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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来的人

        马瑞姆·泰姆。在兰德之前的几个纪元中,不断有男人自称为转生真龙。在最近的几年里,兰德见到了伪龙们制造的无数灾厄,其中一些伪龙确实可以导引,马瑞姆就是其中之一。他召集了一支军队,在沙戴亚四处劫掠,直到最后被俘。巴歇尔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紧紧抓住了剑柄,指节都泛白了。塔麦德看着他,等待他下达命令。马瑞姆在被押往塔瓦隆接受驯御的路上逃跑了,所以巴歇尔才会率领军队来到安多。沙戴亚人对马瑞姆又怕又恨,在巴歇尔出兵的时候,泰诺比女王向他下达的命令是一直追杀这个男人,无论他逃到哪里、要用多长时间,务必确保马瑞姆永远不会再次危害沙戴亚。

        枪姬众们仍然平静如常,但这个名字却在安多人之中引起一阵骚动,如同将火炬扔进一堆干草中。亚瑞米拉才刚刚站起身,立刻又翻了白眼,如果不是卡琳德扶着她坐到地上,她一定又会一头栽倒下去。埃里加摇摇晃晃地走到圆柱中间,弯下腰大声地呕吐起来。其他人也都显出惶恐不安的神情,或者将手帕捂在嘴上,或者用力按住了剑柄,甚至连表情木讷的卡琳德也神经质地舔了舔嘴唇。

        兰德从外衣口袋里抽出手。“我已经颁布了特赦令。”他说道。两名沙戴亚人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许久。

        “如果他不是来接受你的特赦呢?”过了一段时间,巴歇尔说道,“如果他仍然自称为转生真龙呢?”混乱的脚步声从安多人那儿传来,他们大概以为这里会出现一场用至上力进行的决斗,为此,他们很愿意立刻逃到几里外的地方去。

        “如果他认为自己是转生真龙,”兰德坚定地说,“我会让他醒悟的。”在他的口袋里有一件最为罕见的法器,是为男人制作的法器,一个持剑胖男人的小雕像,无论马瑞姆有多么强大,也绝对抵挡不了他的力量。“但如果他是来接受特赦的,就应当给予他赦免,对于任何其他人也是如此。”无论马瑞姆在沙戴亚做了什么,兰德不能让一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变成他的敌人,而且还是一个不需教导就掌握了导引能力的男人,他需要这样的男人。除了弃光魔使之外,他不会主动赶走任何人。狄芒德、沙马奥、色墨海格、麦煞那、亚斯莫丁……兰德用力把路斯·瑟林的思绪压了下去,现在他也不能让任何事情分散他的心神。

        巴歇尔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点头,放开了剑柄。“当然,要遵守你的特赦令。但请记住,兰德,如果马瑞姆再踏进沙戴亚一步,他就绝不能活着离开,我们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忘记,即使我或者泰诺比下达命令,也无法阻止人们那样做。”

        “我会让他远离沙戴亚的。”马瑞姆必须投奔他,否则就别无选择,只能杀了他。兰德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隔着衣服碰了碰那个小胖男人。“让我们看看他吧!”

        塔麦德看了巴歇尔一眼,巴歇尔迅速地一点头,塔麦德立刻鞠了个躬,看上去倒像是在回应兰德说出的命令。兰德的心中闪过一阵怒意,但他什么都没说。塔麦德立刻沿着略有些起伏的小路跑开了。巴歇尔双臂环抱在胸前,一条腿微曲地立在原地,摆出一副悠闲的姿势。他一双黑眼盯住了塔麦德离去的方向,又从里头流露出浓浓的杀机。

        安多人那儿的脚步声变慢了,他们往往是犹豫地迈出半步,又慢吞吞地拖回来,他们都喘着大气,仿佛是刚刚跑了几里路的样子。

        “你们可以离开了。”兰德对他们说。

        “我要留下来陪着您。”里尔说道。娜埃安也同时用尖细的声音说:“我不会逃跑——”

        兰德打断了他们的话:“离开!”

        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他是转生真龙,要奉承他就要遵从他,而现在遵从他就意味着做他们想做的事。在一阵慌乱的鞠躬和深屈膝礼、一堆“告退了,真龙大人”和“如您所命,真龙大人”之类的告别辞后,那些贵族们……严格来说并不是逃跑了,只是以他们最快的速度走进柱廊消失了。他们都选择了与塔麦德相反的方向,毫无疑问,他们不想冒险在半路撞见马瑞姆。

        等待的时间因为炎热的天气而显得漫长。要带领一个人穿过复杂的走廊,从宫门走到这里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在那些安多贵族们离开之后,庭院里就再没有人挪动一下。巴歇尔一直紧盯着马瑞姆将会出现的方向,枪姬众监视着所有地方,但她们永远都是这样,即使在她们准备戴上面纱的时候,她们也同样会监视着任何一个角落。除了她们的眼睛之外,她们看上去就像是雕像。

        最后,靴子击地的回声传进庭院,兰德差点就碰触了阳极力,但他立刻又收了回来。只要那个人一进入庭院,兰德就能知道他是否握着至上力。兰德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畏惧。

        塔麦德首先走进了庭院的阳光里,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名比一般人稍高的黑发男子,他黝黑的面孔、眼角上翘的眼睛、鹰钩鼻和高颧骨,显示着他也是一名沙戴亚人。但他剃光了胡子,并且穿得像一名曾经富裕、现在已经因为艰难的时势而落魄的安多商人。他深蓝色的外衣曾经是用优质羊毛镶暗色天鹅绒边做成的,长期的磨损已经让镶边都破烂了。他的裤子在膝盖处松垂了下去,裂开的靴子上满是尘土,但他的步履之间仍然充满了骄傲,丝毫不在意紧跟在他背后的四名巴歇尔的士兵,那些士兵手中微弯的刀刃距离他的背不到几寸。炎热的天气似乎也对他毫无影响。枪姬众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兰德审视着马瑞姆和他的监视者们走过院子。马瑞姆至少比他要年长十五岁,大概有三十五岁,或者再大一点。记述能够导引男人的数据非常少,大多数正派的人都会极力避免这个问题,但兰德竭尽所能搜集了资料。相对而言,能发现自己有这种能力的男性并不多,这是兰德面临的问题之一。自从世界崩毁之后,能够导引的男人几乎都是生来就有这种能力,阳极力会随着他们的成长蹿入他们体内。有些人能够成功地抵抗污染的侵蚀许多年,直到两仪师找到并驯御他们;有些人在被找到时往往已经陷入毫无希望的疯狂,有时距离他们初次碰触阳极力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至今为止,兰德坚持神智健全已经有两年了,但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至少已经坚持了十到十五年,光是这一点,就值得收纳这个人。

        塔麦德打了个手势,这一行人停在兰德面前一两步的地方。兰德张开嘴,但没等他说话,路斯·瑟林已经带着恨怒闯入他的脑海。沙马奥和狄芒德恨我,无论我给他们什么样的荣耀,荣耀愈多,恨意愈强,最后他们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变成了我的敌人。特别是狄芒德,我真该杀了他!我应该把他们全都杀死!即使烧焦大地也要把他们杀死!把一切都烧光!

        兰德表情僵硬,全力为自己的心智进行抗争。我是兰德·亚瑟,兰德·亚瑟!我从不认识沙马奥、狄芒德,或是其他什么人!光明烧了我,我是兰德·亚瑟!如同虚弱的回音,另一个声音不知从什么地方飘出来。光明烧了我吧!这声音就像是在乞求。然后,路斯·瑟林消失了,被赶回他存身的阴影中。

        巴歇尔趁兰德沉默时抢先说话了:“你说你是马瑞姆·泰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兰德困惑地看着他。这是不是马瑞姆?或者他只是个冒用这个名字的疯子?

        那名囚徒翘了翘嘴角,然后抹了一把下巴:“我把胡子刮掉了,巴歇尔。”他的声音里则满是嘲讽。“在这么靠南的地方,天气实在有些太热了,或者你完全没注意到?即使在这里,气温也高得异乎寻常。你想要我证明自己的身份吗?我是不是应该为你导引一下?”他的黑眸瞥了兰德一眼,然后又转回到巴歇尔身上,现在沙戴亚元帅的面孔变得更加阴沉了。“也许等以后吧!我记得你,在伊林结瓦。我在战场上一直都处上风,直到天空中出现那些影像,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有什么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和马瑞姆·泰姆却会知道的?”

        马瑞姆将注意力集中在巴歇尔身上,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些卫兵,还有他们举向他的剑刃。“我听说你隐瞒了发生在木沙、哈卡雷和他们妻子身上的事情。”嘲讽的表情消失了,“他们不该试图在一面会谈的旗子下杀死我。我相信你在仆人的队伍中为他们找到了好位置?他们现在想做的大概只有侍奉和遵从了,否则他们不会高兴的。我本来可以杀了他们,他们四个人全都抽出了匕首。”

        “马瑞姆!”巴歇尔咆哮了一声,伸手向剑柄抓去,“你——!”

        兰德一步跨到巴歇尔面前,抓住他的手腕,压下已经抽出一半的剑刃。卫兵们,包括塔麦德的佩剑都划破了马瑞姆的外衣,但马瑞姆甚至没有一丝颤动。“你是来见我,”兰德问,“还是来侮辱巴歇尔大人?如果你再这么做,我就让他杀掉你。我的特赦令宽恕了你过去的行径,但它并不允许你炫耀你的罪行。”

        马瑞姆审视着兰德,沉默了一段时间才开口说话,在这样的酷热中,他的脸上却看不见一点汗水。“我是来见你的。你就是那个出现在天空中的人,他们说与你作战的是暗帝本尊。”

        “不是暗帝。”兰德说。巴歇尔并无意与他为敌,但他能感觉到巴歇尔手臂上的力量,如果他放开手,巴歇尔的剑会在瞬间刺穿马瑞姆的身体,到那时,能阻止巴歇尔的就只有他或者是马瑞姆的至上力了。这种情况是一定要避免的。他继续扣着巴歇尔的手臂。“他自称为巴尔阿煞蒙,但我认为他是伊煞梅尔,我后来在提尔之岩里杀死了他。”

        “我听说你已经杀死了几名弃光魔使。我是不是应该称你为真龙大人?我听许多人都用这个名衔称呼你。你是要杀死所有的弃光魔使吗?”

        “那么你是否知道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可以对付他们?”兰德问,“如果他们不死,就只能等世界毁灭。除非你以为能说服他们像原来抛弃光明那样抛弃暗影。”现在庭院里的情形变得相当荒谬。马瑞姆身周的五根剑刃已经染上了鲜血;兰德还按着第六把想将马瑞姆彻底刺穿的剑。他们两个人却在谈论着与此毫不相干的事。不过,巴歇尔的部下至少还被严格的纪律约束着,没有将军的命令,他们不会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巴歇尔毕竟还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兰德很羡慕马瑞姆的镇静,虽然对方仍然气定神闲,但他还是尽量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无论你有什么样的罪行,马瑞姆,它们和弃光魔使的所作所为相比,都微不足道了。你是否曾经折磨过一整座城市,让成千上万的人缓慢地自相残杀,让他们亲手杀死他们的挚爱?色墨海格就这么做过,而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证明她做得到,为了让自己高兴。你有没有杀过儿童?古兰黛做过,她称此为仁慈。她将那些孩子的父母当成奴隶带走,然后声称是为了不让那些孩子因此受苦才杀死他们。”兰德希望其他沙戴亚人也能听听他说的这番话。而马瑞姆确实倾过身子,认真地听着他的话。兰德希望他们不会过问这些讯息都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有没有将人类当成兽魔人的食物?所有弃光魔使都在这样做——幸存没死的俘虏,如果不愿效忠暗影,最终都会被扔给兽魔人。狄芒德曾经攻占了两座城市,因为他认为自己在投向暗影之前,曾经被这两座城市的人轻视过。那里的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进了兽魔人的胃囊。麦煞那在她控制的地方建立了许多学校,在那些学校里,孩子和年轻人被教导以暗帝的荣光,要杀死他们那些学得不够好或不够快的朋友。我还可以继续说下去,在十三名弃光魔使的名字之下,我可以记录上百条如此深重的罪行。无论你做过什么,都不能与之相比。而现在你来接受我的宽恕,决定顺从我,行走在光明之中,与暗帝进行坚决地战斗。弃光魔使正在世上作恶,我要将他们全部猎杀,彻底根除。你会帮助我的,为此,你得到了宽恕。我绝不向你虚言,在最后战争结束之前,你的所得有可能会百倍于这次宽恕。”

        他终于感觉到巴歇尔放松了手臂,感觉到那个男人的剑缓缓滑回鞘中。兰德差点就呼出一口长气。“我想,没必要如此严密看守这名男子,将你们的剑收起来。”

        塔麦德等士兵开始缓慢地将剑刃收回鞘内,速度很慢,但他们毕竟做了。这时,马瑞姆开口了:

        “顺从?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应该是合作。”沙戴亚士兵们立刻又绷紧了肌肉,巴歇尔还在兰德身后,但兰德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变得僵硬了。枪姬众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有嘉兰妮的手指朝着她的面纱动了一下。马瑞姆歪过头,似乎对这些人的反应一无所知。“当然,我是比较次要的合作者,但我对至上力的研究时间比你要久许多,我有很多事情可以教给你。”

        愤怒从兰德的心中升起,直到在他眼里涨出血丝,为了能让这个家伙的行径看上去不那么黑暗,他已经说了许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也许他的这番话会产生出十几条他和弃光魔使之间的谣言,而这个人却还在厚颜无耻地说什么合作!路斯·瑟林又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咆哮。杀死他!现在就杀死他!杀死他!这一次,兰德没有去压制那个声音。“没有合作!”他也同样咆哮道,“没有合作者!我是转生真龙,马瑞姆!我!如果你的知识能够被我使用,我会的,但你要去我说的任何地方,做我说的任何事,在我说的任何时候。”

        马瑞姆立刻单膝跪倒在地:“我顺从于转生真龙,我会侍奉并遵从。”他站起身的时候,嘴角又向上翘了一下,塔麦德则是张大了嘴瞪着他。

        “这么快?”兰德轻声说,他的怒意并没有消失,而是变得更加暴烈。如果他没有努力控制自己的心神,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路斯·瑟林仍然在阴影里毫不停歇地咆哮着。杀死他!一定要杀死他!兰德将路斯·瑟林推到一旁,让他的声音只剩下一阵阵模糊的咕哝。也许他不该对此感到惊讶,古怪的事情总会发生在时轴周围,特别是像他这么强大的时轴。一个男人也许会在片刻之间就改变自己的主意,即使他的意志像是被刻在石头上一样地坚定。这不是很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但他无法消解自己的怒气,还有深深的疑心。“你曾经自称为转生真龙,在全沙戴亚掀起战争,只因为受到撞击后失去知觉才被逮,而你现在却这么快就放弃了?为什么?”

        马瑞姆耸耸肩:“我有什么选择?我一个人踽踽独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永远地被追杀,你却在不停地获取光荣!而且这一切的前提还是我能活着离开这座城市,不被巴歇尔或你的艾伊尔女人杀死。即使逃过了他们,两仪师迟早也会把我逼上绝路,我怀疑白塔是否会忘记马瑞姆·泰姆。如果我跟随你,至少你的一部分光荣将是我的。”他第一次向周围望去,看了那些沙戴亚卫兵和枪姬众一眼,又摇了摇头,仿佛他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状况。“也许我真的是那个人,我凭什么要怀疑这点?我能导引,而且我很强。为什么我要否认自己是转生真龙?我必须做的就是要实现那些预言中的一项。”

        “比如让自己能够出生在龙山上?”兰德冷冷地说,“这是预言中的第一条。”

        马瑞姆的嘴角又翘了翘,这次肯定不是微笑,他的眼里没有任何笑意:“胜利者记述历史,如果是我占领了提尔之岩,历史就会表明我是生在龙山上的,一名从未被男人碰过的女子将是我的母亲。天空会打开,光明播撒大地,昭示我的到来。现在他们就是用这种口吻说你,因为你带着你的艾伊尔人拿下了提尔之岩,所以全世界都称呼你是转生真龙。我知道和你对抗是愚蠢的,你才是那个人。好吧,既然整条面包不属于我,我也可以安心地享受落在我面前的那一片。”

        “你会得到光荣的,马瑞姆,你也有可能一无所获。如果你还在为此而烦恼,就想想其他那些和你一样的人都有些什么样的遭遇吧!洛根被捉住,并且被驯御了,有谣传说他已经死在了白塔。一个没有名字的家伙在哈登莫克被提尔人砍了头,另一个则被莫兰迪人烧死了,活活地烧死了,马瑞姆!伊利安人在四年前也是这样对待高林·罗加德的。”

        “这不是我愿意拥抱的命运。”马瑞姆毫无表情地说。

        “那么就忘记光荣,想象最后战争吧!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在为最后战争做准备,我让你做的所有事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这是你唯一的目的!”

        “当然,”马瑞姆摊开双手,“你是转生真龙,我不怀疑这一点,我公开承认此事。我们正在向最后战争进军,预言中说你会取得胜利,而历史学家们则会说,马瑞姆·泰姆就是你得力的左右手。”

        “也许。”兰德只说了这么一个词作为响应。他经历过太多预言,已经无法相信它们真的会按照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成为现实,它们也许不代表任何结果。在兰德现在的观点里,预言只是设置了一些条件,只有在符合这些条件的时候,才会有事情发生;但光是符合这些条件,并不代表着事情一定会发生。而真龙预言的某些条件暗示着,他必须死亡才有机会赢得胜利,这一点丝毫不会让他减少怒火。“愿光明不会让你的机会来得太快。那么,你有什么样的知识是我所需要的?你能教导男人进行导引吗?你能测试一个男人以确定他是否可以接受训练吗?”和女人不一样,能够导引的男人在平时并不能感觉到其他男人的导引能力。男人和女人在至上力方面的差别,如同男人和女人本身的差别一样,有时候,只是毫厘之差,有时候却有着石块与丝绸般的差异。

        “因为你的特赦令?真的有傻瓜愿意学习成为像你我这样的人?”

        巴歇尔只是叉开双腿,双手抱胸,轻蔑地盯着马瑞姆,而塔麦德和卫兵们则不安地挪动着身体。枪姬众依然毫无动静,兰德不知道枪姬众是怎样看待那二十几名回应他号召的男人,她们从不曾对此表示过任何看法。但那些沙戴亚人都还记得马瑞姆是怎样强大的一名伪龙,所以他们很难隐藏内心的不安。

        “回答我,马瑞姆,如果你能做到我想要的,那就告诉我。如果不能——”这是令人恼怒的对话,他不能将这个人赶走,即使他每天都要和这个人有一番争斗,但马瑞姆似乎认为他会这样做。

        “你说的两件事我都能做到。”马瑞姆快速地说道,“虽然我在这几年里并没有真正努力去寻找,但也已经找到了五个人,可是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有勇气在测试后进行导引学习。”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他在两年之后疯了,我不得不在他杀死我之前将他杀了。”

        两年。“你坚持的时间比这个长得多,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也在为这个担心?”马瑞姆轻声问了一句,然后耸耸肩,“我不能帮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是做到了。我现在神智健全,就像……”他向巴歇尔眨了眨眼,完全无视于对方的瞪视,“……就像巴歇尔大人一样。”

        但兰德突然感觉有些奇怪,半数枪姬众已经恢复监视院子的状态,她们不会将注意力过度集中在一个可能的威胁上,却忽略其他地方——这个可能的威胁就是马瑞姆——而剩下一半的枪姬众仍然紧盯着他们两人,捕捉着马瑞姆所有危险的迹象。任何人都要小心她们,注意她们眼中和手里的死亡,兰德很清楚这点,虽然她们一心只是要保护他。塔麦德和卫兵们仍然紧握着剑柄,时刻准备拔剑出鞘。如果巴歇尔的部下和艾伊尔人决定杀死马瑞姆,无论这个男人怎样进行导引,想要逃出这个庭院都将是件非常困难的事,除非兰德帮助他。但那些士兵和枪姬众在马瑞姆眼中,却仿佛与支撑走廊的圆柱和脚下的石地板没有任何差别。这是他在伪装勇敢,还是真的有勇气,或者有别的原因?一种疯狂的表现?

        片刻的寂静之后,马瑞姆又开口说道:“你还不信任我,当然,你没理由要信任我,但你会的。为了表达今后的信任,我为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他从外衣里拿出一个用破布包住的包裹,包裹比一个男人的两个拳头合起来还要大一些。

        兰德皱起眉,接过那个包裹,当他感觉到那个包裹中坚硬的形状时,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许多。他飞快地打开各种颜色的破布,露出一个有他手掌那么大的碟子,碟子上的图案和宫殿上方那面红色旗帜上的图案完全一样——半是白色、半是黑色的圆形,这是在世界崩毁之前,古代两仪师的徽记。兰德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抚过这两颗交融在一起的黑白水滴。

        这是昆达雅石的雕刻,全世界只有七件这样的作品,它们是暗帝牢狱的封印,阻隔在暗帝与世界之间的屏障。兰德手中还有另外两个这样的封印,它们都被谨慎地藏了起来,非常小心地被保护着。没有任何力量能打破昆达雅石,甚至连至上力也做不到——心之石的薄片能划开钢铁和钻石。但现在七道封印中已经有三道破碎了,他亲眼见到它们的碎片,他也看见沐瑞从一道封印的边缘切下了一片。这些封印正在被削弱,只有光明知道它们是怎么被削弱的。现在他手中的这只碟子仍然有昆达雅石那种坚硬光滑的质感,如同最细腻的瓷器混合了抛光的钢铁。但他相信,如果他松手让碟子落在地上,碟子一定会破成碎片。

        已经有三道封印破碎了,另外三道封印他也知道了,那么第七道封印在什么地方?如果它还完整的话,现在人类和暗帝之间就只剩下四道封印了。这四道被削弱的封印还能支撑多久?

        路斯·瑟林的声音如同霹雳般在他脑中震响。打破它全部打破它们必须打破它们必须必须必须全部打破它们打破它们并且攻击必须尽快攻击必须攻击现在打破它打破它打破它……

        兰德摇着头,努力要把那个声音压下去,要赶走如同蛛网般缠绕在自己心中的迷雾。他感觉到肌肉的疼痛,仿佛自己正在与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巨人角力。他一把一把地将路斯·瑟林的迷雾塞进思想最深的缝隙中,最黑暗的阴影里。

        突然,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呢喃声:“现在一定要打破它全部打破它打破它打破它打破它。”他发现自己已经将双手高举过头,举着那道封印,准备将它摔在脚下的白石地板上。唯一阻止他的是巴歇尔,那名沙戴亚人正踮起脚尖,双手紧抓着他的手臂。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巴歇尔平静地说,“但我想,也许你应该在决定打破它之前先等一下,是不是?”塔麦德等卫兵们已经不再看着马瑞姆了,他们都睁大眼睛看着兰德,甚至连那些枪姬众也都将目光转移到兰德身上,眼中充满了关切。苏琳向兰德这里迈了半步,嘉兰妮把手伸向了兰德,自己却好像并没有察觉到。

        “不。”兰德咽了口口水,他感觉到喉咙像火烧般疼痛,“我想我不该打破它。”巴歇尔缓缓地向后退去,兰德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放下了双手。如果说马瑞姆刚才显得镇定自如,现在他完全变了个样,惊骇已经扭曲了这名男子的面孔。“马瑞姆,你知道这是什么?”兰德问,“你一定知道,否则你就不会把它带来给我。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你还有另外一块吗?你知不知道另外一块在哪里?”

        “不,”马瑞姆说道。他的声音很不稳定,严格来说并不是恐惧,而像是一个人发现脚下的悬崖突然崩塌,又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坚实的地面上。“这是唯一被我……我从两仪师那里逃出来时听到了许多谣言。怪物凭空出现,奇怪的野兽,人和动物说话,动物也和人说话。我们还没疯,但两仪师已经开始疯了。所有的村庄都疯狂了,他们彼此杀戮。其中一些可能是真的。而我所知道的事实,有一半也是疯狂的。我听说有些封印已经被打破了,一把铁锤就能把这个打破。”

        巴歇尔皱起眉,盯着兰德手中的封印,然后他忽然倒抽了一口气,他明白了。

        “你是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兰德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如果他能找到最后那一道……那又怎样?路斯·瑟林问。但他拒绝去听。

        “在你最预料不到的地方,”马瑞姆回答,“我想,其他封印也应该隐藏在那样的地方。那是沙戴亚一个衰败的小农庄,我在那里求一口水喝,那里的农庄主人将它给了我。他很老了,没有子孙可以继承它,他以为我是转生真龙。他说他的家族守卫这道封印已经超过两千年时间,说他的祖先是兽魔人战争时期的国王和女王、亚图·鹰翼属下的贵族。他的故事可能是真的。比起在距离妖境几天马程的小茅屋内找到这个,那故事也就不怎么荒谬了。”

        兰德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将破布包裹重新包起来,他已经习惯了身边发生各种不可能的事。他将匆匆收拾好的包裹递给巴歇尔:“小心看守它。”打碎它!他用力将那个声音压下去。“绝对不能让它出任何事。”

        巴歇尔虔诚地用双手接过那个包裹。兰德不确定他是在向自己鞠躬,还是对这道封印行礼。“无论是十个小时还是十年,它都会安全地等到你需要它的时候。”

        兰德仔细地端详着巴歇尔:“每个人都在等我疯掉,并且为此而恐惧,你却不是这样。你刚才一定以为我已经疯了,但你那时甚至没露出害怕的样子。”

        巴歇尔耸了耸肩,在灰色的胡子后面露出一个笑容:“当我第一次在马鞍上睡觉的时候,莫亚得·彻德是我们的元帅,那个人疯狂得就像是春天解冻时的兔子。每天他都要对他的贴身仆人搜身两次,只为了从那个仆人身上找到毒药。除了掺了醋的水,他什么都不喝,他说这样可以消解那个仆人喂给他的毒药。但就我所知,他会吃掉那个仆人为他准备的一切食物。他曾经下令砍光一小片橡树林,因为他认为那些橡树在看着他,然后他坚持要为那些橡树举行正式的葬礼,由他致悼词。你能想象为二十三棵橡树挖掘坟墓要用掉多少时间吗?”

        “为什么没有人为他做些什么?他的家人呢?”

        “那些不像他那么疯狂的人,或者比他更疯狂的人,都怕看见他,但泰诺比的父亲不让任何人动他。他也许是个疯子,但他的军事才能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他不曾打过败仗,而且每次都赢得非常漂亮。”

        兰德笑了:“那么你追随我是因为你认为我的军事才能比暗帝优秀?”

        “我追随你是因为你就是你。”巴歇尔平静地说,“这个世界必须追随你,否则即使是那些活下来的,也将宁可死去。”

        兰德缓慢地点点头。预言中说,他会打破诸国,并将它们绑缚在一起。他不想这么做,但只有预言能够指引他赢得最后战争,而且他也认为让世界变成一体是有必要的,最后战争将不止是他与暗帝之间的战争。他无法相信会是如此。即使他正陷入疯狂,他也还没疯到会忘记自己只是个凡人。在那场战争里,人类必将对抗兽魔人和魔达奥、所有其他被妖境吐出来的暗影生物,以及隐藏在人类之中的暗黑之友。而且在通往最后战争的道路上还存在着其他危险,如果这个世界不能联合起来……你要做你必须做的。他不知道这句话来自他自己还是路斯·瑟林,但这句话没有错,至少他觉得没有错。

        他快步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廊柱,同时又对背后的巴歇尔说:“我要和马瑞姆谈谈那个农庄的事,你想过来吗?”

        “农庄?”马瑞姆说。

        巴歇尔摇了摇头,“谢谢你,不了。”他冷冷地说。他也许不会允许自己有紧张的表现,但兰德和马瑞姆肯定已经对他的神经造成足够的负担了,那个农庄的计划是他更不想知道的。“因为一直在维持街道治安,我的部下已经有些软弱了,我要让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回到马背上,训练几个小时。你要在今天下午检阅他们的,计划有变吗?”

        “什么农庄?”马瑞姆说。

        兰德叹了口气,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不,没有改变,如果可以,我会去的。”这件事太重要了,没办法改变,这点只有巴歇尔和麦特清楚。他必须让其他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而没有实际意义的仪式,是一个掌握大权的人逐渐变得虚荣的表现,转生真龙将要接受他的士兵们欢呼。今天他还要进行一次拜访,一次要让所有人都认为他在竭力隐瞒的拜访。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会是一个真正的秘密。但他想让一些人知道这件事,他也毫不怀疑他们一定会知道。

        兰德拿起靠在一根细圆柱上的佩剑,将它挂在敞开的衣服外。他的腰带是用未经装饰的暗色野猪皮制成的,剑鞘和长剑柄用的也是同样的材料,只有腰带扣进行了装饰,上面用黄金刻嵌在纯钢中,形成了龙的图案。他应该去掉这个腰带扣,另找一个朴素点的,但他办不到,这是艾玲达送给他的礼物。也因此,他才应该让自己离开它。他永远都没办法理清这一团乱麻。

        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在等着他——一把两尺长的枪,在锐利的枪头后面有着绿色和白色的穗子。在他回身转向庭院里的时候,他也将这把枪拿了起来,一名枪姬众在这根短枪杆上也雕刻了龙的图案。爱伦娜等一些安多贵族已经称呼它为真龙令牌了。兰德一直将它带在身边,提醒自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存在着另外的敌人。

        “你说的是什么农庄?”马瑞姆的声音变得严厉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兰德审视着这个男人许久。他不喜欢马瑞姆,这家伙的态度中有某种特质,或者是他本身有某种特质,让兰德无法喜欢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有兰德一名男性能在想到导引的时候,不会浑身冷汗地回头去看有没有两仪师在背后。嗯,似乎真的是过了很长时间了,至少两仪师不会想要驯御他,即使只是因为现在她们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难道他是因为自己已经不再是独一无二而恼火?有这么简单吗?兰德不这么想。即使不论其他,他也真心希望能有更多可以导引的男人能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阳光下。他终于不再是畸形怪物了。不,现在想这些还太早,末日战争之前不容他如此乐观。他是唯一的,他是转生真龙,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他就是不喜欢这个人。

        杀死他!路斯·瑟林凄厉地叫喊着。把他们全都杀死!兰德压下了那个声音。他没必要喜欢马瑞姆,只要利用那个人就可以了,当然,还要信任那个人。这是最困难的部分。

        “我要带你去你可以侍奉我的地方。”兰德的语气冰冷。马瑞姆没有发抖或皱眉,他只是看着兰德,等待着,他的嘴角向上翘了翘,这一次,几乎就像是微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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