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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穷苏酥竟是太子,盲琴师原是魔头

        目盲女琴师不急于乘胜追杀,双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翘了翘,柔声道:“来杀我啊。”

        徐凤年差点气得吐血,挤出一个笑脸,试探性问道:“我也不问是谁想杀我,就想知道多少钱买我的命?”

        收回散乱思绪,徐凤年站起身后,小跑着跟上大队伍,春雷刀被裹上布条放在背囊中。这座城镇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头缓行的女子递出关牒给持矛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皱了皱眉头,拿矛尖敲了敲女子吃力背负的大布囊,女子慢悠悠地解开斜挎胸前的绳带,解开布囊,露出一架古琴,长三尺六寸五,七弦蕉叶式,有蛇腹断纹,焦尾。

        城卫对这类雅物当然称不上识货,也看不出门道深浅,见她似乎是个瞎子,也就没有再为难,城镇以外有万余控鹤军驻扎,治政严厉,他今天已经赚到几百文钱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过拔毛的小动作,就给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装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闺秀独有的帷帽,大概是练琴练出了温淡性子,走得轻缓。入城以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许多孩子嬉戏乱窜,几名当地欺软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边上的井口晒太阳,见到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独自进城的柔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趁着巡门城卫没注意这边,其中一个无赖就佯装醉酒,踉踉跄跄走过去,结实撞了她肩膀一下。

        背琴女子一个情理之中的摇晃,差点跌倒,依然低着头不见表情。打着光棍只能靠偷街坊邻里女子兜肚过活的男子笑意更甚,擦肩错过以后,眼睛滴溜儿一转,就摸向这名身段娇柔女子的屁股,捏了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来街边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脚步匆匆,不敢出声训斥,这无疑大大助长了这名无赖的气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满嘴瞎话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家去生崽儿去,闲逛什么。”

        被拉住纤细手臂的女子没有言语,无赖正想着顺势搂在怀里肆意爱怜一番,街道另一边站着个穿着整洁却一脸痞气的年轻人,见到这幅光景也没那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只是抠着鼻孔嗤笑道:“刘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妇?去睡你娘还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骑万人趴的货色,不多你一个。”

        被称作刘疤子的泼皮顿时急红了眼,没松开那只柔滑腻人的女子手臂,转头破口大骂:“苏酥,老子的裤裆再闲着,也比你强一百倍,你小子对着两个老光棍二十几年了,屁股开花没有?”

        年轻男人抠完了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脸云淡风轻地道:“我前一个时辰刚去你家爬墙,跟你娘说了些长短私房话,知道啥叫六短三长吗?你这雏儿,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欢快得很,说不定明天我就要成为你便宜老爹了,来来来,先喊声爹。”

        这年轻人做了个挺腰耸动的动作,刘疤子被当街羞辱,再顾不得女子,转头四顾,没瞧见能打人的趁手东西,大踏步就冲上去教训这个揍了无数遍还是没长进的小王八蛋。年轻男人其实长相挺秀气,不过都被痞子相给遮掩了,见机不妙,就要跑路,没奈何被刘疤子的五六个哥们儿两头堵死了,他心中骂娘,无比娴熟地抱住脑袋脸面,被好一顿饱揍,尤其是当事人刘疤子,卷起袖子,吃奶的劲头都榨出来了,对着这姓苏的屁股蛋就是一脚撩沟腿。只听到哀嚎一声,嘴巴刁损的苏姓青皮跳起来捂住屁股就拼命逃窜,刘疤子等人就开始追杀,抄起街边茶肆酒馆的板凳就是一通乱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经小贩都骂骂咧咧。这座城镇说大不大,二十几年相处下来,对于这些游手好闲的惫懒货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该叫骂哪些该还手。等到刘疤子等人解气了,随手丢回椅凳,也没了背囊女子的踪影,这让刘疤子恨不得去姓苏的家里翻天覆地,不过想到那条老光棍的手劲臂力,刘疤子缩了缩脖子,感觉到一阵凉意,只好喋喋不休地诅咒苏酥那小子被打没了屁眼这辈子都拉不出屎来。

        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的苏姓青年拐弯抹角,绕着走了好几条巷弄,终于躲过了追杀。他蹲在墙脚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丝,发觉自己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酸疼,扯开领口,看到透出一块青紫颜色的肩膀,不由抽了一口冷气。暗自咒骂了刘疤子一伙一会儿后,他站起身,踮起脚跟,趴在土坯黄泥墙头,喊了几声,最终还是没能瞧见这家卖葱饼的姑娘,也没在晾晒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兜肚之类的私物,顿觉有些无趣,便忍着刺痛,吹着口哨故作潇洒而行,路上顺手牵羊了一块腌肉,丢进嘴里嚼着,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城内逛荡。

        徐凤年跟这帮儒生士子入住了一间上等客栈,罗老书生已经帮忙付过了银钱,徐凤年也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矫情,跟冯山岭约好晚饭去刚打听来的一家老字号酒楼,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就出门散步。走过几条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树下看到一个简陋的算命摊子。卜士穿了一身皱巴巴的破烂道袍,留了两撇山羊须,生意冷清,他就坐在一条借来的长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时不时磕碰在铺有棉布的桌面上。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由于无风而软绵绵的一杆旗帜,大概是算尽前后五百年之类的话语,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语气说小了。

        徐凤年走过去拿手指敲了敲摊子,算命先生惊醒,赶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一些高人气度,滔滔不绝道:“本仙通晓阴阳五行,紫薇斗数,面相手相,奇门遁甲,地理风水,不论阴宅阳宅,无一不是奇准无比,敢问公子要本仙算什么?”

        徐凤年当初和老黄、温华搭档,可算是做过这一行骗人钱财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么?”

        老道士一时间不敢胡诌,起身作势要将长凳给这位好不容易上钩的顾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树坑里,借机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坐稳了以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沉吟不语。

        徐凤年忍住笑意,也不急着说话,其实这个讲究演技的行当,无非是瞎蒙、套话、解灾、要钱四个环节,一环扣一环,不出差错,差不多就能挣到铜钱了。当年他做相士比较辛苦,毕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即便借来了道袍也很难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游移,轻声道:“公子是来算官运。”

        徐凤年摇了摇头。

        老家伙哦了一声,“测财运。”

        徐凤年还是摇头。

        老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话,岂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飞出碗外。

        徐凤年也不继续为难这位日子显然过得清水寡淡的算命先生,微笑道:“其实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运能否亨通,也测财运是否通达。”

        老人如释重负,轻轻点头道:“本仙向来算无遗策。”

        有了一个不算尴尬的开头,接下来就是天花乱坠的胡扯了,徐凤年也不揭穿,时不时点头称是附和几句,老道士唾沫四溅,神采飞扬。徐凤年身上有在客栈那边换了些的碎银,听过了将来未必不能前程似锦的好话,掏出一粒碎银就准备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没摸过银子的老道士眼睛顿时一亮,等碎银子搁置在桌面上,便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后拈须笑道:“公子,是什么时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帮你算上一算,这份不算钱。”

        徐凤年已经屁股离开长椅,重新坐下后轻声笑道:“我的先不说,你帮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时。”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问过具体一天铜漏一百刻里的时分,这才缓缓说道:“这可不是太好的时辰啊,是早年要背井离乡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缘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头偕老啊,不过妻子过世,会使得男子老年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到眼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神色呆滞,还以为说错了,正想着临时改口,只怕袖里银子被讨要回去,没料到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时辰时刻,老道士故弄玄虚,掐指算了又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也不敢多说,干这行的都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眼前的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挤出一个笑脸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时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镇定地说道:“不错不错,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气都分到了你身上,初运略有坎坷,中运劳碌,不过晚运上佳,因此公子无需多虑。”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减了福运。”

        接着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不差,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

        老柳树下,年轻公子和老相士两两相望。

        正闲逛到这边的苏酥正想着竟然还有蠢货跟这老骗子算卦,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驴踢过的家伙撒下一捧碎银,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苏酥转过身,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家伙真是有病!”

        一个异乡年轻人,坐在一棵枯败老树下,没有哭出声,就只是在那里流泪。

        苏酥在外头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回到一座位于城镇犄角旮旯的铁匠铺子,是座两进的土坯院子,架子撑起来了,不过一眼望去,摆设简陋,给人空落落不得劲的感觉,就知道这户人家生活不易,远称不上富裕殷实。前屋里火炉风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个结实,说是拳上跑马臂上站人都不过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还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实在太浪费这么好的身架资源了。汉子一身古铜色,正提着铁锤将一块烧热的铁坯搁在砧子上锤打,见不争气的浑小子回来,汉子瞥了一眼,没有出声,继续叮叮咚咚锤炼坯子。从小就帮工打杂的苏酥对于打铁火候早已烂熟于心,便跑去筐子往炉子里倒了些木炭,然后正想着去后头床上躺会儿修养修养——用老夫子的话说那就是养浩然正气——却耳尖听到听了二十多年的脚步声,赶紧开溜,才跑到门槛,就听到一声轻喝,只得乖乖站住转身,装傻扮痴笑了笑。一位穷酸老书生模样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尾树枝穿鳃的鲤鱼,怒容道:“又与刘宏那些无赖打架?岂是谦谦君子所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得,能成什么大事?”

        苏酥小声撇嘴嘀咕道:“我还君子远庖厨呢。”

        老人刚要瞪眼,年轻人就嬉皮笑脸跑到跟前,拿过还在蹦跳的肥腴鲤鱼,开怀道:“老头儿,家里刚好还有些葱蒜,我这就去给你做一手岳炳楼大厨子都自愧不如的红烧鲤鱼。”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气涌上,“家里菜圃哪来的葱蒜?”

        说漏嘴的年轻人拿了鲤鱼就往后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铁匠,跟着苦口婆心地念叨起来,大抵是类似“君子处事,要我就事,不让事来就我”的圣贤教诲,苏酥早就听出茧子,背对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样,当老夫子良苦用心说到“少年性情,要收敛不可豪畅,可以育德”,实在熬不过的苏酥愤愤不平说道:“我还老人性情,要豪畅不可阴郁,方可养生呢!赵老头,再婆婆妈妈,我可不烧饭了!”老夫子愣了一愣,叹息摇头,不再多话,不过神情缓和许多,五指并拢,滑过胡须,对于眼前年轻人的老人养生一说,显然颇为赞同。

        苏酥到了狭小阴暗的灶房,将鲤鱼丢到砧板上,推开窗户,先淘米煮饭,继而娴熟操刀,对付那尾注定命不久矣的红鲤。老夫子站在门槛外头,眼神慈祥。苏酥剥弄鱼鳞,抬起手臂挡了挡额头发丝,神情专注。身后那位文绉绉的老学究,自打他记事起,就相依为命了,那张嘴有讲不完的大道理,讲了二十几年都没讲完,不去当圣人只在城里当个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了,不过这些年这个不像家的家里,靠着老夫子给十来个稚子教书挣钱,以及前院里齐叔打铁,才算没饿死人,不过奇怪的是常年见齐叔敲敲打打,也没见卖铁器给谁。他不爱读书,捧书就要打盹,也没那心性毅力去街坊同龄人那般去偷学把式,他知道自己的斤两,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黄金白银砸在头上,否则这辈子就是烂命一条了,以后能否娶上媳妇都悬乎。得过且过呗,还能咋的,从军打仗?那还不得吓尿裤子。做满是铜臭的买卖营生?

        一来没那本钱,他没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脸的贱脾气,二来老夫子非急眼了要打断自己的手脚。

        苏酥唉声叹气,自个儿要是说书先生所谓的“狸猫换太子”里的太子,该是多美的事情?

        一来二去,饭熟了,菜也可以入盘子了,苏酥没好气地道:“老头儿,去喊齐叔吃饭喽。”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经常说寝不言食不语,苏酥年纪渐长,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了,小伙子经得住敲打以后,也就不当回事,扒饭的时候含糊不清说道:“齐叔,咋不去鸦燕桥集市上招揽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说道:“卖技艺给贩夫走卒,成何体统!”

        苏酥斜眼看了木讷汉子和横眉竖眼的老夫子一眼,无奈道:“贩夫走卒咋了,就不是人了?就比帝王将相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少了两条腿了?不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诞!”

        老人原本正细细嚼着饭,这一声大义凛然的训斥,使得几粒米饭喷到了桌上,苏酥拿筷子指了指,老夫子微微涨红着脸,一筷子一筷子夹回碗里。

        苏酥有些委屈地犟嘴道:“老头儿,你自己也说贤人不强人所难,只是拨转一点自然善心,无妨善语称人几句好。可这些年老头儿你哪里说我的半句好话了?我要是这辈子都没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骂没的。”

        老人破天荒没有出声,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只是细嚼慢咽着橘子州这边百姓家庭不常吃的米饭。

        吃过了饭,洗过了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几盆兰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着脑袋,眯起眼趁着暮色多看几眼经书,油灯耗油,能少用便少用。苏酥去了前院铁匠铺子,帮着齐叔照顾炉子火候。铁器在北莽这边监管严格,耽误了火候,就要挥霍大块铁料,这个家折腾不起。苏酥虽然没心没肺没志向,但这种关系米缸厚度的头等大事,从不马虎,说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书上照搬来的道理,对于一个自小生长在边镇的家伙来说,总是没什么感触,远不如遥望着鲜衣怒马或者花枝招展来得深刻。魁梧汉子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望向这个年轻人的视线,透着无声的和暖。

        暮色渐浓,看书也就越发吃力,老夫子几乎眼睛贴上了泛黄书籍,实在是模糊不清,这才轻轻收起书本,放在膝上,抬头望着天色,缓缓说道:“君子为人,情势所迫,难免欺人。唯独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问心无愧,便不须向苍天面讨福运。”

        老人突然凄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讨要福运啊。”

        双手攥紧那本书籍,老人沙哑道:“人生要有余气,言尽口说,事尽意绝,只能是薄命子。当真只能是薄命子了吗?!”

        沉默许久,起身缓缓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书籍以后,去搬那几盆兰花。

        趁着休息间隙,不苟言笑的汉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走向苏酥身边,按在肩膀上,帮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苏酥眉头紧皱,强颜欢笑道:“齐叔,前几日我听王小丰说去年有流窜到城内的盗匪,可以飞檐走壁,世上真有这等功夫的好汉?”

        健壮如熊罴的汉子笑而不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知道是这个结果的苏酥晃了晃手臂,嘿,还真不疼了,从小到大,每次与人斗殴,齐叔的揉捏都立竿见影,百试不爽,据老夫子说这是中原那边跟针灸推拿是一个道理,可惜只能治病,不能打人。苏酥打了一套闭门造车的蹩脚拳法,打完收功以后,笑问道:“齐叔,咋样,有没有高手的架势?”

        汉子点了点头。

        苏酥啧啧道:“要是我得到一本绝世武功秘笈,一定要打遍天下无敌手!”

        汉子嘴角扯了扯,对他而言,就当是笑了笑。

        苏酥豪气道:“齐叔,到时候我就给你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铁矿,想怎么打铁就怎么打铁,站着打坐着打,还他妈可以躺着打!”

        汉子没有作声,苏酥想起什么,跑出院子,回头小声喊道:“齐叔,出门逛会儿。”

        汉子点了点头。

        才一个大跨步飞冲出没掩门的院子,就稀里糊涂撞上一具娇软身躯,苏酥定睛一看,是个背行囊的低头女子,看不清面容,看身形,不像是附近土生土长的,他连忙致歉,也没啥揩油的意图,见她没动静,也不知如何套近乎,干脆就不去想,跑向巷口,没跑几步,这狗娘养的老天爷就开始撒尿了,貌似是好大一泼尿的迹象,噼里啪啦砸在小巷屋檐上,苏酥骂娘几句,转身回院子拿伞,跟几个兄弟约好了要去跟东边街一批王八羔子打上一架,没理由缺席,苏酥看到那名女子傻啦吧唧蹲在自家院门口,敢情是个拎不清情形的笨女人?你要躲雨也不是这个躲法吧?

        苏酥也不理睬,偷偷拿了一柄雨伞小跑出院子,瞥见这娘们儿十有八九是真傻,一会儿工夫就被黄豆大雨给浇成了落汤麻雀。苏酥走出几步,重重叹气一声,走到她身边,没好气地说道:“喏!拿着,我家穷,就一把雨伞,借你了,等雨停,你就放院门口。丑话说在前头,可别撑着撑着就把伞顺走了,我苏酥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座城里走上一圈,你别想溜!”

        女子仰起头。

        苏酥吓了一跳,是个瞎子,长相倒是马马虎虎,挺小家碧玉的,可天黑还下雨,这一抬头,眼眶比他家院子还空荡荡,真是把苏酥给结结实实惊骇到了。

        不是女鬼吧?

        苏酥拉开一段距离,壮起胆子伸出手,递过那把破败不堪其实也遮不住大雨多少的油纸伞。

        女子柔柔站起身,微微侧身敛袖,好像是施了个万福,这才接过伞,嗓音空灵得更像女鬼了,“谢过公子。”

        你娘的,大半夜的,老子也不好看你有没有影子啊。

        苏酥胆战心惊,几乎是把伞丢掷过去,不停默念“老子胸中有正气,百鬼不侵”。

        女子似乎听到言语,婉约一笑,柔声道:“苏公子多心了,我并非女鬼。”

        苏酥愕然,更加惊恐,往后退去,颤声问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的,还说不是女鬼?!”

        应该背负重物的女子想了想,说道:“方才公子自己说的。”

        苏酥仔细思量,才记起的确是有过无心地自报名号,松了口气。被滂沱大雨砸在身上,苏酥估摸着这场架是打不成了,顺势就贴在墙根下跟她并肩站着,好奇问道:“我家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来这儿做什么?”

        年岁应该不大的女子轻声道:“等人。”

        苏酥打破砂锅问到底,“等谁?”

        女子十分用心地想了想,回答道:“来这里的人。”

        苏酥一拍额头,这姑娘脑子不太好用,没来由想起白天在老柳树下见着的那个公子哥,都有些莫名其妙。

        狂风骤雨啊,苏酥见她衣襟湿透,自然有些大丈夫的怜香惜玉,说道:“你要不去我家躲雨,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放心,我家没坏人,就我坏一些,不也把伞借你了,是吧?”

        目盲女子固执地摇了摇头。

        苏酥有些生气,“那你把伞还我!”

        女子果真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苏酥恶狠狠道:“你再这样,我可就使坏了啊,孤男寡女的,我脱衣服了,真脱了啊,我先脱为敬,姑娘你看着办,随意。”

        她面朝苏酥,歪了歪脑袋,依稀可见嘴角翘起。

        苏酥无可奈何,伸手将油纸伞往她那边推了推,说道:“得,你厉害,你是女侠。”

        一起站着淋雨,苏酥实在扛不住大雨稀里哗啦地往身上冲刷,郑重其事道:“姑娘,你真不怕淋出病来?要是病倒在我家门口,可没钱帮你治病。”

        她靠近苏酥,一起撑伞。

        苏酥正想着是不是把她绑架到院子里去,猛然转头,看到巷口一个很陌生的修长身影,撑伞而来。

        苏酥有些嫉妒,下意识呸了一声,腹诽了一句:真你娘的玉树临风!

        小巷暴雨,狭窄水槽来不及泄水,春雨如油的冷水浸过了脚面,让人难受。在苏酥眼中玉树临风的身影似乎在犹豫着是否要踏入巷弄,正纳闷间,只听到一句“苏公子对不住”,然后就被一记手刀敲在脖子上,当场晕厥了过去。目盲女琴师搀扶身体瘫软的苏酥,走向院门口,一名魁梧汉子静立门槛,接过了苏酥,年轻女子啪一声收起油纸伞,想要一并还给这名木讷汉子,不料院门哗啦一下紧闭,再明显不过的闭门羹。性情安宁的她也不恼,将这柄小伞竖在门口墙脚,背后棉布行囊已然被雨水湿透,露出一架古琴的形状。

        弯腰安静放伞时,她两指扣住绳结,轻轻一抹,摘掉布囊,湿润棉布顺势激起一阵雨水。

        同时三朵水花在巷弄空中迸射荡开,如同莲花绽放,随即消弭在昏暗雨幕中。

        只见黄桐、峨眉、桃花三柄飞剑被无形气机击中,在雨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弹返回袖,隐入软甲剑囊。

        第一次杀机重重的试探,就此告一段落。

        同样是大雨瓢泼,院内院外的气氛仍是大不相同,搬完了几盆兰花的老夫子来到前屋,望着背回苏酥的铁匠,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在铁匠铺子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过,今天却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口。铁匠也不说话,一脚将椅子踢到火炉前,将沉睡的苏酥放在椅上,这才来到门口蹲下,回望了一眼年轻人的背影,叹了口气。

        苏酥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北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后来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家哭闹,当屠猪剁肉娴熟的男人第二天抄着家伙就去私塾茅庐揍人,结果老夫子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当时苏酥也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念圣贤书,见状一时热血上头,就要去给老夫子帮架,结果只是帮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屠子其实也没想到要授业刻板的老学究见血,一下子慌了神,就逃出茅庐,后来打铁的齐叔去了趟肉铺子,也没能要回场子脸面和医药赔偿,只听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说是屠子见着了铁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齐叔就回了一句“我是买肉来了”,让苏酥听闻以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少年时代,家里两条老光棍也成了刘疤子这帮泼皮攻讦苏酥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过,苏酥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里每次有泼妇大娘掐架对骂,他都捧着碗在一旁蹲着看戏,学了许多辛辣脏话,这些年受益无穷,刘疤子就没有一次不吵架落败七窍生烟。可苏酥也知道,会吵架没什么用,就跟老夫子会讲大道理还是抵不过一个粗鄙屠子一样,所以他喜欢听那些大侠踏雪无痕手起刀落的传奇故事,也想着这辈子若是能跟这般了不得的江湖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顿,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侠嘛,都是不走寻常路数的,露面时不说抱刀捧剑站在城头最高处,就算出现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济是站在屋顶或是土坯墙头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这座城镇外头有军营驻扎,活了二十多年,连一个飞来飞去的大侠好汉也没能见着,前个几年好不容易听说紫貂台上有两批侠士比拼过招,小苏子大清晨就屁颠屁颠跑去欣赏高人风采,哪里料到一袋子瓜子都嗑完了,“侠士们”正午时分才露面,加一起二十多人,各持刀剑,挺像回事,结果带头两位站在紫貂台顶不动手只动嘴皮子,骂了个把时辰,竟然说下回再战,就各回各家了,害得苏酥回家以后躺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那时候才起来的一点练武劲头就立马给一泡尿彻底浇灭了,原本以往每天都要跟同龄几位去干涸河岸站桩练拳,打那以后也就没人愿意提起。

        遗憾的是,他似乎错过了一场距离极近的巅峰厮杀,更遗憾的是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真相,一如他不知道老夫子和铁匠的咋舌身份。

        前院种植有一丛芭蕉,高不过墙垛,病恹恹的,绝大多数芭蕉喜半阴温暖气候,院中这一丛黄姬芭蕉耐寒,是少数能够在北莽这边生长的蕉类,不过院落水土不好,长势稀疏,还是归功于这些年年轻人没了摘芭蕉叶玩耍的陋习,才有这般光景。

        风声雨声,雨打芭蕉声,很是乏味。

        魁梧铁匠闷声闷气道:“知道我们在这儿落脚的,也就只有北凉毒士李义山。门外两人,院门口的背琴女子,小巷尽头的佩刀男子,都不简单,若只有一个,我还能挡下。”

        凄风苦雨拂面吹须,老夫子恍若未觉,轻声道:“当初奔逃到可以遥望南海观音庵的山崖,是李义山亲自带兵驱赶,也是他私放了我们三人。只说西蜀国祚还没到断绝的时机,我赵定秀这些年想来想去,要说李义山是想要帮我朝复国,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不过不管这位春秋中以绝户计著称于世的谋士打了什么算盘,既然破天荒没有绝了西蜀皇室的户,那么我这老头儿就算给北凉做牛做马,也没二话,只不过若是要太子以身涉险,做些类似拿性命去换取赵家天子视线的勾当,我肯定不会答应。”

        铁匠闷不吭声,读书人的想法,他一向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在这里定居二十多年,每当苏酥沉睡,出身西蜀铸剑世家的他就开始打铁铸剑,一柄剑,铸造了二十多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老夫子说这柄剑就叫“春秋”好了。

        老夫子沉声问道:“何时出炉?”

        铁匠瓮声瓮气道:“随时都可以。”

        老夫子点了点头,道:“背琴的女子多半是魔头薛宋官了。好像新出了个杀手榜,她跟一个杀死王明寅的小姑娘并列榜眼。不过琴者在于禁邪正心,摄魂魄格鬼神,被她用来杀人,落了下乘误入歧途啊。”

        姓齐的铁匠扯了扯嘴角,没有出声。

        老夫子自嘲笑道:“知道你想说什么,类似盛世收藏乱世金银这种浅显道理,我也懂,兵荒马乱易出传世琵琶曲,却出不了上好的琴谱,只不过还有些书生意气罢了,眼里揉不进沙子。我家世代制琴,国手辈出,八宝漆灰的独门技艺,恐怕到了我手上就要断了。”

        铁匠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老夫子,记得似乎眼前这位赵学士有一个琴坛上下百年无敌手的说法,还是黄龙士那只老乌龟亲口说的。只不过如今,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墙外巷中。

        目盲琴师盘膝而坐,焦尾古琴横膝而放,左手悬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铿锵声瞬间盖过了风雨声。

        撑伞站在拐角的青年刀客终于一脚踏入小巷,开始狂奔。

        灰蒙蒙天地被这一摘切割成两截,一道隐隐约约的银线将雨幕切豆腐般切过,拦腰而来,徐凤年脚尖一点,身形跳过银线。水帘断后复合,巷弄两壁则没这般幸运,撕裂出一条细不可见的沟痕。

        两人相距百步变八十步。

        长了一张清秀娃娃圆脸的女琴师沉浸其中,无视前冲而来的撑伞男子,依然是右手,却是双指按弦,一记打圆。

        雨夜造访小巷的徐凤年眼睛眯起,手掌下滑,托住伞柄,双指轻拧,伞面朴素的油纸小伞在小巷中旋转飘摇。

        嗤啦一声,油纸伞被气机拧绳如实质锋刃的两条银线滑切而过,刹那间辨别出轨迹的徐凤年往右手边踏出,脚尖点在墙壁上,身体在空中倾斜,恰巧躲过杀机。

        七十步。

        女子做了个相对烦琐的叠涓手势。

        小巷内的黄豆雨点瞬间尽碎,两边墙壁上炸出无数细微坑洼。那柄尚未落地的油纸伞几乎被碾为齑粉。

        徐凤年脚步不停,一挥袖口,以峡谷面对野牛群奔袭而悟得的断江应对。既然可断大江,自然断得雨幕琴声。

        两股磅礴如龙蛇游水的浩大气机轰然撞击在一起,徐凤年趁势钻过巷弄中激起的碎裂雨墙,拉近到六十步。

        目盲琴师纤细右手一滚一撮。

        一根尤为粗壮的银线在身前滚动翻涌,在小巷弄里肆意游弋滑行,如同出江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徐凤年。另一根规模稍小的银线小蛇从身后划弧掠空,在她左手墙壁上裂出一条居中厚两边浅的缝隙,率先激射向弓腰奔行的刀客。

        在鞘春雷离手,与这条银蛇纠缠在一起,绽放出一串火花,徐凤年然后五指成钩,右手握住那一尾如蟒蛟凶悍游来的银光,骤然发力,一捏而断,水花在胸口溅射开来,真是好一幅花团锦簇的景象。

        徐凤年身形所至,大雨随之倾泻向目盲女琴师。

        只差五十步。

        春雷被徐凤年一弹指,直刺高空,划开天穹雨幕,坠向女子头颅。

        一柄金缕出袖。

        今夜在此守株待兔的女子脸色如常,悬空左手终于落下,滑音吟猱,一反先前的轻柔平和,因按弦势大力沉,故而激荡惊雷。

        春雷刀鞘和飞剑金缕都被斩断气机牵引,虽然被徐凤年再生一气,强硬收回,但同时也失了先机,他终于不得不止步站定,双袖一卷推出,硬抗琴师左手两手造就的弦丝杀机。

        针刺镜。

        镜面结实,可抵不过针有千百枚。

        眨眼工夫过后,琴声停歇,徐凤年低头看了眼左肩,有血丝渗出,越来越浓,即使是初入大金刚境,也止不住伤势。

        他有些明白为何这个魔头号称擅长指玄杀金刚了。

        琴弦颤动生游气,丝丝杀人。

        在杀手榜上和呵呵姑娘并列第二的目盲女琴师,并没有给徐凤年任何疗伤的机会,右手大擘复细挑,徐凤年以插入小巷青石板上的春雷斩去一缕,抬头望去,两条银线割破无数滴雨水,掠至眼前,这与当初李淳罡在泥泞官道上屈指弹水珠,串连成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凤年不敢掉以轻心,伸臂双叩指,连敲数十下,身形飘然后撤,似乎想要考量这琴师的指玄银线到底有何等气劲。银线不断刺破水珠,如细针钻薄雪,毫无凝滞,这让徐凤年心中有些无奈。仅是抗衡气机厚度,王重楼馈赠的一半大黄庭未必没有胜算,可要说化为己用,比拼抽丝剥茧的玄妙程度,还是差了太远。他只得缩回手指,双手握拳,砸在银丝锋头上,饶是如此他仍是不敢托大,用了武当山学来的四两拨千斤,用巧劲一拨,岔开两条白线,没入身后雨幕。

        徐凤年再次弓身前奔,脚踩雨水,不用触及小巷青石板,只是在水面上一滑而过,右腰侧手掌一托,春雷脱离一块青石,浮现在身前空中,剑气滚龙壁,硬生生碾碎了二十步距离的琴弦颤丝。方才一退有十步,现在离了女琴师只有四十步。

        除去击退春雷、金缕的那一手吟猱,琴师按弦音色复原至先前的清婉柔和。徐凤年打小跟着二姐徐渭熊精研古谱乐器,悟性平平,不过对于音律不算门外汉,总算咂摸出些意味了。这名琴师双手抚琴,左右手琴风一分为二,右手拨弦,是南唐渔山派,讲求高山流水,绵延轻缓,有国士之风;左手则是典型的东越广陵派风格,声调急切躁动,如潮水激浪奔雷,似豪侠仗剑高歌。如此一来,虽然音质驳杂韵味杂糅,但是胜在折转突兀,让人措手不及,好似河道凶险,小舟转瞬倾覆。以音律杀人,是武道偏门,这名女子的指玄杀金刚,除去银线锋利,伤及窍穴骨骼根本,使得伤口极难痊愈外,还有更棘手的玄妙,若非徐凤年习惯了分神的一心几用,早就束手束脚,别说前进,根本就应该知难而退,乖乖逃出小巷。

        徐凤年以开蜀式劈烂无穷无尽的银丝,向前步步推移,又十步。无线银丝包裹如半圆,被徐凤年的气机滚走压缩向女琴师。

        盲女面无表情,不知是换气还是走神,右手略作停歇,加上左手始终浮空不按弦,琴声骤停,滴水不漏的守势就透出一丝缝隙。春雷搅烂弧形半圆,徐凤年不管不顾欺身而进,即便是陷阱,也要一并破去。

        耐心等到相距三十步。她终于双手同时落下,不过好像只能说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小孩子胡闹一般双手拍打琴弦,简简单单兴之所至地一拍再一拍,接连十八拍,好一个大小胡笳十八拍。徐凤年四周水坑一个一个接连平地炸开,所幸有刀谱游鱼式凭仗,在生死之间灵活游走,十八坑荡起的水花就像十八记滚刀,除了完全躲过的十坑,五水刀被海市蜃楼挡下,仍有三记水刀滚碎了大黄庭,雨花在徐凤年双脚上扎出血花来。

        徐凤年咬牙握住春雷,当一根短矛掷出。琴师本就目盲,谈不上什么视而不见,只是嘴角微勾,左手进复,右指打圆。

        小巷风雨骤变,天幕暴雨像是一块布料被人往下用力拔了一下,蓦地生出一道道铺天盖地而来的风雨剑幕。徐凤年顿时被十面埋伏,围困其中。春雷悬在离她头颅六寸处,颤颤巍巍,不得再进。琴师左手一气抹过七根弦,气势一层叠一层,右手看似缓慢抬起,轻轻屈指一弹,弹在春雷刀鞘上,春雷立即斜插入墙壁一侧。

        院内,一直歪着脑袋侧耳聆听琴声的老夫子由衷称赞道:“世间竟然真有七叠之手,大有雪拥边塞马不前的气魄,难怪西出阳关无故人。琴声三音,按音如人,散音泛音与天地合,是谓三籁。这位琴师,大国手无误。”

        墙边那一丛芭蕉稍高的蕉叶已经尽数碎烂。

        魁梧铁匠挡在门口,闭目凝气,眉头紧皱。

        老夫子讶异了一声,啧啧道:“这不是咱们西蜀失传已久的拉纤手法吗?”

        院外杀机四伏。徐凤年猜测这名琴师杀手不擅近身肉搏,便拼着受伤也要拉近距离,好在十步以内一刀毙命,只是这场掷骰子打赌下注,赌得奇大,竟然连掀罐子看骰子点数的机会都没有,相距二十步时,就给琴师左手拨弦掀起的漫天杀机给狠辣逼退。以步入一品金刚境界的独到眼力看待这场大雨,就如同一张张散乱雨帘子竖在两人之间,无人造势的话,并无玄机,先前琴师右手抚琴,不过是生出银线,刺破雨帘杀人,但换成左手以后,竟是被琴声控制住了一颗颗水珠,铺就而成一张张可以随心所欲摆布的雨帘。

        这等精准拿捏,让深陷其中的徐凤年苦不堪言。铺天盖地的雨剑激射而来,他只能撑开全身气机,一退再退。

        一身血水,被雨水冲刷殆尽,再丝丝渗出。

        院内老夫子没能瞧见这幅惨不忍睹的血腥画面,只是轻笑道:“都说江湖人士喜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过照你所说,这两位都还没说过话,就打起来了?”

        不苟言笑的铁沉声道:“这两个都是爽利人。”

        老夫子点了点头。

        淋雨的铁匠问道:“帮谁?”

        老夫子摇头道:“本该帮后来者,不过要是死在琴师薛宋官手上,帮了也无用。就当是咱们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了,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之犬,没资格谈什么厚道不厚道。圣人平天下,不是移山填海,无非高一寸还他一寸,低一分还他一分。”

        铁匠大概是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瓜熟蒂落,一院三人不管是生是死终归都要有个结果,而不是吊在半空晃荡,难得冒出一句评价性质的言语,“赵学士,跟太子一样,我其实也不爱听你讲道理,主要是酸牙,跟啃酸白菜似的。”

        老夫子赵定秀不怒反笑,拿手指点了点这根榆木疙瘩,“你们两个,一个是不堪大用的白木,一个是茅坑里的石头。”

        说完这句话,老人轻声道:“我早就认命了。其实这样也挺好。”

        铁匠仔细感知院外纷乱的气机绞杀,说道:“这名琴师大概是跳过金刚入的指玄境,好像也快接近天象了。不过一纸之隔,也是天壤之别,说不准。”

        老夫子急眼道:“那还打个屁?”

        铁匠似乎被老夫子的破天荒粗口逗乐,笑道:“咱们习武之人,只要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境界,破绽就会很多。”

        小巷中,徐凤年拿袖口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血水。

        差不多回到初始位置,重新和这名琴师杀手距离百步。

        百步以内和二十步以外,琴师右手按弦杀人的本事,已经很吓人。没料到二十步以内,左手指玄,还要更加霸道无匹一些。

        她的每一根银线对于金刚境,都不足以致命,但就像拿针去刺大皮囊,是另一种阴毒法子的软刀子割肉,一旦僵持不下,被耗死的肯定是无法近身的那个金刚境。

        目盲女琴师不急于乘胜追杀,双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翘了翘,柔声道:“来杀我啊。”

        徐凤年差点气得吐血,挤出一个笑脸,试探性问道:“我也不问是谁想杀我,就想知道多少钱买我的命?”

        可惜她不再说话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

        就在此时,她猛然屈指扣弦,当场崩断一弦!

        徐凤年气海如大锅沸水,只是被人投下薪柴缓缓加热,并不明显,直到这一刻才完全失控,一口鲜血如何都压抑不住,涌出喉咙。

        这才是目盲琴师的真正杀招,弹琴数百下伤人肌肤和气机,不过是障眼法,既然琴声素来被视作止邪正心的至乐,当然也可以在一位指玄境高手手中做到禁鬼神破金刚。先前琴声不管是南北之分,还是疾缓之别,都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牵引,暮春之雨如泼墨,但春风润物细无声。这一记断弦,拨动心弦,让徐凤年全身大部分气机在刹那间剧烈翻涌,当下就直奔徐凤年心脉而去!若是被她得逞,一颗心脏就别想完整了。

        指玄。指下弦。

        玄弓为弦。目盲女琴师这指玄,可不是叩问长生,而是要斩别人的长生路啊。

        徐凤年一拳砸在胸口,强硬压下流窜的气机,一直双脚气机锁金匮的他放松最后三分禁锢,狞笑着拔脚而奔,这名女子设下连环陷阱,在静等这一刻契机,他自始至终都耐着性子伺机而动,何尝不是黄雀在后?

        插在墙壁上的春雷鞘中鸣,只是被雨声遮掩。

        堪称女子大国手的琴师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她似乎有些心疼惋惜,再弹断一根琴弦。

        两人头顶的滂沱大雨一瞬间定格静止,而巷弄屋檐以下的雨水依然急速下坠,于是出现了一幅诡异至极的画面。

        天地相隔。

        一巷无雨!

        第二根琴弦被一指挑断,紧绷的弦丝跳起,在她白皙的手心划出一条细微血槽,滴在焦尾古琴上,随着血滴坠落,骤停大雨也轰然砸下。

        离她不过十步的徐凤年探臂一伸,插入墙壁的颤鸣春雷就要出鞘。只是春雷才出鞘一寸,徐凤年就失去牵引短刀的气机,反而被目盲琴师中指微曲轻轻一弹,春雷便弹回刀鞘,彻底透入墙壁。气海炸开的徐凤年整个人笼罩在猩红雾气中,落地后,往嘴上塞入那颗龙树僧人赠送的两禅金丹,脚尖一点,踉跄着前倾,双袖挥动,九柄飞剑一齐涌出。女琴师冷哼一声,左手拇指食指钩住一根琴弦,往上一提,九把飞剑瞬间各自被十数条银丝缠绕绞扭,顿时火花四溅,嗤嗤作响。她右手反常地以左手指法剔出,徐凤年腹部像是被重物击中,如同树桩撞门,整具身躯往后飞去,跌落在青石板上。

        就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名黑衣人如夜幕觅食的狸猫翻墙而落,手提一把朴刀,眨眼间来到徐凤年身畔,对着脑袋就是一刀迅猛劈下。

        这一刀劈是劈下了,却软绵绵得很,当然没有能够切下徐凤年的头颅,因为徐凤年双手撑地,身体弯曲,贴着冰凉石板旋转出一个大圆,袖中原本对付指玄琴师的金缕激射而出,由眼眶刺透头颅,出场没多时的刺客当场死绝。

        杀人与被杀从来都是不过弹指间。

        徐凤年身体还未落地,巷弄墙壁轰然裂开,第二名壮硕黑衣人更加省事,直接破墙冲出,一斧斩腰!

        徐凤年无需手脚触及地面,身体向侧面旋转,那一板斧铆足了劲头,落空后裂开一整块青石板。徐凤年站起身后,肩膀靠向那名黑衣刺客,粘多过撞,只是不想让这名膂力惊人的壮汉回神蓄劲,然后他伸出一掌,贴在刺客太阳穴上,小错步交替前踏,这个过程里借机迅速积攒杂乱涌动的大黄庭,一气推出,他和刺客的气势此消彼长,一下就将手持板斧的壮汉推到墙壁上,脑袋砸入泥壁,炸出一个大坑来。徐凤年岂会给他还手的余地,左手一拳寸劲恰好轰在刺客腰间,右手按住那颗头颅,在墙壁上一划而过,硬生生抹出触目惊心的一摊血迹,松手以后,刺客整张面孔血肉模糊渗入黄泥,已是死人一个。

        徐凤年连杀两人,不过六七息的短暂光景。

        这一次是真正的力疲气竭,目盲女琴师手指勾住一根琴弦,再崩断一弦,徐凤年必死无疑。

        她的指肚才碰触琴弦,蓦地神情微变,变断弦作挑弦,这架焦尾古琴离开双膝,往后飞去。

        砰一声。

        古琴当空龟裂。

        徐凤年叹了口气,扶住墙壁,有些遗憾,这样的良机不会再来了。

        雨前。

        那时候徐凤年起身离开老柳树下的算命摊子,看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健硕少年拦在街道中央,衣衫褴褛,端着一口破瓷碗,像是个打定主意纠缠不休讨要铜钱的无赖乞丐。少年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用北凉话轻声说了两个字,“戌,戊。”

        徐凤年继续前行。少年倒退着跟上,在旁人眼中嬉皮笑脸,但徐凤年却看见他的眼神异常清澈,只听他轻声说道:“我师父是十二地支中的戌,一直负责暗中监视苏赵齐三人。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孤儿,打小被师父收作徒弟,三年前师父老死,我按照师父遗愿去了趟北凉,本意是继承衣钵做这个戌,但大将军没答应,而是让我做了十天干里的戊。前段时间我得到另外一名地支死士的消息,说世子殿下可能要来,就让我多留心。”

        徐凤年作势掏出一块碎银,没有急于丢入碗中,在外人来他是有些心疼银子,正犹豫着给不给这个纠缠不休的小乞儿。

        少年快速说道:“城里来了两拨杀手,一拨三人,身手不咋的;另外一位是背琴女魔头,叫薛宋官,北莽十大魔头里排第五,杀手榜上的榜眼,很棘手。小的我擅长六石弓,三百步以内伤及金刚体魄,不过这般威势,一天只能射出一箭。殿下,是杀她还是躲她?我听你的。”

        徐凤年将碎银丢入碗中,毫不犹豫道:“杀。”

        少年装作见钱眼开,笑脸灿烂,问道:“可是殿下,她是指玄高手,不好杀啊。”

        徐凤年边走边说,一副不耐烦赶苍蝇的神情,语气平淡道:“我吸引她注意力,不出意外的话,一拨三人会趁我与薛宋官厮杀时落井下石,我若是无法杀死她,也一定会留力杀他们,到时候你只管在三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邋遢少年没个正经地嘿嘿笑道:“世子殿下,需要赌这么大吗?你要死了,我可也就活不了了。”

        徐凤年微笑道:“赌博不能总想着以小博大,这样抠门的赌徒十赌九输。”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赞同这个观点。

        徐凤年笑了笑,跟性情古怪反复无常的纨绔子弟一般,伸脚踢开这名少年,从碗里拿回那块碎银。

        目瞪口呆的死士少年望着这个潇洒背影,咽了一口唾沫,吐出两字:“抠门!”

        此时雨中。

        没了那架蕉叶式古琴的女子娇躯前扑出一个细微幅度。止住摇晃,目盲琴师吐出一口鲜血,伸手从后背拔出一根玄铁箭。利箭只是刺入后背一寸,并未严重伤及肺腑。

        一杆长枪从墙内穿墙而出,刺向徐凤年,结果莫名其妙被女魔头丢出铁箭,射透刺客脑袋。徐凤年轻而易举地躲开枪尖,好奇望向这名先杀人再救人的指玄琴师,然后摆了摆手。

        射箭少年三百步以外挽弓射箭,是要隐匿踪迹,既然露馅,就在屋檐顶如一头豹子灵活纵跃,拉近到百步,拉弓如满月,对准女魔头。

        有主子示意,少年也不急于射箭,再者一箭不得成功,第二箭能否对这个琴师造成致命伤还两说。除去手上在弦铁箭,背负箭囊仅剩一支。

        目盲琴师站起身缓缓说道:“徐凤年,或者说是北凉世子殿下?我在龙腰州时,先有人以黄金五百斤买你死,后来又有人用六百斤黄金买你活。”

        徐凤年点头道:“我这趟行踪整个北凉知道路线的不过八九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嫌疑在外,现在看来不是褚禄山就是叶熙真要买我的性命。五百斤黄金,禄球儿肯定有,叶熙真则未必。但世事难料,天晓得真相是如何。至于买我活的,肯定是我师父李义山。你为何收了第二笔黄金还要杀我?”

        她理所当然道:“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对自己说过,只要三弦断去,你还能活下来,我就不再杀你。”

        不用徐凤年有所动作,少年就果断一箭射断了安静躺在青石板上五根弦中的一根。

        做魔头做杀手两不误的薛宋官问道:“我已经不杀你,你要杀我吗?”

        一身气机翻江倒海几乎痛死过去的徐凤年脸庞扭曲道:“你不还手我就杀!”

        她嘴角象征性扯了扯,大概算是一笑置之了。

        徐凤年盘膝而坐,终于抽空得闲去吸纳那颗两禅金丹的精华。

        少年戊沿着屋顶墙头一路跳到徐凤年身边,谨慎地望向那名被自己毁去古琴的女魔头。

        而她只是仔细地捡起古琴碎片和琴弦,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然后坐在石阶上发呆。

        大雨渐停歇。

        老夫子赵定秀在铁匠陪伴下走出院门,后者去收尸,老夫子看了眼起身敛衽行礼的琴师,再看了眼在墙脚根入定的年轻男子,以及持弓的少年,叹息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来者是客,都进来吧。”

        目盲琴师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斜立在门槛的小伞。

        一炷香时间后,徐凤年站起身,去墙上抽出春雷,然后和少年戊一起走进院子。

        这一屋子,除了躺在椅中昏迷不醒的苏酥,还有北凉世子殿下,死士戊,西蜀遗老赵定秀,加上一个女魔头薛宋官,实在是荒谬得一塌糊涂。

        老夫子瞥了一眼徐凤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想到当年那个三十万铁骑众志成城的北凉也这般乱了。”

        徐凤年脱去外衫,笑道:“小富即安,说的是小富,家大业大,尤其是完全安定下来以后,赵家天子没能奈何北凉,北莽也差不多拿三十万铁骑没辙,大伙儿闲着没事,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内斗的。”

        老夫子冷笑道:“世子殿下倒是好宽阔的胸襟。”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靠着房门轴枢,“为了给你们捎话,差点把命都留在这里,这就是西蜀遗民的待客之道?”

        昔日的春秋鸿儒冷淡道:“别忘了西蜀是被你们北凉军踏破的。”

        徐凤年挥手道:“没有北凉军灭西蜀,也有南凉西凉去做这种名留青史的事情,但南凉西凉什么的可不会放过你们西蜀太子。我现在说一个字都钻心疼,就别卖关子了行不行?”

        老夫子眯眼道:“你信不信我让人一剑斩去你项上头颅?”

        徐凤年指了指目盲琴师,背对他的女子心有灵犀地说道:“薛宋官已经收下六百斤黄金,齐剑师要杀他的话,我会出手阻拦。”

        徐凤年笑眯眯道:“赵老学士,如何?”

        老夫子冷哼一声。

        徐凤年说道:“西蜀复国不在旧西蜀,再往南而下八百里,有南诏十八部,你们去统一了再谈复国,北凉在那边有隐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给你们使唤。”

        老夫子眼神一凛。

        徐凤年开门见山地说道:“天底下没有白拿好处的事情,我先收下一笔定金。听说姓齐的这二十年一直偷偷铸剑,不管剑有没有铸成,就算只有个剑胚,也要送给我。”

        老夫子怒发冲冠,骂道:“滚蛋!”

        徐凤年白眼道:“赵定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别说一柄剑,我估计你要是有个孙女,听说复国有望,还不一样双手奉上?”

        老夫子气得嘴唇铁青,亏得他不曾习武,否则十有八九抄起家伙就要跟这小王八蛋拼命了。

        返回院子的铁匠平静道:“那柄春秋,你拿去就是。”

        徐凤年愣了一下。

        铁匠望向徐凤年,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开怀笑道:“小巷一战,劲道十足。我一直在听你的言语,跟人厮杀时没说超过十个字,知道你是爽利人,我喜欢,像当年主子。咱们的西蜀剑皇,杀人便杀人,聒噪个锤子。想必这柄春秋在你手上不会辱没了去。”

        说完这句话,铁匠更是爽利,一脚踏在院中,一只剑匣破土竖起。

        未曾出匣,便已是剑气冲斗牛!不知是否是名剑出世的缘故,苏酥打了个激灵,才要清醒过来,徐凤年驭剑出袖,弹指敲在金缕剑柄上,又把这位旧西蜀太子给当场击晕过去,老夫子又是气恼得一阵嘴皮发抖。

        返袖金缕在目盲女琴师眼前时,薛宋官冷哼一声,金缕在空中挣扎颤抖,进退失据。冷眼旁观的老夫子洞察世情,对这个言语轻佻的北凉世子增添了几分戒心,大局明明尘埃落定,到了此时他仍是不忘试探性抹杀薛宋官。徐凤年厚着脸皮笑了笑,扯去对飞剑金缕的气机牵引。薛宋官也没双手奉送的好心肠,食指一勾,将飞剑拉扯到身前,然后用左手两根纤细手指按住剑身。她是货真价实的指玄高手,最是见微知著。飞剑乃是邓太阿精心打造,就妙不可言的纹理来说,就像是一本无字剑谱。一品四境,不说当下境界是否晋升或者毗邻陆地神仙,有三人是绕不过去的天才,都曾在某个境界上一骑绝尘:金刚境上白衣僧人李当心,独占八斗气象的曹长卿,而指玄境,就是以术证道的邓太阿。雨巷一战,加上这柄可谓杀手锏的金缕,目盲琴师总计见识到十柄飞剑,此时一摸剑身,知道大有学问,薛宋官估计这个人屠之子似乎身怀巨宝而不自知,有捡芝麻丢西瓜的嫌疑,只顾着养育剑胎,而不知一柄飞剑本身蕴藏的剑道意义,她也没那份善心去捅破窗纸。

        徐凤年丢了金缕,也不担心女魔头不归还,更不理睬赵定秀的怒目相视。走到院中,看着储有春秋剑的乌檀匣,世子殿下目不转睛。剑匣篆刻有烦琐朴拙的铭文符箓,天底下排得上号的上乘剑匠,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姓齐的铸剑师既然有资格给西蜀剑皇铸剑,当然名列前茅。如果说剑鞘是内衫,那么剑匣就好似一个人的外衫。这只剑匣,已经超出这个范畴,更像一只牢笼,不让杀伐气焰外逃。不论是文坛棋坛还是江湖武林,都有崇古贬今的陋习,总以为诗词文章是古人做得好,武学秘笈也是越上年纪岁数越珍贵,殊不知世事如棋,总是踩在先人肩膀上的后来人落子越来越精妙,好在棋坛有黄龙士徐渭熊,江湖上有王仙芝李淳罡,都开创了足以福泽百年的新气象,此时一柄春秋出世,也差不多能算是教今人不羡古人了。

        铁匠看到徐凤年伸手要去触碰剑匣,轻声道:“小心。”

        徐凤年伸手摸在剑匣上,缩手后低头看去,手指上渗出许多新鲜血丝,这柄剑所藏杀伐意气之盛,生平仅见。

        曾经给西蜀剑皇捧剑的铁匠笑道:“我只管铸一把好剑,你如何取剑,事后让剑气内敛,是你的事情。”

        徐凤年头也不回,说道:“戊,你去帮琴师姐姐找家客栈住下。”

        持大弓背箭囊的少年点头道:“好咧。”

        薛宋官这才两指松开金缕,飞剑刹那便返回徐凤年的袖中剑囊。

        本就是当世剑道屈指可数高手的铁匠见到这一幕,暗自点头,难怪能跟这名指玄境女子在小巷斗得那般凶险,北凉王倒是生了个心性相近的好儿子。铁匠继而想到自己西蜀的太子苏酥,苏酥当然是化名,苏酥二字都谐音“蜀”,至于为何姓苏名酥,得问赵老学士,他这些年总没能想明白,敢情是老夫子惦念西蜀街上挑担叫卖的酥饼滋味了?铁匠走到炉前,看着熟睡的年轻人,他一个打铁铸剑的与老夫子不同,没那么多国仇家恨好讲究,只觉得这名遗落民间市井的小太子能开心活着就好,复国与否,听天由命。记得有大江过西蜀,那位声名仅次于剑神李淳罡的剑皇曾说过剑势如江流,居高临下顺势往低处流去,自然也就剑气更足,捧剑的他觉得做人大概也是这么个道理,如那般逆势剑开天门,终归是只有李淳罡一人,木马牛一剑,并非常理。

        老夫子负手走入后院,铁匠背起苏酥。后院有两间狭小屋子,小时候苏酥喜欢半夜啼哭尿床,老夫子差不多就要整夜守在门口伺候,反而是铁匠自己睡得安稳,或是只顾着将那块天外玄铁铸剑。每次想到这个,铁匠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难为一辈子做文章学问的老学士了,临老还要当爹又当娘的,当年颌下胡子也不知道被小太子揪断多少,拔完以后还要笑,铁匠觉得那会儿一脸无奈的老夫子,人情味儿远比当年庙堂上怒斥陛下昏聩来得更多。

        徐凤年枯站在院中,绕着剑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院子里,然后和目盲琴师走出院门。她拿棉布行囊裹紧了碎琴,挽在手臂上,如同一个出门买菜归来的婉约小娘。少年斜眼瞧着,觉得挺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烦忧的乐天性子,打趣道:“薛姐姐,我不小心打烂你的心爱古琴,你不会突然出手宰了我吧?”

        女琴师柔柔摇头,说道:“不会。”

        代号戊的少年好奇问道:“薛姐姐,你不是北莽榜上很靠前的大魔头吗?魔头杀人可不就都是不要理由的?”

        她笑了笑,“我也不知为何能上榜,其实我才杀了六人而已,除了第一人,其余都是别人花钱买凶要我杀人。可能是因为我所杀的人物,都是接近金刚境界的。”

        少年孩子心性地笑道:“薛姐姐,女人本领这么高,小心以后嫁不出去。你想啊,就算你不是恶名昭彰的大魔头,哪个男人喜欢娶进门的媳妇打架比自己厉害,是不是这个说法?像我就不敢,以后找媳妇肯定找只会女红绣花的女子。不过我没钱,长得也不俊,师父在世的时候就总担心我以后讨不到媳妇。”

        盲女轻声道:“跟了北凉世子,你还怕没媳妇吗?”

        双手过膝如深山猿猴的少年戊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望向远方,沉声道:“就怕哪天说死就死了,所以不敢找媳妇啊。”

        到了客栈门前,少年悄悄隐入夜幕。

        第二天天蒙蒙亮,睡饱了的苏酥想要用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坐起身,结果重重砸在床板上,可怜木板小床吱呀作响。他揉了揉腰,有些犯迷糊,怎么睁开眼就躺床上?昨晚雨夜里不是碰上了一名等人的女子吗?依稀记得小巷尽头还有个撑伞的修长身影,这类瞧着就高高在上的人物,搁在平时见着,能让苏酥酸溜溜腹诽半天。走出这间不管如何被老夫子收拾整齐第二天保管凌乱不堪的屋子,老夫子经常念叨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起先苏酥左耳进右耳出,后来实在不堪其烦,就堵了老夫子一句“你弄个天下来给我扫扫,我保证把这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那以后老头儿再没在这件事上碎碎念,让苏酥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老夫子在往外搬那几盆兰花,苏酥见怪不怪,去了前屋,齐叔还在孜孜不倦叮叮咚咚打铁,苏酥屈臂,跟齐叔对比了一下肌肉,有些泄气,冷不丁瞥见院里站了个半生不熟的身影,他小跑过去一看,顿时瞪大眼睛,怒喝道:“你谁啊?”

        整整一宿,徐凤年都在将剑匣流淌出来的剑气抽丝剥茧,便凌厉剑气翻裂的泥土已经不知不觉被他踩平,听见苏酥的鬼叫声,他转过身看了眼这名旧西蜀皇室遗孤,没有出声。

        苏酥皱了皱眉头,随即醒悟,跳脚讥笑道:“老子记起来了,你是那个昨日在老柳树下被骗了钱的傻子,大老爷们儿还流泪,是心疼银子还是咋的啊?”

        徐凤年冷着脸转过身。

        来到前屋的老夫子赵定秀无奈道:“不可无礼。”

        以苏酥的五感迟钝,自然无法感知剑匣藏剑的充沛剑意,剑气有灵犀,对于苏酥这类不习武的凡夫俗子也不会主动伤人。苏酥跨过门槛,想着出门跟狐朋狗友们打闹逍遥去,他这辈子都跟穷得叮当响的家伙打交道,对于眼前这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虽说脑子有点被门板夹到的嫌疑,但也不是他喜欢接近的,说到底还是会浑身不自在,容易自惭形秽。苏酥就当眼不见心不烦了。绕过那人和那个古怪匣子,无意间瞧见墙脚芭蕉丛,蕉叶碎烂得跟恶狗咬过似的,他当下便怒气横生,爬上墙头,叉腰对隔壁院子骂道:“王肥膘,你给苏爷爷滚出来!上回你偷摘我家芭蕉叶子去擦屁股也就算了,这次你是猫叫春还是咋的,挠老子的芭蕉做啥?挠什么挠,挠你那痴傻媳妇的奶子去!”

        隔壁院子传来一声怒吼,一个肥肉颤抖的胖子一边拉上裤腰带一边抄着锄头就杀出来,“酥饼,皮紧了欠拾掇是吧?大清早喊丧啊!老子削死你!”

        苏酥自顾自在墙垛上打了几拳,自以为威风八面,然后蹲在墙头上,笑眯眯道:“还想爬墙?来啊来啊,就你这体型,在床上能压得你那媳妇喘不过气,小心别压死了。到时候你可就真要求我帮你喊丧了。”

        胖子爬不上墙,锄头也够不着苏酥,一气之下就干脆甩手将锄头丢了出去,兴许是昨晚在媳妇肚皮上力气用得七七八八,没了准头,锄头落向小巷里。苏酥正想调笑几句,转头见锄头要死不死偏偏砸向了一名路过女子,吓得他赶忙纵身一跃,想要去拦住锄头,可骤雨以后的泥墙松软,苏酥一个踉跄就要扑出个狗吃屎,便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睁开眼睛时,猛然惊觉自己被她抱在了怀里。苏酥一时间有些发蒙,不知道怎么开口。胖子打开门,见到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苏酥这小子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还给一个娘们儿抱住了?王肥膘摇晃了一下脑袋,跑去捡回锄头,还真怕伤到了人,小门小户,每一颗铜板都是要一颗萝卜一个坑的,哪来的闲散银钱去赔?真死了人,万一若是北莽二等的人物,他就要全家给赔命陪葬了。

        目盲女琴师放下苏酥,后者站定后赧颜笑道:“见笑见笑了。”

        大清早的,又有夜雨扫尘,空气清新宜人,光线也就显得格外清晰,苏酥瞧真切了她,不漂亮,不过秀秀气气的,也很讨喜了,像是邻里富裕人家走出来的姑娘,没啥大架子,他喜欢得紧。

        苏酥挠挠头,问道:“姑娘,你昨夜等人,是等院子里那个佩刀的公子?”

        她点了点头。

        苏酥习惯性一拍额头,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脑瓜子不太正常的,如此一来,苏酥看她的眼神就有些怜惜。领着她进了院子,身后传来蹲在门口看热闹的王肥膘一句调笑,“呦,酥饼,出息了啊,都带娘们儿进院子了,打从娘胎以来头一回啊,要不放爆竹庆祝一下?”

        苏酥一脚刚跨过院门,闻言缩回头怒骂道:“王肥膘,再瞎叫唤,晚上我带兄弟去你家听墙根去!什么金枪不倒一夜七次郎,我看也就是提枪上马就下马的眨眼工夫!”

        胖子才要冲上去痛打一顿,听到院门砰然关上,只得骂骂咧咧回家睡回笼觉,还狠狠呸了一声,心想老子有媳妇暖炕头,你小子有吗?接下来苏酥才知道老夫子去私塾说过了这几日不教书,齐叔依然打铁,目盲女子只是坐在后院,不像是发呆,不过也不怎么爱说话,偶尔老夫子跟她闲聊才问一句答一句,至于那个不知姓名的公子哥,苏酥横竖没看出门道,也就懒得理睬,就坐在后院欣赏目盲女子略显拘谨的小娘子姿态,至于老夫子所谓非礼勿视啥的,才不当真。后来老夫子不知从哪个旮旯拿出半吊钱,让这些年常叹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苏酥心情大好,做了顿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午饭,姓薛的目盲姑娘吃饭时也一样秀气腼腆,小口小口的,苏酥怎么看都欢喜,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了多少脚,苏酥始终不动如山,十分有大将风度。

        苏酥知道那个佩刀公子哥端着饭碗就又去前院站着发呆了。

        老夫子时不时去那边看一会儿,然后摇头晃脑回来,苏酥也不是没有疑惑,可老夫子嘴巴严实,不透露半点,让本以为有个大财主远房亲戚的苏酥很是失望,好在有薛姑娘安静坐着附近,让苏酥心里好受许多。

        接下来半旬,薛姑娘皆是清晨来黄昏走,雷打不动。

        终于知道是姓徐的年轻公子哥还是走火入魔地呆在前院,苏酥就纳闷了,你要说即便你眼前杵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么不眨眼盯着看半旬时光也得看吐了吧?

        这一天,苏酥坐在后院小板凳上,和薛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老夫子负手从前院走回,低头自言自语:“精诚所至,六丁下视,太乙夜燃,勤苦从来可动天。既然有了这般数一数二的家世,还如此有吃苦毅力,是我赵定秀走眼小觑了。”

        苏酥听得含糊不清,高声问道:“老头儿,说个啥?”

        老夫子默然坐下,许久以后,说道:“要搬家了,往南走。”

        苏酥白眼道:“咱们有那个钱吗?再说了,去南边做什么?在这儿就挺好,不搬!”

        老夫子好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扬声道:“我说搬就搬!为何人家身在富贵尚且吃得住苦,你偏偏就吃不得?!”

        平时老夫子骂就骂,可今天有女子在场,苏酥也有些急眼了,“放着有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凭啥要我去吃苦,颠沛流离跟丧家犬一样,好玩吗?!”

        老夫子怒极,颤声道:“好一个丧家犬!对,你就是丧家犬!”

        老夫子竟然眼眶湿润,指着这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我西蜀三百万户,谁不是做了二十年的丧家之犬?!”

        一头雾水的苏酥嚅嚅嗫嗫,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到老夫子罕见的失态,也不敢再犟嘴。

        一直安静的目盲女琴师轻声道:“老夫子,其实苏公子说得也没错,为人处世,天底下任何人都只是求一个不苦。像我这般的,在江湖上,也无非是求一个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并非一味蛮横不讲理的迂腐人物,只是摇头哽咽道:“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是苏酥啊!”

        苏酥其实不是挨了骂而委屈,只是见到老夫子老泪纵横,有些莫名的心酸,也红了眼睛,抽泣说道:“对,我是苏酥!可我就只是在这里长大的苏酥啊。”

        训斥苏酥二十多年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默然,垮了那股不知为何而撑着的精神气,就像脊梁被压弯了。

        苏酥心一紧,胡乱抹了抹脸,神情慌张,赶紧说道:“老头儿,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就是啊,你别吓我。”

        老夫子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回屋子。

        只留下犯了错却不知错在哪里的苏酥,顾不得有女子在身边,低头抽泣。

        薛宋官犹豫了一下,伸手轻柔拍了拍他攥紧拳头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他如溺水将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握住她的纤细小手,抬起头,哭泣道:“你告诉我哪里错了,我去跟老夫子道歉去。我不想他伤心,我也想有出息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没了古琴的目盲女子温柔笑了笑,用另外一只手帮他擦去满脸泪水,轻声喊了一声:“苏酥。”

        前院。

        这半旬无数次记忆起广陵江畔的一剑天门开。

        深呼吸一口。

        徐凤年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无数剑气茧丝一改往日暴虐常态,温顺缠绕在他这只手臂上。

        他平静道:“开门!”

        剑匣大开。

        有气急了就动手痛打子女的爹娘,却绝没有记恨子女过错的爹娘,对老夫子赵定秀来说,苏酥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差了那份血缘而已,若是那个姓徐的年轻人不踏入这条巷弄,也许这辈子他也就老死在这座城镇,墓碑上刻下“赵定秀之墓”五字,再连同坟茔一起被风雨打散,无人会记得春秋时西蜀赵书圣的一字千金。他会担心苏酥这孩子没能娶上温婉的媳妇,会担心这个孩子被市井泼皮欺负,也会担心他没了自己的骂声,会走歪,会不成材,会过得落魄。但现在不一样了,李义山完成了当年的约定,他要带着隐姓埋名的苏酥去南方,去南诏十八部运筹帷幄,就如当年李义山在山崖所说:西蜀不在,还有后蜀!

        今天老夫子给那些孩子在私塾授业的家庭亲自登门致歉,再将那些盆兰花分送出去,便是当年那个拿刀划伤他手臂的屠子,听说这位教书老先生要走,二话不说剁下一整条新鲜猪腿,强塞了过来,后来生怕身材瘦小的教书匠扛不动,让家里那个健硕小子背着送到了小院门口,以后多半要子承父业当屠子的少年憨笑说了几句先生以后记得回来。老夫子笑了笑,叮嘱着说识了字,帮你爹记账可别马虎,做人做事功夫都在细处。憨厚少年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老夫子挥了挥手,吃力地托着猪腿往院子里搬,在前院想事情的徐凤年见状赶忙扛在肩上,帮着放到灶房里去。

        临近黄昏,炖了一大锅肉,香气弥漫整间院子,有苏酥和齐叔两尊饕餮镇场子,不怕吃不完。徐凤年在城里买了几套合身衣衫,再购置了一只小书箱,恰好可以装入春雷,至于那柄剑气蛰伏的春秋,他准备背在身后,不再佩刀,也算一种聊胜于无的身份掩饰,如此一来,真有几分负笈挂剑游学的士子模样了。徐凤年不肯浪费那六百斤黄金,就让女魔头薛宋官护送三人前往南诏,虽说有齐姓铸剑师保驾护航,出不了大纰漏,但扈从这种事情,总归是多多益善,连同少年死士也一并被吩咐顺路去北凉,起先戊死活不答应,要陪着世子殿下一起由橘子州入锦西州,徐凤年只得拿出北凉世子的架子,才让少年心不服口服地听命南行。

        一大桌人一起吃着香喷喷的炖肉,连目盲琴师都被挽留下,死士戊也让徐凤年喊来蹭饭,是院子难得的热闹场景。

        酒足饭饱,少年戊回去收拾家当,苏酥带上薛宋官去城内转悠,老夫子又掏出半吊钱偷塞过去,颇像是自家不争气的儿子好不容易拐骗了个姑娘,做长辈的怎么都得充充门面。院中只剩下老夫子、铁匠、徐凤年三人,说话也就没了顾忌。徐凤年按照李义山所说,给了赵定秀几个南诏人名。老夫子心情不错,默记下这几个分量极重的人物以及联系方式,最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徐家这是要造反?”

        徐凤年没来由地想起青城山和青羊宫,不知是否已经放入六千甲士,叹了口气,摇头道:“自保的手段而已。”

        老夫子感慨道:“春秋谋士多如过江之鲫,但成名成事的也就一双手左右。你们徐家麾下的赵长陵死得早,可惜了一身王佐之才。好在李义山尚在,否则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徐家未必能有今日的景象。先前我只认为李义山虽然计谋略胜赵长陵半筹,却输在视野气魄上,比起英年早逝的赵长陵,和如今仍然帮燕剌王出谋划策和经略藩地的纳兰右慈,只算术强而道弱,可这二十年通过传入橘子州零散琐碎的消息,慢慢看下来,原来当年李义山仍是藏拙了,或者是被赵长陵锋芒遮掩,施展不开,等到徐家入主北凉以后,除了亲赴战场一项,李义山不论地理、洞察、机变和外交,还是文采修养,都是一流国士。简单评价其为‘毒士’,实在是委屈了李义山啊。”

        徐凤年懒洋洋地靠着房门户枢,笑道:“我师父是当之无愧的全才,徐骁也说过赵长陵当年就一直心怀愧疚,说有他赵长陵在世,李义山就无法尽全力而为。我师父是真的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不论带兵治政,还是庙算运筹,都是信手拈来。这二十几年下来,连我都不知道师父到底布局了多少手妙棋,恐怕在师父眼中,王朝里也就只有张巨鹿是他旗鼓相当的对弈敌手了。”

        老夫子一脸遗憾道:“可惜这趟南下无法跟李义山见上一面,有太多话想跟他唠叨了,不吐不快啊。对了,世子殿下,你师父身体如何?”

        徐凤年轻声道:“不太好。”

        老夫子皱了皱眉头,徐凤年眯眼望着天色,十分笃定地爽朗笑道:“放心,他怎么会死!”

        第二日清晨时分出城,在城外干涸的护城河附近聚头,然后分道扬镳。

        苏酥原本想厚着脸皮跟老夫子说租辆马车,好摆阔不是?不过今早醒来就见老夫子绷着张脸,就没这份胆识了。好在听说薛姑娘要跟他一起往陌生的南方而去,对于有无马车也就无所谓了。回头望了一眼那名站在河边挥手的潇洒公子哥,苏酥轻轻扯了扯女子衣袖,小声问道:“你跟姓徐的其实不熟?”

        目盲女子柔声道:“不熟。”

        苏酥笑问道:“那你不会喜欢他吧?”

        她嘴角翘起,摇了摇头。

        苏酥高兴庆幸之余,又有些伤春悲秋,那小子连老夫子都瞧得顺眼,以后十有八九出息得不行,而自己这般活得稀里糊涂,只是一个浑浑噩噩过日子的无赖混子,那么她就更喜欢不起来了吧?

        少年戊没有着急跟上大队伍,他的大弓和箭囊都已经藏好,交由身材魁梧的铁匠背负,只是站在主子身边,欲言又止。

        徐凤年笑道:“你跟着我没用,说不定还要拖后腿,死了也是白死。”

        少年死士一脸惆怅。

        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去吧,到了北凉王府,跟徐骁和我师父李义山说一句,我很好。这也算你立功了。”

        少年愁得快,不愁得也快,笑脸灿烂道:“好咧。”

        徐凤年想了想,掏出一袋子碎银,丢给少年,“别让人觉得我们小气了。”

        少年接过一袋子银钱,突然低头闷声道:“世子殿下,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锦西州好了,我其实不那么怕死。”

        徐凤年拨转他的身体,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笑骂道:“滚!”

        师父是戌他是戊的少年踉跄了一下,转身怔怔望着远去的背影,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匆匆跑向老夫子一行人。

        苏酥惊讶问道:“呦呵,你小子竟然哭啦?”

        知道这人绰号的少年恨恨撇头道:“死酥饼,要你管?!”

        苏酥嘻嘻笑道:“那家伙是你亲哥不成?”

        少年恼火道:“是你大爷!”

        苏酥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恼羞成怒的少年学世子殿下依样画瓢踹了苏酥屁股一脚,气势十足道:“滚!”

        连老夫子都乐得落井下石,抚须笑道:“小戊,教训得好。”

        苏酥拍了拍生疼的屁股,龇牙咧嘴,倒也不生气。

        转头望了一眼,苏酥虽然自认不聪明,但也不笨,他大概知道那姓徐的往北独行,不让小戊随从,是好心,换成是他,估计就做不到,别的不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可怜。

        不知自己成为别人风景的徐凤年向北行去。他拍了拍身后背负的春秋,笑了笑,“本来是想送给温华那小子的,总是用木剑也不像话,不过得等他出息了再说,否则背着一两天还没威风够就给人抢去,也太丢人现眼。要是他钻牛角尖不肯要,那就送给邓太阿,权且当作还了赠剑之恩。遇不上的话,也没事,回了北凉,送给白狐儿脸。他若是不要,这位叫春秋的兄弟,那你就只能跟我混了。”

        徐凤年沉默下来,自言自语道:“其实说来说去,最想送给羊皮裘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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