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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诡计

        撑着自己僵硬的右腿,汤姆扬起身上的走唱人斗篷,鞠了个躬,让五颜六色的补丁在他周围飞舞。他感到双眼疲倦酸涩,但还是以轻快的声音说:“早安。”他站直身子,夸张地用指节抚着自己长长的白胡子。

        身穿金黑色制服的仆人们露出惊讶的样子,两名身体健壮的小伙子从他们正在搬动的金钉红漆箱子上直起腰,箱子的盖已经破碎了。还有三名女仆拄着手中的拖把,看着汤姆。这条走廊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再没有别人,任何能让他们暂时歇一会儿的理由都是很受欢迎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们都双肩下沉,眼圈发黑,看上去就像汤姆一样疲惫。

        “早安,走唱人。”女仆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她身材略显丰满,面容看上去很平凡,虽然已经十分疲倦,微笑仍然很可爱:“我们能为你效劳吗?”

        汤姆从外衣的宽袖子里掏出四颗彩球,开始玩起杂耍。“我只是想给大家提提神,一个走唱人必须尽他的义务。”他能耍起来的球不止四个,但他已经很累了,即使只是这几个球,也必须集中起精神才能耍得流畅。他以前能连续耍五个球多长时间?两小时?他忍住一个哈欠,让它变成一个宽心的微笑,“一个可怕的夜晚,我们需要把精神振作起来。”

        “转生真龙救了我们。”一名年轻一点的女仆说。她身材苗条,脸蛋漂亮,但挂着阴影的黑眸里却闪烁着一种掠食兽的光泽,警告着汤姆要注意调整自己的微笑。当然,如果除了贪婪之外还具有诚实的美德,她也许还是有用的。这代表着只要他有所付出,就能持续地从她那里有所收获。能找到另一双手去放字条,会有另一条舌头告诉他身边的传闻、替他传播谣言,总是一件好事。老傻瓜!你已经有了足够的手和耳朵,不要再去贪馋隆起的胸脯了,记住她眼里闪动着什么光芒!让汤姆感到有趣的是,那名女仆说话的口气似乎她真的是这种意思。另外一名男仆赞同地点了点头。

        “是的,”汤姆说,“我想知道,昨天是哪位大君看管港口?”内心对自己的恼怒几乎让他失手丢了彩球。他竟然会采用这种拙劣的询问方式,这表示他已经太累了,他现在应该躺在床上,几个小时之前他就应该去睡了。

        “港口是守卫者们的责任,”年纪最大的女仆对他说,“当然,你不知道,大君不会关心那里的。”

        汤姆对此知道得很清楚。“是这样?嗯,当然,我不是提尔人。”他将手中的彩球从一个单环变成一对双环,这显然比刚才更难了。那个目光凶狠的女孩拍起了手。现在,他已经陷进了这个漩涡,只能继续往前走了。在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一个夜晚?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啊!“不过,就让那些藏着兽魔人的驳船停在了码头上,连问一句的人都没有,真是羞耻。所有的舱口都封着,想来肯定是鬼鬼祟祟的样子。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指这里有谁已经知道兽魔人会来袭击我们。”彩球双环摇晃了一下,又立刻被汤姆改回成单环。光明啊,他真的是太累了。“或者是你们提尔人都以为已经有一位大君过问了那些船只?”

        两名年轻的男仆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彼此对望着。汤姆暗自笑了笑,另一颗种子已经种下了,就是这么容易,虽然也很笨拙。另一个谣言开始了,无论他们对管理码头的人有什么样的了解,谣言将迅速传播开去——这样的一个谣言是不会止于城墙之中的——另一个怀疑的小楔子已经被打进到平民和贵族之间。这些平民将转向谁?不就是那个他们都知道的,被贵族所恨的人吗?那个从暗影生物手中拯救了提尔之岩的人——兰德·亚瑟,真龙大人。

        是时候离开他撒下的种子了,如果根须已经抓住了泥土,现在他说的一切都不能再让它们松开了。今晚他还要去别的地方撒种,但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昨晚,他们勇敢地作战,那些大君们也是,我看见……”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女仆们拿起手中的拖把,开始来回奔忙,男仆们慌张地抓起了箱子,向远处跑去。

        “我也能给走唱人找到工作,”城堡总管的声音在汤姆背后响起,“游手好闲就是游手好闲。”

        汤姆在伤腿允许的范围内尽量优雅地转过身,向总管深深地鞠了个躬。总管的头顶还不到他的肩膀高,但体重也许是他的一倍半。她有一张铁砧般的脸,一个突出的下巴,一双黑燧石般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即使是围在她额头上的绷带,也无法减弱那张脸上坚毅的神色。“早安,亲切的女士,我只是在为新一天的到来做一点小小的庆祝。”

        他的一只手玩出一个花式,凭空变出一朵有着太阳般金黄颜色的鲜花。那朵花很漂亮,只是因为被他藏在袖子里,所以稍稍显得有一点萎软了。他将那朵花插在总管绷带上沿的灰发里,当然,总管一把将花拔了下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而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在总管犹豫的时候向前跛行了三步,当总管在他身后喊叫的时候,他既没有去听,也没有放慢脚步。

        可怕的女人,汤姆心想,如果让她在兽魔人面前自由发挥,她一定会让它们全部去清洗地板的。

        他用手掌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张大的颔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早已经不是做这种事的年纪了,他累了,膝盖处疼得仿佛打了个结。无眠之夜,战争,计谋。他太老了,他应该找一处农场,享受一下安静的生活。应该养几只小鸡,农场里总是有小鸡的,还有绵羊,它们照顾起来一定不困难。牧羊人总是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玩弄着他们的牧笛。当然,他要弹竖琴,而不止是玩那种简单的牧笛,或者是吹吹长笛,竖琴不适合放在露天地里,那样会对它有损伤。附近会有一座小镇,他能在镇上的酒馆里让酒客们大吃一惊。汤姆一路想着,又走过了两名仆人,顺便向他们耍了一下斗篷。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穿上这件斗篷惟一的目的就是让别人知道他是一名走唱人。仆人们看见他的时候,都会抬起头,希望他能停下来,演个小节目。这是最让汤姆满意的地方。是的,一座农场有它的好处,那会是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来打扰他,只要农场附近会有一座小镇。

        推开自己的房门,汤姆定住了脚步。沐瑞不慌不忙地直起腰,仿佛她完全有权利检查散放在汤姆桌上的各种纸片。她平静地理了理裙子,坐到桌边的凳子上。现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人,她有着每一个风雅男人都会欣赏的优点,包括被他的双关语逗笑时的模样。傻瓜!老傻瓜!她是个两仪师,而你太老了,连这个都想不清楚了。

        “早安,两仪师沐瑞。”汤姆说着,将斗篷挂在一枚墙钉上。他让目光避开了自己的文具箱,箱子仍然在桌子底下,似乎没有人动过它。没有必要让沐瑞察觉它的重要性,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在她走后检查它。她可能用至上力打开过它,也可能在那把锁上动过什么手脚。对此,汤姆没办法确定,而且,他疲倦得甚至记不起自己是否在那个箱子里留下了什么不该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或者这个房间里其他什么地方有没有这种东西。现在他能看见的每件东西都还留在他离开时所在的地方,他不觉得自己已经蠢到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地步,仆人区的房门本身就没有锁或是门闩。“我应该给你端上一些清爽的饮料,但恐怕我这儿除了清水什么都没有。”

        “我不渴。”沐瑞用愉悦而柔美的嗓音说道。她向前倾过身子,狭小的房间让她一伸手就按住了汤姆的右膝,一阵寒意涌过走唱人全身。“真希望在这处伤出现的时候,有一位优秀的医疗者在你身边,恐怕现在已经有些晚了,我很遗憾。”

        “就算是一打医疗者也不够,”汤姆对她说,“这是一个半人干的。”

        “我知道。”

        她还知道什么?汤姆暗想。他转身从桌子后面拖过自己的长椅子,一边在嘴里悄声咒骂了一句。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刚经过了一夜好眠,膝盖的疼痛也消失了。右腿仍旧是瘸的,但关节确实感觉得到自受伤以来前所未有的灵活。这个女人甚至没问过我是否想要这种帮助,烧了我吧,她在找什么?汤姆拒绝弯起右腿。如果她没有问过他,那他就不必表现出接受了她的馈赠的样子。

        “昨天真是有趣的一天。”当汤姆坐下时,沐瑞这样说着。

        “我不认为兽魔人和半人有趣。”汤姆漠然地说。

        “我不是在说它们。更早一些,卡利恩大君死于一桩狩猎事故,他的好朋友泰德山大君显然是把他错当成一头野猪,或者是一只鹿了。”

        “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汤姆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即使沐瑞已经找到了那张字条,她也不可能根据那张字条就把线索追踪到他的头上,就算是卡利恩本人也会把那张字条看成是他自己写的。汤姆不认为沐瑞会有这种本事,但他还是提醒自己,沐瑞是两仪师。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提醒,面前这张光润无瑕的脸,这双静若秋水的黑眸似乎都在告诉汤姆,他根本就守不住任何秘密。“仆人区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闲话,但我很少去听它们。”

        “你没有?”她的声音低沉而柔和,“那么你也就不会知道,泰德山回到城堡后不过一个小时就病倒了。那之前,他只是喝了一杯由他的妻子捧给他的洗尘葡萄酒。据说,当他知道他的妻子要亲自照料他,亲手喂他吃饭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感激妻子的爱而落的泪。我听说他的妻子发誓在他能够重新站起来之前都不会离开他,或者是一直陪到他死。”

        沐瑞知道。汤姆不清楚她是如何得知的,但她就是知道。然而为什么她会到自己面前来说这一番话?“一场悲剧,”汤姆用和沐瑞同样冷漠的语调响应道,“我想,兰德会需要所有他能找到的大君的忠诚。”

        “卡利恩和泰德山很难说是忠诚的,看起来,即使是他们两个之间也谈不上什么忠诚。他们领导着一个小集团,这个集团里的人想要杀死兰德,并忘记他曾经存在过。”

        “有这种事?我对这样的事不太关心,权贵们的事情和一个单纯的走唱人没什么关系。”

        沐瑞的笑容很是灿烂,但她说话的语调却像是在朗读一份文件:“汤姆卓尔·梅里林,曾被认识他和知道他的人称为灰狐,是安多都城——凯姆林王宫中的宫廷诗人。在塔林盖尔死后,曾一度成为摩格丝的情人,塔林盖尔的死无疑是摩格丝的幸运。我不是说摩格丝曾经了解到塔林盖尔想要她的命,好让自己成为安多第一位男性国王。我们现在谈论的是汤姆·梅里林,一个据说是能在睡梦中操控贵族游戏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称自己为单纯的走唱人真是羞耻,但依然沿用自己的原名却是一种傲慢的表现。”

        汤姆用了一些力量才保持住自己面容的平静。她知道多少?就算是她已经说出了所知道的全部,也已经太多了,但多知多闻的并非只有她一个。“说到名字,”汤姆用平直的口气说道,“一个名字里能找出来的信息确实不少。沐瑞·达欧崔,凯瑞安之达欧崔家族的沐瑞女士,塔林盖尔最年轻的同父异母的妹妹,雷芒国王的侄女,同时不能忘记的是,她还是一位两仪师。一位辅佐转生真龙的两仪师,而这种辅佐在她有办法得知转生真龙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有导引能力的可怜傻瓜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我应该能判断出,这位两仪师和白塔高层有着直接的联系,否则她不会冒险做出这样的事情。线索的另一端会是谁?白塔评议会的成员?我能确定,绝对不止一人,这样的讯息会震撼整个世界。但为什么要找这样的麻烦呢?也许最好就让一个老走唱人缩在他仆人区的窝里,只是一个弹着竖琴讲故事的老走唱人而已,讲故事不会伤害谁的。”

        如果汤姆的这番话是想让沐瑞有一点慌乱,至少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没有事实依据的臆测永远都是危险的,”她平静地说,“我没有使用我的族名,这是我的选择。在雷芒砍倒爱凡德拉狄拉,并因此而丢掉了王座和他的性命之前,达欧崔家族的声誉就已经相当令人不快了。艾伊尔战争之后,这种情况就变得更加恶劣,当然,达欧崔家族是罪有应得。”

        没有任何事情能动摇这个女人吗?“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汤姆有些焦躁地问。

        沐瑞连眼都没有眨:“伊兰和奈妮薇今天要坐船去坦其克,那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你的知识和技艺也许能帮助她们活下来。”

        原来是这样,她想让他离开兰德,只剩下这个男孩孤身面对她的控制。“就像你说的,坦其克现在是一座危险的城市,但它一直都是危险的。我祝福那些女孩子平安无事,但我并不愿意把脑袋插进一个毒蛇窝里去。我太老了,做不来这种事情,我刚才还在想找个农场住住,过一段平静的生活,平静而安全。”

        “我想,平静的生活会要了你的命。”沐瑞的声音里明显带着调侃的意味,她用一双纤细的小手拨弄着裙子上的皱褶,汤姆觉得她正在掩饰一丝微笑,“但我保证,坦其克不会。根据三誓的第一条,你清楚这是真的。”

        尽管汤姆想让表情保持自然,但他还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她这样说,而且她不能说谎,但她怎么可能知道?汤姆确定她无法预言,他肯定听过沐瑞否认自己有这种异能,但她刚刚确实是说了这样的话。烧了这个女人吧!“为什么我应该去坦其克?”至少,汤姆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理由。

        “保护伊兰,她是摩格丝的女儿。”

        “我已经有十五年没见过摩格丝了,当我离开凯姆林的时候,伊兰还只是个婴儿。”

        沐瑞犹豫了一下,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坚定而无情:“那么你离开安多的原因是什么?我相信,是因为你的一个叫欧文的侄子,他也是一个你所说的有导引能力的可怜傻瓜。红宗两仪师本应该把他带去塔瓦隆,这是对待他们的正确办法,但她们在公众的眼前将他驯御,又把他遗弃在邻人的……‘慈悲’之中。”

        汤姆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却又不得不扶住了桌子,因为膝盖在颤抖。欧文在被驯御之后没能活多久,他原先的那些朋友将他赶出了家门,他们甚至无法容忍一个不再有导引能力的人活在他们之中。汤姆竭尽全力也无法挽回欧文对于生命的渴望,他甚至没办法阻拦欧文年轻的妻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跟随丈夫进入坟墓。

        “为什么……”他用力清了清喉咙,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那么沙哑,“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这些?”

        沐瑞的脸上显示出同情,或者是懊悔?肯定不是。两仪师不会有这种感情,这种同情一定也是假的。“如果你刚才能直接答应去帮助伊兰和奈妮薇,我根本就不会提起这件事的。”

        “为什么,烧了你!为什么?”

        “如果你去保护伊兰和奈妮薇,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那些红宗两仪师的名字,还有那个向她们发出命令的人的名字,那些两仪师不是自己决定这样做的。我将会再见到你的,你在塔拉朋不会丧命。”

        汤姆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她们的名字对我有什么好处?”他用刻板的声音问道,“两仪师的名字,那代表着白塔的力量。”

        “一个有技巧和危险的贵族游戏玩家,也许能找到它们的用处,”沐瑞平静地回答,“她们原本不该那样做的,她们没有可以为自己辩护的借口。”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我要告诉你,并非所有两仪师都像那些红宗一样,汤姆,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好不好?”

        汤姆靠在桌子边上,直到沐瑞离开房间。他不愿意让沐瑞看见他笨拙地跪在地上,泪水滑过他满是风霜的面庞。哦,光明啊,欧文。他已经把这件事尽可能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我没办法及时赶到那里,我太忙了,忙着进行那个该死的贵族游戏。他恼怒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沐瑞玩这个游戏真是厉害,她牵扯出每一根他以为已经妥善隐藏的丝线,逼得他无路可走。欧文。伊兰,摩格丝的女儿。他对摩格丝的感情早已消退至仅余关怀了,或许不止如此吧!但一个人还是很难抛下曾在自己膝头蹦跳的孩子不闻不问。那个女孩去坦其克?即使没有战争,那座城市也会活吞了她。而现在,那里一定已经成为了饿狼的巢穴。沐瑞还会把那些名字告诉我。他所要做的就是把兰德丢在两仪师的手里,就像他曾丢下欧文一样。沐瑞对付他就像是对付一条被叉子叉住的蛇,无论他如何翻腾都是无济于事。烧了那个女人吧!

        将刺绣篮子的提把挎在手臂上,明挺直腰杆,用另一只手提起裙子,快步走出早饭之后的餐厅。现在她能在头顶上放一只装满葡萄酒的高脚杯,不让里面的酒溅出一滴来,一部分原因是明身上的这套衣服让她没办法真正迈开步子。厚实的紧身胸衣,长袖子和宽大的裙子全都由淡蓝色的丝线织成,长幅的绣花裙摆一直拖到了地面上,让她必须用一只手把它揪起来。另外一个原因是,她确信蕾拉丝的眼睛正在盯着她。

        向背后飞快的一瞥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胖得如同一个长了腿的酒桶般的厨房主子正站在餐厅的门口,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谁能想到,这个女人在年轻时也曾是个美人?谁又能想到,她至今仍然对漂亮、轻佻的女子有着格外的好感?“有朝气。”她总是这样夸她们。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竟会决定将“伊尔明黛达”保护在她结实的羽翼下,明很难把这个位置想象成一个舒服的地方。蕾拉丝总是用保护的眼光看着明,她的那双眼睛似乎在白塔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明。明向她微笑了一下,拍了拍头发。现在,她的头发被盘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发髻。烧了那个女人吧!难道她没有菜可煮,没有洗碗工可以号令了吗?

        蕾拉丝向明挥了挥手,明也向她挥挥手。她不能冒犯如此密切注意她的人,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已经犯下了多少错误。蕾拉丝知道“有朝气”的女孩的每一条诡计,同时还迫不及待地要教给明所有她还不知道的诡计。

        一个真正的错误——明坐在一扇高窗外的大理石长椅上,突然想到——就是这块刺绣。这不是蕾拉丝字典中的错误,但是明认为这的确是错误。她将一块刺绣从篮子里拿出来,沮丧地检查着自己昨天的作品,那上面绣着几朵歪向一边的黄色牛眼菊,还有一样她认为应该是一朵淡黄色蔷薇花蕾的东西,但如果她不说的话,没有人会知道它是什么。叹了口气,她将绣线拿出来。她想,莉安是对的,一个女人可以拿着一块刺绣坐上几个小时,观察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却没有人会认为这是奇怪的事。当然,这对她是有好处的,但如果她能再有些刺绣技巧就更好了。

        至少,这是一个进行户外活动的绝佳清晨。金色的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完整的形状,几朵蓬松的白云映衬得它更加明亮。一阵轻风迎面吹来,风里带着玫瑰花和栲麻花的香味,栲麻是一种波浪状的高大灌木丛,上面会开出大朵的红花与白花。很快的,这些树旁边的沙砾小路上就会出现许多为了各种差事而奔忙的人,他们之中既会有两仪师,也会有普通的马夫。一个绝佳的清晨,一个绝佳的地方,可以观察通常不被注意的人与事,也许今天她能看到有用的影像。

        “伊尔明黛达?”

        明吓了一跳,还刺破了手指,她将被刺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吸吮,在长椅上转过身。她打算教训一下这个说话冒失的盖温,但本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冻在她的喉咙里。加拉德和盖温在一起,他比盖温要高,有一双修长的腿,他的脚步如同舞蹈一样优雅,蕴涵着一股内敛的力量。他的手也是同样的修长,灵巧而强壮。而他的脸……他毫无疑问正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男子。

        “别咬你的手指了,”盖温笑着说,“我们知道你是个漂亮的女孩,你不需要故作姿态向我们证明这一点。”

        明立刻满面通红,急忙将手指从嘴边拿开,同时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怒火,没有去瞪盖温。横眉竖目这种表情是不该出现在伊尔明黛达脸上的。要盖温保守她的秘密,不需要玉座猊下的威胁或命令,只要明自己开口就行了,但盖温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取笑明的机会。

        “笑话别人是不对的,盖温。”加拉德说,“他没有恶意,伊尔明黛达小姐,请您原谅,但我们以前是否见过面?刚才您向盖温愤怒地皱起眉头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我认识您。”

        明端庄地垂下眼睛:“哦,我一见到你,就没办法忘记你的样子,加拉德爵士,”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无知的傻女孩,这种发痴的语调和对自己失态的气恼,让她的发根变得火热,反而使她的伪装变得更逼真了。

        现在明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像自己的,奇怪的衣服和发型还只是一部分。莉安从城里买来了面霜、香粉,还有数量多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带着各种神秘香气的东西。她反复训练明,直到明即使在睡梦中也能正确使用它们为止。现在,她的脸蛋光润了许多,嘴唇也显得明艳异常。她用黑色的乳霜描了眼线,又用一点细粉敷在睫毛上,这样,她的眼睛看起来就更大了一些,根本不像她了。一些初阶生曾经羡慕地对她说,她真的是很美丽,就连几位两仪师都称她为“漂亮的孩子”。她痛恨她们这样说。她承认,这身衣服很漂亮,但她痛恨剩下的东西。但如果不装扮成这样,她的伪装很容易就会被看穿了。

        “我相信你会记得的,”盖温冷淡地说,“我不是要打断你刺绣……这是些燕子,对不对?黄色的燕子?”明将那块刺绣塞回篮子里。“不过我想让你评价一下这个。”他将一本小书放在明的手上。那是一本皮革封面的书,已经很陈旧,而且很破烂了。这时,盖温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严肃:“告诉我哥哥,这里面全都是胡说,也许他会听你的。”

        明看了一眼那本书——《光明之路》,作者的名字是罗赛尔·曼提拉。打开书,她随意读了几句,“因此放弃所有乐趣,因为善良是一种纯粹、抽象、完美、水晶般清澈的理想,凡俗的欲望会让它黯淡无光。不要纵容肉体,肉体是软弱的,灵魂才是强大的。在灵魂强大的地方,肉体毫无用处。正确的思想会溺死在混乱的感觉中,正确的行为将被盲目的激情所干扰。抛弃身边的所有乐趣,仅存正义。”明觉得这是一段枯燥无味的胡话。

        她故意甜甜地向盖温笑了笑:“这么多字啊!我对书知道得很少呢,盖温爵士。我总是想读些书,真的。”她叹息一声,“但时间太少了,光是梳理好我的头发就要几个小时的时间,你觉得这样漂亮吗?”盖温脸上气愤的表情几乎让明大笑起来,但她只是淑女地微微一笑。能报复一下盖温是件很让人感到愉悦的事,有机会的话,还要多揶揄他几次。这样的伪装确实会让她遇到一些不曾经历过的事情,白塔中的这段生活令人又厌倦又气恼,她渴望有某种娱乐性节目。

        “罗赛尔·曼提拉,”盖温僵硬地说道,“是他建立了白袍众,白袍众!”

        “他是个伟大的人,”加拉德坚定地说,“一位有着高贵理想的哲学家,即使是自他以降,圣光之子偶尔会有……过激的行为,也无损于他的伟大。”

        “哦,天哪!白袍众。”明娇喘几声,又小小地颤栗了几下,“我听说,他们是那么粗暴,我不能想象白袍众会跳舞。你认为这里会有跳舞的机会吗?两仪师似乎也不关心跳舞的事,而我真的很喜欢跳舞。”盖温那种被打败的眼神真的让人很想笑。

        “我不这么想,”加拉德说着,从明的手里拿走了那本书,“两仪师都忙于……她们自己的事情。如果我知道城里举办合适的舞会,我会陪同您前往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您不必害怕会被那两个蠢人打扰。”他向她报以微笑,这对他来说,也许根本就是下意识的动作,而明却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喘不过气来了。男人不该被允许这样向女孩微笑的。

        明过了一会儿才想到加拉德所说的那两个蠢人是谁。那两个男人在理论上是伊尔明黛达选择白塔作为避难所的原因,他们全都向她求婚,因为她没办法决定该答应哪一个,他们几乎打了起来。是这件衣服的原因,她这样对自己说,如果我穿上正常的衣服,就能正常思考了。

        “我注意到玉座猊下每天都会和你说话,”盖温突然说,“她有没有谈到我们的妹妹伊兰?或者是艾雯·艾威尔?她有说过她们现在哪里吗?”

        明希望自己能一拳打黑他的眼圈,当然,盖温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装扮成别人,但他已经同意帮助她掩护伊尔明黛达的身份,现在他却将她和那两个女孩联系在一起,而白塔里有太多人知道她们是明的朋友。“哦,玉座猊下真是个奇妙的女人,”她用甜润的嗓音说着,从牙缝里龇出一个笑容,“她总问我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又夸奖我会穿衣服。我想,她是希望我能尽快在达万和乔马之间做出选择,但我真的是没办法。”她睁大了眼睛,希望这能让她显得无助又困惑。“他们全都是那么甜蜜。你刚才在说谁?盖温爵士,你们的妹妹?王女?我不认为我曾经听玉座猊下谈到过她。另外一个人是谁?”她能听到盖温咬牙的声音。

        “我们不该用这个打扰伊尔明黛达小姐,”加拉德说,“这是我们的问题,盖温,是我们要寻找真相,并想办法处理我们的问题。”

        明几乎没有听到加拉德说话,因为她突然看见了一个大个子男人,消沉的双肩上披散着黑色的卷发,他正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树林间的砂石路上,有一名见习生在旁边监视着他。明以前见过洛根,那张悲伤的面孔上仍能看出他曾经是一个精神旺盛的男人。他的身边永远都有一名见习生在监视,既防止他逃跑,也防止他自杀。尽管他身材高大,但从他身上真的看不出一点想逃跑的迹象。但明以前从没见过在他头顶有一个发光的晕轮,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晕轮只出现了片刻,但这已经足够了。

        洛根曾经自称为转生真龙,后来被两仪师捉获并驯御。无论他作为伪龙时取得过什么样的功业,现在他早已一无所有,留给他的只有被驯御后的绝望,如同一个人被剥夺了视觉、听觉和嗅觉。这样的男人只会一心求死,而死亡往往在几年之内就会找上他们。他瞥了明一眼,也许根本就没有看见她,他的眼里看不到一点希望。为什么这样的男人会顶着一个代表了光荣与权力的光环?她必须将这件事告诉玉座。

        “可怜的家伙,”盖温喃喃地说,“我总是忍不住要可怜他。光明啊,让他结束这样的人生才是一种慈悲,为什么她们还要让他活着?”

        “他不该得到怜悯,”加拉德断然说道,“难道你忘了他曾是什么,他曾做过什么?在他被捕获之前,有多少性命丧生在他的手上?有多少城镇被烧成焦土?让他活着是对其他人的一种警告。”

        盖温点点头,但他的样子显得很不情愿:“但人们追随他,有些城市是因为宣称臣属于他才被毁灭的。”

        “我必须走了。”明说着,站起了身,加拉德立刻带着关怀的神情转向她。

        “请原谅我们,伊尔明黛达小姐,我们不是有意要吓唬您。洛根不能伤害您的,我向您保证。”

        “我……是啊!他让我感到晕眩。原谅我的冒昧,但我真的要去休息一下了。”

        盖温看上去很是怀疑,他抢在明前面拿起了那只篮子。“至少让我送你一程吧!”他的声音里掺了虚假的关心,“这个篮子对你肯定是太重了,你的身体这么娇弱,我可不希望你晕倒。”

        明想夺回那个篮子,用它敲盖温的脑袋,但这不是伊尔明黛达应有的反应。“哦,谢谢你,盖温爵士,你真是个好人,实在是太好了。不,不,加拉德爵士,不要让我麻烦你们两个人吧!坐在这里读你的书就好,请答应我,要不然,我会受不了的。”她甚至眨了两下睫毛。

        不知为什么,明只想让加拉德坐在这张大理石长椅上,自己赶快离开,而盖温陪在身边倒是不会令她很在意。她的裙子让她感到很不舒服,她想把裙摆拉到膝盖上面,大步跑开,但伊尔明黛达绝不会奔跑的,也不会在跳舞之外的时候把腿露出那么多,蕾拉丝曾经就此严厉地告诫过她。哪怕只奔跑了那么一次,就会前功尽弃,彻底破坏伊尔明黛达的形象。还有盖温……

        “把那个篮子给我吧,你这个脑子里长肌肉的白痴!”一离开加拉德的视线,她就对盖温吼道。不等盖温说话,她一把就抢过了那只篮子:“你在他面前问我伊兰和艾雯的事是什么意思?伊尔明黛达从没有遇到过她们,她也不会在意她们,伊尔明黛达不想和她们相提并论!你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盖温说,“你也没有解释过,但我很抱歉。”他声音里的悔意并不能让明满意,“我只是很担心,她们在什么地方?下游有讯息传来,提尔又出现了一名伪龙,这更让我放不下心来。她们应该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只有光明知道她们在哪里。我一直在问我自己,如果她们陷在了洛根在海丹燃起的战火中,该怎么办?”

        “如果他不是伪龙,那又该怎么办呢?”明小心地问。

        “你说的是街上传说的他夺取提尔之岩的故事?谣言总是能将事实夸大,只有让我亲眼看见,我才会相信,不管怎样,光是这些讯息没办法让我信服,即使提尔之岩真的陷落了也还不够。光明啊,我不是真的相信伊兰和艾雯会在提尔,但对情况的无知如同酸液腐蚀着我的胃,如果她受了伤……”

        明不知道盖温所说的“她”是指谁,她怀疑其实连盖温自己也不知道。尽管饱受他的戏弄,但她还是对他的忧虑和挂念感同身受,只是她对此同样是无能为力。“只要你能像我说的那样去做,还有……”

        “我知道,信任玉座猊下,信任!”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你知道吗?加拉德已经在酒馆里和那些白袍众一起喝酒了。只要保持和平,任何人都能从那些桥上通过,即使是该死的圣光之子。”

        “加拉德?”明怀疑地说,“在酒馆里?喝酒?”

        “我相信,不过是一两杯而已,他也就允许自己放纵到那种程度,即使是他的命名日也一样。”盖温皱起眉,仿佛不确定这是否算是对加拉德的批评,“关键是,他和白袍众说话了,现在又是那本书。根据上面的题字,那本书是艾阿蒙·瓦达亲自给他的——‘希望你能寻找到道路。’是艾阿蒙,明,那个在桥另一端指挥白袍众的家伙。无知也在腐蚀加拉德,他试图从白袍众那里打听讯息。如果我们的妹妹出了什么事,或者是艾雯……”他摇了摇头,“你知道她们在哪里吗?明?如果你知道的话,你会告诉我吗?为什么你要隐瞒身份?”

        “因为我的美貌逼得两个人发了疯,我却没办法做出决定。”她使坏地对他说。

        盖温伤心地苦笑了一下,立刻又用正常的笑容掩饰住了自己的心情。“好吧,至少这是个我能相信的理由。”他咯咯地笑着,用一根手指挑起明的下巴,“你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伊尔明黛达,一个漂亮又聪明的小女孩。”

        明握起拳头,想给他的眼睛来上一拳,但盖温及时跳开了。她绊到了自己的裙摆,险些滑倒。“你这头该死的公牛,空脑壳的男人!”她向盖温咆哮道。

        “如此优雅的举止,伊尔明黛达,”盖温笑着说,“这么美妙的声音,如同夜莺和傍晚时鸣叫的鸽子,有哪个男人能不睁大了眼看着伊尔明黛达呢?”欢笑从他的脸上滑走,他用严肃的目光看着明,“如果你听到了什么讯息,请告诉我,可以吗?我会跪下来求你的,明。”

        “我会告诉你的。”明对他说。如果我能的话,如果这样对她们是安全的话。光明啊,我恨这个地方,为什么我不能回到兰德的身边?

        她在那里离开了盖温,一个人走进白塔,一边还在小心提防着是否会有两仪师或见习生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白塔底层,刚才去了什么地方。关于洛根的信息太重要了,明等不及玉座装作偶然碰到的样子来找她,这种情况一般都会拖到下午很晚的时候。至少,她不能再等了,急躁的情绪似乎随时都会冲破她的身体。

        幸好明只看见了不多几位两仪师,她们都是在离她还很远的时候就拐进了旁边的走廊里,或者是进了房间,没有人是去找玉座的。从她身边经过的几个仆人都在忙着他们自己的工作,当然也不会查问她。实际上,她们只是匆匆地向她行个屈膝礼,连眼皮都不抬就走开了。

        推开玉座书房的门,明准备好了一个可笑而愚蠢的故事,准备万一除了莉安之外还有别人的话就说出来当成来这里的借口,但觐见室里空无一人。她跑向通往内室的门,一头冲了进去,玉座和撰史者正坐在桌子两边,桌上堆满了纸张文件。她们猛地转向她,四道目光如同四枚锋利的钉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玉座严厉地说,“你应该只是个要求避难的傻女孩,而不是我的童年老友,除了散步时碰巧的相遇之外,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联系。如果有必要,我会让蕾拉丝照看你,就像保姆照看一个孩子。我想,她很愿意做这件事,但我怀疑你是否喜欢。”

        明因这个想法打了个哆嗦,突然间,洛根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反正他也不大可能在随后的几天里就获得什么荣耀。他并不是明真正来到这里的原因,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而现在,她已经不能转身离开了。关上身后的房门,她结结巴巴地说出自己看见了什么,还有这个影像的含意。在莉安面前解读影像仍旧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史汪疲倦地摇了摇头:“又是一件需要担心的事。凯瑞安的饥荒,一位姐妹在塔拉朋失踪,兽魔人向边境国发动的袭击又变得频繁。那个自称为先知的傻瓜在海丹激起了暴乱,他显然是在宣扬,真龙已经以一位夏纳贵族的身份转生了。”她带着深深的疑虑继续说道:“就连小事情也在恶化,阿拉多曼的战争让来自沙戴亚的贸易陷入停顿,经济的萎缩让马兰登出现动荡,泰诺比甚至可能会因此而被逼下王位。我听到的惟一一个好消息是妖境因为某种原因而收缩了,边境国的界碑以外出现了两里或更多的绿地,所有的污染和瘟疫都已经从那些地方消失,从沙戴亚到夏纳,莫不如此,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但好消息总应该能够和坏消息相互平衡才好。当一条船上出现一处漏洞的时候,就一定会有其他的漏洞存在,我只希望它能够维持平衡。莉安,加强对洛根的监视,现在我看不出他会惹什么麻烦,但我不想最后发现他真的会惹麻烦。”她将一对犀利的蓝眼睛转向明,“为什么你会像一只被吓坏的海鸥一样扑到这里来?洛根并非是紧急的问题,那个男人在日落之前不太可能获得力量与荣光。”

        同样的问题也在明的脑海里翻腾,她不安地耸了耸肩,“我知道。”她说。莉安警告式地扬起了眉毛,她急忙又加了一句:“吾母。”撰史者满意地点点头。

        “这仍旧没有告诉我是为什么,孩子,”史汪说。

        明定了定神:“吾母,自从我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没看到什么重要的影像,我肯定没有看见过任何与黑宗有关的信息。”这个名字仍旧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我已经告诉了你关于你们两仪师将遇到灾难的每一个细节,而其余的根本就毫无用处。”在玉座明察秋毫的目光之下,她必须停下来,咽一口口水,才能继续说下去:“吾母,我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而我有应当离开的理由,也许我的能力可以对兰德产生真正的帮助,如果他占领了提尔之岩……吾母,他也许需要我。”至少我需要他,烧了我这个傻瓜吧!

        当明提到兰德的名字时,撰史者毫不掩饰地哆嗦了一下,而史汪则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看到的信息非常有用,知道洛根的情况是很重要的事。你发现了那个盗窃成性的马夫,没有让别人受到冤枉。还有那名火红色头发的初阶生,她竟然要生孩子!雪瑞安及时阻止了她——那个女孩在结束训练之前不会再想男人了——但如果没有你的话,等到我们发现的时候也许就太晚了。不,你不能走,迟早你的能力会让我有一份黑宗两仪师的名单。在那以前,你的能力还会发挥更多的作用。”

        明叹了口气,不仅是因为玉座要控制她。她最后一次看到那个红发初阶生时,她正溜进白塔院子里一处树木繁茂的地方,去和一名身体强健的卫兵约会。白塔从不让一名初阶生随意离开,除非白塔已经做好了准备,否则即使是在训练中毫无进步的初阶生也休想离开白塔。但明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会结婚,也许就在夏末的时候。他们未来会拥有一座农场,还有一群孩子,但告诉玉座这件事真的毫无意义。

        “至少你可以让盖温和加拉德知道,艾雯和他们的妹妹安然无恙吧,吾母?”她苦恼地问,就像是一个孩子没有得到蛋糕之后,又乞求一块甜饼作为代替,“至少除了告诉他们艾雯和伊兰在农场苦修这些可笑说词之外,再说些别的讯息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这与你无关,不要让我再重复一遍。”

        “他们和我一样不相信这个谎言。”没等玉座干涩的笑容起到阻止的作用,明的话已经脱口而出。玉座的笑容里没有半点愉悦。

        “那么,你的建议就是我要改换一下她们所在的地方,在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们正在农场之后?你觉得这是否会让一些人惊讶地扬起眉?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除了那两个男孩,还有你。嗯,只有麻烦柯林盖丁再加强对他们的训练,酸痛的肌肉和足够的汗水会去掉大多数男人的杂念,让他们不至于去惹麻烦。女人也是一样,你要是再有更多问题,我就会让你去刷几天锅子,少让你发挥两三天的作用,也比让你把鼻子不停地探进不属于你的地方要好。”

        “你甚至不知道她们是否有危险,对不对?你也不知道沐瑞的状况。”她所指的并非沐瑞。

        “孩子。”莉安又发出警告,但明这次没有服从。

        “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得到讯息?传闻在两天前就到这里了。两天以前!为什么没有一条来自沐瑞的讯息落到你的桌子上?她没有鸽子吗?我以为你们两仪师在每个地方都安置了养信鸽的人。即使在提尔没有这样的人,这里也不会没有半点讯息的,一个骑马的男人早就可以赶到塔瓦隆了,为什么……?”

        史汪的手掌拍在桌面上,震耳的声音打断了明的话。“你一直都很好地听从着命令,”她语带挖苦地说,“孩子,除非我们听到了相反的讯息,否则你完全可以认为那个年轻人平安无事,为他祷告吧!”莉安又打了个哆嗦。“在贸勒有一句俗话,孩子,”玉座继续说道,“‘不要惹麻烦,除非麻烦惹上你。’记清楚,孩子。”

        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玉座和撰史者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把目光全都转向明。她的存在是一个问题,但房里又没有地方可以把她藏起来,就连阳台也可以从房门一览无余。

        “一个你会在这里的理由,”史汪喃喃地说,“好让你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蠢女孩而已。莉安,站到门边准备好。”她和撰史者同时站起了身,在莉安向门边走去的时候绕过桌子。“坐到莉安的座位上去,孩子,快动起来,孩子,快动起来。现在,要显出赌气的样子,不是愤怒,是赌气!嘟起你的嘴,盯着地板,我也许应该让你在头发上系上缎带,扎成一大朵红色蝴蝶结。行了,莉安。”玉座双手叉腰,提高了声音,“如果你再这样未经通报就来找我,孩子,我就……”

        莉安将房门拉开,门口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初阶生。史汪激烈而冗长的训斥吓得她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给玉座猊下的信,两仪师,”那名女孩细声说,“有两只鸽子停在了阁楼上。”她曾经对明说过,明的样子很漂亮。现在,她睁大了眼睛,想绕过撰史者看看房里的情形。

        “这与你无关,孩子。”莉安飞快地说着,将两枚骨制的小管从那女孩的手里拿过来。“回到阁楼去吧!”没等初阶生完全站起身,莉安已经关上了房门,然后叹息一声靠在了门板上。“现在所有突然的声音都会吓到我,自从你告诉我……”站直身体,她回到了桌边,“又是两封信,吾母,我是否……?”

        “是的,打开它们,”玉座说,“毫无疑问,是摩格丝终于决定入侵凯瑞安了,或者兽魔人横行于边境国,或其他什么糟糕的讯息。”明还是坐在椅子里,史汪刚才的训斥并不完全像是装出来的,她有些被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莉安检查了一下一支小骨管的红色蜡封,那个管子并不比她的指节更大。确认它没有被动过手脚之后,她用拇指的指甲将它打开,用一根象牙签挑出了里面的纸卷。“几乎像兽魔人一样糟糕,吾母,”她看到纸卷的第一眼就说道,“马瑞姆·泰姆逃跑了。”

        “光明啊!”史汪喊道,“怎么跑的?”

        “上面只是说,他在夜里被偷偷劫走,吾母,有两位姐妹死了。”

        “愿光明眷顾她们的灵魂,但我们没时间哀悼死者。马瑞姆还活着,而且没有被驯御。莉安,他现在哪里?”

        “丹胡尔,吾母,黑丘东边的一个村子,在马兰登大道上,安塔奥河和鲁安河的源头以北。”

        “那一定是他的追随者们干的,这些蠢货,他们已经被打败,为什么仍然不醒悟?选出十二名可靠的姐妹,莉安……”玉座的面容扭曲了一下。“要可靠的。”她喃喃地说,“如果我知道谁比银梭子鱼更可靠,问题就会少很多。尽量去做吧,莉安。十二名姐妹,五百名卫兵,不,一千吧!”

        “吾母,”撰史者担忧地说,“那些白袍众……”

        “即使我完全不去管他们,他们也不会杀过桥来,他们会害怕这是个陷阱。而那里说不定会出什么事,莉安,我希望无论是谁被派去,都要对各种意外做好准备。还有,莉安……马瑞姆·泰姆一旦被抓住,就要立刻进行驯御。”

        莉安震惊地瞪大眼睛:“这是违背法律的。”

        “我像你一样清楚那些法律,但我不能再冒险让他在没有被驯御的情况下逃走了。现在已经出了那么多事情,我不能冒再出一个桂尔·亚玛拉桑的风险。”

        “是的,吾母。”莉安虚弱地说。

        玉座拿起第二枚骨管,一下子将它折为两段,揪出了纸卷,“好消息总是要等到最后,”她重重地喘了口气,一缕微笑出现在她的脸上,“好消息,‘投石索已被使用,牧羊人握住了剑。’”

        “兰德?”明问。史汪点了点头。

        “当然,女孩,提尔之岩陷落了。兰德·亚瑟,那个牧羊人拥有了凯兰铎,现在,我可以采取行动了。莉安,我想在今天下午召集白塔评议会,不,就上午吧!”

        “我不明白,”明说,“你知道那些关于兰德的传闻,为什么要现在召集评议会?现在有什么事是你以前做不了的?”

        史汪笑得像个女孩:“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告诉她们,我已经收到了来自一名两仪师的情报,提尔之岩陷落,一个男人拿到了凯兰铎,预言实现了。至少,这份情报足以让我实现我的目的,真龙已经转生。她们会畏惧,会争辩,但不会有人反对我的主张,白塔必须指引这个男人。我终于可以公开和他打交道了,至少可以公开大部分。”

        “我们所做的正确吗?吾母?”莉安突然说道,“我知道……如果他有了凯兰铎,他一定就是转生真龙,但他能够导引,吾母。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我只看见过他一次,但就是那一次我也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甚至是与一般时轴的不同。吾母,如果任由他发展,他真的会与马瑞姆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是转生真龙,女儿,”玉座平静地说,“马瑞姆是一头狼,也许还患有狂犬病,兰德·亚瑟是我们将用以击败暗影的猎狼犬。先不要说出他的名字,莉安,最好不要过早透露太多信息。”

        “听从您的吩咐,吾母。”撰史者说道。她的声音依旧显得非常不安。

        “现在,你该去安排了,我希望评议会能在一个小时之内开始。”史汪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比她高的女子离开。“将要面对的阻力也许会比我希望的更大。”当房门关上的时候,她这样说道。

        明猛地转头望向她:“你该不会是说……”

        “哦,没什么严重的,孩子,只要她们不知道我已经和那个叫亚瑟的小子纠缠了多久就没关系。”她又看了一眼那张纸片,然后把它丢在桌上,“我只希望沐瑞能告诉我更多一些。”

        “为什么她不多说一些?为什么我们一直都没有得到她的讯息?”

        “你又有问题了,但这一个问题你只能问沐瑞,她总是自行其事。去问沐瑞吧,孩子。”

        赛拉·卡文瑞漫不经心地锄着地,皱眉望着从一排排甘蓝和甜菜中间冒出的线叶草和鸡脚草的幼芽。她的愁容并不是因为爱瓦德大妈是个严厉的监工——她并不比赛拉的母亲更严厉,肯定也比雪瑞安要和善得多。但赛拉来白塔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最终只是太阳一升起就要在农田里锄菜,她的白色初阶生衣服已经被收了起来,现在穿的是一身类似她母亲会缝的褐色羊毛衣服,为了不让泥土溅在上面,裙摆被系在了膝盖的地方。这太不公平了,她实在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在翻开的泥土中动了动赤裸的脚趾,恼怒地瞪着一棵顽固的鸡脚草,不觉导引起了至上力,她要把它烧光。闪耀的火花包围了茁壮的幼苗,绿叶立刻萎蔫干枯了。她匆忙地把残叶从地里和她的脑子里铲了出去。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公平可言,加拉德爵士就应该在狩猎的时候来到这个农场。

        靠在锄头上,赛拉开始做起白日梦,加拉德从马背上摔下来,受了伤,她就给他治疗伤口。当然,那不是因为他的错,他是一流的骑士。他抱起她,把她放在身前的马鞍上,对她说要做她的护法。当然,她要成为绿宗两仪师,然后……

        “赛拉·卡文瑞?”

        赛拉被凶狠的喝问声吓了一跳,但这不是爱瓦德大妈发出来的。虽然裙子还绑在腿上,但她竭力做出了一个完美的屈膝礼。“向您问候,两仪师,您是带我回白塔的吗?”

        那位两仪师走到她面前,毫不在意裙子沾上了菜畦里的泥土。夏日的早晨,热气已经让人有些无法耐受,但她还是披着一件斗篷,拉下的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孔,“离开白塔之前,你带领过一名女子到玉座猊下那里,一名自称为伊尔明黛达的女子。”

        “是的,两仪师。”赛拉说,声音中带着一丝疑问。她不喜欢这位两仪师说到这件事时的样子,仿佛她是为了什么好处才离开的白塔。

        “告诉我你听见或看见的所有事情,女孩,从你遇到那名女子开始,每一件事情。”

        “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两仪师,撰史者很快就把我支走了……”疼痛在挤榨着她的身体,让她将脚趾抠进泥土之中,弓起了后背。痉挛只持续了片刻就消失了,但留下的痛苦却仿佛是永恒的。挣扎着想要吸进一口气,她发现自己的面颊压在了地面上,仍在颤抖的手指挖进了泥土之中,而她并不记得自己摔倒了。赛拉能看见爱瓦德大妈的洗衣篮子就放在石头农舍旁边,里面潮湿的亚麻布堆得冒了尖。在晕眩中,她觉得有些奇怪,莫芮雅·爱瓦德从不会就那样把洗过的衣服扔下不管。

        “每一件事,女孩。”那位两仪师冰冷地说,站在赛拉头旁边俯望着她,却没有任何要帮她站起来的意思。她刚刚伤害了她,两仪师不该这样的。“与这个伊尔明黛达说过话的每一个人,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和每一点表情。”

        “她和盖温爵士说过话,两仪师。”赛拉在泥土中抽泣着,“我就知道这些,两仪师,只有这些。”她开始一心一意地哭了起来,因为这些显然没办法让这个女人满意。她是对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尖叫声都没有停止。当两仪师离开的时候,农舍周围除了鸡叫声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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