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不久,“——东国向朝廷进奉年贡的使者。”
义经率领着五百骑随从,奉兄长之命,出发前往京都。
来到尾张的热田神宫,队伍稍事歇息。
“阁下莫不是源九郎公子?”
突有旅人开口询问。
“呃,阁下是?”
义经走进旅人身旁,赶忙答礼。
虽然对方只带了两三名随从,且身姿看来也有所不同,但此人却正是后白河院的北面——下臈公朝。
“阁下欲往何方?”
“东国。”
“东国?”
“镰仓附近。”
公朝意味深长地一笑。
其后,他便扭头一指神宫的树林——
“公子是否已参拜过?”
“在下参拜已毕,正在此稍事歇息。”
“公子,还请借一步说话。”
公朝撇下一众随从,率先迈步走开。
义经同样也有事相询。
义经低声向忠信、继信兄弟吩咐了两句,之后便立刻向着公朝的背影追去。
十月底的天空,一片晴朗。然而,树荫之下,尚自带着一丝凉意。杉林深处,藤葛缠绕,赤红入眼。
公朝跪坐于神前,礼拜良久。
尽管方才已经参拜过,但立于此地,义经的思绪却再次陷入了多感的追忆中。
当时,义经还只有十六岁——
在此行过加冠之礼后,义经便随同吉次,一道前赴了奥州。
而说到吉次。
义经总感觉,吉次此时似乎就躲藏在周围,随时可能突然现身。
“让阁下久等了。”
公朝掸去膝头的尘土,向着义经走来。眼看四下无人,公朝凑近义经耳畔——
“公子大人,近日之间,阁下也必将背负起重大使命……鄙人既已如此相告,想必公子也已心中有数。”
“……那么,大人此番前赴镰仓……”
“鄙人此行并非为了私事……而是作为院的使者,秘密前往。”
公朝又将嗓音压低了几分:“还望公子切勿对他人说起……鄙人眼下正处在前赴镰仓大人处,转达院宣的途中。义仲的暴行,如今已然到了无法再多耽一日的地步。”
“是吗?”
公朝静静点头——然而,义经心底,却暗自涌起了一股血气。
“公子此番前赴京都,可是为了向朝廷进贡?”
“正是。”
“眼下公子还是稍候些时日为妙。如今京都情势危险——且不久之后,鄙人便将面见镰仓大人。”
……
义经的眼中,流露出几许困惑。
“公子不若便与鄙人一道,返回镰仓吧。如何?”
“此事万万不可。”
“——如若不然,便请公子令海道的源氏速速准备,加入公子随行人群之中,准备直逼京城。”
“不,凡事必须有家兄吩咐,否则在下难以为之……不,在下还是率领进贡马队,前赴京都吧。”
说罢,义经便似乎再不愿提此事一般,引开了话题。
“——话说,在下也有一事相询。”
“公子究竟有何事相询?”
听闻公朝如此反问,义经低头沉吟片刻,略带犹豫地启齿道:“在下之兄圆济,是否安然无事?”
“哦,公子是问八条宫的僧官圆济法师吗?鄙人倒是听闻他依旧安然无事。”
公朝答道。透过义经的双眸,公朝想起了与眼前此人血缘相连的那些人。
如今,于后白河法皇的皇子八条宫手下出任僧官的卿公圆济,正是平治之乱的大雪之日中,与常磐执手而行,徘徊于生死边缘的三名幼子中的一人。
当时五岁的乙若,便是如今侍奉八条的法亲王的僧官圆济。
而兄弟三人中最为年长的今若后来进入醍醐寺,出家后人称禅师全成。但由于全成性情暴躁,众人皆谓此人乃是一名恶禅师。如今,全成也已不在醍醐寺中,彻底变得杳无消息。
“——彼此兄弟之间,不论到了何时,相互之间都会颇为想念的吧。”
公朝心想。之后,他又再次向着义经那畏惧的双眸逼近了一步。
“公子……公子大人口中所询之人虽是圆济大人,但其实,公子心中所牵挂的,恐怕另有其人吧?公子想必也想查知令堂常磐夫人其后的消息吧?”
……
常磐——光是听到此二字,义经的血液、皮肤、头发都立刻因恋母之情而颤抖不止。被公朝一语道破心事,义经立刻化作了再不顾颜面的痴儿。
“……正、正是。正如阁下所言。若是阁下知晓有关家母的消息,还请不吝赐教。先前在下也曾写下书信,向兄长圆济询问过情况——贫僧早已出家,再不过问人间之事。当时兄长便仅只是如此冷淡地回复了在下。”
“圆济法师也并非冷淡无情。毕竟他任职于宫大人身边,也难怪他会如此——而且,至于常磐夫人的情况,毕竟近年中京都大变迭生。或有人说她已虽平家方而去,与公卿众人同在一处;或有人说她已前赴某人的领所,返回乡下去了。总而言之,知晓此事的人,恐怕并不太多。”
“家母如今确实尚在人间吧?”
“鄙人对此也不甚了了。毕竟彼此都是朝不保夕之人。”
“在下不会因此叹息。若是家母已因病或其他缘故而不在人世,也请阁下告知在下。”
“虽然鄙人也能体谅公子恋母之心,但即便并非如此,若是公子依旧以为令堂尚自活于世间,却也是大错特错。”
“……大错特错?”
“牛若公子、乙若公子、今若公子——保全了三位公子大人的性命,经历了身为人母的苦难,完成了身为人母的使命之后——大概就连常磐夫人自己,也已认定她此生已了了吧。”
……
“世人早已明了。众人皆在暗中谈论,称赞令堂乃是前世之夫人——其后,不论她嫁与何人为妻,生下几个孩子,即便有所传闻,众人也只会将此当作他人之事。即便在他人眼中,也是如此认定……公子大人,莫非公子还想再将令堂拖回痛苦的人世之间,让她饱受煎熬与痛苦吗?”
与未曾预料之人途中相遇,义经的心中多了一分未曾料到的想法。
在热田与公朝别过之后,义经继续向着京都进发。
连日多雨,关原附近河川泛滥,旅程安排似乎也稍有拖延。终于,义经一行行至不破关口,抵达了湖畔。忽一日,一骑快马向着义经一行追来。
来人自称是镰仓大人的使者。
“何事?”
义经展信一看,却见信中便只是极为简略地写着——
进京之事暂且后延,先于佐佐木之庄滞留,等候命令。
从时刻算来,想必定是院之密使公朝抵达镰仓之夜的翌晨,赖朝便立刻派出了快马吧。
义经心中暗忖。
“……时辰已到!”
先前,义经一直在翘首企盼着这一刻的到来。
他必须将心中的另一个小小的苦恼——他在公朝面前表露出的那有如乳儿一般,发自心底的哭泣——彻底抛却。
恪守大乘,抛却小乘。
成就大我,舍弃小我。
舍却心恋过往,总盼着能够见母亲一面的痴儿之心。
“究竟是见面更为幸福,还是不见更为幸福——实在太过愚蠢。正如公朝当日所言。”
义经抬头仰望着从湖上划过的朵朵云彩,环视着道旁的冬草——母亲是否依旧在世?义经感觉她或许还活于人世,也或许已经亡故。
“不论母亲是否还在人世,义经生而为人,只要克尽自己所能,或许母亲便会看到。先父义朝也……”
对源氏武者而言,近江路,正是一条遗恨万千、伤心忧愁之路。
此地的草木,此地的水畔——眼前的景色,总会令人回想起平治之乱时,溃败逃亡的义朝与一族之人的身影。
“——然而,此番……”
义经心中热血沸腾。
据说,佐佐木之庄,便坐落于湖畔的安土老苏、金田附近一带。当地乃佐佐木源三秀义的旧领,同时也是定纲、盛纲、高纲等兄弟的故乡。
本乡山上,尚自屹立着先前的御馆。义经与进攻的货队、五百骑人们一同驻于馆中,等待着再度由镰仓而来的急使。
十一月。
无人前来。
时至中旬,依旧没有半点音讯。
即便站在旁人的角度,也能一眼看出义经早已因焦躁之心而变得憔悴。京都已近在咫尺,法住寺殿遭到烧毁。听闻了义仲的诸多恶行与暴行,又有风传自镰仓而来,“奉院宣旨意,镰仓大人也终于决意发兵,而讨伐义仲的大将,似乎便是北条大人。”
又闻,“也或许是千叶介大人等御家人中的老将,也或许是镰仓大人之弟蒲冠者范赖大人。”
消息频频传来。然而,传闻中却从未提到过义经之名。
提到镰仓大人的舍弟,众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蒲大人。世人虽然熟知范赖之名,赖朝还有一个名叫义经的兄弟之事,却尚自鲜有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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