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兰黛急匆匆地在她的新宫殿中收拾着她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她从桌子上拿起一把雕花的象牙小匕首,这是一件法器,是麦煞那为了换取情报而送给她的。她的金戒指在兰德的攻击中丢掉了。
她将这把匕首扔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又从床上拿了一捆文件。它们上面记录了各种联络人和眼线的名字,以及在兰德摧毁拿汀山后,她努力回忆并记录下的一切关键情报。
波浪在不停地拍打着外面的礁岩。现在外面应该还是黑夜。不久之前,她最后的一件工具也辜负了她。艾巴亚在战场上活了下来,事情不应该这样,那件工具应该有效的!
那时她就在距离艾博达只有数里之遥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属于她的精致庄园。既然色墨海格已经完蛋了,古兰黛便打算向那个新登基的幼齿女皇下手,在她身上系着属于自己的丝线。但现在,她已经顾不上这些计划了。
佩林·艾巴亚逃掉了,这让她无比震惊。一个又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接连失败。而且……他已经逃走了?他是怎么做到的?预言中……已经说过……
那个愚蠢的伊沙姆。古兰黛一边想,一边将文件塞进背包。还有那些白痴的白袍众!她在流汗。她不该出汗的。
她将桌子上的几件特法器扔进背包,然后从壁橱中拉出换洗的衣服。无论她逃到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都会被他找到。也许她应该逃到传送石的镜像世界去,是的,在那里,他的手没那么长……
她转过身,臂弯里抱满了丝绸衣服,身子却僵在原地。一个人正站在房间里,披着黑色长袍,像柱石一样高大。他没有眼睛,微笑的嘴唇上带着死亡的色泽。
古兰黛跪倒下去,将衣服扔到一旁,汗水从她的额角一直落到脸颊上。
“古兰黛。”那个高大的魔达奥发出声音,那声音极度恐怖,如同将死之人最后的嘶鸣,“你失败了,古兰黛。”
赛夷鞑·哈朗。这太糟糕了。“我……”古兰黛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该如何扭转现在的颓势,反败为胜?“一切都依照计划进行,只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古兰黛,我能够品尝到你的恐惧。”
古兰黛紧闭起双眼。
“麦煞那已经失败了。”赛夷鞑·哈朗悄声说道,“三个中选使徒,都被你的行动所摧毁。你们的计划充满了漏洞,最终只会导致一场场失败。”
“我与麦煞那的失败无关!”
“无关?古兰黛,给你的幻梦矛却在白塔找到了。那些和麦煞那一同战斗的人说她们曾经试图离开白塔,将两仪师吸引到她们的陷阱之中。她们本来没打算在白塔作战,但她们无法离开,这全都是因为你。”
“伊沙姆……”
“那也是给你的一件工具,失败的人依旧是你,古兰黛。”
古兰黛又舔了舔嘴唇,她觉得自己的嘴里没有半点唾液。一定有办法扭转局势。“我有一个更好的计划,更大胆的计划,您一定会满意的。亚瑟认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我可以……”
“不,”那声音很低,却又如此恐怖。古兰黛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说话了。她的声音被夺走了。“不,”赛夷鞑·哈朗继续说道,“这个机会已经给了其他人。而你,古兰黛,你是不会被遗忘的。”
古兰黛抬起头,心中涌起一阵希望。那双死尸的嘴唇露出清晰的笑容,无眼的目光盯住了古兰黛,让她觉得恐怖渗进了自己的骨髓。
“不,”赛夷鞑·哈朗说,“我不该忘记你,你也不该忘记即将发生的一切。”
古兰黛瞪大了眼睛。当赛夷鞑·哈朗向她伸出手时,她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天空中不断传来低沉的隆隆声,佩林周围的野草都在颤抖,这些草叶上带着一块块黑斑,就像真实世界中的草一样。就连狼梦也在死亡。
空气中充满了不应属于这里的气味:火焰燃烧的气味、鲜血干结的气味、孵不出雏鸟的鸟蛋臭气、他不知道的野兽尸体腐烂的气味。
不,他想,不能这样。
他凝聚起自己的意志,这些气味必须消失。它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夏日的气息:青草、刺猬、甲虫、苔藓、老鼠、青灰色翅膀的鸽子、蓝紫色的雀鸟,它们在他周围出现,在有限的空间内焕发生机。
佩林紧紧咬住了牙,真实如同波纹般向四周扩散。黑斑从草叶上褪去,在他头顶上方,云层也开始波动,退散。阳光洒落下来。雷声也渐渐平息。
飞跳还活着,佩林想,它活着!我能闻到它的皮毛气味,听到它在草丛中跳跃。
一匹狼出现在他面前,仿佛是一团凝聚起来的烟雾,银灰色的皮毛中夹杂着许多岁月留下来的白毛。佩林因为自己的力量而激动不已。这是真的。
然后,他看见了那匹狼的眼睛,瞳孔中已经没有了生命。
气味变得陈腐、异常。
佩林因为过度集中精神而开始出汗,他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发生了错乱。他进入狼梦的势头太强了,要绝对控制这个地方就像是要把一匹狼锁在盒子里。
他大喊一声,跪倒在地上。那个雾一般的飞跳在恍惚间消散了。乌云又重新在他的头顶聚集。闪电划过天空,黑色的斑点在草叶上大片涌起。不正常的气味又回来了。
佩林跪在地上,一只手按着多刺的黑褐色野草,汗水从他的眉头滴落。他的全身都感觉到僵硬。
佩林想到了梅丽罗平原上帐篷中的菲儿。她是他的家。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兰德已经像他承诺的那样,来到梅丽罗。明天,他就要和艾雯正面对峙。想到真实世界,佩林才找到立足点,让自己不至于过度进入狼梦。
佩林站起身。在这个地方,他能做许多事,但这里也有限制,限制是永远都存在的。
去找自由,它会解释。
这是飞跳最后对他说的话。这是什么意思?飞跳曾经说过,佩林已经找到了答案,而自由会向他解释这个答案?那时飞跳的思绪中交杂着痛苦、失落,以及满足,因为它看到佩林接受了心中的狼。最后的画面是一匹狼骄傲地跳进黑暗之中,毛皮闪闪发光,气息决绝而笃定。
佩林让自己移动到杰罕那大道上,自由和狼群剩余的其他成员经常会在这里出现。佩林将思绪伸展出去,找到了它:一匹年轻的公狼,有着褐色皮毛和修长的身躯。自由在嘲笑他。它让佩林看到一头公牛在踏倒一头牡鹿。其他狼没有理会这个景象,但自由还在不停地回忆着。
自由,佩林对它说,飞跳告诉我,我需要你。
那匹狼消失了。
佩林愣了一下。然后跳到那匹狼曾经所在的地方,一道距离大路有几里远的悬崖顶端。他捕捉到了那匹狼的目的地传来的一点极微弱的气息,便向那里移动过去。一片开阔的田野上立着一座孤独的谷仓,这个地方也在腐烂着。
自由?佩林传出询问。那匹狼蜷伏在附近的一片灌木丛里。
不,不,自由传来惊恐和愤怒的情绪。
我做了什么?
那匹狼如同影子般飞快地蹿走了。佩林咆哮一声,四足着地,向那里跑去。他变成一匹狼。犊牛紧追在后,狂风在他耳中呼啸。他迫使风在面前分开,进一步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自由又要消失,但犊牛跟在它后面,和它一起出现在海面上。他的爪子落在海浪上,被海水稳稳托住,一步不落地追在自由身后。
自由闪电般地传来一幅幅景象,森林、城市、田野,其中一幅景象是佩林站在一只笼子外面,正低头看着它。
佩林愣住了。他又变成了人,站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缓缓升入空中?这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个影像里的佩林要比他年轻,而且身边还有沐瑞。自由怎么会……
突然间,佩林明白了。自由为什么总是在狼梦中的海丹境内。
诺姆,他向那头已经跑向远方的狼喊道。
他感觉到对方心中的一阵惊讶。然后,那个意识消失了。佩林移动到自由刚刚跑过的地方,在那里能嗅到一个小村庄的气味。一座谷仓、一只笼子。
佩林出现在那里。自由躺在两幢房子之间的地面上,看着佩林。虽然已经猜到了事实,但佩林还是看不出自由和其他狼有什么差别。但他不是一匹狼,而是一个人。
“自由。”佩林说着,单膝跪下,看着那匹狼的眼睛。“诺姆,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你是犊牛。
“我是说,你还记得以前的我吗?我们在醒来的世界中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你的思绪中刚刚出现了那时的影像。”
诺姆张开下颚,一根骨头出现在它的嘴里。那是一根大腿骨,上面还挂着一些肉。他躺倒在地上,啃咬着那根骨头。你是犊牛,它还在顽固地坚持着。
“你记得那只笼子吗,诺姆?”佩林轻声问道,同时送去影像。那是一个男人,身上肮脏的衣服已被撕烂,被锁在他的家人拼凑出来的一个木制牢笼中。
诺姆的身子僵住了,它的样子也在片刻间发生了一阵波动,几乎要变成那个男人。但狼的形象立刻又恢复了,它发出一阵低沉、危险的吼叫。
“我提起那段糟糕的日子不是为了激怒你,诺姆。”佩林说,“我……嗯,我和你是一样的。”
我是一匹狼。
“是的,”佩林说,“但并非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
“不,”佩林坚定地说,“曾经也和我一样。不管你怎么想,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在这里,事实就会依照想法改变,犊牛,诺姆对他说,在这里就是。
诺姆说得没错。而佩林为什么要一再逼问他这个问题?但飞跳的确让佩林来找自由。自由为什么会有答案?看着自由,知道了它的过去,佩林的恐惧又回到他的心中。他曾经与自己达成和解,而他的眼前的确出现一个让自己完全变成狼的人。
这一直是佩林所恐惧的。佩林因此才与狼产生了隔阂。现在,他已经跨越了这个障碍,为什么飞跳又要重提这件事?自由感觉到佩林的恐惧,口中的骨头也随之消失了。它将头枕在爪子上,看着佩林。
诺姆,他几乎丧失了全部理智,一心只想着挣脱枷锁、肆意杀戮,他对于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种威胁。现在,自由的身上却看不见半点往日的残暴。它很平静。当他们放走诺姆时,佩林曾经担心那个人很快就会死去。但它现在似乎活得很好,至少它还活着。从狼梦中,佩林无法判断现实世界中的他身体的健康状况。
至少自由的情绪要比过去好多了。佩林朝自己皱了皱眉。沐瑞曾经说过,那个叫诺姆的男人在这头野兽的意识中已经荡然无存了。
“自由,”佩林说,“你对于人类的世界有什么看法?”
佩林立刻被一连串迅速交替的影像击中了:痛苦,哀伤,濒死的人类,痛苦,一个肥壮的大汉喝得半醉,在殴打一个漂亮女人,痛苦,火,恐惧,悔恨,痛苦……
佩林踉跄着向后退去。自由一直在发出这些影像,一个接着一个:坟墓,旁边是一个小一些的坟,可能里面埋着一个孩子;火焰愈烧愈大;一个人,佩林认得他是诺姆的兄弟,他在发怒,佩林原先见到他时并没有觉得他有这么危险。
影像如同洪水般涌来。太多了。佩林号哭着,为了诺姆的人生而哀悼,这是一段充满哀伤与痛苦的挽歌,怪不得这个人更喜欢一匹狼的生活。
影像停止了,自由将头转向一旁,佩林发现自己正剧烈地喘息着。
一件礼物,自由对他说。
“光明在上,”佩林悄声说道,“这是你做出的选择,对不对?你主动选择了狼。”
自由闭上了眼睛。
“我一直都以为,如果我不小心,它就会占据我的心智。”佩林说。
狼是和平的,自由说。
“是的,”佩林伸手抚摸着那匹狼的额头,“我明白了。”
这就是自由的平衡,与艾莱斯的平衡不同,也不同于佩林所找到的平衡。他明白,即使是这样,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依旧是危险的。这是最后一个他需要明白的问题,是属于他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谢谢,佩林说道。名为犊牛的狼,和名为佩林的人比肩而立,站在一座山顶。他们的气息是一样的。他以最大的力量向外送出这个影像——向自由、向附近所有的狼、向任何能听到他声音的狼——谢谢你们。
“Dovieandi se tovya sagain,”奥佛尔说着,扔出了骰子。骰子滚过帐篷中铺着帆布的地面。看到骰子的花色,奥佛尔笑了起来。全是黑点,没有波浪线和三角形,是个幸运花色。
奥佛尔开始在父亲给他做的“蛇与狐狸”布棋盘上挪动棋子。每次看到这个棋盘,奥佛尔都会感到伤心,因为它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但他总是紧紧抿着嘴唇,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思。战士不会哭泣。而且,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那个杀死他父亲的沙度人,那时奥佛尔就会为他的父亲报仇。
男人就应该这么做,尤其是当这个男人是一名战士的时候。他相信麦特会帮他,等麦特打完最后战争,到那时,他就该还欠奥佛尔的人情了,不只因为奥佛尔一直在做他的私人信使,还因为奥佛尔向他提供了关于蛇与狐狸的重要情报。
塔曼尼坐在奥佛尔旁边的椅子里。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男人正在读着一本书,对他们面前的游戏显然并不是很在意。对于蛇与狐狸,他并不像诺奥和汤姆那样玩得那么好,而且,塔曼尼以前很少会担负起和奥佛尔玩游戏并照看他的任务。
麦特不想让奥佛尔知道他去了根结之塔,却把他留在这里。当然,奥佛尔不是傻瓜,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糊涂,诺奥是个很厉害的人,而且麦特只能带上两个人,所以……诺奥比奥佛尔更能战斗,所以当然应该选他,而不是奥佛尔。
但下一次,奥佛尔就要做选择了。麦特最好表现得好一些,否则他就要被丢下了。
“该你了,塔曼尼。”奥佛尔说。
塔曼尼一边嘟囔着,一边伸手扔出了骰子,但他的眼睛还盯在书本上。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就是有一点古板。奥佛尔可不会在尽情痛饮和追猎酒吧女郎的夜晚带上这样一个人。他很快就能长到可以喝酒和追猎酒吧女的年纪了,也许再过一年或者更多一点的时间吧。
奥佛尔移动着蛇与狐狸,然后拿起骰子,开始了下一轮。他已经想好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沙度人,他并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他的父母,但埃斐英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他听麦特说过这样的事。所以奥佛尔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然后去干掉那个仇人。这就像骑马一样容易,他只需要先在红手队中接受充分的训练,这样,他就能战胜一切敌人、实现目标了。
他将骰子扔了出去。又是一个全满。奥佛尔露出微笑,将棋子向棋盘中央挪动回去。他的心思已经飞向复仇的那一天,那才是他要做的事情。
他又将棋子移过一条线,然后愣住了。
他的棋子已经到了中央点上。
“我赢了!”他喊道。
塔曼尼从书中抬起头,烟斗也从唇边垂了下来。他侧过头,盯着棋盘,嘟囔着,“光明烧了我吧,我们一定是数错了,否则……”
“数错了?”
“我是说……”塔曼尼还是一脸惊讶的表情,“你不可能赢。这个游戏是不可能赢的,绝对不可能。”
简直是胡说八道,如果这个游戏绝对赢不了,为什么奥佛尔还要玩它?他微笑着,看着棋盘。蛇与狐狸只差一步就能捉住他的棋子,让他输掉了。但这一次,他从最外面一路闯了回来。他赢了。
这也是一件好事,他原来还以为自己永远也赢不了呢!
奥佛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两条腿。塔曼尼则离开了椅子,蹲到棋盘旁边,一只手挠着头,烟气从烟斗里不住地袅袅升起。
“我希望麦特能快些回来。”奥佛尔说。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塔曼尼说,“他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女王陛下给他的任务了。”这是他们用来欺骗奥佛尔的谎话,说麦特、汤姆和诺奥去为女王陛下执行一个秘密任务了。当然,这也是麦特对不起奥佛尔的另一个原因。有时候麦特的确很过分,他总是以为奥佛尔没办法照顾好自己。
奥佛尔摇了摇头,走到帐篷的一边,在那里堆着许多麦特的文件,正等着他回来阅读。奥佛尔忽然心血来潮,偷偷掀起那些纸看了一眼,立刻在里面发现了一样有趣的东西。他抽出一张破旧的信纸,上面还黏着一块血红的东西。奥佛尔知道,这是一块火漆封印。
奥佛尔皱着眉,将那张不大的信纸在手中转了几下。他一直看麦特拿着这东西,为什么麦特不打开它?这么做是很无礼的。赛塔勒曾经详细地向奥佛尔讲解过各种礼仪问题。虽然她说的话大多很无聊,但为了能依偎在她怀里,奥佛尔还是会不停地点头。不管怎样,如果你收到一封信,就应该把它打开,并礼貌地给寄信人写一封回信。
他又将那封信转了一圈,然后耸耸肩,打开了火漆。奥佛尔是麦特的私人信使,这点毋庸置疑。麦特经常会忘记一些事情,这时就需要奥佛尔来为他把事情做好。现在,罗平已经不在了,麦特更需要额外的照顾,所以奥佛尔才会留在红手队中。如果没有了他,还不知道麦特要变成什么样子。
他打开那封信,从里面取出一张硬挺的小纸片,然后紧皱双眉,竭力想要读出上面的字句。他现在已经能看懂许多字了,这大部分要归功于赛塔勒。但这张纸上的一些字眼还是让他感到头痛。他挠着头说道:“塔曼尼,你也许能看懂这个。”
“那是什么?”塔曼尼从棋盘上抬起头,“啊!奥佛尔,你在干什么?那是不能打开的!”那个人站起身,大步走过来,从奥佛尔手中抢走了那张纸。
“但……”奥佛尔开口道。
“麦特大人一直都没打开它。”塔曼尼说,“他知道,这么做就会让我们陷入白塔阴谋的漩涡。他只是要等时限一过,就彻底把它丢掉!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让我看看,我们能不能把它放回去……”
“塔曼尼,”奥佛尔坚持着,“我认为这很重要!”
塔曼尼犹豫着,他似乎是在心里做了一番挣扎,然后将那张纸举到灯火前面,飞快地把它看了一遍,就好像一个男孩偷偷从街头小贩的车子里抓起一把零食,用最快的速度塞进了嘴里。
塔曼尼悄声骂了一句,又把那封信看了一遍,然后用更大的声音又骂了一句。他抓起被放在帐篷一边的剑,冲了出去,那封信却被他扔在地上。
奥佛尔又捡起那张纸,试着解读他在第一次没看懂的那些文字。
如果你打开了这封信,那么我已经死了。我本来计划在一天之内返回凯姆林,解除你的誓言。但我即将完成的任务中实在是有太多变量,而我很可能无法活下来。我非常希望能有人在我死后接手我未完成的工作。
幸运的是,我相信如果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确实依靠的,那就是你的好奇心。我想,你应该能等待几天,然后就会打开这封信。这段时间足够让我返回凯姆林了,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如果不然,这个任务就只能落在你的肩头了。
在凯姆林有一个道门,它被封闭起来,并被严格守卫着,人们认为它是安全的,但其实不然。
一支巨大的暗影生物军队将通过这座道门向凯姆林发动攻击。我不知道它们出动的确切时间,不过我们应该还有时间阻止它们。你必须去见女王,说服她摧毁这座道门,只用石墙将它挡住绝对是不够的。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将它摧毁,女王必须召集起她的全部军队,死守那个区域。
如果你们失败了,恐怕凯姆林将在这个月内被暗影攻陷。
奥佛尔揉搓着下巴。道门是什么?他记得麦特和汤姆曾经谈论过这种东西。不管怎样,他拿起这封信,走出了帐篷。
塔曼尼正站在帐篷外向东望去,那是凯姆林所在的方向。地平线上升腾起了一片红光,笼罩着整座城市,显得比前几天晚上的红光更加巨大。
“光明保佑我们。”塔曼尼悄声说道,“它在燃烧。整座城市都在燃烧。”他摇摇头,仿佛想要理清一下思路。然后他高声喊道:“拿起武器!兽魔人攻入了凯姆林!战争已经爆发!拿起武器!光明烧了我吧,我们必须进城去抢出那些龙!如果它们落进暗影的手里,我们就死定了!”
奥佛尔垂下拿着信纸的手,瞪大了眼睛。兽魔人在凯姆林?这就像沙度在凯瑞安一样,只是更加可怕。
他急忙跑进麦特的帐篷,结果被毯子绊了一跤,跌倒在床铺旁边。他急忙扯开床褥边上的针脚,填充在褥子里的羊毛立刻绽了出来。他伸手到褥子里,摸索出一把带着皮鞘的大匕首,这是他从红手队的一个名叫博格芬的军需官那里拿到的。当然,是趁博格芬没看见的时候。
经过了凯瑞安的灾难之后,奥佛尔发誓自己绝不再做一个懦夫。他两只手握紧那把大匕首,直到指节泛起青白的颜色。然后,他冲出了帐篷。
该是战斗的时候了。
巴里加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又被一棵死树的树桩绊倒了。血从他的额头滴落在地上,带着黑色斑点的荨麻立刻将血滴吸了进去,仿佛是在吸食他的生命。他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摸了摸额头,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
但现在不能停下,绝对不能!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快步走过这些褐色的野草,竭力不去看那些草叶上的黑斑。妖境,他已经进入了妖境。但他还能怎么办?兽魔人正在南方肆虐,警戒塔楼都已经被攻陷,就连坎多也已经陷落了。
巴里加又一次倒在地上,他呻吟着、翻滚着、费力地喘息着。他已经逃到了位于西斯塔北边的两座山丘之间。他身上精致的外衣和天鹅绒马甲都已经破烂不堪、沾染了血迹,散发着硝烟的气味。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兽魔人。那些怪物冲散了他的车队,杀戮他的仆人和士兵。
他们全都死了。苏姆、杨……都死了。光明啊,他们全都死了!
巴里加打了个哆嗦。他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他只是一名商人。我应该听瑞拜克的,他想道。黑烟还在从他身后的西斯塔上冒起,那里曾经是他的商队的目的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但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向东,他要到艾拉非去,其他边境国不可能被攻陷,它们会被攻陷吗?
他爬上一道山坡,双手不停地拉住短小卷曲的窒息藤,那些藤蔓就好像虫子般在他的手指间翻卷着。他的头更晕眩了。他爬上了山顶,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面前旋转。他倒在地上,鲜血不停地从绷带中渗透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面前移动。他眨了眨眼。头顶乌云翻滚,显然正在酝酿着剧烈的风暴。在他面前,三个穿着黑褐色衣服的人影如同迅捷的游鱼般向他靠近。是魔达奥!
不。他眨眨眼,甩掉眼里的泪和血水。那些不是魔达奥,他们是人,在脸上戴着红色的面纱。他们正弯着腰,查看着周围的环境。他们的背上还绑着短矛。
“赞美光明,”他悄声说道,“艾伊尔人。”兰德·亚瑟统治凯姆林的时候,他恰好在那座城市。所有人都知道,艾伊尔人是效忠于转生真龙的,他已经驯服了他们。
我安全了!
一名艾伊尔人走到巴里加面前。为什么这个人的面纱是红色的?他们的面纱通常不都是黑色的吗?那个艾伊尔人的黑眼睛仿佛像玻璃一般坚硬。他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带着微笑的面孔。
这个人的牙齿被打磨得异常尖利。他开心地笑着,从腰带中抽出一把匕首。
巴里加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盯着那张恐怖的嘴,还有那个人眼睛里杀戮的狂喜。这些不是艾伊尔人,他们根本就是另外一种东西。
一种非常恐怖的东西。
兰德·亚瑟,转生真龙,正平静地坐在自己的梦境中。他呼吸着清冷的空气,白色的云雾在他周围缓缓飘浮,用凝结的水汽亲吻他的皮肤。
他在今晚的王座是一块山峰上的平坦巨石。他透过白云,俯瞰一道狭窄的山谷。这里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这里甚至不是梦的世界,在那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他曾经与弃光魔使作战。
不,这只是属于他的一个普通的梦。现在他能控制这些梦了。在这个被结界保护的梦境中,他能够获得平静,不受打扰地思考。他的身体正睡在明的身边,在他们位于梅丽罗平原的新营地里,周围环绕着边境国军队。艾雯也在那里,率领着各国君主的军队。他已经做好准备,艾雯的行动正是他所期待的。
到明天,他们就会听到他的要求。他不会听从他们的要求,放弃打破封印的计划。无论艾雯怎么说,他都必须做这件事。但这个世界上的君主们必须服从他的要求,这样他才能前往煞妖谷,与暗帝对决。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的要求被拒绝,他又该怎么办。不过他们肯定会认为拒绝他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有时候,被人们认为蛮横无理也是有好处的。
他深深地吸着气,感觉到内心的平静。在这里,在他的梦中,山也变成了绿色。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下面是迷雾山脉中一道无名的小山谷,从那里,他开始了一场旅行,不是他的第一次旅行,也不是最后一次,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次,肯定也是最痛苦的一次。
“现在,我回来了。”他悄声说道,“我又改变了,一个人总是会变的。”
回到这里,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完整。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面对自己心中的杀手,第一次想要逃离那些应该被他留在身边的人。他闭上眼睛,享受着宁静,安详与和谐。
他听到痛苦的尖叫从远方传来。
兰德睁开眼睛。那是什么?他站起来,转过身。这个世界是从他自己的意识中创造出来的,受到了保护,是安全的。不可能……
尖叫声再次响起,离他依旧很远。他皱起眉,举起一只手。周围的世界如同散去的雾气般消失了。他站在黑暗之中。
在那里,他想道。他正在一条铺着乌木壁板的漫长走廊中。他向前走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又是尖叫声。它摇撼着他的平静。有人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他们需要他。
兰德开始奔跑。他跑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道门前,那是一道赤褐色的木门,上面布满了节疤和突脊,如同一棵古树粗大的树根。兰德抓住门把(那个把手同样是树根的形状),猛地把门拉开。
门后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极度黑暗的空间,没有一丝光亮,仿佛一个深埋在地下的巨型洞窟。而且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也仿佛都被这个空间所吸收,完全泯灭了。尖叫声正从黑暗中传来,非常微弱,仿佛被黑暗重重包裹着。
兰德走进去。黑暗吞没了他,仿佛在吸取他的生命,就像一百条水蛭在吸他的血。他努力向前迈步,却无法分辨尖叫声从何处传来,只能摸着墙壁向前走。这里的墙壁摸起来仿佛是一片片骨头,表面光滑,偶尔能摸到接缝。
这个房间是圆形的,他就像是站在一个巨大的颅骨之内。
在那里!前方有一点微弱的光,是地上的一根蜡烛,照亮了一片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兰德急忙向那里跑去。是了,那里有一个人,蜷缩在白骨颜色的墙边,是一名银发女子,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裙。
她正在哭泣,全身不住地颤抖。兰德跪倒在她身边,烛火因他的动作而不住摇曳。这个女人是怎么进入到他的梦境中的?她是真实的吗?抑或只是被他的意识创造出来的?他伸手按在她的肩头上。
女人瞥了他一眼。她的双眼通红,脸上充满了痛苦,泪水不住地从她的下巴上滴落。
“救救我,”她哀告着,“求你救救我,他抓住了我。”
“你是谁?”
“你认识我。”她悄声说着,紧紧握住兰德的手,“我很抱歉,很抱歉。他抓住了我。他每晚都会撕裂我的灵魂。哦,救救我!让这一切停止吧。”泪水如泉涌般流淌在她的双颊上。
“我不认识你,”兰德说,“我……”
那双眼睛,那双美丽而恐怖的眼睛。兰德惊呼一声,甩脱了她的手。那张脸已经不一样了,但他认识这个灵魂。“米尔琳?你已经死了,我亲眼看到你死了!”
她摇着头。“我非常希望我死了,我真的很希望。求求你!他磨碎我的骨头,把它们像树枝一样折断,然后丢下我,让我等死,再给我一点治疗,让我还能活着。他……”她猛地闭住了嘴。
“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转头盯着墙壁。“不!”她尖叫着,“他来了!每一个人心中的阴影,真实的杀戮者,不!”她转身向兰德伸出双手,但有什么东西将她向后拖去。墙壁裂开,她跌进裂隙后的黑暗之中。
兰德向前扑过去,要将她抓住,但他的速度太慢了,转眼间,她已经消失在下方无尽的黑暗里。
兰德定住身子,望向那道黑暗的深渊。他冷静地寻找着,却一无所获。他感觉到自己心中的憎恨、关注和如同毒蛇般在心底挣扎的绝望。那正是米尔琳·艾隆耐勒,他也曾经称她为“赛琳女士”。
而在世人的记忆中,她的名字是兰飞儿。
一阵干燥的烈风吹过岚的面孔,他正俯视着这片腐朽的大地。塔文隘口是一座相当宽阔的山口,山岩中零星分布着一些妖境的刀叶草。这里曾经是马吉尔的一部分。他又回到了故土,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大群兽魔人正聚集在隘口的另一侧,数量可能有几十万。岚在边境国召集到的部队根本无法与之相比。通常人类都会死守隘口在边境国的这一侧,但岚不能那样做。
他来到此地是为了进攻,为了杀进马吉尔。他的左侧是安德锐,右侧是年轻的凯瑟尔·诺兰马嘉。远方传来的感情在这些日子里一直在给他力量。约缚已经改变了,其中蕴含的感情也改变了。
奈妮薇的关怀和激情就在他的脑海中,这种感觉真是奇妙。现在,奈妮薇将要承受他的死亡,心中明知这一点的他本应该感到痛苦,但实际并非如此。她的亲密,这迟迟到来的亲密,在不断地给予着他力量。
这一阵热风显得异常干燥,其中充满了尘土的气味,他的眼睛也被吹干了,让他不由得眨了眨眼。
“这很合适。”凯瑟尔说道。
“什么?”岚问。
“我们就应该从这里进击。”
“是的。”岚说。
“而且,”凯瑟尔说,“这也非常勇敢。我们要让暗影知道,我们不会被打垮,不会畏缩不前。这是您的土地,人龙大人。”
我的土地,岚想,是的,没有错。他催动曼塔向前走去。
“我是亚岚·人龙。”岚高声吼道,“七塔的君王,第一烽火之墙的守卫者,千湖之剑的主人!我曾经自称为安奈伦,但我已丢弃这个名号,我已不再是独行之人。畏惧我吧,暗影!看清并畏惧我的力量吧。我将为我的故国而战。也许我只是一个没有国土的国王,但我仍旧是一位国王!”
他高举起佩剑,发出响亮的战吼。欢呼声在他身后响起。最后,他向奈妮薇发出一股强烈的爱意,然后一踢曼塔,向前飞驰而去。
他的军队跟随在他身后,他们之中有来自坎多、艾拉非、夏纳和沙戴亚的骑士,但更多的是马吉尔人。岚知道,很有可能每一位能拿起武器的马吉尔同胞都已经聚集到他的金鹤旗下。
他们驰骋着,高举利剑和长枪。马蹄声如同雷鸣,战吼声恍若浪涛,人类的傲气比太阳更加灿烂。他们一共是一万两千人,正在冲向至少十几万暗影生物。
这一天将作为一个光荣的日子被载入史册,岚想着,向前猛冲着。金鹤旗的最后冲锋,马吉尔人的覆灭。
末日到来了,他们将用手中的剑来迎接它。
看啊,至尊主宰的牢狱和这牢狱建造者的肢体必将衰落。至尊主宰将降临这个世,他荣耀的斗篷将再一次覆压因缘以致万物。主宰将伸出手,攫取属于他的一切。叛逆的诸国将成为一片荒芜,他们的子嗣只能向隅而泣。除了主宰和拜倒在主宰脚下的忠仆,世间将再无他物。
到那一天,独眼蠢徒行于哀痛厅堂之中;虫蚁之首举起手,将自由还给毁灭主宰;堕落的铁匠将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得到虚荣。是的,那破败之狼,那个已被死亡知晓的人,他将倒下,被暗夜之塔吞没。他的毁灭将为人类之心带来恐惧与哀痛,会彻底动摇他们的意志。
然后,暗夜之主即将到来。他将取走我们的眼睛,我们的灵魂将向他拜倒。他会取走我们的皮肤,我们的肉体将为他奔忙。他将取走我们的嘴唇,我们的赞颂只会为他而发。暗夜之主将与败落君主对阵,让他的血泼洒在地上,给我们带来无比美妙的黑暗。让尖叫声开始吧,哦,暗影的追随者们,乞求你们的毁灭吧!
(《午夜高塔》完,敬请期待《时光之轮最终卷:光之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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