样品,目光落在醒目处那张李湖亲笔书写的抚谕上:“行商承接官员委办贡品,务必收足与货值等价之银两,若有违例,折价以一罚十,赔垫以一罚百。”
李湖下达抚谕,不是有意阻拦官员邀宠悦圣,而是为了减轻行商负担,帮助十三行早日摆脱商欠困境。潘振承假装没注意李质颖呆看李湖的字墨,热情洋溢向关宪推介洋贡。李质颖浑身冒汗,他只携带了六百两银票,一件像样的洋贡都买不起。李质颖不得不实话实说,潘振承也实话实说:“老夫惟恐巴结不上关宪,真心实意想折让垫付,就是加倍惩罚让老夫着实为难。”
“不勉强,不勉强,本关不会为难文岩兄,多大的脚穿多大的靴,就这六百两银票实价采办。”李质颖嘴上说着,在心里诅咒李湖不得好死。
潘振承笑道:“既然李关宪松了口,事情就好办了。”潘振承拿起一只不起眼的八音盒,揭开盒盖,响起丁丁冬冬的乐声,“听到没有?别看它陋不起眼,这是法兰西路易国王,召集全国的乐师,为天朝皇帝作的普天同庆的乐章,挑了一曲最美妙的整到八音盒里。”李质颖脸上的愁云顿散,重新打开盒盖,再听一遍乐章,感觉乐声确实不同寻常。
潘振承取出一只彩绘鹅蛋:“这只彩绘鹅蛋只需五十两银子,不识货的人以为这帮英吉利男女在群魔乱舞;到识货人手中它可是价值连城,这些英吉利男女老少是在皇历八月十三,也就是天朝皇帝诞辰日翩翩起舞,恭贺吾皇万寿无疆。”
李质颖心花怒放,拿彩蛋到手里仔细端详。良久,李质颖收敛笑容,狐疑道:“潘启官,这都是你编造出来的吧?本关在广东呆了多年,英吉利人最为狂妄,根本不认大清是什么天朝。”
潘振承坦然自若道:“皇上来过广东没有?和中堂来过没有?京师那多王公大臣来过没有?他们哪里知道西洋小夷竟敢不恭顺天朝。即使有个别大臣曾经外放广东任职,他们会捅破这张纸吗?金銮殿里的君臣需要万国朝贡,四海臣服,在通商口岸的官员尤其要护着天朝的颜面。”
李质颖茅塞顿开,买了六百银两的洋贡回到关部,生花妙笔写了一份贺折。李质颖收到皇上的朱批,仅一个“览”字。通常内务府的外放官进贡后,都是如此朱批。偏偏给江宁织造穆腾额拔得头筹,穆腾额请南京的钟匠精制了一台仿西洋自鸣钟,准点时,十二生肖的动物轮番出来报时鸣响。皇上收到穆腾额的年贡,在他的贺折上朱批:“不逊西洋原产,妙趣横生。”
李质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不怨潘振承,恨李湖。
李质颖心想:你李湖管天管地,总管不着夷番向皇上贡物吧?
偏偏李湖还真管起夷番朝贡来了,并且跟李质颖较上劲。
原来,李湖听潘振承说起鸦片的毒害,半信半疑。他查封了一些烟馆,处罚了一批烟商,也仅仅是因为他们私开烟馆或擅增烟床,以偷漏税的名目惩治他们。其后,李湖叫格木善手下的巡捕私访大烟鬼,调查的结果让李湖心寒胆战,染上大烟瘾的人,家财几乎荡尽,一天到晚呆在烟馆抽大烟的人,十有八九身体大不如以前。潘振承还跟李湖算过一笔账,葡萄牙人把鸦片卖给澳门烟贩,每箱二百元到五百元不等,一箱分一百斤和一百二十斤两种,折中算,约合三两银子一斤。层层加价贩到广州,最后由烟馆卖给烟客,高达二十两银子一斤,鸦片比银子还贵。李湖大为吃惊,倘若烟土像烟草一样风行,那会有多少银两流到夷商的腰包?
李湖觉得他上次处罚轻了,然而上谕规定吸食免罚,侍候吸食烟土的烟商,没抓着其他把柄不好罚。鸦片具体怎样进来的,潘振承也不清楚,但启官提供了一条线索:每年澳门海关总口要送四箱鸦片到广州的关部,粤海关监督作为洋药进贡,据说是给太医院做药。
澳门总口肯定有猫腻,李湖叫人去暗访。原来是澳门大烟商张舵主送的,澳门海关跟张舵主有默契,海关稽查船遇到张舵主的鸦片扒龙做睁眼瞎子。朝廷赋予督抚监察粤海关的权力,事实情况是督抚既不监也不察,在内务府的庇护下,粤海关成为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特殊官衙,除非揪住了海关的明显错误。李湖很犹豫,要不要以海关稽查的身份跟海关交涉,督促他们负起切断鸦片走私渠道的责任呢?太医是给皇上、宗室、后宫治病的,皇上龙体安康胜过一切。
自从贡土案,李湖每每想起皇上,便愧疚万分,责备自己有负皇恩。然而这边,鸦片不是作为药品,而是成为毒品在广州悄然泛滥。李湖焦虑不安,决定暂时放过澳门,在广州设防。李湖向外洋行、本港行、福潮行下达抚令:“不论外籍或本籍船只,发现夹带鸦片,立即上报,隐瞒不报重罚。”
暹罗贡船撞到铳口上。
暹罗贡米船按例泊碇黄埔东港,量过船,凭部票可进省河的谷埠码头卸米。暹罗大米口味上佳,粤海关每每接泊暹罗贡米船,都会运几十石贡米到京师。今年暹罗船的贡物有些特别,是二十箱鸦片。暹罗种植罂粟的历史远比天朝长,传说在宋代就有暹罗“阿芙蓉”运来广州,作为番药在药店出售。
粤海关监督不是凡船都亲莅,暹罗是大清的属国,何况运来的是广东急需的食米,不像西洋贡船老是运来滞销的呢绒。李质颖乘楼船来到黄埔东港,本港行牙商区棠生在暹罗船上恭候。暹罗海商林明旺参拜后,叫小厮抬出二十箱烟土。其中十箱写有汉字“暹罗土”,另十箱印有“BEIC”。李质颖认识这几个夷文,是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的缩写,想必是“公班土”。
李质颖在京师听太医说烟土丸子可治病,当烟抽可以提神。倘若二十箱烟土进贡,不管内务府总管是直接呈给皇上,还是转拨给太医院,都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好事。李质颖满心喜悦,问林明旺怎么想到进贡这么好的东西?林明旺说是前关宪伊龄阿交代他们朝贡的,暹罗土品质不如公班土,他们特意驾船去加尔各答,从东印度公班鸦片专卖处买的。
林明旺还打了埋伏,又叫小厮抬出两箱公班土,说这是准备送给关宪大人的,恭请李关宪收下。李质颖心想,暹罗贡商原是想拍伊龄阿的马屁,现在让他拣了个便宜,何乐不为?李质颖叫关丁把二十二箱烟土搬上楼船,叮嘱量船官量船时多加关照,高高兴兴回程。
本港行牙商区棠生办完事,乘快蟹上巡抚衙门向李湖禀报,他不敢不报,否则李湖发现要罚他。区棠生以为是一件好事,不料李湖听了勃然大怒,立即叫皂隶备轿,上靖海门外的粤海关。
半夜里,李质颖在睡梦中被叫醒。关丁海儿禀报李湖来了,李质颖火冒三丈,闯进客厅劈头就骂:“李湖,你是夜猫子还是夜鬼,要不要人睡?”
李湖没给李质颖凶倒,板着铁青的脸道:“我是捉夜鬼的钟馗,二十二箱烟土不能送往京师。”
“你管得好宽!”李质颖冷笑道。海儿端来两杯茶,李质颖斥道,“你出去候着!”
海儿正要转身走,李湖道:“慢。”伸手端过茶盘,将一杯茶放李质颖面前。“李关宪你坐下,听下官慢慢跟你聊。”李湖压住火气,把他了解的鸦片的危害说给李质颖听,“你们每年要从澳门弄来四箱烟土转贡内务府,有四箱给太医院配药足矣,多了,就是给那些老少爷们当大烟抽,这是害人的东西。”
李质颖道:“你说的这些,就算是真的,也不能阻挡我将二十箱贡品转呈给皇上。朝廷有规定,番商的贡品得如数转呈,不得扣留。至于另二箱烟土,是暹罗贡商送关宪个人的礼品,我想怎样处置,是我的事。”
李湖也知他阻挠有违定例,用商量的口气道:“你转呈可以,上折子时把我说的那些话向皇上禀明。”
“本关恕不从命。”李质颖正言厉色道,“二十箱烟土是伊龄阿叫暹罗贡商送的,谁知道是不是皇上关照过的?就是和中堂叫伊龄阿操办,我也不好写上你的那些扫兴的话。人人都说是良药,就你说是砒霜,谁信?”
“你不信?你不信明天我带你上烟馆巡察。”
李质颖鄙夷道:“李湖,你摸摸后脑勺想想你算老几?两广总督都不可节制粤关监督,粤关监督听命于皇上!”
李湖耐着性子道:“明天下官恭请李关宪屈尊巡察行不行?”
“不行。”李质颖展臂故意重重地打了个哈欠,“对不起李中丞,本关明天还要办差,得睡觉去。”
李湖压在肚里的火气,像油着了火似的嚓地窜起来,他冲着李质颖的背影吼道:“李质颖你给我站住!你想睡觉我叫你睡不着。”李湖走近李质颖,突暴着双眼逼视李质颖,“澳门那四箱烟土是怎么来的,本抚一清二楚。你们助纣为虐,默许张舵主走私鸦片!单凭他偷漏税,本抚就可杀他的头!”
“这四箱烟土就是税款,上谕没限定不可进口鸦片!”李质颖扔下这句话,怒气冲冲走开,把李湖一人撂在客厅。
赐死李湖
李质颖果然一夜没睡着。他不怕李湖说的那些理由,怕李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谁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些什么?李质颖叫人连夜赶去澳门,叫总口书办派人把张舵主藏起来,实际上是控制住张舵主。倘若李湖真要治他的罪,也该由海关来办他,让他死在海关手里。
李质颖担心李湖上折子,于是连夜赶写折子。他当然不会写上李湖所说的鸦片有害的奇谈怪论,他说李湖阻挠他转呈暹罗贡商进贡的“阿芙蓉”,李质颖把暹罗贡商吹嘘的“神奇药效”添油加醋写上去,自然还提到是前关宪伊龄阿关照暹罗贡商操办的。
鸡啼叫时,李质颖倒床睡觉。这一觉睡得好实,不知苍蝇还是蚊子在鼻孔里乱钻瞎窜,李质颖迷迷糊糊睁开眼,隐隐看到一根草插在鼻孔里。李质颖正要骂海儿,听到熟悉的笑声,李质颖忽地鲤鱼打挺坐起来:“巴制宪来好久了?”
巴延三把草扔地上,说:“看过你写的折子。”李质颖向巴延三倒苦水。巴延三道:“凭你折子所说,扳不倒李湖。看来还得本督助一臂之力。快洗脸漱口,都正午了,你该请我吃饭。”
李质颖看巴延三的脸色,问:“巴督准备如何鼎力助下官?”
巴延三其实比李质颖更想扳倒专权的李湖,现在李质颖自认是他的事,巴延三当然高兴。巴延三认定这回有十成的把握,昨晚他翻看到监生谭世源告发李湖的条陈。巴延三不想这么快向李质颖透露,他得敲李质颖竹杠:“喂,你别急,容本督一边饮酒,一边替你想辙。”
监生谭世源,琼州府琼山县人。监生即国子监学生,可分四种,一种是举人做监生的“举监”,一种是秀才做监生的“贡监”,一种是凭借父辈做官而成监生的“荫监”,还一种是通过捐纳钱粟做监生的“例监”。谭世源考到四十岁,总算考上了秀才,盼望谭世源光宗耀祖的族人便给他捐了个“例监”。监生并非都能进国子监读书,主要是一种身份。谭世源考到五十岁仍跟举人无缘,愤世嫉俗,骂考官有眼无珠,抱怨怀才不遇。
捐官不好意思再向族人开口,呆在琼山又无颜见父老乡亲。谭世源来到省城寻找机遇,希望遇到贵人,先进哪个衙门做未入流的吏胥,尔后一步一步往上爬。他阮囊羞涩,一件破长衫,连差役都不愿瞅一眼,别说能结识官员了。一日在茶铺,谭世源听到茶客谈起庚子年贡品义卖,说巡抚李湖做事够威够胆,矫旨拍卖贡品,筹得一百六十六万八千四百两赈灾银。
矫旨拍卖贡品,这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吗?谭世源想起他的琼山前辈海瑞,海瑞不畏权贵,严惩贪官奸臣,青史留名。李湖之行径,虽未肥私,却是奸臣之举,矫旨妄为,肆意蹂躏《大清会典》。谭世源回到破陋的租屋,写了一份揭露痛斥李湖的条陈到总督衙门前投递。
半个月过去,没有一点回响,问督署皂隶,他们爱理不理。想见巴总督比见万岁爷还难,谭世源心灰意懒,准备第二天结账走人。天未亮,总督府皂隶来租屋敲门,说巴老爷有请。谭世源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贵人,跪拜后,巴总督亲手搀扶起谭世源,和蔼可亲地请谭世源入席喝早茶。巴总督自责他失察,巡抚矫旨盗卖贡品,他一点也不知晓。巴总督请谭学台重写条陈,由他派专人上京师通政使司投递。谭世源受宠若惊,按照巴督台的要求重写。
巴延三和李质颖坐在江边的食肆,把酒临风,说起琼山监生谭世源。
李质颖看了谭世源给总督的条陈不甚满意,谭世源老是在筹银赈灾上兜圈子,说什么:“即便是为天下苍生,亦不可矫旨欺君”,“未肥私,岂可作破坏纲纪之缘由”。
“巴督,这不行呀,这不是为李湖开脱罪责吗?”
“你再看这份条陈,谭监生按本督的要求,把筹银赈灾抹得一干二净。”巴延三美滋滋地呷了口酒,说:“你老是担心逆龙鳞。倘若皇上想把贡土案烂在肚里,就让谭监生去逆龙鳞;若是皇上对李湖贡土仍耿耿于怀,借谭监生的条陈严惩李湖,不正好为你泄了恨吗?”巴延三顺水推舟把扳倒李湖说成是李质颖的心愿。李湖在广东财政民政事务上架空总督,巴延三恨李湖早就恨得牙痛。
“皇上见得到小小监生的条陈吗?”李质颖拧着眉头问。
“我表弟在通政使司做知事,专门处理南方几省的申诉。我修书一封随谭监生的条陈一块给他,他想办法把谭监生的条陈列为头条,立即转送军机处。”巴延三吃下一只牛肉丸,接过湿巾擦了擦油腻的嘴唇,说:“你给皇上的奏折也得重新写过,不能写‘阿芙蓉’,‘阿芙蓉’就是鸦片,不是什么好东西。”
“巴督,你也跟李湖一样的腔调?”李质颖惊诧道,把昨晚李湖说的话复述一遍。
巴延三说起他京师的正红旗,有个贝勒爷染上鸦片烟,几年不见人脱了人形,一离开烟枪人就鼻涕眼泪俱下,哈欠不停。“过两天我带你上广州的烟馆探访,广东的事务由李湖独揽,若是本督处罚不法烟商,下手比李湖还狠。”
李质颖心里怦怦跳:“这般说来,李湖阻止海关将暹罗进贡的鸦片转呈京师有理?”
“不,他是无理取闹。”巴延三坚定地说道,“按照朝廷的定例,远夷近番的朝贡品得悉数转呈。这点你的奏折中重申过,但你疏忽了另一点,就是本督方才说的不能写成‘阿芙蓉’,要写成包治百病的‘暹罗番药’。奏折六百里加急飞递,贡品要晚两个月装船启程,再走两个月到京师,到那时,李湖早就摘了顶子,恐怕脑袋也得落地。”
“我得回去重写奏折。”李质颖喝光杯中酒,要了一小碗米饭,打个囫囵吞下肚,“李湖准在写奏折,不能让他抢我前面。”李质颖放下三块大洋,匆匆离开。巴延三喜上眉梢,悠哉游哉饮酒。
李质颖的猜测对了一半,李湖确实在写奏折,但不是有关暹罗鸦片的奏折。阻止粤海关转呈夷番朝贡品,有违定例,这就是李湖打消奏报朝廷的唯一原因。
贡土案化险为夷,没有给李湖带来丝毫安慰,他陷于深深的内疚中:“说千道万,我都是欺君,有负皇恩。”李湖急于报答皇恩,撞上了梁三川案。
嘉应州生员梁三川因岁考缺席被革去生员资格,在本地私塾教书。梁三川郁郁不得志,神经错乱,信口雌黄他是举人、进士,是天上贵人,生父是满洲都统之子,与皇室同族。梁三川编撰《念泉奇冤录》一册,记述自己显赫家世,以及被“贼父”梁学文“拐带”的情由。梁三川疯疯癫癫在新兴县鸣冤叫屈,被知县欧阳夏拎进公堂审讯,逐级上报后,案子落到巡抚手中。李湖在湖南巡抚任上曾处理过一宗“妄布邪言”案,皇上表彰他的“忠君之举”。李湖报效心切,立即上疏皇上,说梁三川“妄造世系”,胡言自己“派出天潢”,“狂悖僭妄,实属罪不容诛”,“比照大逆不道例”,将梁三川拟“凌迟处死”。
大清国的最高权力枢纽在军机处,位于乾清门西侧,五间低矮的瓦房,里面的设施也很简陋。泱泱大国,皇帝只能靠奏折来洞察并处理国家大事。乾隆帝对文字狱的嗜好不亚于他的皇阿玛,收到李湖奏折后立即朱批:“梁三川大逆不道,当凌迟处死,枭首示众,家属从坐,家产入官。”
朱批奏折发出,乾隆拿起李质颖的奏章。清代皇帝以勤政而著称,后人统计,雍正帝每天要朱批一万余字,乾隆晚年每天要朱批五千字。各部各地来的奏折堆积如山,皇上要阅,要议,还要思考,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皇上有一套御用班子,军机处和内阁专门辅助皇上处理军政大事。奏章由军机大臣或内阁大学士先阅,附上“票拟”再呈给皇上。票拟又叫拟票、拟旨,内容多为根据会典拟出初步处理意见,以供皇上裁决;若有存疑,也可在票拟中表述。
李质颖奏章的票拟是:“何为暹罗番药?验明再奏。”乾隆盘腿坐在通炕上,皱了皱雪白的寿眉,问拟票的大学士董诰:“你如何拟票的?票不对题,李质颖和李湖争执的不是所贡的番药是何物,而是贡商所呈方物当不当转送京师。”
董诰跪下:“奴才糊涂,忽略了贡品如悉解京的定例。”
乾隆不悦道:“这个李湖,蓄意阻挠夷番贡品进京,是何意思?”
和珅奏道:“启禀皇上,通政使司转来广东一监生的条陈,在奴才手中。”和珅躬着身子,将条陈呈献给乾隆:“奴才恭请皇上御览。”
乾隆细读谭世源的条陈,并不感到特别吃惊,万国朝贡,怎么会不贡方物而贡泥土?当时情形急迫,乾隆只有护着李湖杜撰的弥天大谎。条陈中“矫旨”一词,深深刺伤乾隆的天尊。乾隆由此联想起李质颖的奏折,李质颖指责李湖阻挠夷番的朝贡品进京,是可忍,孰不可忍!乾隆思忖片刻,呵呵冷笑:“果不出朕所料,夷国贡胥既已来到天朝,哪有不朝贡的贼胆?原来广东巡抚李湖欺圣矫旨,盗卖贡品,得赃银一百六十六万八千四百两。”
当年李湖送来十八箱泥土,害得和珅下不了台,和珅对李湖恨之入骨,又没办法治他。眼下是天赐良机,和珅道:“皇上,奴才一直在心里嘀咕,贡品哪去了?缘何以往几十年都有大批洋贡进京,而轮到李湖押送洋贡,进京就变成了十八箱所谓贡土?李湖竭力阻挠粤海关将暹罗贡品护送进京,难道他又想调包,把二十箱番药换成所谓番土?”
乾隆重新拿起李质颖的奏折道:“李质颖对李湖还有诟词,李湖肆意践踏祖制,篡改朝贡宗旨,公然宣扬互通有无、互惠互利。贬我中土天朝,媚彼蕞尔小夷。身为天朝疆吏,竟屡屡屈尊降贵接见夷商,大庭广众赐夷商座。违我大清律令,坏我中土体制,损我天朝威仪。”
军机大臣福长安奏道:“启禀皇上,李湖罪孽深重,当凌迟处死。”
户部尚书在军机处行走梁国治出班:“皇上,微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吧。”乾隆道。
梁国治道:“庚子年,广东遭遇百年未遇洪灾,督臣巴延三、抚臣李湖奏报朝廷,皇上您下谕免广东水灾府县钱粮及额赋。李湖为官清廉,他拍卖夷商方物,恐怕另有隐情。”
和珅道:“李湖矫旨欺君,十八箱贡品换成泥土,铁证如山。巨贪李湖,当抄斩满门,诛灭九族;其他合谋或参与盗卖贡品的官员官商,一个都不可轻饶。”
梁国治道:“皇上,李湖是否巨贪,理当查实后再做判断。”
乾隆愤怒地打断梁国治的话:“你不要说了,李湖不死,朝贡必亡!”
然而,如何处死李湖,乾隆帝顾虑重重。公开处死李湖,等于否定当年西夷贡土,不仅会遭当年同朝觐贡的喀尔喀蒙古扎萨克阿睦旺、回部亚木图伯克库亚喀、川西巴底安抚司巴旺、滇南车里宣抚司刁土宛等番爷的耻笑,还会遭天下人的耻笑。这个弥天大谎不能捅破,捅破就等于捅破了大清的天尊。
乾隆长长地叹了一口浊气:“还是赐他一死吧,其他人免咎。”
天黑后,军机处主房仅剩乾隆帝与和珅,乾隆又拿起李质颖奏折,满腹狐疑道:“李质颖提到的暹罗番药,究竟是何种药?”
和珅看过奏折,说道:“回皇上话,奴才妄加猜测不知对不对?药效特别提到镇痛提神,恐怕是鸦片。”
“粤海关每年不是贡了四箱果阿鸦片吗?朕着内务府都给了太医院,怎么暹罗又贡鸦片,竟有二十箱之多?”
“奴才听钦天监法兰西夏官李普德说,鸦片对症下药才是药,若是滥服,非但无益身体,还有碍健康。”
“何为滥服?”
“不为治病,单为寻求快活,拿烟枪夹入烟土丸子喷云吐雾。”
乾隆沉思良久,说:“这般说来,李湖阻挠暹罗番药转呈京师,违例却占了几分理。”
和珅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暹罗番药如何发落?”
乾隆道:“既然贡了,还是随其他贡物护送至京,交太医院。拟旨着李质颖令暹罗贡商今后免贡番药。”
却说钦差密使、广东道监察御史裴国忠日夜兼程赶往广州,进总督衙门已是日薄西山,霞光满天。巴延三和李质颖坐在后院花圃旁吃晚饭,焦虑地谈论奏折和条陈到京师后,皇上会有何反应。巴延三的戈什哈跑来禀报,说广东道监察御史裴国忠在值房,要单独会见主公。
巴延三笑道:“好戏开场了,准是来了密旨。李关宪笑作壁上观。”巴延三立即更衣,去前院的值房。皇上的密旨是口谕,巴延三跪听口谕后起身,和裴国忠商量如何把差事办干净,不露蛛丝马迹。
此时李湖在巡署书房写复命折子,奏报奉钦命已将梁三川凌迟处死。李湖书写着,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愧疚,梁三川是个癫子,就算他妄称满旗血统,把他家人流徙云南烟瘴地,处罚也太重了。
毛豆走了进来,递一封信给李湖:“老爷,是一个自称梁三川的同年送的,说梁三川昨晚曾托梦给他。”
“他人呢?”
“放下信就走了。”
信封未落一个字,李湖撕开封口,里面仅写有一行字:“裴国忠在澄碧茶馆聚仙阁恭候。”李湖心想广东道监察御史突来广州,神神秘秘私下晤见,究竟何事?李湖假装轻松笑道:“是一个南昌老乡,装神弄鬼,胡说什么梁三川托梦。”
澄碧茶馆的聚仙阁是一间包厢,李湖进去后,堂倌即把门带上。裴国忠旁边还坐了一人,一尺来长的髯须,面容却十分熟悉,原来是巴延三。
巴延三轻声道:“广东巡抚李湖听旨。”
李湖跪下:“臣下恭请圣安。”
巴延三、裴国忠代皇上作答:“圣躬安。”
裴国忠宣旨:“皇上口谕:庚子年李湖矫旨盗卖夷国朝贡品,乱我朝纲,罪不可赦,当凌迟处死。朕念李湖未肥私贪墨,赐醇酒一杯,好生上路。”
李湖叩首道:“罪臣李湖叩谢龙恩。”说罢伸出双手,“请二位钦差赐酒。”
裴国忠道:“李大人不必太急,你可站起来说话。下官奉钦命办差,唯一可做的,就是李大人对家人有何交代,可说予下官听。”
李湖站起来平静道:“罪臣无话与家人交代,罪臣倒有一点感悟想说给二位钦差听。矫旨盗卖贡品筹银赈灾,李湖乃为一省之利。护贡无贡品献圣,险些令我天朝浩浩天威蒙耻受辱,李湖罪孽深重,早就该死。吾皇仁慈,赐罪臣醇酒,罪臣心中陡然轻松,如卸下千斤枷锁。”
裴国忠领旨时皇上有交代,倘若李湖情绪激奋,当面赐酒;若李湖平静接受制裁,可让他自裁。
裴国忠道:“皇上另有口谕。”
李湖再次跪下:“罪臣李湖恭听圣旨。”
裴国忠道:“李湖可自裁,贡土案权作不曾发生,至于后事,朕会妥善安排。”
“罪臣李湖谢主隆恩!”李湖泪流满面,哽咽道,“醇酒可否让罪臣带走?二位钦差请放心,罪臣不会留下丝毫破绽。”
“你知道皇上的良苦用心就好,下官和巴大人可以走了,明天会上你的灵堂祭拜。”
李湖把小瓷瓶藏怀里,泰然自若地回到抚院,进书房继续写奏折。夜天闷热异常,毛豆站一旁给主公打扇。
“你去老祥庄给我买凉绿豆,要在井水里冰镇过的。”
李湖支开毛豆,将写好的奏折封好。夜深人静,李湖回首他的一生,泪水潸然。李湖在心中默道:“皇上,罪臣李湖有负皇恩,无以报答,只能在九泉祈祷皇上万寿无疆,恭祝万国朝贡,天下归一。”
李湖朝北拜了三拜,拿出小瓷瓶把毒酒猛喝下去,然后用力把小瓷瓶扔过后窗,扔进黑蒙蒙的池塘里。
毛豆提着食笼回来,发现主子摔倒在书案下,头枕在打翻的痰盂旁,沾了一脸的污渍,手脚发凉。毛豆“哇”地一声,撕心裂肺号啕大哭。
霹雳一声巨响,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乾隆帝收到巴延三、裴国忠的复命折子,“李湖劳累成疾,死于任上”——折子完整地记录了李湖的长随毛豆的口述,还附上李湖写完未发出的奏折。乾隆要军机大臣就李湖后事发表意见,和珅揣摩圣意提出封李湖谥号,阿桂、梁国治附议;福隆安、福长安、董诰异议。
乾隆道:“十多任江西巡抚都说李湖家中一贫如洗。朕还听闻,李湖数十年节衣省食资助家乡的义学,就凭这点,朕不忍亏待他。”
上谕传至广州,巴延三和李质颖都有些小小的意外。皇上追加李湖兵部尚书衔,从一品,封谥号“恭毅”,“入祀贤良祠”。
贤良祠建于雍正八年,在京师白马关圣庙侧。“满汉大臣,才德著闻、完名全节者,奉特旨入祀。”大清开国至乾隆朝,共有四名巡抚入祀贤良祠:广西巡抚傅弘烈(康熙十九年卒于任上)、江苏巡抚徐士林(乾隆五年卒于任上)、福建巡抚潘思榘(乾隆十七年卒于任上),还有一位就是乾隆四十六年卒于任上的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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