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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迪·杰利森还是老样子。没错,还是那一身脏兮兮的厨师服,身前的围裙污渍斑斑,黑发压在纸质厨师帽的底下,帽子上面沾的不知是牛肉的血污还是草莓汁,就连他那一抹乱蓬蓬的八字胡,看起来也好像沾着以前就有的燕麦饼屑。他可能有五十五岁了吧,搞不好七十。但有些人的基因就是能保佑他们在这年纪看起来好像刚和中年沾上一点边儿。他很壮硕,走起路来脚步很沉——可能有六英尺四英寸高,三百磅重——而且,他那优雅、机智、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气质,过了四年依然没变。

        “你要菜单吗?还是你都记得?”他用雄浑的低音问我,好像我昨天才来过。

        “你们还有豪华乡村汉堡吗?”

        “狗改得了吃屎吗?”他用淡色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致哀,对我正好。

        “大部分改不了。我要一份全餐——乡村汉堡,不是狗吃屎——再加一份巧克力冰沙。很高兴回来看到你。”

        我朝他伸出一只手,他有一点惊讶,但还是伸手和我握了一下。他的手倒和他的衣服、围裙、帽子不一样,很干净,连指甲缝都很干净。“嗯。”他应了一声,转头朝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作了吩咐,她正在烧烤架旁切洋葱。“乡村汉堡,奥黛丽,”他说,“所有配料都加。”

        我平常是坐在柜台边吃的,但那天我挑了冰柜附近的雅座去坐,等巴迪出声喊点餐好了再过去拿——奥黛丽负责备餐,但她不当女侍。我有事情要想一下,巴迪这地方正好可以让我思考。小店里面有两个本地人正在吃三明治,直接就着瓶罐喝汽水,但也就这么几个人。来这里度假的人,不到快饿死没地方吃东西,绝不会进这一家村里小店,而且还得劳驾你不管他们怎么踢、怎么叫,硬把他们拽进门,他们才会进来。小店铺的是褪色的绿色油布地毯,上面有山谷迤逦起伏的图案,跟巴迪身上的衣服一样不怎么干净(那些度假的人进了这里来,可能不会去注意他的手)。店里装潢的木头面板都是油腻腻的,也发黑了。木面板再往上的灰泥墙,挂了几张挡泥杆贴纸——这就是巴迪所谓的“装饰”。

        协寻逃妻暨狗——寻回狗者,备有重酬。

        这里没有谁是酒鬼——大家轮流当。

        我觉得幽默差不多就是化了妆的愤怒,但在小镇里,这一层妆常常很薄。天花板上有三台吊扇像老僧入定一般,在闷热的空气里一下下扑打。冷饮冰柜的左边吊了两张粘蝇纸,上面粘了很多小虫,有几只还在作无力的挣扎。你若看了还吃得下东西,那你的消化系统准没问题。

        那时,我想的是哪有名字这么像的!显然——也应该——是巧合。我想的是一个妙龄的标致女子,十六七岁就当了妈,十九或二十岁就成了寡妇。我想的是我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胸部。我想的是年过四十的男人忽然发现一个年轻女人和她的小拖油瓶何其迷人,世人会有怎样的批判。但我想的最主要的还是玛蒂跟我说那小女孩儿的名字时,我身上出的怪事——我嘴里、喉咙里忽然像灌满了凉凉的、有金属味的水,仿佛潮涌上来的感觉。

        我的汉堡弄好了,巴迪叫了两次我才听到。我走过去拿汉堡时,他说:“你是回来住的还是搬家?”

        “干吗?”我问他,“你想我啊,巴迪?”

        “不是想你,”他说,“但起码你跟我还是同一州的人。你知不知道‘马萨诸塞’在皮斯塔夸语中代表‘浑蛋’?”

        “你还是那么逗。”我说。

        “是啊。我要去见莱特曼,跟他说为什么上帝要给海鸥翅膀。”

        “为什么呢,巴迪?”

        “那样才能把他奶奶的法国人给淹死在鸟粪堆里。”

        我从报架上拿了一份报纸,又替我点的冰沙拿了一根吸管,然后绕到电话亭边,把报纸夹在腋下,开始翻电话簿。其实,我若把电话簿拿到别的地方去查也可以,电话簿并没有拴在电话亭里。老实说,有谁会偷城堡岩的电话簿呢?

        簿子里有二十几位姓德沃尔的,这我并不意外——这个姓跟佩尔奇、鲍伊或图塞克一样,只要住在这里,动不动就会碰到姓这个姓的人。我想这种情况到处都有吧——有的人家就是生得多一点,也跑得远一点,没别的道理。

        黄蜂路上是有人姓德沃尔,但不是玛蒂、玛蒂尔达、玛莎或任何类似的名字,而是兰斯。我翻到电话簿的封面一看,一九九七年的,玛蒂的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印制、寄送的。好……但我就是觉得这名字好像有不知什么事情。德沃尔,德沃尔,且来礼赞德沃尔世家),记录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贫苦的无名农民的生活实况。书名出自杜埃版《圣经》中的《便西拉智训》第四十一章第一句:Let us us.(现在让我们来赞扬那些著名的伟人和我们历代的祖先)">吧;德沃尔啊德沃尔,君在何方?管这德沃尔是啥,我就是啥也想不起来!

        我把汉堡吃掉,也把已经化成水的冰沙吃掉,忍着不去看粘蝇纸上的小虫。

        就在我等着那面色蜡黄、闷不吭声的奥黛丽帮我找零的时候(这村里小店可以让你一连吃上一个礼拜也只要五十块大洋,就看你的血管吃不吃得消),我瞄了一眼收款机上粘的贴纸。又是巴迪·杰利森的杰作:“电脑空间好可怕,吓得我在裤子里下载”。这一句话虽然没害我笑得肚子痛,倒还真解开了我苦思不解的一个谜:德沃尔这名字为什么不仅让我觉得耳熟,也好像会让我联想起一些什么来呢?

        我在财务方面情况不错,在许多人眼里算是有钱人。不过,至少还有另一个和tR有关的人,在每个人眼里都是“大”有钱人。依常居旧怨湖区的居民的标准来看,那人算是有钱得要命。只是,现在要看这位是不是还在人世,能吃、能喝、能呼吸、能走路。

        “奥黛丽,麦克斯韦尔·德沃尔还活着吗?”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哦,还活着啊,但我们这里不太见得到他。”

        她这话听得我马上笑了出来,巴迪的那些贴纸加起来都没这效果。奥黛丽以前就一直面色蜡黄,现在看起来更像应该快快去做肝脏移植手术才行。她看我笑了,自己也偷偷笑了一下。巴迪从柜台另一头朝我们瞪过来,像正经八百的图书馆管理员。他正在读一张牛津平原要举行的假日纳斯卡赛车的传单。

        我顺着来路再开车回去。大热天的拿汉堡当午餐实在不好,会害你瞌睡兮兮,头昏脑涨。所以,那时我只想回家,一头栽进北厢的卧室床上,在吊扇相伴之下睡上一两个小时(我回这里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已经把湖边的木屋当作是“家”了)。

        车子开过黄蜂路时,我特意把车速放慢。晾出来的衣物随意地挂在晒衣绳上,前院也散了一地玩具,就是没看到吉普车。看来玛蒂和凯拉是穿上泳衣到下面的公共沙滩去玩了。我喜欢这对母女,很喜欢。玛蒂可能因为她那短命的婚姻而被拴在麦克斯韦尔·德沃尔那边……但看看她们住的生锈拖车、泥巴车道和光秃秃的前院,再想一想玛蒂身上宽大的短裤和凯玛特买的套衫,我就不禁怀疑她和德沃尔家的关系拴得够牢吗?

        麦克斯韦尔·威廉·德沃尔八十年代晚期退休,搬到了棕榈泉。他退休前可是电脑革命的一大推手。虽然电脑革命主要是年轻人的事儿,但德沃尔老当益壮,干得还真算有声有色——他知道他玩的是怎样的场子,也知道场子上的规矩。他起家的时候,电脑的记忆体还是磁带而不是芯片,独领风骚的极品还是大得像仓库的“全功能自动计算机”。COBOL他熟得很,FORtRAN也像是他的母语。等到这片疆土拓展到他力有未逮时,等到这片领域演进到开始要定义人类的世界时,他就花钱去外面买人才来补充他持续壮大之所需。

        他的公司叫“视野”,研发出的扫描程序可以将打印或复印稿以近乎即时的速度传到软盘里去。他的公司研发出来的绘图影像程序已经成为业界的标准。他的公司研发出“像素画板”,让手提电脑也可以用鼠标来作画……到最后还可以用手指头作画,若电脑装了乔称作“阴蒂光标”的那种东西的话。这些东西没一样是德沃尔自己发明出来的,但他看得出来可以发明哪些东西,而且还知道该雇哪些人来替他把东西给发明出来。他独有的专利就有好几十种,共同拥有的专利也有好几百种。他的身价据称高达五六亿美元,视当天科技股的行情而定。

        他在tR的名声是“顽固又讨厌”。这不奇怪。对拿撒勒人来说,能指望拿撒勒还能出什么好的吗?地方上的人当然都说他那人很怪。听那些老乡说他们的当年勇(每个人都会指天画地说他们真有过这样的年头),听到的都是这些功成名就的大有钱人当年专门胡闹、打混、只穿沾了尿的内裤去参加教堂聚餐。只是,就算德沃尔真的干过这种鸟事,外加是唐老鸭的叔叔)里的守财奴,所以,唐老鸭的这位叔叔自然也是视财如命,一毛不拔。">,我还是不太相信他会任凭自己的两位近亲住在破拖车里面。

        我开车回到旧怨湖上面的小路,在我木屋的车道入口停了一下,看看那里的路标:一块上了漆的长条形木板,上面烙了“莎拉笑”几个字。木板钉在一棵树上,这里的人都这样做。我看着这块路标,不禁想起我做的“曼德雷噩梦集”的最后一场梦。梦里有人在路标上贴了一张电台的贴纸,你在收费公路不找零车道的缴费箱上面常看到的那种。

        我从车里下来,朝路标走去,开始检查“莎拉笑”的路标。没看见贴纸。向日葵是长在下面没错,就从门阶的木板下蹿出头来——我的行李箱里还有照片为证——但这路标上面就是没看见贴纸。这又证明了什么呢?拜托你啊,努南,别傻了吧。

        我才要走回车上去——车门没关,“海滩男孩”的歌正从车子里的扩音器传出来——就改了念头,又走回那路标去。梦里的贴纸是贴在“莎拉笑”的“拉”和“笑”上面的。我用指尖摸一摸那块地方,觉得好像有一点黏黏的。大热天里,黏黏的感觉当然可能是油漆的关系。或是我在胡思乱想。

        我又开车沿着小路朝下走,回到木屋前面,停好车,按下紧急刹车钮(在旧怨湖这样的坡地,一定要拉紧手刹才行,缅因州其他十几处这类的湖也一样),把《别担心,宝贝儿》听完。这首歌我一直觉得是“海滩男孩”最好的一首歌。我可不是说尽管歌词滥情还是好歌,而是说正因为歌词滥情所以是好歌。,布莱恩·威尔逊正引吭高歌,。是啊,各位,这样不就一切足够,夫复何求?

        我坐在那里一边听歌,一边呆呆看着门阶右手边的那组柜子。我们把垃圾袋放在柜子里面,免得附近的浣熊跑过来翻垃圾。浣熊若是真饿急了,寻常的有盖垃圾筒可是挡不住它们的,它们就是有办法用灵巧的小手自己掀盖子。

        想,我在心里骂自己,

        看来我是真的要——或者说我那时起码要试上一次才甘心。等“海滩男孩”的歌换成了“稀有地球”的歌后,我从车里出来,打开柜子的门,拉出两个大塑料垃圾筒。有一个叫斯坦·普罗克斯的人每个礼拜会来替我们收两次垃圾(四年前的事了,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别忘了),他也是比尔·迪安幅员广大的打工网里的一员,领的也是账外的现金。我觉得斯坦不太可能来收过这几天积下来的垃圾,因为正逢国庆假期。我猜得没错,每个垃圾筒里面都有一大袋垃圾。我把垃圾袋拖出来(一边拖,一边骂自己笨),拉开黄色的系带。

        我不觉得我那时会像中了邪般,若袋里是湿答答的臭垃圾,也硬要倒在后门的台阶上(当然,我自己也没办法确定到底会怎样做,幸好也不需要确定)。袋里并没有湿答答的垃圾。别忘了,这屋子可是四年没人住了。屋子要有人住才会有垃圾,管它是咖啡渣还是用过的纸巾。所以,这两大袋里的垃圾,都是布伦达·梅泽夫的清洁大队扫出来的“干货”。

        袋里总共有九个吸尘器的抛弃式集尘袋,里面装的是四十八个月的灰尘和死掉的小虫。还有几卷纸巾,有些闻起来有家具亮光剂的香味,有些则是“稳洁”带一点呛但还是很好闻的味道。另外有一张发霉的床垫和一件纯丝外套,上面被虫子拿去当大餐的痕迹很明显。这件外套丢了也不可惜,它是我年轻时的错误遗迹,看起来像“披头士”唱《我是海象》时的产物。咕——咕——啾,宝贝儿。

        垃圾袋里有个盒子装的都是碎玻璃……另一个装的是不知叫什么的水管装置(看来应该是不能用了)……一块方形的旧地毯,破掉了……用了太久的抹布,褪了色,烂烂的……一双旧的烹饪手套,我以前烤肉时弄汉堡和鸡肉时戴的……

        那张贴纸揉成一团,塞在第二个垃圾袋最里面的地方。我知道真要找就找得到——从我在路标上摸到有黏黏的感觉时,我就知道——但还是要眼见为实。我想,我就像“不肯轻信的多马”一样,非要亲眼看到自己指甲下的血痕才行。

        我把找出来的贴纸放在一片被阳光晒暖的门阶木板上面,用手摊平。贴纸的边缘毛毛的,我想可能是比尔拿抹刀刮下来时弄的。他才不愿努南先生四年后终于愿意回湖边住时,居然看到啤酒喝多了的小鬼乱贴电台贴纸在他的车道路标上面。唉哟,不行,这样不对,小亲亲。所以,就只有请它从路标上下来,改住垃圾袋。但你看看,它现在又重见天日。我那噩梦又有一件信物出土,而且还不算太破烂。我用指尖轻轻抚过纸面。BLM,102.9,

        我在心里跟自己说,这没什么好怕的。这不代表什么,其他那些也都不代表什么。之后,我从柜子里拿出扫把,把垃圾全扫成一堆,再倒回垃圾袋里去。贴纸也跟着别的垃圾一起扫掉。

        我走进屋里原是要冲凉,把灰尘和汗渍都洗掉,却一眼看到了泳裤就放在打开的一个行李箱里。我当下改变主意,决定去游泳。那条泳裤蛮搞笑的,印满了喷水的鲸鱼,是我在拉戈岛买的。若是那位戴红袜队球帽的小朋友看了,应该也会说买得好。我看了一眼表,发觉那份乡村汉堡是在四十五分钟前下肚的。差不多可以运动啦,凯莫沙比)而流行起来的印第安话。">,尤其是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玩“垃圾袋寻宝记”。

        我换上泳裤,沿着“莎拉笑”通往湖边的枕木步道走下去。脚上的夹脚拖鞋踩得噼里啪啦响,几只迟到的蚊子在我身旁嗡嗡叫。湖面闪着粼粼波光,在压得低低的湿热天际下面,显得沉静而魅惑。沿着湖边从南到北紧邻湖面的东侧,是一条有专属用路权的小路(这在地契里叫“共有财产”),tR的人叫这小路“大街”。若从我的这条步道末端左转到大街,可以一路走到“旧怨湖码头”,途中经过沃林顿的那家餐馆和巴迪·杰利森邋遢的小食堂……其他四十几座度假小屋当然在内,一栋栋隐身在云杉和苍松林立的树林里。若往右转,就会走到“光环湾”。就大街野草蔓生的情况来看,你可能要走上一天才到得了。

        我在小路上站了一会儿才往前跑,扑通一声跳进湖里。虽然我腾空朝湖面落下像是不费吹灰之力,但我心里还是想到上一次这样朝湖里跳时,有一只手可是紧握着妻子的手。

        落水的那一刻,怎一个惨字了得。湖水冷得我好后悔,我现在可是四十岁的年纪,不是十四。有那么一下子,我的心脏在胸口几乎像要停止跳动了。旧怨湖的水面漫过我的头顶之后,我只觉得这次我可能不会活着浮出水面。到时候,就要由别人来发现我面朝下漂在浮台和我名下的那截大街之间的水面上,被油腻腻的汉堡加冰冷的湖水联手要了性命。他们一定会在我的墓碑上刻这一句:“你妈妈不是一直说起码要等一个小时的吗?”

        接着,我的两只脚碰到了湖底的石头和滑滑的水草。心脏像是突然启动,我奋力往上一蹿,像在比数呈拉锯战的篮球场上要来一记定江山的大灌篮。我一蹿出水面,就马上大口喘气,还因为嘴里灌了不少水而猛咳了几声。我伸出一只手拍拍胸口,给自己的心脏打气——加油,小心肝,千万别停,你办得到。

        我游回岸边,站在水深及腰的湖畔,嘴里都是凉凉的味道——略带金属味的湖水,洗衣服时需要中和一下。我站在68号公路的路肩时,嘴里忽然冒出来的也正是这味道。那时玛蒂·德沃尔跟我说她女儿叫什么时,我嘴里就忽然出现了这味道。

        不过是我自己作了心理上的连结,仅此而已。从名字很像连到死去的妻子再连到这湖。这——

        “这味道我以前尝过一两次。”我大声说。像是为了特别强调,我还用手舀起一点水来——旧怨湖是全缅因州最干净、最清澈的湖泊之一,我和所谓的“西部湖泊协会”的其他会员,每年看的报告里都这么说。我把水喝下肚去。没有天启,也没有灵光一闪的顿悟从我脑子里掠过。只有旧怨湖的水,先是进了我的嘴,再就进了我的胃。

        我转身朝浮台游去,爬上侧边的三阶梯子,一头栽在晒得热热的木板上,忽然庆幸自己回来了——尽管出了这么多事。明天起,我就要开始在这里重建生活……总之,尽力一试吧。至于现在,躺在这里,把头枕在一只臂弯上面昏昏欲睡,暂时也可以了。至少,我心里有把握这一天的历险记总算结束。

        结果呢,未必。

        乔和我第一次在tR避暑,就发现从俯视湖面的露台看得到城堡岩的国庆烟火。我在天色快要全黑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便决定今年放国庆烟火的时候,我待在起居室里看录像带打发时间就好。重温往日国庆烟火的时光,回想我们两个一边喝啤酒一边在烟花四射的灿烂美景里笑闹叫好,在这时候绝对不是好事。我已经够寂寞了,这寂寞我在德里一直没注意到。这时,我又不禁自问,我到这里来到底是要干什么?除了终于要面对约翰娜生前的回忆——所有回忆——然后放下一切,让它安息之外,我还要做什么吗?是否能够重拾写作,在那晚当然是扔得老远的想法。

        屋里没有啤酒——忘了买,不管是在杂货店还是村里小店都没想起来——但有汽水,承蒙布伦达·梅泽夫之助。我拿了一罐百事可乐坐下来看烟火,希望不会弄得自己太伤感。希望,我想吧,希望我不会哭。倒不是我在拿自己说笑。我到了这里泪还要更多,好吧?只是,我终究得努力熬过去。

        那天晚上的第一颗烟火才刚爆——晶亮的蓝色星火满天四散,过后良久才远远传来一声“轰!”——电话就响了,吓得我跳了起来。城堡岩传来的微弱爆炸倒还没吓着我。我想这一定是比尔·迪安打长途电话来问我安顿得怎样。

        乔死前的那年夏天,我们买了无绳电话,这样就可以在楼下一边晃荡一边打电话;我们两个都爱这样子打电话。我走过玻璃拉门到起居室去,按下接听键,说:“喂,我是迈克。”再走回楼上露台坐下。湖对岸的烟火在城堡景观丘上空低低的云层下面,又炸开绿色和黄色的星星点点,紧跟着再炸开几记无声的闪光。声音最终传到我这里时,听来只像微微的噪音。

        电话那头有一会儿没丁点声音,之后才传来粗哑的男声——是老头儿的声音没错,但不是比尔·迪安——他说:“努南吗?努南先生吗?”

        “是。”又炸开好大一朵金色的烟花,照亮了西边的夜空,替低低的云层镶上瞬息即逝的金边。看着这景象,我不禁想起电视上播的颁奖典礼,盛装的美女一个个穿得金光闪闪。

        “我是德沃尔。”

        “哦。”我这下子有点戒备了。

        “麦克斯韦尔·德沃尔。”

        奥黛丽说过,。我原以为是扬基佬在开玩笑,但看来她说的是正经话。天下事无奇不有。

        好啊,然后呢?我像是黔驴技穷,一时不知该怎样接招。我原想问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我们又没登记。但问了又怎样?你若有过五亿的身价——若这位麦克斯韦尔·德沃尔真是我想的那位麦克斯韦尔·德沃尔的话——不管多早以前没登记的电话号码,应该都弄得到手。

        所以,我只好应一声。

        又一阵沉默。若由我先开口,对话的主控权就会落入他的手里……如果我们这样也算是对话的话。这一招不错,只是,我和哈罗德·奥布洛夫斯基那么多年的交情可不是白玩的——哈罗德那家伙是高手,有办法把满肚子的话硬压着不说,只扔给你沉默当排头吃。所以,我硬是坐着不动,把小巧玲珑的无绳话筒搭在耳朵边上,静静观赏西边的烟火。红色爆裂出蓝光,绿色再爆现成一片金黄,仿佛一个隐形的仕女穿着灿烂夺目的晚礼服走在云端之上。

        “我知道你今天遇见过我儿媳妇。”他终于先开口说话了,听起来不太高兴。

        “可能吧。”我说得尽量像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德沃尔先生,能否请问您打电话来的目的?”

        “我知道出过事。”

        白色的光点在天际跳跃——搞不好是爆炸的太空梭!之后,就远远传来了轰然爆炸的声音。,我在心里说,。

        我把话筒抓得太紧,趁这时放松一下手。麦克斯韦尔·德沃尔。五亿身价。跟我想得不一样,没在棕榈泉,而是近在咫尺——就在tR,若电话线特有的那股低低的嗡嗡声还靠得住的话。

        “我很担心我孙女,”他的声音更粗哑了。他在生气,而且毫不掩饰——看来这人经年累月都不必去掩饰他的情绪,已经习以为常了。“我知道我那儿媳妇又神游物外去了,她常这样。”

        屋外的天际同时亮起了十几种色彩的星星点点,照得夜空灿烂辉煌,像迪士尼老自然电影里面百花齐放的美景。我在心里想象城堡景观丘那边一定聚集了一大批人,个个盘腿坐在自己带去的毯子上面,一边吃甜筒、喝啤酒,一边同时一起“哇——”。我想,“杰作”的认定标准就在这里:每个人同时一起“哇——”

        你怕这个人,对吧?乔问我,好,你说不定真该怕他。像他这样想生气就生气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对象是谁……这样的人,是很危险的。

        接着换成了玛蒂的声音:努南先生,我不是坏妈妈,我以前从没出过这样的事。

        我在心里想,大部分坏妈妈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这样的话……但我那时信她的话。

        还有,妈的,我的电话号码是没登记的。原来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喝我的汽水、看我的烟火,又没犯着谁,这家伙却——

        “德沃尔先生,我不知道——”

        “别来这一套,我无意冒犯,但别来这一套,努南先生,有人看见你跟她们说过话。”他说话时,我心里出现的画面是麦卡锡正在他的委员会上教训那些被他贴上标签的倒霉鬼。

        )里的一首歌,讲一个抓狂的学生拿银榔头杀人的故事。">!

        “我今天早上是遇见过一位太太带着一个小女孩,”我说,“我想你指的是这两位吧。”

        “不对,我说的是你看到一个才会走路的幼儿自己走在马路上。”他说,“你也看见一个女人跟在后面追着她跑,就是我那儿媳妇,开着她那辆破车。那孩子很可能会被车撞上。你干吗保护那个年轻女人,努南先生?她给了你什么好处吗?你这样对那孩子一点好处也没有,我跟你说。”

        是啊,她答应带我回她住的拖车,和我一起到天涯海角,我心里想这样回他,她答应只要我闭嘴不说,她的嘴就绝不会合起来——这是你要听的是吧?

        ,乔说,就又冒出来了,迈克——你准后悔。

        只是,我干吗要保护玛蒂·德沃尔?我不知道。而且,我还根本就搞不清楚我?的这趟浑水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她看起来很累,而那孩子身上没有淤青,也没有害怕、苦恼的神情。

        “是有一辆车。老吉普车。”

        “这就对了。”要到了他要的,兴趣马上飙高,几乎像猴急了,“那——”

        “我觉得她们像是一起从车子里出来的。”我跟他说。一发现胡诌的本领并没有弃我而去,我那时还真有一点飘飘欲仙——感觉像投手虽然久未站在众人面前献艺,但躲在自家的后院里,还是投出了一记很棒的滑球。“那小女孩子好像拿着一把雏菊。”我加描述时很小心,好像我那时并不是在木屋楼上的露台,而是在法庭上作证。哈罗德若知道一定很得意。嗯,不对,哈罗德会吓死!我居然也有本事这样跟人对阵!

        “我看她们应该是去采野花,可是这件事我记得没那么清楚。我是作家,德沃尔先生,所以,我开车时,脑子常会飘到——”

        “你撒谎。”他的怒气现在表露无遗,热腾腾的、亮晃晃的,像滚烫的水。如我先前猜的,不必多少工夫就可以把这家伙的社交礼仪剥开,让他现出原形。

        “德沃尔先生,电脑界的那位德沃尔先生,应该没错吧?”

        “没错。”

        乔其实脾气挺大的,每次她在怒气逐渐升温的时候,讲话的口气和脸上的表情反而会愈来愈冷。如今,我不可思议地发觉自己正在东施效颦。“德沃尔先生,我不太习惯晚上有不认识的男人打电话来,也不想跟当面骂我撒谎的人再多讲下去。晚安,幸会。”

        “若没事,你为什么要停车?”

        “我离开tR好一阵子了,想问一下村里小店还开着吗。哦,还有,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弄到我的电话号码,但我知道你可以把号码扔到哪里去。晚安。”

        我大拇指一按,切断电话,然后看着电话发呆,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这玩意儿似的,握着话筒的手还在发抖。我的心脏跳得很快;脖子、手腕、胸口,都感觉得到心脏在怦怦乱跳。我想,若不是我自己在银行正好有几百万的子儿在哗啦啦响,我很可能会跟德沃尔说操他奶奶的。

        乔用她冷冷的声音跟我说,只为了一个住在拖车上的年轻女孩。她连胸部还没发育呢!

        我大声笑了出来。巨头大战?怎么算得上。世纪初有个上一辈的强盗大亨说过这话:“这年头啊,荷包里有上百万元的人就觉得自己很有钱了。”德沃尔很可能也会这样损我一句。而且,从大处来看,他损得可能没错。

        西边的天际又燃起了一片五光十色,不像人间所有。这是最后的闭幕式。

        “他这样搞是为了什么?”我问道。

        没有回答,只有一只潜鸟幽幽地在湖面长鸣,十之八九在抗议天上怎么那么吵,它很不习惯。

        我站起来进屋里去,把话筒放回话机,这才发现心底其实隐隐在等电话的铃声再次响起,在等德沃尔劈头就用电影里的台词骂我:你敢挡我的路我就……或是,我警告你小子,要是……还有,你就听听老人言吧。

        电话铃没响。我把剩下的汽水都倒进喉咙,决定去睡觉。至少,刚才露台上没有人呜咽或哭号;德沃尔这通电话把我拖了出来。所以,说也奇怪,为此我还挺感谢他的。

        我走进北厢的卧室,脱下衣服,朝床上躺。我想起了那小女孩儿,凯拉,想起了那可以当她姐姐的小妈妈。显然,德沃尔对玛蒂十分恼火。若连我这样的身价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玛蒂在他眼里又会是什么?若他一心要对付她,她能有什么依靠?这不是什么愉快的想法,但我睡着的时候,就正想到这儿。

        我三小时后起来一次,纠正上床前做的不智之举:灌下那罐汽水。我站在马桶前面,微睁着一只眼小便时,又听到了呜咽的哭声。一个孩子在黑夜里走丢了,好害怕……或者,纯粹是假装走丢了,假装害怕。

        “你少来!”我骂了一声。那时我全身一丝不挂,站在马桶前面,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别搞这花样!吓死人!”

        哭声跟以前一样慢慢远去,像是从隧道里朝后走远,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我爬回床上,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是梦,”我说,“曼德雷的梦。”

        但我知道未必如此,我也知道我必须要再睡着。在那当口,睡着像是很重要的事。就在我慢慢睡去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听到有声音在说,我自己的声音:

        我也明白了另一件事:她属于我,是我把她叫回来的。吉凶不论,我真的算是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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