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节牌坊,是给予最规矩最贞烈的节妇的表彰;
烟花勾栏,是集中最淫荡最无情的妓女的青楼。
而这一座贞节牌坊,却立在一座青楼之侧。
而这座青楼,居然就叫做“贞节楼”。
“贞节楼”最早是叫“虚凤阁”,假凤虚凰是也,倒也老实。
虚凤阁的姑娘们的花名儿也都很老实,无思,无情,无真,无念……当红花魁叫无心,姓云,云无心。
云无心是个清倌人,摆明旗鼓卖艺不卖身的,弹得一手好古筝。待客时,面前总放一大盆盛开的菊花,是为雷池,凡人不许逾越。香闺里两道诗联十分醒目:“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颜筋柳骨,出自名家笔墨。扬州城里风流子弟莫不以一睹无心芳姿为荣。
这年秋天,番兵进犯,朝廷大军一队队开过去,扬州驻军也整装待发。偏有一小校,寻思着古来沙场几人回,便想放肆一回,竟闯入虚凤阁要与无心强做鸳鸯。不料无心原也知一点防身功夫的,反施计将小校捆绑了要亲自押到将军府理论。
老鸨吓得发抖,满面惊疑地叫:“女儿,你这可不连累了一家大小?”
无心从容一笑:“妈妈放心,女儿自有道理。人们都说宋将军治军严谨,赏罚分明,必不致与我弱女子为难。”
到了将军府,无心慷慨陈辞:“大敌当前,将士正该奋勇杀敌,焉能自乱阵脚,自失民心?将军此去,胜了,自有无数好女儿任由挑选;败了,也不必拿我们命薄运蹇的烟花女子出气。”
将军眯了眼细看无心,半晌,忽道:“我叫宋报国,你呢?”
“无心,姓云,‘云无心而出岫’。”
“好个‘云无心而出岫’!”宋报国将军哈哈大笑,虎目凝注,不怒而威,“无心,可会有情?听着,我同你赌一记——败了,我死在沙场;胜了,我回来娶你!”
次日上午,有人送至虚凤阁一只精美的妆盒,内盛镶珠嵌翠一枝凤头金钗,说是宋将军给无心姑娘的聘礼,大军,已于清早开拔了。
无心将妆盒置于床头,一日看上三五遍。听人说子夜时念着心上人的名字可望早日相见,无心便夜夜不眠,待至子夜对着月亮一遍遍低呼:“报国,报国……”
她从此拒不接客,然而每每午夜清寒,虚凤阁里却传出她幽凄婉转的琴声:“人道天涯远,犹见地平线。寻遍心深处,不见相思岸……”
日子一天天地流过,无心一天天地憔悴,边境烽火不,将军音讯杳无。老鸨不耐地嘀咕:“天天想夜夜盼的,客也不接,银子也不挣,可谁知你盼的人在哪儿呢?”
“人在天涯。”无心答。
“可天涯又在哪儿?啥时是个头儿呢?”
“天涯就在天涯。”无心卷帘长叹,“天涯的尽头,仍是天涯;相思到极处,也还是相思。”
接着便有一天,人们传说朝廷吃了败仗,说宋将军已经阵亡,说番兵就要杀进来了。
果然没隔几天,敌人的大军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城。那个番王最是好色,入城第一件事就是要会一会扬州头牌名妓云无心。坐在虚凤阁的大堂里,番王粗声大气地拍得八仙桌山响:“他好的宋报国都死在我刀下了,你一个小小虚凤阁还放在我眼里?侍候不好,把你们都杀了。”
老鸨努力撑着桌子不使自己瘫下去,明知无心是清官人说什么也不会见客,却仍在想着怎么打叠千百样语言求得她下楼,正是心中栗六,不料一台头却见无心一身雪缟,娉娉婷婷纸人儿一般打小阁楼上飘下来了,脸色素白,不施一点脂粉,不带一样妆饰,只发际颤悠悠一枚翠凤金步摇,更衬得人天生丽质,面若梨花。
番王看直了眼:“这位就是……云姑娘?”
无心柳眉一挑,媚眼如风:“就是我,怎么,不好吗?”
“好!太好了,太美了!你放心,跟了我绝不会委屈你……”
“可我有个条件。”无心眼波流转,春光无限,缓缓地说,“我可是个清倌人,要么不接客,要么就从一而终跟定了一个人。谁要了我,就得带了我去,至于带出去做太太做妾侍做丫头,都随他的便,总之离了这里,以后我就不是虚凤阁的人了,一切生老病死都不与虚凤阁相关!”
“唉呀女儿,你好很的心,我辛辛苦苦养了你那么大……”不等番王答话,老鸨先哭号起来。
“妈妈且莫惊惶。”无心淡淡地打断她,平静的语调里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我这几天存下不少私己,只怕再买三个我也还有余,都放在床头妆盒里了,我一样也不带走,就算是替自己赎身吧。请妈妈高抬贵手,还女儿一个自由。”
番王这些年来穷兵赎武,原没多少家私,原担心无心这样的红倌人从良,必定要狮子大开口的,如今听说无心竟是自己赎身,大喜过望,生怕好事多磨,赶紧说:“这好,这好!就是这样了,左右听着,以后云姑娘就是我的人,和虚凤阁再没关系了!”
当夜,云无心被一乘小轿抬进了昔日的将军府——如今已为番王占据。
洞房之际,无心娇慵软语:“我要宽衣,你得闭上眼睛!”
番王闭了眼嘿嘿笑:“闭眼睁眼,这可有多麻烦,等下你就不叫我闭眼了……”话未说完,忽觉太阳穴一凉,恍惚听到有利器刺破皮肉的声音。他惊疑地睁开眼,只见无心浑身缟素,手攥一枚金钗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钗头一点鲜红,而有什么粘粘稠稠的东西正从自己鬓边汩汩流淌下来。“你……”还没明白过来,又听“扑”的一声,金钗再出,这次刺中咽喉,他那半句话就此咽住,“咳咳”两声,也就直挺挺地不动了。
番王即死,贼兵大乱,朝廷乘势反击,终将番兵歼灭。
将军府后花园荷花池里,人们打捞出了投湖自尽的云无心,右手攥着一枚金钗,左臂上深深刺着两个血字:报国。
没有人想到“报国”其实是一个男人的名字。消息传到京城,龙颜大为感动:如此刚烈女子,虽系烟花,一心报国,既全节,又完义,焉能不表?
于是便有了那座贞节牌坊,于是“虚凤阁”成了“贞节楼”。而改名后的青楼生意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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