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碰到一只怪乌鸦,当晚我在浅眠的边缘打着盹,不断做着奇怪的梦。
其中一个梦里,我像那只乌鸦一样说话,不断与小加代争论。我说“Are you crazy?”小加代便勃然大怒,打了我的头。在现实世界里,小加代一次也没打过我,所以明知在做梦,我还是深受打击。
在另一个梦里,我和小兔子们一起被关在狭窄的箱子里。小兔子们鼻子翕动,想要钻到我肚皮底下,它们在找母亲的乳头,我想从小兔子身边逃开,明明身在动弹不得的小箱子里——但这就是梦境奇怪的地方——我竟然在黑暗的箱底,无止境地奔跑着。
跑着跑着,我遇到了哈拉休。哈拉休没有被那条可憎的锁链绑着,一看到我,就高兴地出声唤我。我催促哈拉休:你没被绑住,现在是个大好机会,一起逃走吧!但是哈拉休却摇头说:“我得待在这里,阿叔。这是我的命运。”
不管我怎么催促,哈拉休就是瘫坐在黑暗深渊,不肯离开。就在这当口,我快被小兔子们追上了,慌忙逃了出去,身后传来哈拉休说“阿叔,再见”的声音。
我在这时惊醒过来。事务所的电子钟显示凌晨三点。真是个讨厌的梦。小加代生气的脸,还有哈拉休悲伤的“再见”,仿佛不是梦境而是真实似的,萦绕在我的眼底与耳里。
怀着消沉的心情我再度入睡,又做梦了。这次是小系一脸忧愁挨在我身边,不断反复问着:“阿正,你不会死吧?你不会死吧?”梦中的我却像丝毫没注意到小系,正呼呼大睡。在梦中梦一般的情境里,我既是睡着的阿正,也是梦见自己睡着的阿正,才会焦急得看着睡昏头的自己。
再次醒来,事务所的百叶窗隙缝已经泛白变亮。夏天天亮得早。我伸伸懒腰爬起来,全身抖动一下。小加代长时间处理文书工作时,偶尔会抱怨“肩膀好僵硬”,那大概就和我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吧。一觉醒来,感觉却比睡前更疲劳,真是太没效率了。
我喝着倒好的水,用茫茫然的脑袋思考着。整体说来,那是个不祥、或者说黑暗的梦。但是第三个梦和前两个不同,很显然是我的记忆变形而成的。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刚被莲见事务所收养时,年纪还小的小系担心我会因为思念前任饲主,寂寞而死,每晚都偷偷跑来看我。当时的情景化为梦境再现了。话说回来,为何时至今日还做那种梦呢?不过独自度过短短两个夜晚,我就比自己意识到的更寂寞吗?
看着时钟,刚过凌晨五点半。早起的纯子姐少说也要一个小时后才会醒来。我想溜出去一下,看看哈拉休。梦里的它说“阿叔,再见”的声音,让我无法不在意。
走向后门时,我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响。从远处——渐渐靠近——
是昨天早上那个轻盈的脚步声。瞬间,我停下动作,只有耳朵像雷达一样转动,确定自己没听错。没错,过来了,对方跑过来了。速度比昨天更快,脚步没有半点迟疑。
我敏捷地穿过小门,潜身在小系的脚踏车与莲见事务所建筑物之间,谨惯地瞭望外头。不一会儿,横亘在莲见事务所前、八公尺宽的东西向马路的左手边,跑来了一个小女孩。
虽说是小女孩,但她已经不年幼了。个头虽小,但应该是小学五、六年级的年纪了。她穿着短裤和t恤,没穿袜子的脚上套着白色运动鞋,裸露出来的小腿苗条纤细,晒黑的小腿肚呈现某个时期的小女孩独有的优美线条。
一来到莲见事务所前,小女孩顿时停下脚步,因为身体紧急煞车,绑在耳朵两旁的辫子就像吊环般用力晃动。她的辫子尾端绑着两个小小的红色蝴蝶结,颜色与小麦色的肌肤相互辉映。
女孩“蹑手蹑脚”地在事务所玄关乱晃,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把鼻子缩进脚踏车后面,屏住气息。
如果这个女孩是昨天送小兔子的人,她现在还来这里做什么?根据我的听力和分析情报得来的经验,我断定这孩子就是“轻盈脚步声”的主人。但是,我不明白她现在还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来拿回小兔子吗?
就在这时候,左方传来人声。
“啊,果然来了。”
是纯子姐的声音。我吓得几乎跳起来,差点碰倒小系的脚踏车。我咬紧牙关,缩着身子,不让纯子姐发现。
一看到纯子姐,女孩转身想逃。纯子姐慌忙靠近她。
“不要跑!我没有生气。阿姨想一定有人会来看看情况,昨天起就一直在等了。”
女孩维持随时可以逃走的姿势,转过头来看纯子姐。比起昨天箱子里的小兔子,现在的她看起来更害怕。
“阿姨现在负责照顾小兔子,五只都很健康唷。想看看吗?”
听到纯子姐的话,女孩子弹起来似地转过身:“我可以看吗?真的可以吗?”
纯子姐笑着点头。“嗯,可以呀。那些兔子好可爱呢。是你养的吗?”
女孩垂下头,沉默不语。
“阿姨家在隔壁公寓,你要一起来吗?啊,对了,你不能进去陌生人家吧。你等一下,阿姨把兔子带来。”
纯子姐跑回公寓。我从脚踏车后面偷看,暗暗祈祷女孩不会趁机逃走,不过是我杞人忧天了。女孩伸长脖子望着纯子姐离去的方向,满心期待她把兔子带来。
果然是因为父母的命令才不得不把生得太多的兔子丢掉吗?话说回来,纯子姐怎么会预料到女孩令早会回到这里呢?
纯子姐抱着纸箱回来。女孩跑近箱子,望进箱里,高兴地露出笑容。我悄悄从脚踏车后现身,走到莲见事务所门前。
纯子姐看到我,对女孩说:“喏,你怕不怕大狗狗?不怕吗?那你回头看看。第一个发现你的小兔子的,就是那只狼狗唷。看样子它也想跟你打声招呼呢。”
“我自己也经历过一样的事。”纯子姐语带怀念地说。
女孩坐在我和纯子姐之间,肩并肩坐在莲见事务所门前。装着兔子的纸箱摆在女孩膝上。
“记得是我念小学的时候吧,家里养的猫生了小猫,因为猫太多了,我爸就叫我们把小猫丢掉。我和姐姐两人怕小猫受寒,还用毛巾里好,哭哭啼啼地把它们丢到附近的神社,放了一块写着‘请收养它们’的牌子。可是我们还是很担心,几乎每隔一个小时就去看。我想喜欢动物的人若有不得已的苦衷得抛弃动物时,一定会做出同样的事。所以阿姨昨天一直在留意,看看有没有人在莲见事务所附近徘徊,可是等了一天都没人来。我想,对方会不会跟留下小兔子时一样在大清早过来,就早起监视着。”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这种心理,从未养过宠物的我实在难以想像。
纯子姐打了个大哈欠,笑道:“因为这样,阿姨现在好困啊。”
女孩缩着纤细的脖子,说:“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可是,能不能告诉阿姨,为什么要把小兔子放在莲见事务所前面呢?莲见先生家现在外出旅游,两三天内不会回来。你知道吗?”
女孩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不知道。我还以为有人在家。”
“是吗?门铃旁贴有告示,不过告示很小,你没看到吧。莲见先生家不是普通的公司,是侦探事务所,这你知道吗?”
女孩点点头,一脸认真,下意识地抱紧箱子。
“我知道。”
“那你知道侦探是做什么的吗?”
“嗯。”
“那就很奇怪了。你为什么要把小兔子放在侦探事务所?”纯子姐拍了一下额头,愉快地笑了出来。“原来如此!真是服了你。你是想请侦探帮忙寻找收养小兔子的人,对不对?”
好像不是这样。女孩抱着箱子垂着头,一声不吭。霎时,纯子姐的笑容也跟着萎缩了。
“不是吗?”
“………”
“难道有其他的理由吗?”
女孩眨着眼睛,她的睫毛很长。从近处看,我发现女孩辫子上的蝴蝶结绑得很拙,右边的蝴蝶结整个颠倒过来。是她自己绑的吗?
纯子姐伸出手,放在兔子的纸箱上,温柔地对女孩说:
“如果你愿意,阿姨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这些兔子,你大可放心。可是,如果你有心事,可不可以告诉阿姨呢?阿姨是单身,跟学校完全没有接触,不会去跟老师打小报告。只是看到你这么消沉,阿姨很在意;如果有事情困扰你的话,或许阿姨得告诉你爸妈才行。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不希望阿姨这么做的话,阿姨也会答应你,什么都不说。”
我的心情也和纯子姐一样。不过我掌握到的情报告诉我,这些兔子似乎不属于这个女孩,而是从城东第三小学的饲育小屋里带出来的,所以,我的忧虑比纯子姐更具体。我留意不要大声呼气,以免吓着小女孩,静坐在一旁。
女孩咬住嘴唇,眼睛眨得更厉害了。不久,她极小声地告白:
“这些兔子不是我的。”
纯子姐像是吓了一跳,但是并没有显露在脸上,只是默默肇着女孩。
“是学校饲育小屋的兔子。”
“你们学校的?”
女孩点头。“城东第三小学。”
纯子姐提出意外的问题:“你竟然可以一个人把它们带出来呢,你是怎么办到的?”
虽说似乎不适合现在的状况,女孩却露出有些自豪的表情。
“我跟饲育股长是好朋友,我仔细看过上锁的地方,学会怎么开门。现在是暑假,可是如果是白天,还是有可能被看见,所以我趁着大清早偷偷溜进学校,打开锁把兔子带出来。”
“真厉害。”纯子姐佩服地说。紧接着她又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女孩猛地低下头,看起来像是羞耻又像是害怕。但是,她的回答里除了这些情绪之外——如果我的耳朵没听错的话——更带着明显的怒意。
“——要是把它们留在饲育小屋里,会被杀掉的。”女孩回答。
这次纯子姐真的被吓到了,无法掩饰她的惊讶。
“被杀掉?被谁?有谁说要杀兔子吗?”
女孩用力点头。“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是我三年级的时候。饲育小屋的兔子和鸡,全都被杀掉了。”
“你现在几年级?”
“五年级。”
“这么说,是两年前……”
纯子姐呢喃。这时,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梦。
小加代和说话怪腔怪调的我争执著——这个部分是真正的“梦”,但是小加代怒气冲冲说着话的情景,是确实发生过的事。难得生气的小加代,一脸愤恨、无法遏制怒意地紧握拳头——
没错,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第三小学饲育小屋的动物们,被深夜入侵的人给虐杀了。当时,小加代与辖区警局熟识的刑警谈起这件事,我就在一旁听着。昨天遇到哈拉休时,掠过心头那个关于宠物被视为物品的知识,也是从当时小加代和刑警的对话中得知。
(竟然把无法抵抗的小动物赶尽杀绝,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可原谅。)
小加代怒气冲天。
(凶手八成是精神扭曲的人,这不是说句“对不起、这是恶作剧”就能了结的事。一定要找出凶手,施予重惩才行。)
说起来很悲哀,学校饲养的小动物被杀害或伤害的事件,日本各地到处都在发生。但是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城镇,当时这样的事还是头一遭,造成的震撼也就更大了。
“三年级的时候我是饲育股长,那时真的很伤心。”女孩继续说。“那些被杀死的兔子,我全都为它们取了名字,只要我一叫,它们就会靠过来。可是它们的脖子全被扭断了,耳朵也被剪掉,我——”
女孩的声音渐渐哽咽。纯子姐轻拍着她的手臂安抚她。
“杀害兔子的犯人抓到了吗?”
女孩像在甩动辫子般猛烈摇头。“没有,什么都查不到。”
没错——那时小加代会那么气愤,也是因为搜查一点进展都没有。
再怎么说,警方很忙碌,况且宠物只被当成物品处理。
“这样……你一定很难熬吧。”纯子姐说,望着女孩。“那,你是担心兔子又会被杀,才把它们带出来吧?可是,两年前的事件之后,再也没有发生饲育小屋的动物被杀的事吧?”
“那是因为事件之后,饲育小屋再也没有养过动物,一直空着。”
“哎呀,是这样……”
“这些兔子到我们学校才一个星期而已。上星期游泳课时,值班老师打扫饲育小屋,告诉我们第二小学的兔子生得太多,要分几只给我们。还说这次老师们会轮流监视,绝对不会再让上次那种事发生。可是——”
女孩的话,和昨晚我从城东第三小学一年级生养的黑猫那里听到的情报相符。
纯子姐感伤地说:“原来是这样啊……。阿姨明白你的心情。”
女孩紧紧抱住纸箱。
“可是,既然老师都那么说了,这次养在饲育小屋里很安全吧?因为你偷偷把兔子带走,和你一样疼爱小兔子的同学也许正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呢。”
女孩低着头,全身僵硬地摇了摇头:“才不安全。一点都不安全!”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呢?”
“我听到了。”
女孩抬起头来,求救似地望着纯子姐。
“前天晚上,我在游乐场听到不认识的大哥哥们在说,他们说要把第三小学的兔子杀掉。我真的听到了!”
小兔子们不要紧,阿姨会好好照顾它们,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纯子姐这么保证之后,让女孩回家了。临去之际,女孩告诉我们她的名字,她叫做高町由香里。
一个小时后,纯子姐把小兔子安顿在公寓,带我进行早晨的散步。纯子姐看起来一脸疲倦,失去了活力。
“阿正,该怎么办才好呢?”
纯子姐步履蹒跚地走着,空着的另一只手抚平蓬乱的头发。
“我没有小孩,完全不晓得这种时候该拜托什么人才好。要我突然就去报警,也实在提不起劲。”
我在脑中整理由香里所说的话,陷入沉思。
由香里说,前晚她在游乐场无意间听到一个穿制服的国中生,和另一个穿着便服、像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少年的对话。两人坐在音效震耳的电玩机台前,也不玩游戏,只顾着说话。
但是,由香里并没有听见“杀害兔子计划”的全貌。她只是在两名少年的对话中,断断续续听到“第三小学”、“兔子”、“再杀”、“最近”等字句。就算只是片断,这些字眼也够吓人了。而由香里因为太过担心,忍不住偷走兔子的心情,我也很能理解。她已经尽了一个孩子所能做的最大努力。
可是,在听由香里游说的时候,我对于前晚她为什么出现在游乐场、又在游乐场做什么,实在在意得不得了,我想纯子姐也一样,若是在谈话中质问她这件事,由香里或许会觉得受到责备而三缄其口。因此很难找到恰当的询问时机。
不过,由香里比我和纯子姐所想的更细心,她留意到纯子姐尴尬的表情,加以说明:“我家是开游乐场的,是我爸爸的店。”
是一家叫“梦园高町”的店。
“高町是我家的姓。和五丁目一家叫‘Life’的超市同一侧。”
纯子姐突然笑了出来。我吓了一跳。
“原来那家店是你家开的啊!阿姨去年迷上‘VR快打Ⅱ’,每星期有三、四天都会跑去玩呢。”
由香里对纯子姐说声“谢谢惠顾”,然后落寞地说明因为父亲开的是电玩店,和学校老师以及家长会处得并不好。
“店里也有小学生或国中生上门,他们说那样对小孩不好。我爸很生气,说这根本是在找我家生意的麻烦,吵了起来。”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如果父母开的是鱼店或洗衣店,就不会有这种问题了。
由香里说,那些少年是前天晚上八点左右谈到这件事的。七点过后,穿制服的国中生一个人来,一个小时之后,穿便服的来找国中生。那个时候,由香里的父亲正在柜台忙着让人兑换零钱和奖品,她躲在父亲背后吃晚饭。店里人多,父亲很忙,似乎没听见就坐在柜台旁的游戏机的少年对话。
“因为一个人吃饭很寂寞,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在店里吃,大部分都是吃便利商店的饭团。”
纯子姐吃了一惊,问道:“你妈妈也在店里帮忙吗?所以忙得没时间煮饭?”结果,由香里露出至目前为止最不好意思的表情回答:
“我没有妈妈。我一年级的时候,妈妈跟爸爸离婚了。”
由香里有个大两岁的姐姐,母亲和姐姐一起离开,应该是夫妇各带走一个小孩吧。我个人对这种事虽然有许多意见,不过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眼前还是什么都别说吧。
前天晚上,由香里吃着便利商店的饭团,偶然听到少年们的对话,吓得浑身发抖,全身僵硬地躲进柜台后面。她觉得不能被少年们发现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八点半左右,穿便服的少年先离去,又过了三十分钟,穿制服的少年也离开了。由香里决心跟踪他们。
“我想,如果看到他的制服,或许可以从名牌或校徽知道那个人的身分。”
不巧的是,穿制服的少年身上没有佩戴那类东西。只是,他是骑脚踏车到游乐场的,回去时也是骑那辆脚踏车。由香里看见那辆脚踏车的踏板背面用白色油漆写了名字。
虽然油漆快剥落了,不过上面确实写着“藤堂”两个字。
这名叫藤堂的少年,打算杀害刚来到城东第三小学的兔子——不仅如此,还说“再杀”。这么说,他有可能也是两年前的犯人之一。
然而,由香里无法说出这件事,也不能跟任何人商量。她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自己的话,也晓得少年真正的身分。大人是否会相信她的说词,也很难说。
这么一来,要防止兔子被杀,就只能带着兔子们避难了。所以她决心计划自己一个人带走兔子,把它们寄放到莲见侦探事务所。
“两年前的事件发生时,警察一直抓不到犯人,当时我跟那个现在担任饲育股长的同学打算去拜托侦探,后来,同学的爸爸妈妈商量,说是要帮我们问问看,因为就住在同一个镇上,就向莲见侦探事务所说明,结果他们派人过来了。听说是一个女侦探,她说她绝对要找出凶手。”
那应该是小加代吧。不过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后来,同学的父母还是没有雇成侦探。据说是家长会里有人反对找出凶手,同学的爸爸妈妈也被说成是爱出锋头,被讲得很难听。我听说,莲见事务所的侦探觉得很遗憾。”
身为侦探,可悲的是,和警察不同,若是没有人委托,什么都不能做。
“我记得那位女侦探说她很喜欢动物,还说她一定会揪出犯人。我想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兔子,才带到这里来。”
以结果来说,由香里的判断是正确的。虽然小加代人在台湾,但是还有纯子姐在。老天爷是站在由香里这一边的。
“喏,是这里唷,阿正。”
纯子姐带着我,来到“梦园高町”前。这是家位在商店街里,店面才三公尺宽的小店,店名上装饰着音符及爱心符号的看板又脏又旧。这时间铁门还是拉下的;两张很大的纸写着营业时间从早上十一点到深夜两点,以及晚上六点以后禁止未成年者进入的警告,分别贴在铁门左右,仿佛阴森的守门人一样。
纯子姐东张西望,扫视屋子周围。或许她是想看由香里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遗憾的是,“梦园高町”这时还沉浸在睡梦中。
“我爸爸早上不睡到十点是不会起床的,所以早上的时间,我可以自由行动。”我想起由香里说的话。
“梦园高町”是改建一般两层楼住家一楼部分充做店面,从狭小的店面可以推知,店内格局似乎颇深。位于二楼的住家,可能必须穿过屋子旁边,从后门进入吧。铁门左侧的警告牌旁,有一个小型的红色信箱。信箱的名牌上,只写了由香里父亲和她的名字。
纯子姐呢喃叹道:
“似乎只能等到小加代她们回来了。我也得小心,别让房东发现那些兔子的来历。”
然后,就牵着我离开了。
不管动机有多么正当,在小学五年级的由香里心中,应该还是有做了不该做的事随之而来的恐惧与罪恶感。即便不是如此,听说城东第三小学已经为了刚收养的五只小兔子失踪一事骚动起来。因为正值暑假,传闻并未像野火般急速蔓延,不过这只限于众人还没回想起两年前的残虐事件的回忆之前吧。过不了多久,事情一定会传开并引发轩然大波。此时又正值社会大众对类似案件神经敏感的时机,或许还会吸引媒体前来采访。今后随着目睹、听闻这些变化,由香里的心情一定更加不安。比起已经受到安全保护的小兔子们,我更替由香里的今后担心。
还有我也很在意,那只疯狂的乌鸦为什么知道由香里以及她的移送计划呢?
当天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我离开家门。抵达城东第三小学时,爱因斯坦仍是停在正门的铁栅栏上,像是在等我。
“昨天的狗。你果然又来了。”它劈头就这么说。
我仰望爱因斯坦。乌鸦这种鸟类,体形偏大,尤其是鸟喙大得特别突兀,再加上颜色也是黑的,很能挑起别人的恐惧感。
“呐,爱因斯坦,你昨天早上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把兔子从饲育小屋带出来,对吧?”
爱因斯坦微微震动着脖子,默默俯视我。感觉每当它震动脖子,就像在一字字分析我的话。
“不仅如此,你还知道女孩是想把兔子藏到安全的地方去。这样说来,两年前兔子遭到杀害的事件,你一定也知情罗?”
爱因斯坦用力拍动翅膀,灵巧地扭动脖子,望向校园另一头的饲育小屋。
“两年前的事件,me,看到了。”
“看到了?那你知道犯人是谁?”
“只看到影子。黑黑的,人影。晚上的时候,me的眼睛看不太见。”
它说虽然不是完全看不见,却看不清楚。
“看到的时候,me不晓得兔子死掉了。等到早上天色变亮,me过去一看,才知道的。”
“你常去饲育小屋吗?”
爱因斯坦颤动翅膀。
“才没有!Me,一去到小屋旁边,就会被人类丢石头,被赶走。他们以为me要吃兔子。”
乌鸦什么都吃,也会袭击小动物。我会经看过电视新闻报导,有乌鸦定居的城镇里,沟鼠的数量非常少。
“可是,me才不会吃兔子。杀兔子的,不是人类吗?”
然后它唐突地张开翅膀,“你能跳过大门的话,要不要跟me一起去饲育小屋?”说完,倏地飞了起来。
我勉强跳过大门,穿过校园,来到饲育小屋。城东第三小学的操场和一般新式学校一样,铺满了橡胶制的高排水性材料,我的脚跑在上面很带劲。
饲育小屋的细长木柱上围着纲目很细的铁丝网,屋顶盖着白铁皮,相当简陋。出入口只有一个,是朝操场方向装设的一扇单门,这道门也是用铁丝网制成的。门的把手部分可以放上挂锁,但是现在上面空无一物,铁丝网门也微微开启。
里头有小兔子的气味,同时残留着出入这里的孩子们的气味:衣物纤维、橡胶鞋底、食物、消毒水的味道等等。人类本身似乎没注意到,他们总是在日常生活中沾染上并散发出各式各样的气味。
“两年前事件发生时,你看到的人影有几个?”
爱因斯坦停在小屋的铁皮屋顶上,歪了歪脖子:
“一个。You,问这个干嘛?”
“真的只有一个吗?”
“只有一个,把兔子、鸡跟小鸡全杀掉了。”
我在潮湿的夜风中眯起眼睛。由香里听见两名少年在谈论杀害兔子的事——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推测这两人可能是两年前的犯人——但是,爱因斯坦目击到的犯人人影,只有“一个”。
难道上次的事件是其中一名少年所为,这次计划着要两人一起下手?或者,以杀害兔子取乐的只有两名少年中的其中一人,另一个只是听他说而已?——不阻止也没有劝谏他,也没向任何人提起。
“昨天早上的女孩,一直跟兔子说话。”爱因斯坦说。“女孩很害怕,比兔了害怕多了。”
“你在附近看到的吗?”
“因为有人靠近饲育小屋,me,就飞过来了。因为,me以为又有人要来杀兔子。可是,是女孩子。她抱起兔子,放进箱子里。跟兔子说:不要怕唷,不要怕唷——”
爱因斯坦高明地模仿由香里说话的声调。
“她说:要是待在这里,很危险,我们去别的地方唷。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如果被大人发现,她会挨骂吧?”
“应该是。”我点头。
“You,为什么要找那女孩?找那个藏兔子的女孩?”
“我昨天也说过,我没在找兔子,也没在找女孩。而且,我已经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孩,也知道她是为了保护兔子才带走兔子。她是个好孩子。那孩子知道有人想伺机杀害兔子,才急忙把它们救出来。而我则是为了想找要伤害兔子以及前年杀害兔子的凶手,逮捕他们,才来到这里的。”
爱因斯坦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从地上仰望的我,无法辨认出他——还是她?——融入黑暗的身影,只看得见那对漆黑的瞳孔反射出校舍中唯一一处灯火,发着光直盯着我看。
“两年前的事件当晚,也是像这样吗?犯人靠着校舍的灯光摸进饲育小屋?”
“没有其他的光了。”爱因斯坦白黑暗中回答。“那个人影,没带手电筒。所以me,没办法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影逃走的时候,me有看到东西,一闪一闪地,发光了两三次,可是,me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样啊……”
“人类,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养兔子?”
爱因斯坦说。那是责问的语气。我没有回答,沉默着。
“这种地方,很危险。一开始就知道了。人类,很多脑袋不正常的家伙。兔子,只能默默被杀掉。可是,为什么还要把兔子关在这种地方?就算被杀了,还要再养吗?兔子死掉,那么好玩吗?”
爱因斯坦在生气。
“所以me,觉得那个女孩是对的。兔子,不能待在这种地方。那个女孩带走兔子,带到再也不会被找到的地方,是很好的。”
所以昨晚还不知道我的目的之前,它才会想要袒护那个女孩——由香里吗?
“Me,讨厌人类。”爱因斯坦轻声说。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独自定居在城镇里?我本想这么问,却打消了念头。昨晚我想到的事——爱因斯坦曾被人类豢养过的这个推测,应该是猜中了。所以就算爱因斯坦想回去同胞身边,也回不去了。
大部分的群居动物,警戒心都很强,鸟类算是其中代表,对于一旦离群且被人类饲养过、沾染了人类气味的同伴,就算它们回来,也不会轻易接纳。在人类世界,称这种情形是“难以回归野生”。尤其乌鸦算是鸟类当中特别聪颖的,因而这种禁忌反倒更加强烈也说不定。
“那个女孩叫由香里。由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欺负兔子。”
我只说了这些,便转身背向爱因斯坦,往正门走去。
我想稍微绕个路,经过“梦园高町”再回去。仿佛只要经过由香里安睡的家门前,就能够获得一点安慰。
邻近的商店已经拉下铁门,熄灯入睡时,只有“梦园高町”还是灯火通明,闪烁着异样廉价的粉红光彩。我发现白天看起来十足寒酸的招牌,点了灯以后更形落魄。招牌上以小型灯泡排列出店名,却因为灯泡损坏不堪,“梦园高盯”成了“梦口高丁”。
即使如此,店里还是有客人。约三、四人吧——全都是年轻人。不,该说是少年才对。可能是开了冷气,店门关上,店内空间弥漫着香烟的烟雾,一片迷蒙,但是仍可看到少年们坐在电玩机台前,或是靠在柜台聊天的模样。
店门口的人行道上停着三部脚踏车,横七竖八摆着,几乎占据整条通道,干脆说是丢或扔在那里还比较恰当。
我靠近脚踏车,调查踏板后面。瞬间,连自己都意外地大吃一惊。因为我看见停在最靠马路一侧的脚踏车踏板后面,就用白色油漆写着“藤堂”二字。
我决定等待。夜晚虽长,但“梦园高町”只营业到凌晨两点。进行盯睛不算太辛苦。而我在进行盯眙前,就先绕到“藤堂”的脚踏车后面,对着轮胎撒尿。抱歉提这么没格调的事,不过这是必要的手段。
躲在人行道角落等待时,我不经意地朝上仰望,发现紧邻招牌上方的二楼扶手处,摆了一盆小小的盆栽,里面种着一株细长的植物,好像是向日葵。可能是由香里写暑假作业观察日记的观察对象吧。
我想起小系以前也种了向日葵的那个夏天。大家现在在做什么呢?小系去到那个叫什么“雇工博物院”了吗?小加代吃到美味的料理了吗?听说台湾比东京还热,所长有没有热昏头了呢?
我一个人想像着台湾之旅,不知不觉中过了快一个小时。“梦园”的自动门发出刺耳的开门声,两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直直竖起耳朵。
先走出来的,是一名体型高瘦,手脚异样细长的少年。他穿着白t恤和及膝牛仔裤,脚上踩着塑胶拖鞋。虽是拖鞋,不过不是纯子姐散步时穿的那种传统拖鞋,而是全黑的,鞋底约有五公分厚。
另一个穿着白色松垮的裤子,一样穿着厚重的塑胶拖鞋。但是,他大胆地裸着上半身,全身晒得黝黑。理得短短的头发染得金亮,一边耳朵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可能是耳环吧。
在我观望时,戴着一边耳环的赤膊少年朝另一个人轻轻举手,说了声“拜”,白t恤少年也抬手回应。接着,白t恤少年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钥匙,插进最靠近马路那辆脚踏车上的锁。
是“藤堂”的脚踏车。
我轻声走出来。靠我现在的脚程,是不可能追上他的;但若是追踪我刚才撒下的自己的尿味,那就再简单不过了。少年一离开,我便立刻展开追踪。
少年踢开脚踏车支架,踩上踏板。就在这时候,我嗅到了与自己的气味不同的强烈臭味。
是血,而且是新鲜的血的气味,从少年的身体传来。
我忍不住一惊,倒退一步。穿t恤的少年踩起脚踏车,他用几乎无视于周遭的粗暴骑法把车骑下马路,逐渐加快速度。我惊愕地目送他。像他那种骑法,就算是年轻力壮的狼狗也追不上。
我的鼻腔充塞着血腥味,嗅觉已经麻痹,无法用来追踪少年了。至于那是什么血,遗憾的是,今晚似乎无法追查了。
我无精打采地走回家。有兔子的小学不只城东第三小学,其他小学也有。到了明天,哪里的兔子被拿来血祭的消息就会传开来了——虽然那种事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这么想着,入睡了。
但是我太天真了。我完全认定那些血是某处的兔子的,一点都没想到那会是“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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