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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购我头颅十万银 真能罪我亦知音

        动荡之际,袁世凯八年前向全国推广设立“议事局”之举,收到成效,各地起义军建立的军政府,多依靠当地议事局,自觉听从乡绅意见。绅军联盟,绅在军之上,是治安保障。

        破坏势力是会党,以哥老会、三合会为典型,因帮助过革命党,南京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后,自诩革命功臣,大肆祸乱乡里。

        天津城内无会党,青帮盘踞在城外河道,垄断运输官粮的人力资源,因靠官方吃饭,有一定自律性,还未出现入城发展的征兆。混混勒索菜农渔民也是在城外河道,自武士会成立,在城内滋事日少。

        武昌起义爆发后,各地骚乱多是从混混哄抢满人商铺开始。李尊吾与胡邻炭见面谈判,胡邻炭表态:“吃惯了天津满人做的麻花、烧饼,不舍得祸害他们。”

        天津街面平安无事。

        武士会仅十来人,联盟了天津本有的“杠子房”。杠子房是以石锁、皮条、杠子健身的青年自发团体,几条街有一房,一房八九人。武士会靠杠子房获取信息、应对街头突发事件。

        杨放心随着袁世凯复出,去了京城。一九一二年一月底,来电报邀李尊吾进京,按天津武士会模式,联合京城武人稳定街面。

        李尊吾不动武士会班底,只带阿克占老玉和陶其昌走。胡邻炭得了消息,派人捎来一份送行礼,一盒冰糖麻花、一包芝麻烧饼,表明会遵守前约。

        临行日,李尊吾和武人们吃了顿大锅饭,表明兄弟同心。米饭炒肉丁鸡蛋,油腻、糊烂,吃完了迎风一站,觉得精力无穷。

        京津之间通火车,临进站,阿克占老玉说:“李大哥,不陪你进去了,我要去换张南下的票。”

        他是万事求全、难作取舍的满人性格,拖延到此刻方说,定被此决定折磨得很苦。李尊吾没问原因,心知他出于愧疚,自己会说。

        阿克占老玉:“汉口杀的满人多,西安杀得更多……”握竹竿的手指咯咯作响。

        李尊吾:“你去汉口?”

        阿克占老玉:“要能活下来,再去西安。”

        李尊吾转身进站。

        候车室人满为患,用尺子刀探到一块空地,一步站过去,陶其昌拎箱急急跟至。李尊吾:“留下我的箱子,你跟老玉走。”

        陶其昌:“他去,为在街头救满人,必跟汉人对杀,我怎么办?是帮汉人,还是帮他?”

        李尊吾:“我不是叫你帮他,叫你把他的尸体带回来。”

        一根竹竿如何敌过满街暴民?武功,只在武人世界里才有效。生命脆弱如丝,一揪即断。

        陶其昌没了动静。唉,一年的时间太短,他的武功没什么长进,脑子也不灵光。

        终于说话,大惊之后特有的虚声:“你一个人怎么去北京?”

        李尊吾:“中刀了,才会看见刀。看不见的时候,是好时候。懂么?”

        又无声息。

        李尊吾低吼:“别啰嗦!走!”

        箱子啪地落地,陶其昌已在五步外。中间挤着七八个人,他是怎么穿过去的?李尊吾嘴角一钩笑。

        他还是学到了点东西。

        杨放心住冰窖胡同老宅,却不急于找他。先去宣武门教堂,教堂看门人问如何通报,李尊吾:“师哥。”

        刺耳的椅子腿擦地声,看门人膝弯肌肉痉挛,弹簧般站起。八年前,便是一个自称“师哥”的人刺伤了被视为圣徒的沈方壶神父。

        李尊吾:“别喊、别动。我不伤人。”尺子刀刀把蛇头般探出,将其击晕。

        路径是熟悉的,百步后,有水汽花香。

        他还在花房。感受里,老了很多,有着长期不洗澡的淡淡臭气。他在捣鼓一个花盆,为一株花换土。土壤是腐败的,却又是香的。

        他跪在花房通道的尽头,忽然停手,道:“师哥。”

        李尊吾止步,相距十米:“我是来取剑的。”

        八年前,凤矩剑刺入他小腹。拔剑则腹破肠流,两人换剑立约,沈方壶的剑由李尊吾带走,来取凤矩剑时,便是完成比武之日。

        沈方壶起身,搓掉满手土粒。

        李尊吾:“你的蛇鳞剑,我已遗失。”

        终南山上,将剑扔给了邝恩貉,处于让妻之痛,忘记生死之约。

        沈方壶:“那剑本是我抢来的,人的东西都是抢来的,什么才是人的?”瞬间失神,“有的换就行,我可以用尺子刀。”

        袍袖鼓张,飞出一物直扎李尊吾脸面。

        李尊吾尺子刀上扬,如渔翁扬竿。那物粘上刀尖,转了两圈,乖乖下滑,滑近柄锷,李尊吾一把抄住,正是短如小臂的凤矩剑。

        它长年藏在沈方壶袖中,受肌肤熏陶,杀气全无,通体人气,犹如一具婴儿。

        尺子刀刀尖落地,刀身受了一脚,柄部朝前,飞向沈方壶。沈方壶准确握住刀柄,随即抖腕,河边洗衣女抖衣般,抖去冲力。

        换剑,为刺探彼此武功。八年过去,两人对力道的拿捏均至妙境。

        沈方壶笑了,教堂讲道时慈悲宽厚的笑音:“我死,你要帮我办件事。”

        李尊吾叹道:“我死,你也帮我办件事。”

        两人皆无取胜信心。

        沈方壶:“我是师弟,我先说。我死之后,帮我传教三年。”

        李尊吾惊道:“怎么可以?我不懂呀。”

        沈方壶笑道:“师哥,回想一下,我们跟师父学艺,师父给的口诀,总共才几句?都是我们自己边练边悟,补充得丰富微妙。教义也一样,我给几句,你自己补充,便会洋洋大观,三年说不完。”

        戴着水晶眼镜,他没发现我眼盲。

        拒绝去花房宽敞处坐谈,李尊吾原地蹲下,要他走过来。

        沈方壶蹲下,两人一正一侧。小时候,两人常蹲在一起,各拿一只竹签,折磨一只肉虫。肉虫最终被竹签密集地戳死。人之初,总是暴虐凶残。

        沈方壶自袍中抽出一物,听声是硬纸卡片:“师哥,你看这是什么?”李尊吾向卡片低头,装作看到:“好奇怪呀。”

        沈方壶:“上帝的象征是十字架,一七九三年后多了这个象征,它是耶稣的心脏,称为圣心。”

        一七八九年,法国爆发革命,资产阶级推翻封建贵族。一七九三年,国王路易十六被处死,法国成为共和制国家。巴黎总主教吉伯特言:“天主和历史都未答应给共和制以不朽。”

        在教义而言,人类的原罪,是始祖亚当夏娃的不守信,生而为人,至少会做一件失信之事,因为复制了亚当夏娃的身体,一并复制了原罪。

        “一七八九年的革命,是公众生活的原罪。”法国普瓦捷地区主教比艾如是说。

        革命带来普遍仇恨与报复伦理,革命与反革命皆大规模杀戮。彼此有血仇的人们在革命之后,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于是发生了圣心信仰——“把法国献给圣心”的国家忏悔,在各阶层彼此间不受指责、不受原谅的前提下,通过全社会整体忏悔,共同消解罪恶感,重建公众生活。

        在理念上的共和制是分摊权力,在历史上的共和制是分摊血债。淡化阶层差异——成为公众道德,成为通俗文学、大众戏剧的核心观念。

        “原罪,意味着不可洗刷,经过掩饰、延后,仍会重复爆发。人类历史中,只有圣母玛利亚一人洗刷了原罪,以前未有,以后也不会有。”沈方壶沉痛语调生出一丝温情。

        李尊吾:“既然原罪不可洗刷,一切努力又有何意义?”

        沈方壶:“人在人间得不到完善,人的完善在天堂。路易十六上的是断头台,是个盗贼的死法,作为国王受辱到极点。但他造就了法国日后的公众生活,在此角度讲,又是位伟大的王者。”

        国家忏悔的概念是路易十六发明的。圣心作为一个新生宗教符号,最初只在少数修女和农民中流传。路易十六被关押期间,许愿将法国奉献给圣心,并将此许愿传出监狱。

        关押他的监狱成为农民口中的“圣堂”。死在断头台上后,有市民捧布蘸血,作为圣徒遗物收藏。

        沈方壶:“武昌新军起义,最初诉求很低,要清廷改帝制为君主立宪,就可以停战,后来海外革命党党魁纷纷归国,便没有君主立宪这回事了,只谈共和制。”

        李尊吾:“中国会变成法国?”

        沈方壶:“如我死于今日,革命之后,你帮我向政府献策——像法国的圣心,随便发明一个什么。国家忏悔,是社会重新开始的必须。”

        李尊吾:“只是这些?不用说三年。”

        沈方壶:“知道地狱的入口写的什么?我也是被永恒的爱创造的——这是希腊古书的记载。恶人们下地狱受苦之前的一丝领悟——怎能不让人心悸?很多年前,这句话的震撼力,让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世界以慈悲来创造。世事看多了,才明白这句话是文学,不是真相。”

        作为马尼拉神学院高材生、京城教会的圣徒,他有资格看教会收藏的异端文献,这些文献对一般教士严格禁止阅读。在散发着腐朽味道的旧纸堆里,他找到了《拿戈玛第文集》。

        公元四世纪,教会焚毁了保存上古文献最为集中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这是教会历史上无法辩解的反智运动,永久污点。放火的起因,是为烧掉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无法寻找的《拿戈玛第文集》。

        他看到的是十六世纪手抄本,或许是后世书商伪造,内容足够惊人,重新解释了《创世纪》。

        只有上帝有创造世界的权力,但世界并非上帝所创,是一个篡权者所创。篡权者是个恶灵,所以恶并非错误,而是世界的本质。

        古典艺术讴歌自然之美,因为世界本善,是上帝所现。《文集》指出世界与上帝无关,大自然之美是恶灵的骗局,大自然的本质恐怖邪恶。天堂地狱,也是此恶的幻化,所有哲人、艺术家都是恶灵的圆谎者。

        李尊吾追上思路:“你有两点不能自圆其说,如果一切是恶灵所造,人为何会感到痛苦,心里的一点善从何而来?那位被篡权的上帝哪里去了?”

        “文集——不用一篇文章表达全部观点,用几十篇文章东说一点西说一点地表达,以免过分清晰,作者遭受迫害。被篡权的上帝哪里去了?上帝化为人类而迷惘,上帝困在这里。”

        尺子刀抡出,击破身后一个花盆,碎片飞溅,犹如冰雹。

        “上帝无法回归上帝,花盆一旦碎了,便不可复原,地上的碎片只是碎片,不是花盆。上帝不可复原——是不能一下说出的真理。”

        “仍然有漏洞,上帝为何会迷惘?既然是上帝,怎能被恶灵困住?”

        “正统教义便这样,认为一切要有个根源,即是上帝。恶灵也是上帝所创,上帝是最大力量者。从不会想,根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恶灵和上帝,在这对关系中,上帝是个弱者。”沈方壶笑了起来。

        可以抚慰众生的笑,在教堂讲坛之上,该是多么德高望重的形象。“庚子年,八国联军在京城烧杀淫掠,信仰世界本善的洋人为何行恶?想了十二年,也无答案,除非世界本恶。真想死于今日,以你之口传此教义。”

        盲眼中是金刀圣母被切开的下体,牡丹花瓣般绽开的血肉中有一尊紫金佛像。洋兵奸污她后,塞进去的。她赤裸的身子在地上扭动,如一只被竹签戳中的肉虫……

        水晶镜片后淌下一行浊泪:“不忍传此绝望之义。”

        “或许它是真相?”

        “真相无法让生活继续,你说过圣心的故事。”

        沈方壶叹道:“我不勉强。说说你托我的事。”

        擦去脸颊泪迹,手背腥腥的,真是老了,泪的味道也坏了:“终南山,师父带你住过八年的地方,住了一个女人,如我死于今日,送我的尸体给她。”

        沈方壶:“是你妻子?”

        李尊吾顿起杀心,凤矩剑脱鞘而出。

        尺子刀刀尖在墙面划出一道长痕,沈方壶借划墙之力,以躺姿擦地横出七尺,飞行路线经三次转折。

        刚要腾身而起,后背却重重砸在地上,胸口钉入一物。

        李尊吾小步快蹈,以蹲姿追至,准确地将凤矩剑插入沈方壶胸骨下窝,穿胃透背。

        握剑柄的手指丧失知觉。

        比武的本意是想借他验证武功,对他对己,生死之约不过是一个故人相见的借口。

        胃血上涌,自嘴角流出,沈方壶口齿不清:“我刺死程华安的地方,是和平门内西新帘子胡同六号房顶。十年前,我买下此院,种了一棵槐树两棵桃树,每年老程忌日,会攀墙过瓦,登顶祭他。”

        李尊吾手指复苏,触火般撤离剑柄。

        悔恨近死……不对不对,按照扔剑接剑时显示的武功,他不该如此不济……

        李尊吾:“你看出我眼盲?”

        沈方壶喷出一口血,难掩笑声:“天津武士会会长是个老瞎子,谁不知道?”李尊吾为自己的愚蠢叹了口气。

        他不是输在武功上,输在判断上。以为眼盲之人,必定跟不上他复杂的拐位,自以为从容,起身迟了半拍。

        不料盲人听不到转折,只听落点。李尊吾直奔而来。

        沈方壶抬手向后指去:“拿给我!”气息忽断,手跌落。

        李尊吾忙抄住,沿臂摸到手,顺着手的指向,在十五步外,搜出一尊半尺高瓷器。上下一握,知是圣母玛利亚像。

        亚当因夏娃而失信于上帝,人类因女人而获罪。将圣母玛利亚定义为唯一的无原罪之人,揭示了上帝下一步安排。人类因女人而得到救赎。

        瓷像放于沈方壶手中。

        手无握力,瓷像滑下。

        贴手落定,如一对并卧而眠的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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