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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回 杀人偿命处死罪夷 钦命朝贡雪上加霜

        篾匠罗二仔拿起一个散爆竹,点燃后扔到鬼仔小坎宁脚下,“叭”的一响,吓得鬼仔跳起来;鬼仔从来没见识过爆竹,以为是什么杀人凶器,惊恐万状乱叫;鬼仔拿起一杆枪,对着罗二仔;罗二仔以为他要开枪,点着爆竹,举起竹篙,爆竹在鬼仔头顶炸响;“呯”的一声巨响,罗二仔应声倒下,胸口慢慢地渗出血来;黄埔接二连三发生大案,潘振承头都大了!

        

宽恕童犯



        一七八二年(乾隆四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黄埔港碇泊着三艘七百吨以上的大型公司船。东印度公司商船队一年四季忙忙碌碌,一年四季都是他们的朝贡期。买办庄金生一天到晚笑呵呵的,洋船到的越多,他的生意越好,赚的银子也就越多。买办的收入主要来源于供应食品和搭建临时货栈。

        西历二月是天朝皇历的正月,广州的晴天暖似小阳春,海风骀荡,阳光明媚,堆栈岛葱葱郁郁,芳草翻卷着绿浪。黑斯连斯号下来一名金发碧眼,皮肤白得像牛奶的夷童,天真烂漫地在草地上奔跑,追逐一只翠绿羽毛的小鸟。搭货栈的篾匠停止手头的活,好奇地看这个鬼仔,篾匠纷纷向鬼仔打招呼:“鬼仔,固得磨泥。”

        夷童放了手中的翠鸟,蓝宝石般的眼珠蓝光闪烁,疑惑地瞪着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终于听懂了“固得磨泥”的意思,他叽叽咯咯地欢笑,纠正中国人的发音:“Good-m,Good-m。”

        篾匠学鬼仔的标准发音,学走了火,连在堆栈岛上的绿营兵和洋水手都忍不住开怀大笑。绿营兵上堆栈岛监督水手把火枪自动交上岸,归他们保管。这其实是个欺上瞒外的把戏,枪支堆在洋人的货栈里,晚上,水手要持枪站岗,遇到海盗或蠡贼,在货栈睡觉的水手就会拿出枪来自卫还击。

        货栈竣工,按照中国的习俗举行简单的仪式。司仪高叫“招财进宝,紫气东来”,在爆竹声中,篾匠便把最后一块箬披盖好,箬棚货栈就算封顶完工。买办庄金生从黄埔村买来爆竹,把装爆竹的竹篮交给篾匠罗二仔。罗二仔把爆竹挂竹篙上,准备拿香火点燃时,发现鬼仔亮着蓝眼睛,站一边好奇地看。竹篮里正好有几个散落的爆竹,罗二仔拿起一个散爆竹,用香火点燃扔鬼仔脚下,“叭”的一响,吓得鬼仔跳起来,嘴里叽哩呱啦地叫着。堆栈岛上的中国人和英国人都笑了起来。罗二仔又朝他扔去一只点着引线的散爆竹。

        鬼仔从来没见识过爆竹,以为是什么杀人凶器,惊恐万状乱叫。箬棚外正好堆着十几杆枪,鬼仔拿起一杆枪,对着罗二仔,枪太沉,鬼仔双手颤抖着,叽哩呱啦像在警告罗二仔。罗二仔将爆竹挂在竹篙上,用香火点燃,猛然发现鬼仔端着枪对着他,罗二仔把竹篙伸向鬼仔,爆竹在鬼仔头顶炸响。

        “呯”的一声巨响,罗二仔应声倒下,胸口慢慢地渗出血来。堆栈岛一片哗然,鬼仔吓呆了,扔掉枪,跑到四五丈远的草丛,把脑袋钻进草丛,屁股高高翘起,剧烈地颤栗。

        在广州十三行,总督巴延三同潘振承商量一年的公行安排,听到鬼仔开枪重伤篾匠罗二仔的消息,两人立即乘快蟹赶往黄埔。

        这是潘振承做行首以来,黄埔发生的第二宗血案。

        两年前的秋夜,天空飘着霏霏的雨丝,八艘英国船排成圆弧形碇泊在黄埔港中央。其中七艘是东印度公司商船,一艘是皇家海军的上帝号护卫舰。中国战船夜巡黄埔,约一个时辰绕行一圈;有时官兵偷懒,只在夜间巡逻一次。因此,护卫主要得靠各国的商船或战舰。由于英国的商船太多,英国战舰把救生艇和供给船派做巡逻船,在港湾和唯栈岛外围不停地巡逻。

        玛德尔斯号供给船的水手发现一条渔船悄悄接近堆栈岛,他们断定不是中国战船,中国战船挂有两盏灯,其中一只还是红灯。英国水手向悄然划来的渔船吆喝口令,其中一个水手不等对方回应便开火,一个渔民中弹倒在渔船上,还有一个渔民落水,再也没有浮起来。

        第二天,东莞麻涌数十个渔民到臬司衙门击鼓告状,声称恶夷开枪打死一人、打伤一人,强烈要求严惩凶手。臬司格木善在上帝号保商蔡世文、十三行总商潘振承的陪同下赶往黄埔。黄埔围了几十条麻涌渔船,人们哭着叫着骂着,还有人在出事水域打捞尸首。格木善召见上帝号舰长、海军少校迪克斯。迪克斯问中国法官将如何处置肇事的水手,格木善道:“一命偿一命,本臬司将会网开一面,不处斩刑,可酌情按西洋的风俗处绞刑。”迪克斯听通译传译后,断然拒绝交出凶手,声称水手枪走火,并且不知道他们是渔民。争执到天黑,格木善发出最后通牒,要上帝号舰长明天带肇事水手来臬司衙门投案自首。

        次日,迪克斯在公司大班麦克的陪同下来到臬司衙门,主审官除臬司格木善外,还有巡抚李湖。迪克斯声称肇事的水手已经逃走,他们找不到人。格木善道:“一命偿一命,你们只要交出一人抵罪,另赔偿治疗费、安葬费、抚恤费共计五百两就没事。”麦克指责判决违反了国际法,怎么能让其他没有过失的水手代替接受惩罚。麦克和迪克斯大声抗议,李湖大怒,宣布禁止英国船卸货装货,叱令皂隶把麦克和迪克斯逐出公堂。

        接着,上百麻涌渔民簇拥着死伤者家属进臬司公堂喊冤叫屈。格木善说肇事的水手已经逃走,恐怕一时难以缉拿归案。麻涌族长说如不偿命,增加赔偿也可以,死者赔一万大洋,伤者赔五千大洋。李湖和格木善瞠目结舌,无缘无故打死人,充其量判赔几十两银子,并且往往因为凶手家里太穷,死者家属一两银子都得不到。李湖声明要禀报总督再做决断,宣布退堂。

        麻涌渔民天天上臬司衙门闹,格木善穷于应付。更为严峻的事情在后面,夷鬼打死打伤天朝人,激起广州城民的公愤,府学县学的儒生联名上条陈,要求官府立即严惩上帝号舰长迪克斯,割下他的脑袋为死难渔民祭坟,捍卫天朝尊严。

        凭李湖做事的胆魄,他不是不敢严惩上帝号舰长,问题是激化矛盾对外洋贸易不利,尤其是东印度公班,贸易额占一大半。李湖和格木善呆在臬司公堂更衣室商量,决定走一步险棋,出动绿营兵缉捕迪克斯归案伏法,迪克斯为保命,就会交出肇事水手。正在这时,潘振承赶到,禀陈他这些天私请番禺县密捕调查的结果,李湖大喜,叫格木善立即升堂。

        臬司公堂挤满了人,公堂中央跪了上百麻涌渔民及死伤者家属,公堂外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有许多府学县学的儒生。格木善要麻涌渔民及死伤者家属回答问题:一、出入黄埔港的民船必须凭水引,黎海仔和冼强生没有水引,夜晚驾渔船私闯黄埔港是为何?

        二、省河及狮子洋的渔船向来是夫妻船,黎海仔和冼强生既非兄弟,也非同村,他们以前下水捕鱼都是驾夫妻船,十四日夜两人合驾一条渔船,不合情理。

        三、黎海仔受伤,基本痊愈,请土郎中治伤,治疗费不足一两银子,索赔五千番银有敲诈之嫌。

        四、守夜的广州协及永靖营的绿营兵都听到一声枪响,这一枪击中的是黎海仔。冼强生落水,疑是受到惊吓逃生,冼强生水性极好,淹死之说疑点甚多。

        五、港内水不流动,四天过去,尸首按理会浮出水面。冼强生家人为冼强生匆忙布置灵堂,有悖情理。

        格木善提出五点疑问,冼强生家属没有作答,只是一个劲勾着头大哭,格木善斥令他们抬起头来,打量道:“如何不见尔等眼泪?”

        冼强生家属转头看族长,族长道:“哭了多日,哭干了眼泪。”

        李湖突暴眼怒睁,猛拍惊堂木:“带进来!”

        番禺密捕带进来一个黑皮汉子,正是冼强生。

        在去黄埔的快蟹上,巴延三听潘振承详说两年前的旧案,问道:“这帮刁民,最后还是获陪二百元老鹰番银。这是凭何依据断案?”

        潘振承问:“巴制宪,若是您断案,您会如何发落?”

        巴延三不假思索道:“告刁状讹诈钱财,本督要依律重罚这帮刁民。”

        潘振承道:“涉及到夷务的案子不好断,天朝官员倘若不偏袒天朝子民,这一头不好向广州民人交代;那一头不好向朝廷交差。只好叫上帝号战舰的保商蔡世文代赔一百六十鹰元,上帝号赔四十鹰元。李抚台上折子时,还不能提上帝号是战舰。”

        潘振承说到这,脸上有戚色,李湖在任时,时常强逼十三行捐输,行商怨声载道。李抚台已作古,潘振承回忆起他与李抚台的交往,念叨的尽是他的好处。

        巴延三窥透潘振承的心事,转过话头道:“启官,当下这宗案,本督听你的,你处理夷务有经验,方方面面都会关照到。”潘振承忧心忡忡道:“老夫最担心的是死了人,大清律铁定杀人偿命,这个鬼仔恐怕活不了。”

        两人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快蟹快到堆栈岛,中弹的篾匠罗二仔断了气。罗二仔的老婆孩子,还有老爹老妈趴在罗二仔尸身上悲痛大哭。黑斯连斯号的保商石如顺看到总督和启官,急忙朝快蟹跑来,说明大致的情况。

        肇事的鬼仔名叫小坎宁,他父亲坎宁是黑斯连斯号的随船医生。小坎宁开枪后,水手把他带上黑斯连斯号保护起来。坎宁闻讯后带药箱上堆栈岛急救,巴延三和潘振承赶到时,坎宁一身一手的鲜血,沮丧地捶自己脑袋。巴延三问明情况后,召来黑斯连斯号船长路比,责令他把小坎宁交出来由臬司衙门审判。

        路比反复说明小坎宁是由于恐惧而不慎枪走火,他没有杀人的动机,如果不是中国篾匠点燃爆竹恫吓他,根本不可能出这种事情。路比船长问巴总督将如何处置小坎宁,巴延三通过通译申明“杀人偿命”的中国法律。

        路比道:“你们的法律不人道,在英吉利未成年人免受刑罚,如果非要我们交出小坎宁,就得按英国的法律审判,让小坎宁承认错误,悔过自新。”

        巴延三理直气壮道:“这是在大清,在大清犯法,就得按大清的律例,一命偿一命!”

        “不!小坎宁还是个孩子,他还不满十周岁,他不是故意杀人,纯属意外。”坎宁医生痛哭流涕,跪巴延三面前磕头,“总督大人,您要处罚就处罚我吧,一命偿一命,我愿意替儿子去死。”

        巴延三尴尬不已,不知该如何处置,转眼去看潘启官,潘振承道:“罗二仔已死,不管他有何过失,他已经被打死。一命偿一命,是小坎宁伏法,还是坎宁医生替儿子伏法,老夫的意思是让他们父子俩商量。”潘振承看了看霞光斜阳,说:“天色不早了,老夫该陪巴总督找个地方吃饭歇脚。”

        潘振承碰巴延三一下,带巴延三走开,乘渡船上酱园码头。

        巴延三道:“怎不今天了断?看样子你还想在黄埔过夜?”

        潘振承道:“事情是罗二仔挑起来的,小坎宁枪走火杀死罗二仔又是铁的事实。巴制宪您觉得坎宁父子,哪个抵命更好?”

        巴延三郁郁道:“绞死任何一个,都有些于心不忍。然而律例无情,父子俩总得死一个。”

        潘振承松了一口气:“巴大人动了恻隐之心,事情或许有转机,坎宁父子没准能全保下来。”

        “启官你这是何意?本督不明白。”

        “巴大人看到没有,罗二仔的家人哭得虽伤心,但其他篾匠却没有起哄闹事。篾匠都是黄埔村人,夷船水手跟黄埔的村民关系一向融洽。像坎宁医生,老夫曾亲眼看到他被村民请去看病。坎宁医生在黄埔的口碑好得不得了,看病不收钱,半夜里打雷下雨,随叫随到。”

        潘振承带巴延三进了酱园码头的酒铺,坐下喝茶,菜还没上桌。黑斯连斯号保商石如顺和巡港的广州协标哨长阮秋根进来,两人争着要宴请巴总督和潘总商。潘振承笑道:“巴大人随老夫一块从广州来的,这个马屁得由老夫拍,二位若有诚意,以后有的是宴请的机会,只怕巴大人一心要做廉吏,你们请不动。”

        潘振承跟巴延三混得很熟。原先李湖霸住不让总督插手十三行,巴延三看到潘振承就没个好脸色。时过境迁,如今巴延三是广东的大当家,两人相处后,发现对方都不难相处。潘振承这番话,说得巴延三直笑:“本督不敢自诩廉吏,只是事务太忙,没功夫应酬。”巴延三收敛笑容,问道,“阮秋根,今天你带协标弟兄在堆栈岛监督夷艄缴枪,你复述一遍看到的情形,看看跟其他人讲的有无出入。”

        阮秋根复述事情经过:“依标下看,那个罗篾匠活得不耐烦找死,小鬼仔把火枪端手里,他还要把挂了爆竹的竹篙伸到小鬼仔头顶吓唬他,别说从未见识到爆竹的鬼仔,就是大人也经不起这种吓。”

        石如顺道:“末商听黄埔的篾匠说,不管叫坎宁父子哪一个去死,死得都有些冤。”

        酒足饭饱,阮秋根回港边的寮棚,巴延三、潘振承、石如顺去永靖营黄埔汛过夜。汛千总毛大刚招呼客人喝茶,禀报汛务。黄埔港的防务,还是李侍尧做总督时做的安排,广州协标在朝贡期碇泊西洋船的内港站岗巡逻;永靖营汛负责碇泊南洋、东洋船的外港防务,并且派战船在水面巡港。广州协标只有十二名兵额,永靖营汛有八十名官兵,永靖营还得在外围布防,禁止没有官牒的民船和民人进入港区。

        亥牌时分,黄埔村三大姓的族长求见巴总督,他们恳求巴总督赦免坎宁医生和他的儿子。他们交口称赞坎宁医生的恩德,罗氏族长说坎宁医生救过好些得重病的村人,老朽有一年得寒热病,土郎中说没有治,叫家人安排后事,幸亏坎宁医生随洋船来黄埔,给老朽服过药,硬是把老朽从阎罗王那儿拉了回来。

        巴延三道:“口说无凭,你们既然有心为坎宁医生父子求情,就得全村人在陈情禀帖上画押。”

        三个族长满口答应,潘振承问:“你们来求巴总督,问过罗二仔的父母和老婆没有?”

        巴延三道:“陈情禀帖还得请罗二仔的父母老婆画押,否则,事情还有麻烦。”

        罗氏族长道:“罗二仔家人哭得好伤心,老朽不好开这个口。”

        潘振承道:“罗族长去跟罗二仔家人说,偿命不偿钱,偿钱不偿命。问罗二仔父母老婆是要夷人偿命,还是要安葬费抚恤金?若想要钱,你说潘启官担保赔罗二仔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是穷人眼里的天文数字。三个族长告辞,说明天上午保证送来有罗二仔家人画押的陈情禀帖。

        巴延三问:“启官,这三百两抚恤银,由何处派出?”

        潘振承道:“巴大人您看这样成不成?不管小坎宁责任是大是小,总是他枪走火打死罗二仔。保商石如顺负担一半,东印度公班和黑斯连斯号负担另一半。”第二天,巴延三收到陈情禀帖,带回督署写折子。皇上赦免坎宁父子死罪,着巴延三责罚坎宁父子,小坎宁笞十;坎宁杖二十折十二,枷号三天。

        小坎宁误杀中国篾匠尚未从人们记忆中抹去,两年后,黄埔又发生一宗命案,英国水手开炮炸死两名中国船工。

        

杀人偿命



        乾隆四十九年暮秋,碇泊在黄埔港的西洋商船满载丝茶瓷器陆续回棹。黄埔港不时能听到隆隆的礼炮声,暂时滞留的洋船欢送回棹的洋船。

        黄埔港时常有中国船只穿梭:往返于十三行与黄埔的载货驳船,提供柴米油盐蔬菜瓜果的供给船,接送行商、买办、通译、关胥、苦力的扒龙和快蟹,以及供应茶水酒水膳食的花艇疍船。中国人都习惯了礼炮,礼炮当空炸响,从来没伤过人。

        黄旗国(丹麦)哥本哈根号商船扬帆离港,港湾中的洋船纷纷鸣炮欢送。郭洪、郭亮两兄弟驾着供给船给东印度公司唐森德号送冬瓜。冬瓜是可以保存几个月而不坏的绿色食品,能较有效地防止和减轻坏血症,深受外国水手的欢迎。这艘以英国财政大臣唐森德命名的商船即将离港,郭氏兄弟今天连送了两船冬瓜,没想到最后一船就出了事。

        礼炮和火炮是两回事,不仅炮管不同,炮弹也不同。礼炮的炮管朝上,没有任何瞄准装置,礼炮的炮弹没有铁片和铁子,点着引线礼炮便会冲上天炸响。这一天,赫符斯号炮手约夫等人坐炮台边喝酒抽烟,约夫喝得醉醺醺的,听到隆隆的炮响,就去开炮。火炮的响声跟礼炮不同,轨迹也不同,炮弹呼啸着从港区上空飞过,落在约三里外的一条冬瓜船上。郭氏兄弟,一个被炸飞落到水里,一个炸成肉酱倒在冬瓜上。扒龙给炸得支离破碎,迅速下沉,水面仅漂浮着破碎的船板,还有一只只半沉半浮的冬瓜。

        约夫的行为很快被旁边的水手制止。在桅杆上的水手大叫炸沉了一条中国供给船。船长巴赫冲过来,用脚踢肇事的约夫,叫水手把约夫带到舱底关押,命令水手把软梯收掉。

        这一天,粤海关监督穆腾额在黄埔挂号口视察。东印度公司大班查理也在黄埔办事,查理刚到黄埔港,就出了大命案。穆腾额责成查理去查询,便乘快蟹回了粤海关——穆腾额不想卷得太深,这种烂屁股的事情还是让地方去管。

        当晚,查理奉命出关闸去户部回话,还带去穆大人所需的洋贡。原来,十三行隶属地方,海关监督操办个人贡品要受到地方督抚的监察,多有不便。穆腾额便打起夷商的主意,直接到夷商手中购买,按想象的价格付他们银两。东印度公司自恃是广州贸易的大客户,当然不买穆户部的账。如今遇到这事,查理跟其他委员商量后,决定贿赂穆大人,按照穆腾额的报价送去他所需的洋贡。

        穆腾额听了查理的禀报,即去拜见两广总督舒常,说纯属英船炮手开礼炮欢送黄旗国商船离港。既然是误会,舒常和穆腾额分别奏报皇上,说已经责成英船保商酌情给死难船工安葬费。

        乾隆见折后大为不满,前两年英吉利孩童杀死一名中国人,这次杀死两人,倘若一味宽恕,大清的天威安在?乾隆下谕着广东巡抚孙士毅彻查严办。

        李湖死后,雅德、尚安相继接任巡抚,二人都是旗人,任职时间都不长。尚安的后任是孙士毅,孙士毅乃浙江仁和人,乾隆二十六年进士,由知县做起,乾隆四十五年擢拔为云南巡抚。云贵总督是曾经长期担任两广总督的乾隆名臣李侍尧,李侍尧贪赃枉法受查处,孙士毅“坐不先举劾夺职”,发配到伊犁戍边。乾隆与和珅搞了个议罪银制,官员受罚可以缴银赎罪,孙士毅掏不出赎罪银,甘愿受罚。乾隆听闻后,赦免他回京师纂校四库全书,授翰林院编修。此后孙士毅出任过太常寺少卿、山东布政使、广西巡抚。他任广西巡抚时,专程来广州拜访潘总商,潘振承跟他签了一个大单,出口广西蔗糖。

        是年广东发生惊天教案。孙士毅奉旨逮捕意大利传教士哆罗及协从犯李刚义等人,将他们押送京师受审。行至江西新淦县,孙士毅收到上谕,急忙赶回广州会见潘振承。潘振承说赫符斯号以为没事了,照常卸货装货,大概还有半个月就要回棹离港。

        第二天辰时,十多条快蟹从五仙门码头出发。潘振承与孙士毅乘坐一条,臬司姚棻与永靖营游击邹子全合乘一条,东印度公司大班查理和通译钱伯勒乘一条,其他的船乘坐臬司巡捕和绿营兵。快蟹赶到时,永靖营黄埔汛的官兵布在各个关口,汛千总通禀情况:赫符斯号收掉软梯,拒不交出肇事炮手,也不理睬驻军的任何命令。

        孙士毅责令东印度公司大班查理上赫符斯号,传天朝巡抚令,交出肇事炮手,接受天朝法律的审判。

        “巡抚大人。”查理脱帽向孙士毅行礼,口气却毫不谦恭,“英吉利人只接受英吉利法律,只能由英吉利法官审判。巡抚大人,请相信我们会按照英吉利法律制裁有过失的炮手。”

        “不行!”孙士毅断然驳回查理的要求,“任何夷国人来我天朝,都必须遵守天朝法度,若有犯法,必须受到天朝律条的制裁,只能由天朝官员审判。”

        查理振振有词:“那个炮手开礼炮欢送丹麦船,谁知道那枚礼炮当空不炸响而落到水面爆炸?你们的户部穆腾额大人已有调查结论,纯属误会。”

        潘振承道:“也许那名炮手没有蓄谋杀人的动机,但他开的是火炮,不是礼炮,黄埔港的人都能证实这点。”

        查理回避潘振承咄咄逼人的梭子眼,转身同通译钱伯勒窃窃私语,钱伯勒朝前迈了一步,恭敬道:“尊敬的孙巡抚,查理大班问您,准备怎样处罚肇事炮手?”

        “杀人偿命!”孙士毅干脆利落答道,旋即补充了一句,“相信在你们夷国,也有杀人偿命的法律。”

        臬司姚棻插话道:“查大班,请上赫符斯号,叫他们把肇事炮手交出。”

        “我上不了赫符斯号,要上你们上去。”查理露出诡异的笑容,“尊敬的天朝官员,你们不是说要按中国的法律制裁肇事炮手吗?你们上去亲手带他下来呀。”

        赫符斯号收掉了软梯,如果强行登船,势必发生冲突。潘振承问查理:“查大班,你回一句话,上不上赫符斯号强令他们交出肇事炮手?”

        查理道:“潘启官,您是十三行总商大人,您叫他们放下软梯请您上去呀。”

        潘振承正言道:“老夫是十三行总商,老夫发布总商令,从现在起,任何买办馆都不得向英国船提供给养,各洋行停止运送英国船的进出口货物。”

        孙士毅厉色道:“本抚发布巡抚令,停止与英国的贸易!”

        查理无奈,答应上赫符斯号,孙士毅等上黄埔挂号口衙门喝茶。

        “启官,查理出面,他们会不会把肇事炮手交出来?”孙士毅问。

        “不会。”潘振承把三品蓝宝石顶戴放到案桌上,理了理雪白的发丝,“英吉利人越来越傲慢,倚仗坚船利炮,他们无视天朝不是一天两天了。依老夫估计,查理大概会带船大班下来交涉,为杀人炮手开脱罪行。孙抚台,依老夫之见,我们一要强硬,二要提过份的要求。”

        “这是何意?”

        “要求不过份,我们连预期的目标都达不到。”

        孙士毅立即悟出潘振承的意思,说:“我们原本只打算判处肇事炮手绞刑,干脆拿凌迟来吓唬他们。”

        潘振承的猜测没错,查理没带来肇事炮手,带来的是赫符斯号船长巴赫和大副爱克森,走最后的是通译钱伯勒。

        巴赫的要求匪夷所思,他重提两年前发生的小坎宁误杀篾匠案,“中国总督和大法官,不但没有判坎宁医生父子的刑,还叫黑斯连斯号的保商赔了中国篾匠一百五十两中国白银。因此,中国船工被误炸,也应该由赫符斯号的中国保商赔偿死者的安葬费、抚恤费,并且赦免赫符斯号的炮手。”

        孙士毅怒不可遏:“混账逻辑!夷船炮手是个大人,中国的船工给你们送冬瓜,招惹你们了?你们非交出肇事炮手不可!”

        巴赫狡辩道:“我们有几十个炮手,不知道是哪个炮手干的。”

        潘振承道:“一命抵一命,死了两个中国船工,就得交出两个炮手,我们不管是约翰还是汤姆,交出两个炮手就没事。”

        查理叫道:“中国的法律不人道,只有一个炮手开炮,怎么能连累其他无辜的炮手?”

        臬司姚棻道:“那就把这个肇事炮手交出来伏法!”

        巴赫道:“他喝醉了酒,按英吉利法律,醉酒的人违法,应该减轻处罚。你们答应只抽他十鞭,我们就交人。”

        孙士毅道:“在大清的地盘,就得按大清律例处以死刑,凌迟处死,还得处一千番银罚款。”

        钱伯勒向巴赫和查理传译后,问潘振承:“启官,什么叫凌迟处死?”

        “就是用刀子,一片一片割肉,不能一下子割死,得割三天,割几千刀。”

        钱伯勒翻译给巴赫和查理听,两人暴跳如雷,挥舞手臂高叫“抗议”。

        孙士毅与潘振承、姚棻交换了一下眼色,潘振承问巴赫交不交人。巴赫说坚决不交。

        姚棻猛拍桌子:“来人,把查理和巴赫拿下!一命抵一命,择日判其绞刑!”

        冲进来十多个巡捕,把查理和巴赫按倒,五花大绑。大副爱克森和钱伯勒站一旁叫抗议。

        查理和巴赫被押上两条快蟹,姚棻及巡捕分乘六条快蟹,桨手划着快蟹朝广州飞速驶去,天黑到达五仙门码头,将查理和巴赫关进臬狱。

        郭氏兄弟是福建人,在黄埔林记买办馆做船工。林买办已派人通知福建泉州的郭家,不知怎回事,郭家还没来人。潘振承同林买办说,一千元番银是开价,估计能逼他们拿出一百元老鹰大洋算是万幸。潘振承担保,假若英商宁可停止贸易而拒绝赔偿,他作为赫符斯号的保商,他会拿出两百两银子赔郭氏兄弟。

        大副爱克森和通译钱伯勒商量后,爱克森回赫符斯号,做随时交出肇事炮手约夫的准备;钱伯勒赶回十三行,向广州特委会委员通报情况。

        天蒙蒙亮,抚标、协标两千多官兵将各夷馆围得水泄不通。臬司衙役在小广场搭好绞刑架,两根绳索垂落下来,绳索下面是套脖子的活动绳套,地上放着两只板凳。夷商从睡梦中醒来,有的好奇地看着,有的尖声大叫。

        三顶八人抬官轿在仪仗的护送下进了小广场,仪牌上分别写有官员的官职姓氏:“钦命巡抚广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孙”、“钦命广东按察使司按察使姚”、“钦命通议大夫兼十三行总商潘”。孙士毅、姚棻、潘振承落轿,钱伯勒站在英国商馆露台上高喊:“孙巡抚、姚臬司、潘启官,东印度公司特委会副主席道格拉斯要求谈判。”

        孙士毅、姚棻、潘振承都没有理睬,他们坐上临时搭建的监刑台。

        两辆囚车在臬司巡捕和皂隶的护送下,推进了小广场,停在绞刑架下。关在囚车里的查理和巴赫立即明白怎么回事,大声用英语吼叫。

        夷馆区今日开禁,大批的民人从各个关卡进了小广场,看处死夷人。

        姚棻拍打响木:“肃静!肃静!”

        姚棻宣判道:“英吉利商船赫符斯号炮手恶意开炮,炸死我大清船工郭洪、郭亮二人,罪不可赦,依我天朝律例,当凌迟处死。东印度公班大班查理、赫符斯号船大班巴赫监察不力,蓄意包庇肇事炮手,按天朝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的律条,判查理、巴赫绞刑,午时三刻行刑处死!”

        十三行通事梁宝泉将臬司宣判译成英语,巴赫面如土色,用英语喃喃自语;查理用英语大声吼叫,不时夹杂着汉话“抗议”。英国夷馆的窗台和露台站满了英国商人,他们齐声用汉话高叫:“谈判!谈判!”

        钱伯勒站露台上挥舞一面白旗高喊:“公班衙副主席道格拉斯要求与天朝官员谈判。”

        道格拉斯是查理带来的人,潘振承对这个傲慢的爱尔兰人没有好感,潘振承叫梁宝泉去回话:“谈判可以,让你们的司当东委员做谈判代表。”

        伦纳德·司当东是前任大班麦克的秘书,彬彬有礼,潘振承对他印象还好,像一个富有教养的英国绅士。一七九三年,马戛然尔尼勋爵率领英国使团前往热河行宫,以向中国皇帝祝寿的名义执行外交使命,司当东为使团副使兼马戛然尔尼的秘书。司当东十二岁的儿子多马·司当东是使团的一名特殊的成员,他在上北京的途中迅速学会了汉话,在中国老皇帝面前用天朝话作答,深得乾隆帝的喜欢,并将身上的黄色荷包解下来赠送给小司当东。小司当东后来继承父业在广州英国商馆工作,先后任通译、秘书、大班等职,是著名的汉学家,曾翻译过《大清律例》。一八一六年,英国再次派遣阿美士德率领使团出访北京,多马·司当东担任副使。鸦片战争爆发前,多马·司当东议员在下议院发表煽动性演说,鼓动向中国开战。

        封锁英国夷馆的绿营兵放司当东和钱伯勒出来,伦纳德·司当东向孙巡抚等中国官员行跪礼求情,孙士毅不等钱伯勒译成汉话,说:“本抚允许你去和查理、巴赫商量。”

        司当东起身走到囚车前同查理、巴赫商量,立即过来禀报商量的结果:“巡抚大人,查理大班和巴赫船长同意交出肇事炮手。他们说,只有一名肇事炮手,如果还要增加一名无辜炮手接受死刑的处罚,会遭到赫符斯号的所有水手的抵制,他们也无法向公司总部交代。”

        孙士毅同潘振承、姚棻商量了稍刻,孙士毅道:“怀柔远夷是我天朝一贯的仁政,本抚同意你们交出肇事炮手的请求。但这还不够,中国船工不能白死。去,再和查理、巴赫商量。”

        司当东再走到囚车前商量,立即过来回话:“巡抚大人,查理大班和巴赫同意付死者抚恤金,按照一七八二年黑斯连斯号保商石顺官赔偿中国篾匠的标准,付出相当于三百两中国白银的欧洲银币。”

        潘振承轻声同孙士毅耳语,孙士毅道:“在我天朝的国度,一切都得按天朝的规矩办。你去叫查理、巴赫作出保证。”

        司当东看了看升到一竿子高的太阳,小跑到囚车前同查理商量,又小跑到监刑台前:“巡抚大人,查理代表所有的英国商人和水手做出保证,服从中国法律,做驯服的卑贱的良夷。”

        孙士毅道:“好吧,现在你可以乘你们的快艇去黄埔,带肇事炮手来十三行伏法,必须午时三刻前赶到,如有延误,一命抵一命,让查理或巴赫抵罪。那个姓钱的通译留下,回夷馆拿纸墨,叫查理写保证书。”

        十三行码头正好有一条双桅风帆快艇,把守夷馆的绿营兵放出十二名英国水手。司当东掏出怀表看,八时正,这意味着必须在四小时内往返。查理和巴赫在囚笼里大叫:“司当东,快快,必须赶到十二时前把约夫带到!”

        司当东带着水手跑到十三行码头,拼命地划桨。他们花了两个小时赶到黄埔。昨天查理和巴赫被中国官府拘捕后,大副爱克森便做好交出肇事炮手约夫的准备。软梯下面拴着两条快艇,司当东没爬软梯,站快艇上直接与甲板上的爱克森对话。

        爱克森对约夫道:“约夫,只有委屈你了。我们如果要保住你的生命,必须付出两条生命的代价,一个是广州特委会主席查理·丹尼斯,一个是培养你做炮手的巴赫姆斯·格莱斯顿船长。”

        约夫做好死的准备,换上干净的衣裳,刮了胡须。他不等爱克森说完,便翻过船舷下软梯。接着下软梯的是爱克森、随船牧师鲍尔福,以及另一批桨手。

        两条快艇飞速朝广州方向划去。

        回程顺风,快艇提前十分钟赶到十三行码头。

        十三行广场人山人海,绞刑架只垂着一条绳索,约夫押到时,臬司姚棻下令打开囚笼,放查理和巴赫出来。孙士毅下令放英国夷馆的人出来,鲍尔福牧师领着英吉利人为约夫祷告。

        约夫自己站到板凳上,朝西方瞭望,眼里闪烁着泪花。然后将脖子伸进绳套,最后望一眼灼目的太阳,双脚一蹬,踢翻板凳,身子在绞刑架下晃晃荡荡。

        午后,孙士毅回抚院写复命折子。潘振承提醒孙抚台,仍不可写英船开了火炮,而是礼炮伤人致死。孙士毅悟出潘振承的意思,收缴夷船枪炮、卸岸保管的上谕从未认真执行过。

        

奉旨办贡



        潘振承奉旨办贡,与前总督巴延三有关,还与朝廷贡物定例有关。

        列入朝廷定例的贡品有两类,一是夷番来贡,二是海关备贡。前者是夷番献给中国皇帝的礼物,后者是内务府下礼单给粤海关办的方物。乾隆四十二年倪宏文案,皇上责成地方官摊赔五千大洋外债;其后查办严知寅等商欠案,外债落到十三行头上。两次商欠,粤海关均未赔过一个铜板。督抚趁机把代进夷番来贡的权力揽至手中。

        官员个人进贡,非但没有定例,皇上还多次发话“免贡”。尽管如此,官员十有八九照贡不误,并且不敢不贡。巴延三就是这类不敢不贡的官员,由于李湖设置障碍,巴延三连续两年没有拿出像样点的方物报答皇恩。李湖死了,障碍没有了,巴延三在广东的地盘上可以一手遮天,办一份丰厚的贡品小菜一碟。巴延三没这样做,李湖是行商眼里的廉吏,他也想做行商心目中的廉吏。巴延三自己不打算敬献丰厚的贡品,想到借启官的光这一招妙棋。

        “启官呀,你都是正三品朝廷命官了,到了这一品秩的外官,哪个没向皇上进贡?况且你办的就是朝贡贸易,你不向皇上敬献贡品,道理上说不过去啊。”巴延三在潘振承耳边鼓噪道。

        这些年又是捐输,又是代办贡品,又是商欠赔垫,潘振承破费了不少冤枉钱,身心交瘁。“皇上没下旨要我进贡。”潘振承冷淡地说道。

        “报答皇恩,你懂吗?两淮大盐商江春,皇上先后赏赐他奉宸苑卿、布政使衔,他每年光孝敬皇上的贡品就价值十几万两纹银。”

        商人下贱,有了红顶子身份又有不同。潘振承无法脱俗,他其实也很看重三品蓝宝石顶戴,倍感皇恩浩荡。潘振承办了一份价值万把银两的年贡,托巴制宪转呈皇上。

        巴延三没带家眷来广州,家仍安在京师,他只有借向皇上进新年贡的机会回家过年。巴延三动身前,潘振承写了一份贺折,特意提到“孝敬之洋贡,事前呈请总督巴大人。”巴延三觐见皇上,敬献他的贡品,并转呈潘文岩的贡品,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说他如何绞尽脑汁协助潘文岩办贡。价值万银的贡品不算丰盛,但潘振承承办贡品多年,知道哪个品种、哪种款式的方物皇上没见识过,所呈献的贡品都有奇巧之处。乾隆龙颜大悦,夸潘文岩时,连巴延三也褒奖了几句。

        此后两年,潘振承仍然坚持一年一贡,照常托巴制宪转呈。不知潘振承是疏忽,还是有心让巴制宪沾光,他在贺折上没详列贡品。巴延三见自己的贡品实在太寒碜,开始动歪脑筋,把他的贡品和潘振承的贡品混到一块敬献。

        乾隆四十九年正月初八,在北京过完年的巴延三启程回广东,骑马走到开封,一道上谕把他召回京师。巴延三一颗心七下八下,喜忧参半,要么皇上给他加太子太保之类的头衔,或者让他做皇上最倚重的两江总督、直隶总督;要么自己犯了啥事,皇上要当面质询他。他左想右想,自己似乎没有哪件事冒犯天颜。

        有一件事,巴延三差不多忘了。三年前,琼州监生谭世源写过一份告发李湖矫旨盗卖贡品的条陈,巴延三要谭世源按照他的意思重写,并且许诺告倒李湖,本督要奏报朝廷封你一官半职。巴延三如愿以偿置李湖于死地,然而,皇上是秘密赐死李湖,天机不可泄露。巴延三当然不能奏报朝廷为谭世源邀功请赏,为了严守机密,权当没有谭世源上条陈这回事。然而,谭世源却缠住巴延三不放,好多次上督署求见,被巴延三的戈什哈逐出。谭世源就去拦巴延三的轿,巴延三怕谭世源一张嘴乱说,赶紧把他请进总督府。

        李湖劳累死在任上,这种说法也得到广州百官百姓的认可。然而,谭世源发现一个惊天秘密,李湖死的那些天,广东道监察御史裴国忠正在广州。谭世源不认识裴国忠,但谭世源的县学同年黎海祥认识他。黎海祥在广州府学任教职,他与裴国忠是同科进士,两人一道在陶乐酒楼吃过饭。裴国忠没向黎海祥透露他来广州的真正目的,谭世源从黎海祥口中也套不出什么机密。然而在巴制宪面前,谭世源按照自己的想象,说李湖是给吓死的,皇上收到他指控李湖矫旨盗卖贡品的条陈,派钦差裴国忠来查办李湖,李湖吓得魂飞丧胆,一命呜呼。

        “混账逻辑!”巴延三戳着谭世源的鼻子骂道,“皇上要查办李湖矫旨盗卖贡品罪,会在李湖死后加尚书衔?会封他谥号?”

        巴延三叫戈什哈打谭世源的板子,警告谭世源后,派戈什哈将谭世源押回原籍,交琼山知县看管。谭世源不敢轻举妄动,老老实实在破陋的书斋呆了两年。琼山知县换任,谭世源又偷偷溜来广州。

        谭世源扮成苦力模样,在广州城里城外晃荡。一日,谭世源在十三行东关闸外的凉茶铺喝茶,见巴延三乘坐八人抬凉轿从东关闸出来,后面跟着抬大木箱的壮班。茶铺几个老夫子谈论巴总督上洋行勒索的洋贡,羊拣肥的宰,肯定是潘启官拍总督的马屁,掏钱给巴总督办的洋贡。谭世源心想有道理,总督一年俸银不到二百两,养廉银维持日常开支都很勉强,哪里买得起大箱的洋贡?

        巴延三耍弄他,无端打过他板子,还逼迫他这两年人不人鬼不鬼地呆在陋室不敢出门。谭世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北上京师告御状。谭世源击登闻鼓投递禀状,禀状几经转辗落到和珅手上。和珅早就想治一治对他孝敬不够的巴延三,把谭世源的禀状呈给皇上看,并附上内务府的入贡记录。巴延三代潘文岩呈贡,记在巴延三名下的贡物远多于潘文岩的贡物。本来,皇上从不追究地方官进献价值超出正常收入的贡物,然而,监生谭世源的描述有鼻子有眼,皇上当然要追查。

        巴延三赶回京师觐见皇上,惶恐不安地看皇上与和珅的严肃表情。和珅扬了扬内务府的入贡记录,开始问话,巴延三立即承认他心贪妄为,把潘文岩献圣的方物——星光表、鼻烟壶、琥珀饰物、铜胎珐琅彩蛋、馨香瓶、玻璃器皿共六件窃为己有,呈献给圣上。巴延三发毒誓:“奴才采办贡品,从未向潘文岩勒索。是潘文岩疏忽大意,未在贺折上列具他所呈的方物。”

        巴延三痛哭流涕:“奴才不知俭省,匀不出银两办贡献圣。奴才实价买的方物,实在太寒碜,拿不出手啊。”乾隆凭直觉,巴延三说的是实话。广东那个谭姓监生,在禀状中称:“巴延三勒索行商方物,价银数万,若有不从,立即拿下杖责,或拘捕下狱。”这般看来,谭姓监生不是捕风捉影,就是蓄意诬告?

        乾隆猛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个谭姓监生告御状揭发巡抚李湖矫旨盗卖贡品。乾隆顾全面子,秘密赐死李湖。谭监生手中捏着李湖死因的机密,这个机密必须随着李湖之死而彻底埋葬。乾隆问道:“巴延三,广东有个谭姓监生,你可知否?”

        原来是谭世源告的黑状?巴延三紧张寻思一瞬,说道:“奴才听说过名叫谭世源的监生,此生看事偏颇,一张嘴到处乱说全大清的官员皆是贪官墨吏。”巴延三丑化谭世源的目的是为自己开脱。说后心惊胆战,生怕皇上欣赏谭世源,自己逆龙鳞。皇上默默地喝茶,善于察颜观色的和珅揣摩圣心,说道:“巴延三,这个谭姓监生在京师,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巴延三跪安后退出养心殿,他悟出和珅的弦外音,谭世源握着李湖死因的机密,机密不可泄露,唯一的办法就是叫他彻底封口。巴延三寻访到谭世源寄宿的小客栈,叫家人秘密处死谭世源,然后装进填了石块的麻袋,半夜里运到郊外沉塘。

        巴延三来到和府,递拜帖求见和中堂。和珅没让巴延三进府,站外面跟巴延三说话。和珅告诉巴延三,皇上着湖广总督舒常改任两广总督,要你呆家里面壁思过。巴延三感激涕零,他最怕皇上盛怒之下,以贪墨罪砍他的脑袋。

        舒常为滿洲正白旗人,其父舒赫德长期担任兵部尚书,累迁军机大臣。舒常先后任镶蓝旗护军统领、征金川参赞大臣、工部侍郎、贵州巡抚、湖广总督。接到改任两广总督的钦命,舒常骑马赴任,拜见在广东巡察的军机大臣福康安。

        福康安是乾隆帝的外戚,他的姑姑是乾隆帝的孝贤纯皇后,其父傅恒长期任军机处首辅,乾隆三十三年傅恒在征缅战役中染病,次年病死,乾隆帝亲临其府奠酒,赐傅恒谥号文忠。傅恒一门三杰,他的儿子福隆安、福康安、福长安先后出任军机大臣。福康安为傅恒四子,乾隆三十二年授三等侍卫;三十七年以户部侍郎在军机处学习行走。四十八年署工部尚书在军机处行走。同年十二月,福康安奉钦命赴粤勘事。

        新任粤督舒常上馆驿拜见年少但圣眷正隆的福康安,两人即去十三行查实巴延三侵占行商方物之控词。

        早春二月,黄埔港仅两艘公司船,十三行冷冷清清。两广总督突然改为舒常接任,潘振承隐约感到会出事,究竟是何事,潘振承一时没想透。潘振承跪拜了二位大人,福康安直奔正题,要潘振承回忆巴延三是否向他勒索过方物。

        潘振承断然否认,福康安叫潘振承拿出账本,查到巴延三在同文行采购方物,计珐琅彩鼻烟壶两只、八音盒一只、镂花圆镜一面,计价钱一百九十三两。福康安和舒常给乾隆帝上复命折,巴延三实际采办的方物,与巴延三所交代的一样,其余星光表等贵重方物均为巴延三私下侵占潘文岩所贡方物。皇上心里有数,广东不少督抚及海关监督,每年献圣的洋贡价值过万两,猫腻比巴延三还大。是年三月,巴延三正式褫职,发西北戍军台。两年后巴延三获赦任陕西巡抚,此乃后话。

        舒常出任两广总督,自然把十三行当成地方的囊中物。内务府每年要下礼单令粤海关采办备贡,关正接到礼单后虚报品种数目,然后交给十三行代办,定例所规定的三万备贡银两远远不够,得由十三行赔垫,令行商不堪重负。

        传办方物非得绕开粤海关不可,雁过拔毛,经手的人越多,压到行商身上的负担越重。“应该直接交十三行办”,舒常想到这层,即去会同福康安磋商。福康安认为行商可直接操办备贡,但不可完全绕过粤海关。于是,二人在联名奏折上写道:“十三行总商潘文岩等愿将洋货可以呈进者,每年备办,吁恳监督代为呈进。”乾隆朱批:“无庸谈。”意思是:“不用谈,应该如此。”

        潘振承接到朱批录副,哭笑不得,其实十三行早就给代办备贡弄得叫苦连天,难道皇上过去一点也不知情?我何时愿意采办备贡?不管粤海关是否雁过拔毛,十三行都不愿被各方大爷敲骨吸髓,采办贡品。然而这话又不能说,说了就是有负皇恩,大逆不道。

        自从彩珠去世,潘振承独居潘园正堂屋。馨叶不愿替代原先彩珠的位置,仍然居住在馨园。馨叶不过来,时月也不过来,二人以姐妹相处,过着祥和的日子。逢年过节,潘振承才把一大家团到一块聚餐,平常的日子多是潘振承过馨园看望二位妻妾。打从有智去英吉利留学后,馨叶消沉多了,依然幽黑晶亮的丹凤眼布满忧郁。

        潘振承去馨园时,看到馨叶坐在水榭发呆。时月和有江坐在水塘另一头的铁椅上,有江在背诵千家诗。潘振承听了稍刻,朝馨叶走去。

        馨叶回过神来,抿嘴淡淡一笑,叫潘振承坐下,给他倒茶。

        “想有智啦?”潘振承看着馨叶有些苍白,渐渐憔悴的脸。

        “儿行千里母牵挂,何况有智是去数万里之遥的西洋。”馨叶眼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水。“这个有智,来信就那么几个字,一切都好,勿牵挂。”潘振承埋怨道,“他不知道父母有多么牵挂。”

        “还是别说有智的事吧,你像他这个年纪早就走南闯北,还漂洋过海下吕宋。我们是瞎操心,他用不着父母替他操心。”馨叶看着潘振承黯然神伤的梭子眼,说,“看你的神色,遇到了什么为难事?”

        潘振承把备办洋贡,以及朱批录副说给馨叶听,要馨叶给他拿主意。馨叶没正面回答,沉默良久说:“承哥,还是别做总商了,连行商都别做。”

        “我是想过退办,可我想起十三行眼前的困难,又不忍退办。蔡世文还嫩了些,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也应付不了错综复杂的局面。我想等形势转好了些,再申请退办。”

        “承哥,你想过这些年,你老是被动吗?”馨叶轻柔地问道。

        “我开初以为我真的老了,脑筋不管用。仔细一想,不是这个原因。原先我主要是跟严济舟父子斗,大家凭的是智慧和意志。自从钦命复立公行,对手陡然变成了官府和朝廷,心智与权势,谁强谁弱,一开始就有定局。”

        潘振承明知馨叶的话有道理,但他不忍撒手不管。现在的行商不比过去,没有像严知寅、章添裘、黎南生那样的捣蛋佬。他们充分信任总商,希望总商能尽快带他们走出困境。乾隆四十九年,各种头痛烦心的事纷至沓来,潘振承焦头烂额,倍感心力交瘁。

        朱批录副下达才半个月,内务府传办方物的礼单直接发给十三行潘文岩。潘振承叫蔡世文过来商量,蔡世文认为是件好事,皇上钦命十三行承办备贡,无疑把公行当成朝廷下面的官府衙门。潘振承不敢苟同,朝廷越是抬举十三行,身为总商越是诚惶诚恐。以前粤海关接到礼单都要加码,我们要不要加码?加码加多少,十三行是否承受得了?

        潘振承决定暂不加码,试探内务府的反应。

        承办备贡,无论如何绕不过粤海关,因为备贡银需要粤海关支拨。李质颖回内务府任上驷院卿,正三品,职守是饲养照料御用马匹。这个职务,显然委屈了曾任安徽、浙江、广东巡抚和粤海关监督的李质颖。好在出身下三旗的包衣天生认贱,李质颖兢兢业业做了五年“弼马温”,擢拔为内务府总管大臣,乾隆五十九年死在任上。

        接替李质颖的是曾任江宁织造的内务府员外郎穆腾额,人品较李质颖差多了。一来就忙着给皇上办端贡,潘振承照单子报出实价九千三百七十五两,多余的话一句也没说。穆腾额声称回去筹银,再也没踏过同文行的大门。穆腾额化整为零,上其他洋行或散货档去采购。谁敢得罪关宪大人?他们几乎都做了赔本买卖。少数几个不肯赔本的行商散商,先后遭到穆腾额的报复。当然用不着穆关宪自己出面,他手下的关胥鸡蛋里挑骨头,揪住鸡毛蒜皮事,拎犯过的行商散商上关部杖责罚款。

        潘振承为办内务府的传办方物,上关部申请支拨备贡银。穆腾额心想你还有求到本关的时候,爷让你过不了本关这道关。“潘启官,您按内务府礼单办就是,办齐了本关给您跑腿儿。”穆腾额招呼仆役上茶,阴阳怪气道。

        潘振承说:“以往下了礼单,关部都要支拨三万两备贡银,若有超出,得从承饷中扣除。”穆腾额拿出朱批录副,指着朱批道:“是您自己说愿将洋货可以呈进者,每年备办,吁恳监督代为呈进。您只吁恳海关监督代为呈进,没吁恳海关监督支拨备贡银。”

        仆役端来茶,捧手中奉送客人,潘振承撒手就走,茶碗咣当掉地上,穆腾额气得一脸发紫,坐在宽大的皮椅上生闷气。旋即,穆腾额哼哼冷笑:“病人跟郎中打斗,你死得快!”

        所谓自愿承办备贡,是舒常生出的事,潘振承上总督衙门求见舒制宪。舒常带潘振承去见穆腾额,声明备贡银制是乾隆七年粤海关监督伊拉齐奏报后钦准的定制,皇上没下旨废除,定制仍必须执行。穆腾额二话没说,叫账房取来三万两关票。

        潘振承道:“谢穆关宪,有一事有劳穆关宪给一句话,办贡的用度肯定会超出备贡银。”

        穆腾额回答十分爽快:“照定例办事,减免相关税目。”

        承办备贡共花销五万四千三百七十五两纹银,超支二万四千多两。潘振承心知肚明,穆腾额许诺的减免相关税目是句空话,这边厢减免,那边厢海关巧立名目增加另外的税目。从账面上看,十三行没花一文冤枉钱,实际上仍在赔垫,并且比明目张胆的强迫赔垫更恶劣。这事当然可以向舒总督投诉,然而督抚节制不了海关,尤其不能干预海关征税。潘振承只能哑巴吃黄连,把怨气咽进肚里。

        办齐贡品,穆腾额亲自护送进京。内务府总管大臣是乾隆四十五年任粤海关监督的伊龄阿。巡抚李湖护着十三行,把粤海关的勒索统统顶回去,连正常事务都容不得粤海关插手。这一回根本用不着穆腾额火上添油,憋了一肚子火的伊龄阿见到十三行办来的洋贡,写了一封措辞强硬,夹杂着羞辱性言词的信,骂潘振承“有负皇恩”,“皇上御览甚为不悦”。

        说千道万,伊龄阿有一句话不便直接道出,潘振承没有加贡,没有另备一份厚礼孝敬内务府的大爷。潘振承不是没预料到会得罪粤海关和内务府,他宁可挨骂,受到革职的处罚,也不能把十三行往绝路上推。十三行还背着三十多万元的外债,粤海关和内务府欲壑难填,弱不禁风的十三行经不起他们折腾。

        天色黄昏,晚霞如血光滃涌。潘振承过海回河南,走进馨园,听到佛堂来出木鱼声。是馨叶在念经敲打木鱼,这些时,馨叶想儿子想得人消瘦了一圈,天天伴着木鱼消磨时间。儿子的烦心事够她受了,潘振承不想打搅她,转回到潘园。

        潘振承喝了一碗粥,独自坐在庭院,他想起彩珠,想起他们私奔吕宋,想起他做散商的那段日子彩珠给他的安慰,想起彩珠为他担惊受怕突然谢世,心里交织着怀念和凄凉。

        潘振承感觉到丝丝的凉意,准备回房睡觉,看到时月穿一袭白色的长裙站在棕榈树下。

        “你来多久了?”潘振承问道。

        “来了好一时,是馨姐叫我过来陪伴老爷。”

        “她还说了什么?”

        “她劝老爷退办。”

        “她说的理由呢?”

        “她没说。老爷是聪明人,老爷知道馨姐的心里话。”

        潘振承看着时月靓丽白皙,略带娇羞的脸庞,“你怎么看?”

        “行商不是人干的,老爷你做得够好了,捐输报效,操办贡品,填补商欠,老爷自己贴了差不多有一百万两银子,官府和朝廷对你还是不满意。”

        潘振承频频点头,“你说下去。”

        时月犹豫一瞬,轻声细语道:“朝廷和官府总是要求商人感恩图报,商人的能力财力总归有限,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潘振承起身,“我这就去写退办申请。”

        潘振承走了十几步,突然回头看婷婷呆立的时月,说:“你跟我来磨墨呀。”

        时月跟着潘振承进书房,侍候潘振承写退办申请。

        “你去给我叠床。”潘振承快写完时说道。

        潘振承回到寝房,时月铺好床,放下蚊帐,站床榻边等。时月帮潘振承宽衣,掀开蚊帐扶着潘振承上床,然后掖紧蚊帐。

        潘振承掀开蚊帐:“你也进来呀。”

        时月一脸霞云,宽衣裸露出雪白浑圆的胳膊,进了蚊帐。潘振承道:“你如果不是明天早晨回馨园,馨姐会骂你。”

        时月嘤嘤地啜泣:“老爷真聪明,猜透了妻妾的心事。”

        潘振承动情道:“别叫我老爷,跟你馨姐一样叫承哥。”潘振承说着叹息,“这多年,我总是埋头生意,对你们关心都不够。”

        时月把头埋在潘振承怀里痛哭。

        十三行直属于布政使衙门,潘振承打算把退办申请交给藩司,试探藩司的反应。陈用敷见到退办申请,眼睛瞪得滚圆,错愕道:“启官,你怎么想到退办?全广东上哪找像你这样优秀的洋行商人?你不做行商,十三行就没有总商,十三行岂不要乱套?”

        “蔡世文都快五十岁了,跟老源官做了三十年洋行,这些年做总商助手,他能独当一面。”

        “不可,万万不可!”陈用敷断然否决道,“抚院和藩司还想招商增加行商,你居然想到退办!”

        适逢孙士毅来藩司衙门办事,陈用敷把启官的退办申请给抚台看,孙士毅怒形于色把退办申请撕成碎片,叫道:“你的总商职务是皇上钦点的,你若想辞职,就是抗旨不遵,知恩不图报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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