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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尼尔,一个女人为了别人把自己出卖过一次,不会出卖第二次。

        一分钟都不行。好娜拉,你知道这是咱们事先说好的。快进来,在这儿你要着凉了。(娜拉尽管挣扎,还是被他轻轻一把拉进来)

        还没来,时候快过去了。只怕是他没有——喔,他来了。(走进门厅,轻轻开大门。门外楼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低声地)进来,这儿没别人。

        我回家时候看见你留下的字条。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定得跟你谈一谈。

        当真?一定得在这儿谈?

        我不能让你到我公寓去。公寓只有一个门,出入不方便。你进来,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女用人已经睡觉了,海尔茂夫妻在楼上开跳舞会。

        连戒指都要还?

        为什么不可以?

        谢谢你,克里斯蒂纳。现在我知道怎么办了。嘘!

        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

        我可没想到。

        要谈的话多得很。

        他——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我。

        有什么可以了解的?这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个没良心的女人有了更好的机会,就把原来的情人扔掉了。

        你仔细鉴赏吧!她实在值得看。林丹太太,你说她漂亮不漂亮?

        有什么不好受?

        尼尔,你当真这么想?

        要是你心里不好受,你为什么写给我那么一封信?

        什么主意?

        原来是这么回事。总之一句话——一切都是为了钱!

        你别忘了那时我有个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有两个小弟弟。尼尔,看你当时的光景,我们一家子实在没法子等下去。

        也许是吧,可是你也不应该为了别人就把我扔下,不管那人是谁。

        好,你一定得送我回家。

        自从你把我扔下之后,我好像脚底下落了空。你看我现在的光景,好像是个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喔,你做的事都不错。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我完全不知道,尼尔。今天我才知道我到银行里就是顶你的缺。

        阮克大夫。这两张名片在上头,一定是他刚扔进去的。

        不,我把位置让给你对于你一点儿益处都没有。

        喔,益处,益处!不论有益处没益处,我要是你,我一定会把位置让出来。

        我学会了做事要谨慎。这是阅历和艰苦给我的教训。

        阅历教训我不要相信人家的甜言蜜语。

        那么,阅历倒是给了你一个好教训。可是你应该相信事实吧?

        这话怎么讲?

        你说你像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

        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我也是翻了船、死抓住一块破船板的人。没有人需要我纪念,没有人需要我照应。

        那是你自愿。

        那时候我只有一条路。

        我都知道,尼尔。

        我跟他谈过了。

        你说什么?

        两个人坐在筏子上总比各自抱着一块破板子希望大一点。

        是我。我能不能进来坐会儿?

        当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克里斯蒂纳!

        你说的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嘿!好像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极了!哼!哼!(娜拉不做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行——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行,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为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你不用怕柯洛克斯泰。可是你一定得对你丈夫说实话。

        快念!

        我知道。

        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你刚才不是说,当初要是有了我,你不会弄到这步田地吗?

        那是一定的。

        拿去。

        克里斯蒂纳,你明白自己说的什么话吗?我想你明白,从你脸上我可以看得出。这么说,难道你真有胆量——

        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谢谢你,谢谢你,克里斯蒂纳!现在我要努力做好人,让人家看我也像你看我一样。哦,我忘了——

        嘘!这是塔兰特拉土风舞!快走,快走!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脑子从来没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是,是,我就走。可是走也没有用。你当然不知道我对付海尔茂夫妻的手段。

        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尽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知道了你还有胆量——

        我知道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

        你看!我不让你再跳舞不算错吧?

        难道我不该瞧我的好宝贝——我一个人的亲宝贝?

        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那么,那封信会说实话。

        我要把那封信要回来。

        不行,不行。

        我一定得把信要回来。我要在这儿等海尔茂回家,叫他把信还给我,我只说信里说的是辞退我的事,现在我不要他看那封信。

        尼尔,你千万别把信要回来。

        辛苦了一天!这句话我可不配说。

        一起头我很慌张,心里确实有这个打算。可是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在这一天里头,我在这儿看见了许多想不到的事。海尔茂应该知道这件事。这件害人的秘密事应该全部揭出来。他们夫妻应该彻底了解,不许再那么闪闪躲躲,鬼鬼祟祟。

        难道你还想着我?

        他喝得太多了。

        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在这儿。家里的事,用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里斯蒂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过夜。

        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种人。

        她真美极了。谁都这么说。可是这小宝贝脾气真倔强。我不知该把她怎么办。你想,我差不多是硬把她拉回来的。

        (整理屋子,把自己的衣帽归置在一块儿)多大的变化!多大的变化!现在我的工作有了目标,我的生活有了意义!我要为一个家庭谋幸福!万一做不成,决不是我的错。我盼望他们快回来。喔,他们回来了!让我先穿上衣服。

        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亲爱的娜拉,可是——

        今天晚上你别跟我说这些话。

        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托伐!

        克里斯蒂纳!

        什么!林丹太太!这么晚你还上这儿来?

        是,请你别见怪。我一心想看看娜拉怎么打扮。

        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是,我来迟了一步,你们已经上楼了,我不看见你,舍不得回去。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喔,像你这么没经验——

        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对我的看法?

        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块儿,事情都归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叫化子,要一口,吃一口。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什么!就要走?这块编织的活计是你的吗?

        事情怎么样?

        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信你的话吧。可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把位置让给我?

        娜拉,你应该把这件事全部告诉你丈夫。

        我早就知道。

        尼尔,现在咱们谈一谈。

        谢谢你。

        有两张名片,是阮克大夫的。

        你累了吧,托伐?

        怎么样,林丹太太,你把她仔细鉴赏过没有?

        是,只要有新奇打扮,我就喜欢。

        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是,谢谢,我差点儿忘了。

        你也编织东西?

        是。

        你不该编织东西,你应该刺绣。

        是吗!为什么?

        因为刺绣的时候姿态好看得多。我做个样儿给你瞧瞧!左手拿着活计,右手拿着针,胳臂轻轻地伸出去,弯弯地拐回来,姿态多美。你看对不对?

        我这话没说错。

        可是编织东西的姿势没那么好看。你瞧,胳臂贴紧了,针儿一上一下的——有点中国味儿。刚才他们的香槟酒真好喝!林丹太太 明天见,娜拉,别再固执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时常问自己当初到底该不该把你扔下。

        海尔茂先生,明天见。

        明天见,明天见,一路平安。我本来该送你回去,可是好在路很近。再见,再见。(林丹太太走出去,海尔茂关上大门回到屋子里)好了,好容易才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真啰嗦!

        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你上哪儿去?

        难道你真愿意——?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全部历史?

        也不想睡觉?

        一点儿都不想。精神觉得特别好。你呢?你好像又累又想睡。

        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我不信你这一套话。这不过是女人一股自我牺牲的浪漫热情。

        你听!小娜拉也谈起科学研究来了!

        我的小鸟儿这回说话懂道理。你看见没有,今儿晚上阮克真高兴!

        是吗?他居然很高兴?我没跟他说过话。

        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别那么瞧我。

        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的!

        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消遣。

        你血管里还在跳塔兰特拉——所以你今天晚上格外惹人爱。你听,楼上的客要走了。娜拉,再过一会儿整个这所房子里就静悄悄地没有声音了。

        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爱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不,不,不,我不进去!我还要上楼去跳舞。我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是,是,是,我知道你的心都在我身上。

        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的滑溜的肩膀,围着你的娇嫩的脖子,我心里好像觉得你是我的新娘子,咱们刚结婚,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跟你待在一块儿,头一次陪着你这娇滴滴的小宝贝!今天晚上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你一个人。刚才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你那些轻巧活泼的身段,我的心也跳得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么早我就把你拉下楼。

        走开,托伐!撒手,我不爱听这些话。

        什么?你成心逗我吗,娜拉?你不爱听!难道我不是你丈夫?

        你听见没有?

        一定是。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用人不会——?这儿有只撅折的头发夹子。娜拉,这是你常用的。

        难道你的目的就在这上头?你一心想救你的朋友。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么回事?

        讨厌!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等一等!请进,谢谢你从来不肯过门不入。

        我走过这儿好像听见你说话的声音,因此就忍不住想进来坐一坐。啊,这个亲热的老地方!你们俩在这儿真快活,真舒服!

        刚才你在楼上好像也觉得很受用。

        很受用。为什么不受用?一个人活在世界上能享受为什么不享受?能享受多少就算多少,能享受多久就算多久。今晚的酒可真好。

        香槟酒特别好。

        你也觉得好?我喝了那么多,说起来别人也不信。

        托伐喝的香槟酒也不少。

        是吗?

        真的,他喝了酒兴致总是这么好。

        辛苦了一天,晚上喝点儿酒没什么不应该。

        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

        请。

        阮克大夫,我知道你很喜欢化装跳舞会。

        一点儿都不错。

        我想是吧。

        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可以给你道喜?

        可以。

        我呢?

        喔,托伐,今天你不让我在楼上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多待半点钟——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确实无疑?

        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个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玩偶老婆”,正像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玩偶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像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不错,很应该,阮克大夫。

        我也这么说,只要你明天不还账。

        在这世界上没有白拿的东西,什么全都得还账。

        好吧,要是你愿意冒险,你就这么办吧。可是有件事我可以帮忙,我马上就去办。

        太太,您有封信。

        现在呢?

        你问咱们俩打扮什么?我告诉你,你打扮个仙女。

        好,可是仙女该怎么打扮?

        仙女不用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就行。海尔茂 你真会说!你自己打扮什么角色呢?

        喔,我的好朋友,我早打定主意了。

        你真把我当作那么没良心的人?你以为那时我丢下你心里好受吗?

        下次开化装跳舞会的时候,我要扮隐身人。

        这话真逗人。

        我要戴一顶大黑帽子——你们没听说过眼睛瞧不见的帽子吗?帽子一套在头上,人家就看不见你了。

        亲爱的托伐,我求你,咱们再跳一个钟头。

        绝对地确实无疑。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你说难道我还不应该痛快一晚上?

        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铁板冰冷的——

        谢谢。

        我给你点烟。

        谢谢,谢谢!(娜拉拿着火柴,阮克就着火点烟)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真漂亮。

        阮克大夫,祝你安眠。

        什么话?

        你也应该照样祝我。

        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说得好,林丹太太!

        大概是吧。(海尔茂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走进门厅)托伐,你出去干什么?

        我把信箱倒一倒,里头东西都满了,明天早上报纸装不下了。

        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你不是知道我今晚不工作吗?唔,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弄过锁。

        弄过锁?

        什么!你知道这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一定是孩子们——

        你得管教他们别这么胡闹。好!好容易开开了。(把信箱里的信件拿出来,朝着厨房喊道)爱伦,爱伦,把门厅的灯吹灭了。(拿着信件回到屋里,关上门)你瞧,攒了这么一大堆。哦,这是什么?

        那封信!喔,托伐,别看!

        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阮克大夫的?

        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耍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问得对。为什么不可以?

        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从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这话怎么讲?

        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太难。

        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伐,你说对不对?

        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像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危险事情威胁你,好让我拼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喔,我恨不能取消这件事。

        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现在还来得及。你的信还在信箱里。

        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

        哦,我忘了进来干什么了。海尔茂,给我一支雪茄烟——要那种黑的哈瓦那。

        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猛然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

        娜拉!

        啊!

        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别拉着我,托伐。

        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是,是。

        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你这话怎么讲?

        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

        什么!不快活!

        托伐,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眼睛盯着他,态度越来越冷静)嗯,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我想弄个孩子来照顾,恰好你的孩子需要人照顾。你缺少一个我,我也缺少一个你。尼尔,我相信你的良心。有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不错,这么报答你。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

        我明白。

        大概是吧。

        我问你,下次化装跳舞会咱们俩应该打扮什么?海尔茂 不懂事的孩子!已经想到下次跳舞会了!

        给我。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前两天救星到了我跟前,可是偏偏你又出来妨碍我。

        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

        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好极了,对大夫也好,对病人也好,结果是确实无疑的。

        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谁?

        这倒是实话。

        你正像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会。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谢谢你饶恕我。

        别走!你要干什么?

        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变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一向是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子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

        这么晚还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可是,娜拉——

        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像话!

        那是气头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也许是吧。可是你想的和说的也不像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像忽然从梦里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陌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是啊,我的娜拉。咱们出去做客的时候我不大跟你说话,我故意避开你,偶然偷看你一眼,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心里好像觉得咱们偷偷地在恋爱,偷偷地订了婚,谁也不知道咱们的关系。

        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我有什么感想?

        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头谈过一句正经话。

        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过一件事。

        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你们好!

        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林丹太太坐在桌子旁边,用手翻弄一本书。她想看书,可是没心绪。她时时朝着通门厅的门望一眼,仔细听听有没有动静。

        娜拉,这是什么话!

        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像保护一只从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汉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像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由我做主,都由我指点。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干什么?

        我不说实话怎么样?

        我一定得工作,不然活着没意思。现在我回想我一生从来没闲过。工作是我一生唯一最大的快乐。现在我一个人过日子,空空洞洞,孤孤单单,一点儿乐趣都没有。一个人为自己工作没有乐趣。尼尔,给我一个人,给我一件事,让我的工作有个目的。

        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我也只跟他说了一两句。可是我好久没看见他兴致这么好了。(对她看了会儿,把身子凑过去)回到自己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咱们两个人,滋味多么好!喔,迷人的小东西!

        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有那种浪漫思想?

        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你怎么说这句话?

        柯洛克斯泰走大门出去。屋子与门厅之间的门还是开着。

        娜拉!

        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自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你说什么?

        这么说,结果很好?

        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再见,再见!老朋友!

        老实告诉我,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不是就为这件事?

        尼尔,现在咱们两个翻了船的人凑在一块儿,你看怎么样?

        鉴赏过了。现在我要走了。明天见。

        我倒可以说这句话。

        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一点儿都不累。

        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还是那间屋子。桌子摆在当中,四面围着椅子。桌上点着灯。通门厅的门敞着。楼上有跳舞音乐的声音。

        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啊!海尔茂夫妻今天晚上还跳舞?

        快走!快走!舞会散了,咱们再待下去就不行了。

        你知道我进城干什么?

        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地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像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怜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拉!娜拉!

        她拿起帽子和大衣。外面传来海尔茂和娜拉的说话声音。门上锁一转,娜拉几乎硬被海尔茂拉进来。娜拉穿着意大利服装,外面裹着一块黑的大披肩。海尔茂穿着大礼服,外面罩着一件附带假面具的黑舞衣,敞着没扣好。

        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像精神错乱了。

        现在是不是太晚了?

        你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居然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一点不错。

        你没听见楼上的音乐吗?这是末一个节目,这个一完事他们就要下来了。

        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快活!

        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不错,我不爱你了。

        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

        你听她说什么,林丹太太!她跳完了塔兰特拉土风舞,大家热烈鼓掌。难怪大家都鼓掌,她实在跳得好,不过就是表情有点儿过火,严格说起来,超过了艺术标准。不过那是小事情,主要的是,她跳得很成功,大家全都称赞她。难道说,大家鼓完掌我还能让她待下去,减少艺术的效果?那可使不得。所以我就一把挽着我的意大利姑娘——我的任性的意大利姑娘——一阵风似的转了个圈儿,四面道过谢,像小说里描写的,一转眼漂亮的妖精就不见了!林丹太太,下场时候应该讲效果,可惜娜拉不懂这道理。嘿,这屋子真热!(把舞衣脱下来扔在椅子上,打开自己书房的门)什么!里头这么黑?哦,是了。林丹太太,失陪了。

        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是,我很累。我就要去睡觉。

        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娜拉——

        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相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已经准备自杀。 我会努力去吸取。

        他是这意思。

        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像个傻孩子。

        阮克大夫,你是不是刚做完科学研究?

        救星也许快来了。

        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样,我也不让他知道,因为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像我小时候玩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来我到你家来住着——

        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什么都不用寄。

        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像他给自己报死信。

        难道咱们不能像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今晚我不睡觉。

        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祝你?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我就说。祝你安眠。谢谢你给我点烟。

        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那是没办法。既然那时我不能不跟你分手,我觉得应该写信让你死了心。

        真的吗?

        我在街上等你。

        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们?

        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不,千万别写信。

        要还。

        真的。可是——

        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我去脱掉跳舞的服装。

        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见。

        (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屋子空了。她走了。啊!奇迹中的奇迹——

        我马上就走。克里斯蒂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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