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漆色的琉璃瓦面屋顶朝着东、西二方伸延,其气势尤如鹫鸟展开宽长的羽翼,远隔在数街之外也引人仰首注目。
在首都皇城以外能拥有如此气魄的宅邸,只有一人。
宅邸选在西都府北部晴思坊兴建,位置接近皇城内郭的西门,当然是为了方便太师上朝办公。在宅邸正门外就是晴思坊最大的一条街道,这儿每一天从早上开始就停满了各式豪华的马车,全部都属于当天等候谒见太师的官员或商贾。
这一天下午,于润生的马车也夹杂在其中。
“太师要召见你。”萧贤昨天这样告诉他。
身材瘦削、一脸冷冰冰的萧贤是何太师五个心腹的“文佐”之一。于润生第一次跟他见面时就确定他是个十分干练的人——他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
“太师托我跟你说:那件事你办得很漂亮。”于润生当然知道,“那件事”就是指广场血案和二坊大火——没有太师府的指示和配合,于润生也不会发动这次事件。
可是直到这天之前,何泰极还是没有亲自召见过他。听到萧贤的通知后,于润生马上沐浴更衣,带着枣七和狄斌登上了马车——后面还有另一辆车子跟随着。
然而在太师府门外轮候了整整一个上午,其他等待的车子已陆续减少,于润生还是在等。
狄斌坐在闷热的车厢里低声咒骂着。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指挥部下在火灾现场搭起临时的“大树堂”药行;运送食、药物、衣服等筹划……现在却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于润生显得极安静,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枣七则像一只驯良的狼狗般,乖乖侍候在主人旁,不时为于润生递来茶水与面巾。
过了中午后,车厢外终于响起敲声。
“可以进去了。”是萧贤那一贯无感情的声音。
何太师这个狭小的书斋,与宅邸那恢宏的外貌颇不相称:两边的墙壁从地板到天花都是书架,密密排满了各样经史刑法的书籍和卷宗;地上各处堆满了等腰高的文书与纸张,几乎找不到立脚的地方;书桌凌乱不堪,笔墨文具和各种批示文件散满桌面;就只有椅子前的案头位置空出了一小片。
那儿放着一碗只有青菜的热汤面。
何泰极的外貌与于润生想象中一样:既为太子师,必然具有非凡的气度威严。太师今年已六十二岁,可是皱纹满布的脸上自有一股旺盛的精力;双鬓、唇侧和下巴的胡子蓄得甚长,修剪得尖细齐整;这样的天气下,坐在这等狭小局促的房间里,他仍是一丝不苟地穿戴全套的官服冠帽。
可是无论外表如何威严的人,吃相还是差不多。
于润生静静站在书斋的一角,看着何太师把那清淡的汤面吃完。何太师就像任何年老的人吃得很慢,每一根青菜也都嚼得很仔细,不时又停下来,拿一方丝巾印印额上的汗珠。
吃完以后他在那张陈旧的椅子上坐直,吁了一口气,又呷了一口放在面旁的清茶,以丝巾拭拭嘴角,然后才第一次直视于润生。
“这几十年来,我每天午饭都只吃一碗青菜汤面。”何泰极说话与吃面同样地缓慢。“我这样做不单是为了让自己记着,今天的一切得来不易;也是为了纪念一个人的恩惠。”
“四十年前我到京都来应殿试,耗尽了盘川,几乎就要饿死在街头。我在街上遇上这个人,他就请我吃一碗青菜汤面。他只请我吃这个,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他身上就只有这么多钱。我还记得四十年前那碗面的滋味。”
“为了接济我,他一直替我张罗。有的时候他自己饿着肚子拿东西给我吃;有的时候他为了少许钱冒上了生命或坐牢的危险;直至我进入试场为止……”
何泰极说着时闭起了眼睛。接着他突然一拳擂在桌面上,那个面碗弹跳起来,剩下的面汤溅到旁边的文件上。他暴睁着眼睛,愤怒地看着于润生。
“四十年后,我收到了这个人的死讯。他死在漂城。”
于润生没有作声。
“别跟我说另外一套!你在漂城玩什么把戏也好,要瞒谁也好,别以为瞒得了我!你竟然还有胆量来京都?你凭什么?”
于润生还是没有说话。他等待何泰极的怒容缓和了少许,然后才开口。
“因为我相信太师是一个生意人。”于润生微笑着说。“太师放弃曹功而选择了我,证明我的判断正确。”
何泰极的脸迅速放松开来,但仍带着一股令人慑服的严厉。“我还没有‘选择’你。”
“太师并没有很多选择。除非你愿意看见‘丰义隆’逐渐落入伦公公和容玉山之手。”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说出实情。”于润生恭敬地拱手。
何泰极当然也知道——否则他就不会接见于润生。“丰义隆”是极为重大的财脉,假若失去了它,何泰极要维持在朝廷官场上的权势就变得吃力;更坏的是如果伦笑真的垄断了“丰义隆”,在政治上则对太师府构成极大的威胁——在庞大的官僚贪污系统里,忠诚永远也随着利益走。
何泰极急需找人来填补庞文英遗下的空缺,继续在“丰义隆”里代表他的利益。连庞文英也敢弑杀的于润生,显然具有足够的魄力和野心担当这个任务。
——这个小子都算准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
萧贤踏进了书斋,没有看于润生一眼,径自走到书桌旁,向何太师耳语几句。
何泰极听见了,眼中发出光芒。
于润生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带来贡献给何太师那车子的“见面礼”,萧贤已经在外面点算过数额,现在向太师报告。
萧贤离开后,何太师才微笑着说:“看来你在漂城的生意做得很不错……”他捋着胡子考虑了一会,然后又说:“好吧。你去干吧。”
于润生明白太师意思,是把大火后重建的工程交给他去干。当然这不仅是建筑的生意。首都重建时国库必然要拨出大额的公帑,只要在造价的账目上花点工夫,又是另一条可以吃上几年的财脉。
“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的话,不必来见我。”何太师把碗挪开,开始握起朱笔批阅文件。“萧贤是我的代表。有事就找他。记着不要玩什么花样。”
他略一抬头盯了于润生一眼。
“我不是庞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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