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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彼此太贴近了,任何人都休想逃避

        我的创作之路还是从人走向人,从文献走向形象。每一篇自白就像一幅彩色的肖像画,谁也不谈文献,都谈形象,都谈现实的幻觉形象。世界不是按日常实况,而是“按自己的形象与精神”创造的。我的研究对象依然如故,是感情的历程,而不是战争本身的历程。人们想的是什么?希求的是什么?他们为何而欢乐?为何而惧怕?他们记住了什么?

        这场战争耗时比伟大的卫国战争长一倍,而我们对它的了解,恰恰只限于我们不必为它担心的那点内容,免得我们看见自己的本来面貌而心惊肉跳。尼·别尔嘉耶夫在书中写道:“俄罗斯作家永远对真理更为关心,而不是美。”我们正是在寻求这一真理的过程中,度过自己的一生。今天尤其如此,在写作台前、在街道上、在集会中,甚至在节日的晚宴上。我们无尽无休思考的是什么呢?仍然是那些问题: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到了这时我们才弄清楚,我们对待任何事物,甚至对待人的生命,也没有像对待有关自己的神话这样关怀备至。我们是最最优秀、最最正义、最最诚挚的,这种看法灌入我们的头脑,已经根深蒂固了。谁若是敢对此有所怀疑,立刻会被扣上违背誓言的罪名,这在我国被视为大逆不道!

        “1801年1月20日谕旨:顿河首领瓦西里·奥尔洛夫率其哥萨克人向印度进军。当月内他们就抵达了奥伦堡,再由该地继续挺进,三个月之内‘经布哈拉与希瓦,抵达印度河’。不久,三万名哥萨克人渡过伏尔加河,深入哈萨克草原。”

        “铁尔梅兹市的扁桃树鲜花怒放,今年2月,即使大自然不馈赠这一厚礼,古城居民也会把这些日子作为最隆重、最喜庆的时刻铭记心中……

        “乐队开始演奏。祖国在欢迎亲爱的儿子归来,我们的男子汉完成了自己的国际主义义务,返回了家乡……这些年,苏联士兵们在阿富汗修复和新建了数百栋小学、贵族子弟学校和中等学校校舍,三十座医院和同样数目的幼儿园,近四百栋居民住宅,三十五座清真寺,几十眼水井,近一百五十公里水渠与河道……他们在喀布尔担负了保卫军事目标与和平设施的任务。”

        再引一句尼·别尔嘉耶夫的话:“我从来不属于任何人,我仅仅是自己的我。”这话不是针对我们说的。我们这儿的真理,总是为某人或某事服务的:为革命利益,为无产阶级政权,为党,为大胡子独裁者,为第一或第二个五年计划,为历届代表大会……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最后的力气喊出:“真理高于俄罗斯。”

        《新约全书》的《马太福音》中说:“你们要谨慎,免得有人迷惑你们。因为将来有好些人冒我的名来。”(见第24章,第4—5节)来者人数很多,甚至难以历数他们的名字……

        我反问自己。我询问别人。我寻找答案。我们每个人是怎样扼杀了心中的勇气?怎样把我们的普通男儿变成了杀人的人?为什么为了某人的需要,就可以对我们为所欲为?然而,我不对我的所见所闻作出评判,我只想把人的世界按本来面目反映出来。今天对战争真理的思考,如同对生与死的真理思考一样,比过去广泛多了。人终于达到了自己在不完美时所期望的目的:他能够一举杀死所有的人。

        苏军在阿富汗每年作战的人数多达十万,如今这已不再是秘密了,十年里一共一百万。战争还有另一种统计方法:发射了多少发子弹和炮弹,击毁了多少架直升机,报废和穿破了多少套制服,毁坏了多少辆汽车。这一切需要我们付出多少代价啊?

        苏军死伤五万。这个数字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因为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巧于统计的。时至今日,卫国战争期间牺牲的人数我们还在统计,尸体还在埋葬……

        “我甚至在夜里都害怕见到血……害怕自己的梦……我现在连个甲虫都不忍心踩……”

        “这些话我能对谁讲呢?谁会听呢?鲍里斯·斯鲁茨基有一句诗:‘当我们从战场归来,我才明白,我们不为人们所需要。’我身上有门捷列夫元素周期律的全部元素……伤寒病至今还在折磨我……不久以前,我去拔牙……拔了一颗又一颗……我在休克中疼得突然嚷了一句……女医生瞧着我……近乎厌恶地说:‘满嘴是血,还说话……’我心想,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讲真话了,因为人人都这么看待我们,满嘴是血,他们还说话……”

        因此,我在本书中不写真名实姓。有人请求我为他们的忏悔保守秘密,而另外一些人,我不能让他们落到无人保护的境地,因为有人急于责备他们,对他们大叫:“满嘴是血,他们还说话。”

        我们还要在某处寻找该责怪的人吗?

        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有效办法:“这事责任在他……这事责任在他们……”不!我们彼此太贴近了,任何人都休想逃避。

        我的日记本中保留了他们的姓名。也许,有朝一日,我的主人公们希望别人了解他们:

        谢尔盖·阿米尔哈尼扬,大尉;弗拉基米尔·阿加波夫,上尉,小队长;塔契亚娜·别洛泽尔斯基赫,女职员;维克托利娅·弗拉基米罗夫娜·巴尔塔舍维奇,牺牲列兵尤里·巴尔塔舍维奇的母亲;德米特里·巴勃金,列兵,瞄准手—操作员;玛娅·耶米里扬诺夫娜·巴布克,牺牲女护士斯韦特兰娜·巴布克的母亲;玛丽娅·杰列恩切夫娜·博布科娃,牺牲列兵列昂尼德·博布科夫的母亲;奥林匹阿达·罗曼诺夫娜·巴乌科娃,牺牲列兵亚历山大·巴乌科夫的母亲;塔伊霞·尼古拉耶夫娜·博古什,牺牲列兵维克托·博古什的母亲;维克托利娅·谢苗诺夫娜·瓦洛维奇,牺牲上尉瓦列里·瓦洛维奇的母亲;塔契娅娜·盖辛科,女护士;瓦基姆·戈鲁什科夫,上尉,翻译;盖纳基·古巴诺夫,大尉,飞行员;英娜·谢尔盖耶夫娜·戈洛夫涅娃,牺牲上尉尤里·戈洛夫涅夫的母亲;阿纳托利·杰维契亚罗夫,少校,炮兵团宣传员;丹尼斯·Л,列兵,掷弹筒手;塔玛拉·多夫纳尔,牺牲上尉彼得·多夫纳尔的妻子;叶卡捷琳娜·尼基京奇娜·П,牺牲少校亚历山大·П的母亲;弗拉基米尔·叶罗赫维茨,列兵,掷弹筒手;索菲娅·格利高里耶夫娜·茹拉夫廖娃,牺牲列兵亚历山大·茹拉夫廖夫的母亲;娜塔丽娅·热斯托夫斯卡娅,女护士;玛丽娅·奥奴弗里耶夫娜·吉里菲加罗娃,牺牲列兵奥列格·吉里菲加罗夫的母亲;瓦基姆·伊万诺夫,上尉,工兵排指挥员;加丽娜·费多罗夫娜·伊里钦科,牺牲列兵亚历山大·伊里钦科的母亲;叶甫盖尼·克拉斯尼克,列兵,摩托化步兵;康斯坦丁·М,军事顾问;叶甫盖尼·科杰里尼科夫,准尉,侦察连卫生指导员;亚历山大·科斯塔科夫,列兵,通信员;亚历山大·库夫什尼科夫,上尉,迫击炮连指挥员;娜杰日达·谢尔盖耶夫娜·科兹洛娃,牺牲列兵安德烈·科兹洛夫的母亲;玛丽娜·基谢廖娃,女职员;维拉·费多罗夫娜·К,牺牲列兵尼古拉·К的母亲;塔拉斯·凯茨姆尔,列兵;彼得·库尔巴诺夫,少校,山区步兵连指挥员;瓦西里·库比克,准尉;奥列格·列留申科,列兵,掷弹筒手;亚历山大·列列特科,列兵;谢尔盖·罗斯库托夫,军队外科医生;瓦列里·利西钦诺克,中士,通讯员;维拉·雷辛,女职员;叶甫盖尼·斯捷潘诺维奇·穆赫尔托夫,少校,大队指挥员,以及他的儿子安德烈·穆赫尔托夫,少尉;利季娅·叶菲莫夫娜·曼克维奇,牺牲中士德米特里·曼克维奇的母亲;加丽娜·穆里亚瓦娅,牺牲大尉斯杰潘·穆里亚沃伊的妻子;弗拉基米尔·米霍拉普,列兵,迫击炮手;亚历山大·尼古拉因科,大尉,直升机小队指挥员;奥列格·Л,直升机飞行员;娜塔丽娅·奥尔洛娃,女职员;加丽娜·帕甫洛娃,女护士;弗拉基米尔·潘克拉托夫,列兵,侦察员;维塔利·鲁任采夫,列兵,司机;谢尔盖·鲁萨克,列兵,坦克手;米哈依尔·西罗京,上尉,飞行员;亚历山大·苏霍鲁科夫,上尉,山区步兵指挥连指挥;伊戈尔·萨温斯基,中尉,摩托化步兵连指挥;季莫菲·斯米尔诺夫,中士,炮兵;瓦列京娜·基里罗夫娜·萨恩科,牺牲列兵瓦列京·萨恩科的母亲;弗拉基米尔·西曼宁,中校;托马斯·М,中士,步兵连指挥;列昂尼德·伊万诺维奇·塔塔尔钦科,牺牲列兵伊戈尔·塔塔尔钦科的父亲;弗拉基米尔·乌拉诺夫,大尉;塔玛拉·法捷耶娃,细菌学医生;柳德米拉·哈利顿契克,牺牲上尉尤里·哈利顿契克的妻子;加丽娜·哈里乌利娜,女职员;瓦列里·胡佳科夫,少校;瓦列京娜·雅科夫列娃,准尉,机要科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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