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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老剑神寂然作古,徐凤年落脚黑店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剑,轻轻一剑,劈开了整座峭壁。

        复又抬头,朗声道:“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有声音从九天云霄如雷传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为吾辈剑道开山!”

        江南红鹿洞,绿水青山之间有稻田。

        一名羊皮裘老头插秧过后,光着脚坐在田垛上休憩,身边有一架木制水车。

        跟随父辈一起入山隐居的佩剑少年蹲在老头儿身边,问道:“喂,李老头儿,你到底是做啥的?我问叔伯们他们都不说,姜姐姐只说你是练剑的,那你行走过江湖吗,给说说看呗?”

        羊皮裘老头弯腰从车那边勺水泼在脚上,洗去田间带起的泥泞,没好气道:“去去去,别打搅老夫看风景的雅致。”

        少年耍赖道:“说说看嘛。”

        羊皮裘老头自嘲道:“江湖里哪来那么多大侠,都是小鱼小虾米,说起来也没个意思。”

        少年撇嘴道:“犟老头,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他就是响当当的大侠!”

        老头儿白眼道:“别说你爹,我连你爷爷都打过。”

        少年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你瞎说,我爹是西楚名列前茅的大剑客,我爷爷就更是剑术超群了,是咱们西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

        老头儿抠着脚趾,呵呵笑道:“还大宗师,你去把你爷爷喊来,看他脸红不脸红?吕家小娃儿,你看你爹每天擦拭那柄破剑就跟抚摸小娘们儿肌肤一般用心,可他哪次见老夫请教剑道,不是都不敢佩剑的?”

        少年虽然出身春秋高门贵胄,难免在细枝末节上沾了些娘胎里带来的骄横,不过也不算盛气凌人,接人待物都恪守礼仪,不过这座山里结茅而居的不是名将就是文豪,他就乐意来跟眼前这个最没风度的邋遢老头唠叨,听了羊皮裘老头儿的言语,细细思量,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便将信将疑说道:“这么说来,你也是大剑客了?”

        老头望向浓绿绸带一般的潺潺小溪,反问道:“怎么才算大?”

        少年哼哼道:“听说你姓李,那就是李淳罡那样的剑客,才算了不起!不过你俩虽然都是断了一条胳膊,但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以前听奶奶说起,李淳罡可是天下最英俊风流的男子,连她都思慕得紧呢,你再看看你!”

        老头儿随意拿手在裘皮上擦了擦,掏耳朵笑道:“小娃儿说够了就一边玩裤裆里的小鸟去,老夫没心情听你捧臭脚。”

        少年天生聪慧,知道曲线救国的道理,嘿嘿改口笑道:“老前辈,既然连我爹都要跟你请教剑术学问,你见我根骨咋样?要不你把那啥成名绝学都教我一教?算我吃亏,做你的记名弟子好了!”

        羊皮裘老头被逗乐,“那你还真是吃大的亏了?想学剑?根骨在其次,心性在先,懂吗?你这娃儿所在家族出了一大窝的名臣将相,那么你会不会下田插秧?”

        少年一拍剑鞘,气呼呼道:“我怎么能去做庄稼活,学那兵法和练剑都来不及了!”

        老头笑道:“这就对了,所以你学不来老夫的剑。”

        少年赌气道:“可见你的剑术也不高明。”

        与李淳罡同姓的老头儿一笑置之,起身道:“吕家小娃儿,去跟你那些爷爷叔伯们说一声,我要下山了。不回来了。对了,再给你姜姐姐带一句话,杀人救人,一线之隔,也是天人之隔。”

        少年虽然经常跟这老家伙顶嘴,可事实上还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没架子的邋遢老人,一听他要下山,以后自己不是要乏味死了?赶紧问道:“李老头,下山做什么啊,一大把年纪了,总不会还要闯荡江湖吧?江湖啊,都是我们这些年轻人的了,你凑啥热闹,在这儿养老不好吗?别去了,最多我以后不骂你糟老头,行不?”

        这老头儿说走就走了。

        有些无奈的少年只好转身跑去山腰,先跟爷爷说了一声,曾是西楚名将的老人神情震惊,丢下书籍就要冲出茅屋追人,但随即泄气坐下,失魂落魄。

        少年好奇问道:“爷爷,怎么了?”

        老人摸了摸孩子脑袋,一起走出茅屋,望向山下,轻声道:“如今可以说了,你这位李爷爷,不仅和剑神李淳罡同姓,而且同名,因为本就是一个人啊!爷爷年轻时候被李前辈打过,说来不怕笑话,能娶你奶奶,还是归功于这顿打哪。前些天牵驴上山的那个小书童,跟你差不多岁数,被你说成一口西楚歪腔的同龄人,如果爷爷没有料错,是邓太阿的剑童。”

        少年如遭雷击。

        那架水车依旧汲水灌溉不停,而人已走远。

        一名白发白须的魁梧老人出城。

        出城谁不会?进城总归要出城的不是?

        但他这次出城,一路行来,身后一百里外已经吊着足足八千铁骑了!经过广陵道的时候跟上了三千甲,再往南到了燕剌王辖地,又跟上了三千骑,中间又有八百里加急的京城密旨,再添了两千铁骑。

        不管他想要做什么,这八千铁骑都只是远远望着,不去插手。

        整整八千骑,就像一个欲语还休的羞涩小娘子,只敢远望着心中崇拜的汉子,就是不敢靠近。

        一身粗麻袍子的老人脚踩一双麻鞋,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绿衣小闺女,健步如飞,速度之快奔马也望尘莫及,可怕之处在于小女孩身体孱弱,被白发如雪的老人牵引,就一样可以如同草上飞。

        一老一小,让人惊骇侧目。

        被从旧南唐境内带来的小孩子歪着头问道:“老爷爷,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老人大概不苟言笑了一甲子,在这孩子身边却破天荒地多了些言语,说道:“去见一个故人。既是前辈,也是知己。”

        小孩子嗯了一声,也听不太懂,就装懂点头说道:“故人啊。”

        老人笑了笑,“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不过去得晚了,就是已故之人,见与不见都没有意思了。”

        绿绸衣小孩子乖巧道:“老爷爷,那我们快些!”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见小女孩眨着眼眸一脸迷惑,笑道:“绿鱼儿,稍等,再有三百里就要见到那名故人了,我要赶些苍蝇。”

        老人一瞬即逝,一瞬即回。

        然后拉起昵称“绿鱼儿”的小丫头继续前行。

        八千骑中当头三百先锋骑人仰马翻,再不敢越过半步雷池。

        他们如何不惊惧?

        这老人可是那雄踞武帝城的天下第一人王仙芝啊!

        羊皮裘老头儿来到一座颓败的黄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无水的水塘。

        年轻时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购得一条青鱼一条红鲤,放生养在房前小塘。当初极为自负,以为在江湖逗留不过半年,就要于世无敌,也就会无趣而回。刺伤你以后,去过斩魔台,带你骨灰返乡,才见房屋残破。

        池水干枯,荷叶皆枯,塘中两尾青红亦不知所踪。

        李淳罡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登山,山顶是他练剑处,山巅峰峦好似被剑仙当中劈去填海,山坪上就突兀树起了一道光滑峭壁。

        这一面峭壁,被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李淳罡剑气所及,沟壑纵横,斑驳不堪。

        李淳罡来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芜坟墓前,拔去杂草。墓碑无字,只留下一柄年轻时候的无名剑,与她相伴。

        这个羊皮裘老头儿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岂能腐朽老死,岂能有提不起剑的那一天?又怎愿舍你而飞升?天底下还有比做神仙更无趣的事情吗?”

        老人回首看了眼孤小坟茔,柔声道:“世间剑士独我李淳罡一人,世间名剑独我木马牛一柄,这是李淳罡三十岁前的剑道。”

        “再以后,如你所愿,如齐玄帧老家伙所想,山不来就我,我不去就山。有山在前拦去路,我就为后来人开山。这便是李淳罡的剑道了!”

        “绿袍儿,看这一剑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剑,轻轻一剑,劈开了整座峭壁。

        复又抬头,朗声道:“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有声音从九天云霄如雷传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为吾辈剑道开山!”

        轻轻一抛。

        这一剑开天而去。

        羊皮裘老头儿抛剑以后,不去看仙人一剑开山峰的壮阔场景,只是坐在坟前。

        一辈子都不曾与女子说过半句情话的老人细语呢喃,只是说与她听。

        天色渐暗,羊皮裘老头儿视线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蓦地,他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望见一袭绿袍小跑而来。

        李淳罡轻声道:“绿袍儿。”

        绿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轻声道:“我叫绿鱼儿。”

        独臂老人已是人之将死,合起眼皮,仍是颤抖着举起手,“绿袍儿?”

        这一袭小绿衣不知为何,灵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点头道:“嗯!”

        徐凤年再换一张面皮。他手头的面皮都符合舒羞大娘的刁钻口味,这一张也不例外,实在是书生得不能再书生了。春秋剑已经认主,敛去了滚滚如长河的剑意,斜背在身后,他本就身材修长,此时名剑在背,就越发显得玉树临风。只差没有出现一座立于荒郊野岭的古寺,否则徐凤年入宿挑灯读书,指不定就有狐仙猸子来勾引。

        橘子州地理状况其实和中原相差不多,也有一些崇山峻岭,不过比较南方山川殊胜,多了几分经不起细细咀嚼的粗粝感觉。徐凤年这一路行来,除去养剑,很大精力都花在破解第八页刀谱所载的青丝结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巷一战,目盲琴师好似孩子气的胡笳十八拍,虽然当时躲避狼狈,事后却让他收益颇丰。

        徐凤年既然完成了一桩心愿,成功说服老夫子前往南诏,这一路就走得不急了。这会儿来到山脚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帜扑灰到不管如何大风吹拂都直直下坠的简陋酒肆,有个身段妖娆的少妇站在门口伸懒腰,这一扭动腰肢,成熟妇人独有的风情也就摇荡出来了。

        她瞧见徐凤年这位俊俏书生,两眼放光,马上小跑而来,挽住年轻后生的胳膊就拖拽向酒肆,挤啊挤的,还不忘拿挑了挑悬挂好些斤两媚意的眼角,直勾勾望向徐凤年,见他一脸邪气不侵的浩然正气,娇笑道:“公子别装了,知道你是老到的鸟。”

        徐凤年不再故意绷脸,十足奸夫淫妇一拍即合的登徒子表情,嬉笑道:“大婶好眼力。”

        大婶!

        轮到这位少妇有些绷不住脸色了,娇滴滴说道:“公子真坏,奴家才十八岁呢。”

        徐凤年一脸憨厚实诚地说道:“是你女儿十八岁吧?”

        “小冤家,去死呀。”

        少妇满脸妩媚笑意,说着调笑的情话,袖中伸出匕首,则是直直刺向徐凤年腰间。

        背负书箱略显疲态的徐凤年神情不变,两根手指夹住那把凶狠的匕首,无奈道:“大婶别这样好不好,我就喝酒解渴来了。给银子的,不白喝。”

        风韵不差的妇人还是那副笑脸,眯眼道:“给银子哪里够,连身子带一百几十斤的肉一并给老娘做肉包子,还差不多!”

        她抽了几下匕首,竟是抽不动丝毫,这才眼眸里流露出一些讶异,朝酒肆喊道:“快滚出来,老娘碰上扎手点子了!”

        徐凤年看着哗啦啦冲出来的十几号壮汉,哭笑不得。

        这样精彩的江湖,温华那小子肯定喜欢。

        本该是明前茶雨前茶卖得紧俏的好时分,可留下城这座小茶馆还是生意寡淡,天生不适合做生意的店老板不在乎,新来的脾气古怪的小姑娘不上心,可温华却急啊,天天吃那加煎蛋的葱花面也不是个事,好歹隔三岔五来点荤菜不是?嘴巴都能淡出鸟来了。温华在街上招揽生意,口干舌燥也没把一位客人请进茶馆坐下,瞥了眼挂在门口鸟笼的老鹦鹉还在那里“公公”叫唤个不停,气得他摘下木剑就猛敲鸟笼,可这头扁毛畜生学舌含糊,倒是跟主人黄老头学足了处变不惊的架势,依旧重复骂人,温华缩头缩脑,见黄老头背对自己饮茶,就伸出两根手指去拔毛,正要得逞,被一杆向日葵抽在手背上,温华想躲,可是根本来不及啊,瞪眼望去,这小姑娘生得亭亭玉立,虽说脸色不太好,可吃饭时候瞧着她还是很能涨胃口的,可惜温华自诩浪子回头,自打不知第几十次一见钟情后,总算开窍,打定主意这辈子要给那名女子坚守贞洁了,此时手背被抽,这位曾经是世子殿下难兄难弟的木剑侠士怒道:“贾加嘉家嫁佳颊,再打我,本公子可就真要出手了啊!”

        当初她神情颓败地来到茶馆,天崩地裂都像是可以纹丝不动的黄老头那叫一个心疼,后来介绍她名字的时候也不肯用心,只确定姓贾,后头是谐音,温华也不管什么,跟她天生不对眼,每次喊她都故意喊一大串。上个月出现的一幕吓得他差点尿出来,一个茶客有意刁难,嫌弃她煮茶功夫寒碜,她耐着性子换了两壶茶,大凉天摇扇故作文士风范的商贾仍是挑刺,温华本来是看热闹,乐得这姑娘出丑,然后就看到站在客人身边的少女呵呵一笑,一记手刀就削去,如果不是温华机灵,丢出一只茶碟,挡下手刀,然后拼了命去挡在两人中间,那颗头颅就跟西瓜一般被一刀切掉了。打那以后,温华就提心吊胆,恨不得连她上茅房都盯梢。这些日子以来,温华头回心甘情愿地做牛做马,不敢劳驾这位小姑奶奶接待茶客,宁愿她盘膝坐在窗口长椅上,肩扛一杆不知从哪里拔来的向日葵发呆。

        少女板着脸呵呵一笑。

        温华拿她没辙,讪讪然走进茶馆,一屁股坐在黄老头对面,见小姑娘没跟上来,小声说道:“你孙女?有你这么宠着惯着吗?就说上次,杀人不犯法?”

        两鬓霜白的老头喝了口茶,平静道:“我闺女杀几个人还犯法?哪家的家法?哪国的国法?早个二十年,你小子让那些帝王君主来回答,看谁会点头。”

        温华嘴角抽搐道:“黄老头,你这吹牛不打草稿的,要照你这么说,岂不是跟赵家天子平起平坐了?”

        老人斜瞥了一眼亲手授予剑术的木剑游侠,没有说话。温华被盯得毛骨悚然,道:“好好好,你厉害行了吧,既然你口气这么大,晚上我给你做三大碗葱花面,要不然你肯定饿得睡不着觉。”

        自有一股雅气的老人挥手道:“这就去做一碗。”

        温华怒道:“不去,真当我是喽啰了?”

        然后伸出手,嬉皮笑脸道:“我家小年说过,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只有富贵才能让老子能淫一个,所以,给钱先!”

        老人悬停茶碗,于是温华立即挤出谄媚笑脸,做了个毛巾搭在肩上的动作,跑着离开,不过嘴上念叨着:“看我给不给你加煎蛋,嘿,本公子连葱花都不给你放几粒!”

        老人转头提了提嗓音,带着笑意喊道:“小闺女,来来来,坐近了,陪我喝喝茶。”

        小姑娘坐在隔壁桌上,盘膝坐好,然后一瓣一瓣摘下向日葵。两人还是背对背。

        老头也不在意,一口一口喝着粗茶。温华腿脚利索,加上葱花面也不是多费劲的活计,吃过了那碗葱花果然可怜到屈指可数的马虎面条,茶馆老板黄老头也不和眼前那小子斤斤计较,放下筷子后感慨道:“温小子,武评上那些人物,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高手?”

        聊到这个,温华马上兴致勃勃,大声笑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武帝城的王老神仙了,拓跋菩萨是北蛮子,我才不稀罕,说来说去还数桃花剑神邓太阿顶呱呱,剑道第一人嘛,我当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辈子能跟邓剑神比拼一剑就死而无憾了,其余那些曹官子啊魔头洛阳啊,都不算什么,不是本公子的菜!”

        黄老头嗤笑道:“就你这等见识,还想剑术大成?练剑之人,只学那邓太阿,不知李淳罡,不出百年,剑道就要再无占去武道风采一半的鼎盛光景了。”

        温华愣了一下,“李淳罡?我只知道我们王朝自己有个水分极大的武榜,这老头儿才排在第八,后来北莽出炉的武评更是没影儿了啊,不是被人挤下去的吗?”

        老人端起茶碗作势就要泼温华一脸,这小子赶忙拿袖子护住自认英俊无双的脸庞,老人却是停下手,喝了一口茶,慢悠悠说道:“这五百年江湖,李淳罡是唯一一个剑道造诣直追仙人吕洞玄的巨材,足足五百年啊,可不是一百年。这个李淳罡,当时评定春秋十三甲,其中李淳罡的剑甲魁首,是最没有疑义的。”

        温华哦了一声,虚心请教道:“黄老头,别说悬乎的,说些实在的,否则我也听不明白。”

        老头笑道:“你可知道李淳罡曾在广陵江畔一剑斩甲几许?”

        温华想了想,试探性问道:“八百?”

        见黄老头笑而不语,温华一咬牙,学这老家伙狮子大开口:“一千六!”

        老人冷笑道:“再加一千。”

        温华一拍大腿,吼道:“他娘的真是生猛!以后老子不崇拜那位传言去挑衅拓跋菩萨的邓太阿,改换成李淳罡了!”

        老人叹息道:“不出意外,已经死了。”

        温华愕然。

        黄老头双指旋转白瓷茶碗,望着微微漾起的茶水涟漪,轻声道:“人力终归有极致,一剑破甲两千六,也受了无法挽回的重创,这等让人神往的壮举,比起两百年前吴家九剑破万骑,犹有过之。可惜我没能亲眼瞧见,都是你小子害的。不过李淳罡虽然受了重伤,按理说再活个三四年并不难,只不过以李淳罡的性子,如何受得了慢慢老去,老到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来?当初他既然肯为了酆都绿袍儿跌入指玄境,再返剑仙以后,也是不愿飞升或者转世的,死了便是死了,才符合李淳罡此生一往无前的剑意。这才有最近的万里借剑邓太阿,助一臂之力。赠剑在其次,一剑开天,西去万里,赠送剑道感悟才是关键,终于帮邓太阿这名剑道后辈战平了拓跋菩萨。”

        老头似乎都忘记了喝茶,唏嘘道:“青衣飘飘,仗剑江湖,让整个江湖仰视。一生临了,最后一剑,仍是成就了一位新剑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这等手笔了。死得其所啊,只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无憾。”

        老头自嘲笑了笑,指着茶水,“人走茶凉,没过多久,江湖就只会看到邓太阿如何风光一时无两,忘记李淳罡曾经给予剑道无与伦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来,天下可以没有王仙芝这样的老匹夫,唯独不能没有李淳罡这样的真正风流子。

        “靖安王赵衡死了,这个一辈子都比娘们儿还不如的赵家男人,总算做了件爷们儿该做的事情。

        “李义山劳心劳力,总算病死了。天下谋士无数,被我考评上上,不过九人,毒士李义山位列探花。他一死,也就只剩下四人了,其余几位年轻后生,能否顶补上去,现在还不好说。

        “见着了西楚散而不倒的气运柱子再度接天,钦天监那个经常对弈被我骗的老家伙估计气死了,不知这个老学究那部历书编撰完成了没有,若是没编完,让李当心那个王八蛋抢先,儒家就岌岌可危喽。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也没几年好活了。

        “剩余四名离阳王朝顶尖谋士中,在京城以外给燕剌王当大帮闲的纳兰右慈,撑死了还有四年好活。其余两位在京城当缩头乌龟的,病虎杨太岁自废大半武功,不用多说。剩下那个,最不出名,却是最风生水起,未来三十年庙堂走势,大半都掌控在他手中。当年那桩白衣案,他可是主谋啊。徐骁身边十二死士,有一半都死在刺杀此人途中,其中一个,还是这人的宠爱侍妾,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好笑不好笑?

        “都死了,都要死了。数来数去,一人少一人。江湖也好,江山也罢,到底还是年轻人的,我喜欢这样的天下,不至于死气沉沉。离阳王朝有张巨鹿、顾剑棠,北莽有才到中年的拓跋菩萨,有更年轻的董卓之流,以后还会有不断的新人,雨后春笋般冒尖上位,这才有趣啊。

        “不过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好像还不死心,要帮着北莽女帝下一盘很大的棋局,我有些拭目以待。”

        温华听得晕乎乎,讶异问道:“黄老头,你魔怔了,胡言乱语什么呢?”

        老人端起茶碗,一口饮尽,“你不用理会这张棋盘,安心练剑就是,你这辈子也就只能练剑了。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事情,莽夫有莽夫的活计,商贾有商贾的买卖,大家都在规矩里做人做事,就是天下太平。”

        温华拍了拍腰间木剑,冷哼道:“你等着!”

        老人讥讽道:“可别让我等个几十年,等不起。”

        温华一拍桌子,“才吃过我的葱花面,就过河拆桥了?!”

        老人正要说话,就见脑袋被一样东西拍了拍,转头一看,是自家闺女拿向日葵敲他,他何等谋略心机,顿时了然,哈哈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放心,我不想死就可以不死,怎么也要活到亲眼看你出嫁那一天的。”

        然后老人就被一根向日葵给拍飞。

        倍感解气的温华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比女侠还女侠!敢打黄老头,除了李淳罡和邓太阿,我就佩服你了!”

        温华突发奇想,冷不丁自说自话起来:“你这样有个性的姑娘,我琢磨着徐凤年那色胚肯定会钟意,以后岂不是成了我弟媳妇?那我得喊黄老头啥?”

        然后他也被打飞出去。

        黄老头坐在地上,自己问自己:“李义山既然临死之前就划下道来,要不我还是去襄樊再看一看?”

        听到头顶冷哼一声。

        老头儿叹息道:“女大不中留啊。算了,北凉自己院子里就够乱的了,那小子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我何苦做这个恶人。还是跟那个不愿天下太平的太平令较劲,比较实在。你想黑白买太安吗?那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站起身,拍了拍尘土,黄老头笑道:“闺女,你等着,我给你做葱花面去。”

        无缘无故被抽了一杆子的温华忙不迭嚷道:“给我也来一碗!”

        黄老头根本就没搭理他,这让温华当下又忧郁了,又怀念小年了。

        被十几位凶神恶煞的绿林好汉包围,徐凤年松开手指,让身段婀娜可惜生了一副歹毒心肠的妇人抽走匕首。她也识趣,不再粘靠着这名深藏不露的俊俏书生,退了几步,不服老地学那二八少女一脸天真烂漫,笑问道:“公子,怕不怕?”

        徐凤年苦涩笑道:“你说我能不怕吗?”

        她捧着心口娇笑道:“怕了就好,老娘见你有些本领,就给你两条路,一条是殊死搏斗,单挑我们一群,死了后剁肉做包子,一条是投了我们寨子做兄弟,一起吃酒喝肉。”

        一名身材瘦如竹竿偏偏袒露旺盛胸毛的汉子小声嘀咕道:“青竹娘,不应该是那吃肉喝酒吗?”

        被揭短的妇人柳眉倒竖,扭腰行走如一条竹叶青,一脚狠狠踩在这汉子的脚背上,“老娘让你吃肉,让你喝酒!没老娘做这黑店买卖,你脱了裤子割下裤裆里那玩意儿自己煮了吃去!”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做兄弟做兄弟。”

        少妇眼中闪过一抹鄙夷,那只瘦猴儿吐了口浓痰,骂道:“就这德性,咱们寨子收下也是浪费口粮。”

        马蹄响起,蹄声渐近,尘烟四起,妇人皱了皱眉头,抬起手臂,用衣袖遮住半张脸,眯眼望去。十几个汉子面有喜色,徐凤年也转身看去。彪悍六骑疾驰而至,当头一骑仪表天然磊落,提了一根缠金丝裹银线的铁棒,搁在二流名门正派,这人放在掌门位置上一点都不含糊。身侧两骑一人黑罴体格,提了一对板斧,一字赤黄眉,头发蓬乱,天生面容狰狞。另外一骑是道士装束,穿一领麻布宽衫大袍,绘有阴阳鱼图案,腰系一条茶褐色镶玉腰带,脚踩一双丝鞋净袜,面白须长。剩余三骑都是各持兵器的精壮汉子,除去舞棒的领袖和中年道人,其余四人都血迹斑斑,尤其是那个赤黄眉粗人,就跟血缸里浸泡过似的。

        六骑一齐下马,为首英武男子黯然道:“没能救下宋兄弟,是对不住各位。”

        瘦猴儿哇一声就哭出声,跌坐在地上,哀号不止。得有三个瘦猴儿体重的黑罴汉子把两柄板斧丢在一起,闷闷道:“直娘贼,老子从法场东边杀穿到西边,照排砍去,杀得老子手都软了。”

        道人望向徐凤年这个不速之客,然后斜瞥了眼妇人,后者没好气地解释道:“新撞到网里的鱼虾,还没来得及下锅。”

        她看着这名时运不济的俊俏后生,媚笑道:“小子有些手段,赶巧几位大哥到了,正好擒拿下送灶房去,回头做几大屉肉包子送山上去犒劳各位。”

        仪表出彩的首领皱了皱眉头,说道:“青竹娘,怎的又做这种买卖了。”

        她理直气壮地道:“不重操旧业做这个,就揭不开锅了,一文钱饿死英雄汉,你们要如何侠义心肠,老娘不管,总不能亏待了自己!”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温雅笑道:“就当这个月伙食钱了。”

        他转头朝徐凤年抱拳笑道:“惊扰了公子,在下六嶷山韩芳,若是信得过,一起喝碗劣酒,就当韩某人替兄弟给公子压惊。”

        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汉子粗嗓子说道:“韩大哥,跟这小白脸废话什么,喝酒是给他天大面子,敢不喝,让我方大义一板斧削去他脑袋当尿壶!”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喝。”

        那落草为寇的儒雅汉子轻喝道:“不许无礼!”

        他率先在酒肆外头的酒桌坐下,将那条能值不少银子的祖传铁棒放在一旁,对徐凤年伸了伸手。徐凤年也不客气,摘下书箱,跟这个自称六嶷山韩芳的绿林英雄面对面坐下,碰碗以后,一饮而尽。这番直爽举动,赢来不少旁观汉子的好感,背了一柄松纹古剑的道人轻轻坐下。韩芳介绍道:“这位是张秀诚,出身士族,举凡群经诸子天文地理无所不精,写得一手好字,本是橘子州一名刺史的心腹幕僚,为佞人陷害,才成了道士,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大大咧咧坐下的赤黄眉汉子恨恨道:“韩大哥你还是那三代将门之后哩,蓟州当年若不是有你们韩家做那定海神针,早就给北蛮子拿刀捅成筛子了,若不是离阳王朝那姓赵的昏君不识好歹,你如今也该有个正四品封疆大吏当当了。”

        韩芳眼中出现一抹阴霾,随即很好地隐藏了情绪,自嘲笑道:“叫公子笑话了。不提这些,喝酒喝酒。”

        绰号青竹娘的丰韵女子又拎了一坛酒砸在桌上,“下了蒙汗药啊,回头都是老娘砧板上的鱼肉。”

        韩芳赶忙笑道:“还有这位,韩某不得不多提一句,刘青竹,叫唤一声青竹娘即可,刀子嘴豆腐心。”

        徐凤年不识趣道:“才见识过青竹娘的匕首。豆腐嘴刀子心还差不多。”

        韩芳愣了一下,有些尴尬。

        妇人嫣然一笑,身子往徐凤年这边靠了靠,“这位小秀才,老娘越来越中意你了。”

        啪一声。

        没些弹性是断然没有这等清脆响声的。妇人瞪大眼睛,望向这名本以为没几斤根骨的俊逸书生,自己这是被当众揩油了?常年打老雁,结果被雏雁啄了一回?

        徐凤年缩回手,笑眯眯道:“青竹娘,你要真愿意,咱们就洞房花烛去。”

        女子捧腹大笑,拿手指抹去眼角泪水,媚眼一抛,扭腰进了屋子。

        中年道人古剑出鞘,一剑抹去,在徐凤年后方脖颈停下,然后迅速回撤归鞘,一切不过眨眼间。

        没资格坐下饮酒的旁观汉子们瞅见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喘。

        好像始终蒙在鼓里的徐凤年看向韩芳问道:“青竹娘这是磨刀去了?”

        韩芳哈哈笑道:“公子好性情,韩某先和兄弟们去山上寨子,要是不嫌弃,公子可以一同前往,若是想再喝酒,事后让青竹娘带路便是。”

        徐凤年笑道:“再喝几碗。韩当家先行一步。”

        起身相互抱拳,韩芳领着小二十号人马上山去。徐凤年独自坐在桌前,喝了口酒。

        青竹娘站在附近,冷淡道:“都不是好人。”

        徐凤年疑惑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青竹娘坐下,倒了一碗淡而无味的劣酒,“那韩芳本是六嶷山好几个寨子坐头一把交椅的,谁都瞧不起,结果被那些寨子合起手来对付,如今混得惨了,连姓宋的拜把子兄弟去城里逛窑子,都给泄露了消息,给一大票官兵堵住,五花大绑去了法场,韩芳带了人去救,才六号人,可不就是救不了人,只能杀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那提双斧的,别看他长得跟头牛似的,你听他说话,文绉绉的,就知道不是好鸟,一肚子坏水,以往寨子里兴旺,人多势众,去了小城里喝花酒,这些年也不知被他喝高了耍酒疯,排头砍杀了几十上百条的性命,被他糟蹋的黄花闺女何曾少了去?那姓张的道人,歪点子多,是寨子里的军师,剑术自然称得上高明,说是年轻时候师从一位道德宗的大真人,学了一身呼风唤雨的仙术,好像是叫五雷天罡正法还是啥的,不过老娘我也没瞧见他腾云驾雾了,但是亲眼见过他一次倾力杀人,出剑时候恍惚有雷声。其余几位,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寨子里树了一根杏黄大旗,说要替天行道,可寨子里的规矩是谁上山,就要在山下杀了人当作投名状,这算什么替天行道?”

        徐凤年笑道:“那你?”

        女子神色平静,“老娘跟他们一路货色,能是好人?也就是没本事杀你,否则你这会儿哪能在这里舒舒服服喝酒。对了,你姓啥名啥?”

        徐凤年答复道:“徐朗,负笈游学来到六嶷山,可不知道这儿这般比兵荒马乱还乌烟瘴气,早知道就绕道了。”

        她笑道:“是该绕道。这座山啊,就是贼窝,不过呢,不妨跟你透个底,韩芳这些匪窝寨子再狠,比起那个橘子州数一数二的魔教宗派,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嬉闹了。人家就算只放个屁,这些寨子几百条所谓的江湖好汉就都得熏死。好在这些魔头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跟韩芳这些小喽啰计较而已。”

        徐凤年纳闷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托着腮帮,无形中将胸脯搁在桌面上,呈现出两团晃眼的丰硕,媚眼笑道:“你这才入江湖的雏儿,酒里没有蒙汗药,就不许老娘在碗底抹上一些吗?”

        徐凤年瞪眼道:“你!”

        她笑道:“敢吃老娘的豆腐,你有几条命?等会儿把你脱光了丢到砧板上,先剁下你的那条小蚯蚓,做下酒菜。你说滋味该是如何?”

        徐凤年摇摇坠坠,她越发开心了。

        结果摇了半天,她也没瞧见这俊逸书生倒下。

        直到察觉到眼前年轻公子哥一双勾人丹凤眸子眯起,她才咬着嘴唇愤恨道:“逗我好玩吗?”

        徐凤年坐直以后,哈哈笑道:“好玩。”

        结果,女子扑哧一声,笑道:“傻乎乎的俊哥儿,老娘其实没在你碗底抹药,谁玩谁呢?”

        徐凤年愕然。

        她柔声道:“你走吧,别意气用事,上山去了那座寨子,就算掉进了大火坑,就算你运气好,有过硬身手傍身,被你爬出来,怎么也得掉一层皮。”

        徐凤年柔声道:“谢过你了,知道方才你扮恶人,是想帮我脱身,被捅上一刀换活命,不过就是丢了一身家当,怎么看都是赚的。”

        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徐凤年低头喝了口酒。

        两两无言。

        她突然说道:“以往我不是这般菩萨心肠的,只不过你长得跟我男人有几分相像而已。”

        徐凤年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由此可知你男人是何等的风流倜傥。”

        女子娇笑着泼了一碗酒过来。

        徐凤年轻轻伸出手,揽雀式,无比玄妙地将酒水凝成一块,然后重新放回她眼前碗中。

        谁说覆水难收?

        玩了一手揽雀收覆水的徐凤年笑道:“杂耍而已。”

        刘青竹用一根青葱手指碰了碰瓷碗,再揉了揉柳叶眉,惊讶道:“只是杂耍?”

        徐凤年没有回答,问道:“你怎么入了寨子?”

        她没敢去喝那碗酒,想了想,笑道:“牢骚太盛肝肠断,不说了。”

        徐凤年很不识趣地刨根问底:“你男人?”

        她白了一眼,“真想听?”

        徐凤年摇头道:“算了。”

        女人心思难测,徐凤年不想听,她反而竹筒倒豆子一股脑抖搂出来,不过语气淡漠:“死了,百无一用是书生,家破人亡的时候,被寨子里一个汉子嫌他碍眼,拿一根铁矛搅烂了肚子。然后我被韩芳许配给了一位坐第三把交椅的,还没洞房花烛,那位英雄就管不住裤裆里的玩意儿,急匆匆想要野外苟合,我衣裙都褪在小腿肚上了,光屁股等了半天,才知道给魔教里头一位大人物路过给撞上,把这位夫君给拍烂了头颅。魔头见我还有几分姿色,就大发慈悲收了我做禁脔,跟他去了那座巍峨宗门,大概算是通房丫鬟,跟一些狐媚子服侍了他半年,玩腻了,就给打发回来。方大义这些浑人也就只有贼心,没那贼胆了,想要跟那位大魔头做连襟,也得有命不是?要不然你以为我这个俏寡妇能活到今天?就算能活下来,估摸着大白天也没力气站直。伺候男人,尤其是这些满身蛮力的糙人,可是体力活。现在想来,当初在皇宫一般的地方,也算见识了一场人间仙境的大世面,没白遭罪。你瞧瞧,被你勾起了话头,老娘真是肝肠断了。换碗酒喝,这一碗透着邪乎劲儿,怕着了你的道,真被你给洞房了,到时候老娘倒是不吃亏,你这初生牛犊给那魔头又是一巴掌拍烂头颅,白花花一摊,跟豆汁似的,终归是瘆人的画面。”

        徐凤年把酒碗推过去,平静问道:“什么门派,这么有来头?”

        她略带讥讽道:“徐公子,你连沈门草庐都没听过?这就敢往六嶷山这边游学?”

        徐凤年笑道:“沈门草庐?听着很像偏向儒教的名门正派啊。”

        青竹娘喝了口酒,见四下无人,这才说道:“韩芳绰号‘锦毛麒麟将’,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像麒麟了?真当他是北莽国师?张秀诚人称‘雷部真君’,也没见他招过雷。这次在法场上被砍脑袋的宋馗,还叫‘扛鼎天王’呢,不一样是自封的,就他那风吹就摇的小身板,能不能扛起老娘这九十来斤都两说,也就只会用些下三滥的淬毒暗器。所以啊,沈门草庐,说是草庐,其实跟皇帝住得差不多,遍地都是金玉,也不知道怎么挣来的钱,茅房都比山上那些寨子大当家的居所来得气派,老娘是没真正去过皇城宫殿,不过琢磨着差不离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青竹娘,你可不止九十来斤吧,该有一百斤上下重。”

        女子恼羞嗔怒道:“今日老娘吃撑了七八斤牛肉不行啊?”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女子看了眼天色,说道:“你啊,别把六嶷山当儿戏,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都是人精儿,没几把刷子就没本事站稳脚跟。走吧,身上随便留下点东西给老娘,好跟韩芳他们有个交代。老娘不是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也不是那情窦初开岁数的女子了,不能因为你有副好皮囊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你要不舍得背着的剑,拿出些银子就当破财消灾。韩芳给了我一锭黄金,给他那些上顿不接下顿的苦命兄弟吃定心丸呢,就是在你面前打肿脸充财主,这个寨子早就成破落户啦。”

        徐凤年还真从书箱拿出一摞银票,放在桌上,微笑道:“一百多两,够了没?”

        她挑了下眉头,手指敲打着银票,笑道:“还真是个阔气主儿,就凭你这等身家,只要家底不薄,在寨子里还真会被当冤大头财神爷供奉着,只要一天不吸干你的血,保管性命无忧。方才辛苦演戏,敢情是老娘自作多情。徐朗,你家哪里的,真是游学的士子?”

        徐凤年调笑道:“姑塞州的小家族,那边高门世族扎堆,多如牛毛,没个丁字大姓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根本抬不起头,没想到在这儿怀揣了一两百两银子,还成有钱人了,早知道就早些时候来这里摆阔,说不定就跟你明媒正娶行鱼水之欢了。”

        她瞥了眼这名嘴上滑溜的书生,讥讽道:“偷瞧了半天,就不敢摸一摸?”

        被抓个现形的徐凤年摇头道:“哪里是这种人。”

        她起身后有意无意拍了拍胸脯,这等颤颤巍巍的旖旎景象,让汉子恨不得赶紧跑去捧着兜着,生怕因为过于沉重咕噜一下就掉地上了。徐凤年还是眼观鼻鼻观心,让青竹娘不知是白眼还是媚眼,临了笑着离开,酒肆没伙计帮衬,都得她一人忙碌,总有忙不完的鸡毛蒜皮。接下来那名背剑负笈的书生没打算上山,给了一百多两银钱后就在山脚岔口坐下了,自己动手把桌子挪移在屋檐阴凉处,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地理志,跟青竹娘要了一碟盐水花生,一碗熟牛肉,一坛酒,从正午坐到了黄昏。青竹娘也没把他当座上宾看待,做了顿马虎饭食,对付着吃了,接着询问他是怎么个算计。徐朗说要在这儿住几天,琢磨琢磨一个山寨是如何维持的,还跟她讨教了许多琐碎事情,诸如进账出账、招徕人马、收买人心,就连平时没有杀人劫舍人命买卖时在山上是否要开垦菜圃都问过了,事无巨细,都打在算盘上。青竹娘也知无不言言不无尽,反正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若说这名年轻书生是官府的密探,打探风声来了,给甲兵入山剿匪铺路子,她也不怕,寨子被铲平,她大不了再去沈门草庐做牛做马。对她而言,谁死不是死?世间也没她愿意收尸的人物了。晚上他也好打发,就拎了两条长椅,对付着睡了一夜。

        屋内青竹娘辗转反侧了半宿才昏昏睡去,清晨起床,对着铜镜,劣质脂粉如何都扑不去一双黑眼圈儿,当她看到精神焕发坐那儿捧书的家伙,眼神幽怨得不行,也不知是气恼这后生死皮赖脸,还是气他昨晚连畜生都不如,连寡妇门都不敲一下,她虽不会开门,可好歹证明了她还是尚有几分姿容的。

        她冷哼一声,拿着他孝敬给寨子的银票走去山寨,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私吞个一两张银票,不过那一锭黄金到了嘴里就不吐出来了,这帮大老爷们儿蹭吃蹭喝的,这份钱本就该是她的。韩芳所在的寨子进山不远,十几里路外,不过山路不比官道平地,好在她走惯了,也不觉得如何吃力,到底不是当年那个养尊处优不碰柴米油盐的秀气女子了。

        韩芳客客气气地收下了银票,礼数周到,还亲自奉茶一壶。在泥地校武场练把式的方大义盯着这名年轻寡妇的屁股瓣儿瞧了又瞧,再看她的疲态神情,看似粗鄙不堪实则心思如发的汉子眼神古怪,打翻了醋坛子,心中冷笑,不知死活的后生,这个带刺的娘们儿也敢吃下嘴,岂是你能吃干抹净走人的?昨日上山时,张军师说这小子武艺可能有些,不过也就三脚猫的稀拉功夫,经得起草庐那位大魔头一根手指压下?这尊菩萨,单枪匹马就可以连踏好几座寨子都不带歇气的。到时候有你小子喝几壶的。

        青竹娘出了寨子回到酒肆,见到徐公子还在那里看书,到今天为止她还不知道姓名的瘦猴儿蹲在一边发呆。这无赖好吃懒做,欺软怕硬,该有的毛病一个不落,不过比起山上草寇动辄对着人砍瓜切菜一通乱杀,委实是本事小胆子更小,也就显得没那般可恶,这些年常来这里帮些可有可无的小事,管不住眼睛是肯定的,不过竟然从未做过蘸口水刺破窗纸偷窥她洗澡出浴的腌臜事情,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在这座山里谁不信奉那富贵险中求的道理,瘦猴儿成了鲜明的异类,也是没出息的例子。听说第一次纳投名状杀人,一刀下去没把一名樵夫彻底砍死,眼泪鼻涕流得厉害,还要背着那樵夫去看大夫,不过好在有兄弟在一边盯着,帮着捅了一刀了结掉,才算让他进了山寨。只不过若说如此一来,她就乐意跟这瘦猴儿温存几晚,那也太荒唐了,她还是喜欢书卷气多一些的男子。

        见着了泼辣的青竹娘,也就只能靠那一大丛胸毛装爷们儿的瘦猴儿挤出笑脸,也不敢和她说话,只是假装跟那个后生套近乎,问道:“喂,姓徐的,你知不知道当下江湖出了一件大事?”

        徐凤年放下那本从老夫子那边顺手牵羊来的橘子州地理志,笑问道:“啥事?给说道说道。”

        瘦猴儿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坐在他对面,见他主动推过一碟花生,原先有些忐忑的心情顿时安定许多,悄悄畅快了几分。他往嘴里丢入一颗花生,一只脚踩在长椅上,啧啧道:“前几日我去了趟城里,跟一位当差的兄弟去酒楼撮饭,知道啥酒楼不?逢仙楼,一顿饭可要好几两银子才拿得下来……”

        受不住这瘦猴儿瞎吹嘘的妇人一扫帚拍在他后背上,笑道:“有屁快放!就你这穷酸命,能认识什么当差的兄弟。还去逢仙楼喝酒,你怎么不干脆说去近江阁嫖花魁?不是更威风?”

        满脸涨红的瘦猴儿一口气憋回肚子,弱了七八分气势,讪讪道:“你这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忒瞧不起我了……”

        见青竹娘抬起扫帚就要劈头盖脸砸下,瘦猴儿赶忙说道:“你们知道离阳那边来了个桃花剑神邓太阿吧?”

        徐凤年点了点头。

        “等会儿说。”青竹娘去屋里拎了酒肉出来,这才坐下。

        瘦猴儿闻着她身上的香味,咽了咽口水,神采飞扬说道:“这位天底下第三厉害的剑神,不是去找咱们军神比试高低去了嘛,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青竹娘没那心情猜谜,倒是徐凤年笑道:“应该是输了。”

        瘦猴儿一拍大腿,“错啦!”

        “鬼叫什么!”被吓了一跳的青竹娘抄起脚下的扫帚就杀过去。

        被拍翻在地的瘦猴儿也不敢与她恼怒,坐直了以后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本来是要输了,那位剑神连桃花枝都折断了,跟拓跋军神打得天昏地暗,从早上打到晚上,再从晚上打到早上,不知道打了几天几夜。哎呦,青竹娘别打别打,我这就说正题儿。在分出胜负的紧要关头,哦不对,是邓太阿就要落败的时候,所有旁观的数百近千高手们都听到一句话,在万里之遥,从天上传下来!”

        青竹娘一脸讥讽,嗤笑道:“又胡扯了不是?你当自己是说书先生说神仙志怪呢?”

        瘦猴儿粗脖子说道:“千真万确!”

        徐凤年伸手倒了一碗酒,没忘记给青竹娘和瘦猴儿也倒上一碗,轻声笑道:“继续说。”

        瘦猴儿剜了一眼青竹娘,至于趁机剜在她脸上还是胸脯上就不得而知,这才啧啧说道:“就听到一句‘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徐凤年才抬起手腕端酒,闻言停在那里,没有喝酒。

        瘦猴儿正想要拍大腿,想到刚才的遭遇,硬生生缩回,一脸神往地说道:“然后邓剑神就回了一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为吾辈剑道开山!’接下来就更吓人了,有一把剑开天而降,到了桃花剑神手里,然后就跟拓跋军神打了个平手。”

        再荡气回肠的一战,落在瘦猴儿这等人物的嘴里,总缺了十之八九的嚼头。青竹娘将信将疑,疑多过信,听过也就算了,斜眼看去,瞅见年轻书生低头喝酒,沉默不语。

        瘦猴儿叹息一声,闷闷说道:“都是飞来飞去的神仙哪,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远远瞧上一眼。”

        青竹娘也没有深思,随口问道:“这李淳罡是何方神圣?能借剑给那啥天下第三高强的桃花剑神?”

        肚里货已经掏空的瘦猴儿嚅嚅嗫嗫道:“大概是离阳那边的大剑客吧。”

        青竹娘瞧见年轻书生抬起头,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生硬脸庞。

        放下酒碗,徐凤年说道:“是个独臂的羊皮裘老头儿。”

        瘦猴儿撇嘴道:“你糊弄谁呢,独臂老头儿能御剑千万里?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年轻书生凄然笑了笑,“再也见不到了。”

        瘦猴儿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暖场的言语,见到青竹娘进屋子干活去,便失去了奉陪的兴趣,兜头吃去大半酒肉花生,还是觉着乏味,就拍拍屁股回山上去了。

        青竹娘时不时站到门口,看那徐朗几眼,此时见桌上多了那柄青绿剑鞘的长剑,俊俏书生眯起那双连她都要嫉妒的丹凤眸子,只是抿着嘴唇发呆。

        除了两餐,他就一直坐着。天色昏暗后,青竹娘晚上依旧睡不着,隔着窗户见着外头油灯昏黄摇晃,就披上衣裳走出去,轻声问道:“要酒喝?”

        他转过头,笑了笑,柔声道:“不用了。”

        她还是去拿了一坛酒,却是所剩不多的一坛好酒,启封以后香气弥漫,她说道:“我自己喝。”

        喝过了几碗,她问道:“真不喝?”

        他摇头道:“你喝就是了,我等着你酒后乱性。”

        被逗笑的妇人果真独自喝起酒来,豪饮,不输给那些自诩杀头不过头点地的汉子。喝着喝着,她就细细碎碎说起来:“应了我家乡那句土话,没毛儿的鸟,有老天爷照应。我啊,反正就这么莫名其妙活下来了。怕死,觉得上吊死了,太难看。拿菜刀抹脖子捅肚子,该有多痛啊?贞洁烈妇,实在是做不来啊。”这名也曾素手研墨红袖添香的女子,也曾做过人肉包子的青竹娘,醉眼惺忪,泪眼蒙眬,“我那夫君,没做过什么坏事,好事倒是做了太多,府上丫鬟都是苦命孩子,犯了纰漏,他都不舍得说重了,都由我来白脸红脸一并唱了。家里租赁出去的庄稼地,年份不好,说是收了欠条,可堆了一年又一年,哪有去讨要过?怎么就死了?你们既然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汉,劫富济贫就是,为何连人都杀光了才肯罢休?你们杀的,都是不比你们坏的好人啊!”

        徐凤年平静道:“我上次见到远嫁的大姐,劝她回家,她不肯,说初嫁从亲再嫁由身。我知道她在等人。”

        妇人哭笑了一声,“等到没有?”

        徐凤年点头道:“等到了,可我宁愿她没有等到。”

        她撇过头,胡乱擦了擦眼泪,不再喝酒,也不再抽泣。两人沉默以对。

        砰一声,喝醉了的她脑袋侧着敲在桌面上,嘴唇颤抖平伸出一只手,柔声道:“我女儿,若是活着,该有这么高了吧?”她伸出去的手掌略微抬高了一些,那只按在桌面上的手,五指僵硬,“要更高一些。”

        徐凤年说道:“我啊,重新捡起刀习武以后,好像就没做过半次跟行侠仗义搭边的好事,今天不讲理一次,你说想杀谁,我就杀谁。”

        她只是痴痴扭头,望着这个越发陌生的陌生人,问道:“你杀了人,我女儿就能活着,被我看着一点一点长高吗?”

        徐凤年背好那柄春秋剑,往山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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