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历史题材创作是五六十年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创作现象,它的特征是以近代以来的革命历史为线索,用艺术形式来再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必然性与正确性、普及与宣传中国共产党的历史知识和基本观念叙事文学作品。这些基本历史观念逐渐成为当时的时代共名,即人人都在政治教育中达到的“共识”. 广义地说,现代战争小说也是现代历史题材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本教材为了强调战争文学的特殊表现手段,才有意识地把现代战争史题材与一般现代历史题材分为两个章节来分析。后者的范围可能更加广泛些,除了新民主主义革命(1919~1949)时期以外,还包括了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如描写从戊戌维新失败到抗战结束后国民党腐败政治的话剧(老舍著),描写四川保路运动的长篇小说(李劼人著),以及从戊戌变法写起的多卷本长篇小说《六十年的变迁》(李六如著)等,都可以归纳到本章所要讨论的内容中。现代历史题材创作的主流是表现新民主主义革命过程的重大历史事件,比较突出的艺术体裁是长篇小说,不但数量可观,而且也拥有比较强烈的个人风格。代表作有梁斌的《红旗谱》、杨沫的《青春之歌》、冯德英的《苦菜花》和《迎春花》、高云览的《小城春秋》、李英儒的《野火春风斗古城》、欧阳山的《三家巷》和《苦斗》、艾明之的《火种》、罗广斌、杨益言合著的《红岩》等。其他文艺体裁也有比较成功的创作,如叙事诗有郭小川的《将军三部曲》和《一个和八个》、闻捷的《复仇的火焰》,话剧有于伶的《七月流火》,电影有于伶等编剧的《聂耳》,夏衍编剧的《革命家庭》等等,而歌剧《洪湖赤卫队》、在吸取民歌乐曲的基础上创作的现代歌曲在当时家喻户晓,除剧本以外,歌词创作也达到了较高的成就。
这一时期现代历史题材的创作之所以发达,首先与当时普遍的革命历史传统教育有密切关系,大多数作家都自觉将文学创作与革命传统教育结合起来,使文学作品体现强烈的政治目的。如李六如在谈《六十年的变迁》创作时说,他的创作就是想帮助人们“从这些历史经验中中吸取一些‘观今宜鉴古’的教训。”1 梁斌谈创作《红旗谱》时直截了当地承认:“我写这部书,一开始就明确主题思想是阶级斗争,因此前面的楔子也应该以阶级斗争概括全书。”2 像这样的自我表白在当时是很普遍的。但是现代历史题材的创作者,既有来自革命斗争实践的解放区作家,也有许多“五四”新文学传统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他们有着较丰富的的生活经验,虽然这些生活经验是经过时代共名的过滤后表现出来的,但他们所描写的具体生活场赴和历史场面仍然具有独立的历史价值和审美意义。有些作家调动他一生的经验感受,其展现出来的真实历史场面往往超过一般普及党史知识的意义。如《红旗谱》写到的保定二师学潮,《革命家庭》写到的年关暴动和立三路线,作家在揭示革命斗争的复杂性和曲折性的同时,仍然歌颂了在错误路线指导下英勇牺牲的人们。(出于当时人们认识水平的限制,还不可能写出中共党内极左路线对革命本身的摧残和破坏)。甚至有些作家的才华远远超出一般时代共名的局限,表现出更加强烈的艺术个性。如老舍,他在话剧里通过一个民间茶坊在几个历史时期的变迁,为旧时代谱写一曲葬歌,在这一点上,它与时代共名相一致;但由于作家对旧北平生活的熟悉,使得作家突破了图解政治主题的限制,其圆熟滑润的语言,形散神凝的场赴,横断面连缀式结构,创造了一部真正具有中国气派与中国作风的话剧。
现代历史题材创作的发达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它在新文学史上有比较多的经验积累。将中国近现代历史摄入文学创作的视野,是随着“五四”新文学的开始而开始的,虽然当时这类题材离现实生活不很远,但作家们是自觉地把它当作“历史”来进行创作的。如茅盾,一直在寻找刻画自辛亥革命以来的中国历史长卷,他的甚至,都有这种现代史诗的含义。李劼人的长篇小说、、更是开创了“五四”新文学的长篇历史小说的先河。可以说,现代历史题材的叙事模式,在“五四”新文学的实践中已经被确立了,并对五六十年代的现代历史题材创作产生了影响。这一类创作归纳起来大致有三种叙事模式:茅盾的模式、李劼人的模式和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模式。
模式,是一种以阶级性与典型性相结合,并通过人物的阶级关系来展示社会面貌,带有鲜明的中共党史的叙事立场。的创作意图之一,不仅是为了答复托派关于社会性质的论战,而且还企图对中共党内的路线斗争进行揭露,这些涉及党的理论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问题,若作家不是对中国共产党的内部生活和斗争历史非常熟悉并作出深邃的思考,是很难写好的。这种自觉的党史立场竿通过阶级分析来塑造人物典型的创作方法,对五六十年代现代历史小说产生过深刻的影响。当代作家在新的文化规范的制约下轻而易举地把这种影响发挥到极致,如《红旗谱》《苦菜花》《三家巷》《青春之歌》《红岩》等,都是在塑造时代英雄形象的同时,体现出作家们要尽力创造出“中国共产党的光辉史诗”的强烈愿望。这时期的战争文化的审美特征,诸如塑造英雄人物、二元对立的艺术模式、胜利者的主体定位和视角,以及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基调等等,在现代历史题材的创作中也同样存在,不过是表现得复杂与含蓄一些。
模式,是一种以多元视角鸟瞰社会变迁为特征,突出了民间社会的生活场赴与历史意识。如小说中的三个主要人物,蔡大嫂是风尘女子,罗歪嘴是袍哥头目,顾天成是土财主,三人构成的多角冲突完全可以建立在民间的传统叙事上,但小说加入了洋教的因素,使历史出现了新的力量对比,故事也进入了近代史领域。这种透过民间生活场赴来展示历史的叙事模式,在当代文学创作中虽然不能完全体现,但局部的民间生活场赴还是能起到重要的作用。如《三家巷》前半部分写来自三个不同背景家庭的青年男女一起欢度各种民间节日的场赴,《红旗谱》里朱严两家生死相连的农民生活场赴与伦理观念,都是构成小说魅力的最重要的艺术因素。老舍的更进一步试图发展民间的叙事特征。遗憾的是李劼人在5 0年代重新改写,只完成了前三部,第四部由于作家过早地离开人世而未能完成,而且在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下,的叙事模式即使作家本人也不可能真正贯穿下来。
《财主的儿女们》模式,则是一种以个人心理历程反映时代发展为特征的叙事模式,如胡风所分析的:“路翎所要的并不是历史事变底记录,而是历史事变下面的精神世界底汹涌的波澜和它们底来根去向,是那些火辣辣的心灵在历史运命这个无情的审判者前面的搏斗的经验。”3 这是一种带有强烈的知识分子精神自传色彩的叙事模式,是西方人道主义和个性主义的精神传统在中国的回响。正如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在4 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中间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一样,路翎这部总结性地展示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难历程的小说,虽然在5 0年代被剥夺了存在的可能性,但它仍然代表了知识分子审视社会历史以及精神搏斗史的独立视角和叙事立场,并在以后漫长的文学历程中曲曲折折地顽强地表现出来。比如从1957年刚发表就被批判的宗璞的短篇小说里,我们多少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在历史大变动中精神挣扎的痕迹。
这三种现代历史的叙事模式对当代文学创作所产生的影响程度不一,有时是混合在一起的,给文学创作带来了复杂的艺术效应。
以1957年出版长篇小说《红旗谱》4 (梁斌著)为例,这在当时是一部好评如潮、影响很大的作品,被文学史誉为“一部描绘农民革命斗争的壮丽史诗”5.尤其是主人公朱老忠的艺术形象,评论家们认为是:“一个兼有民族性、时代性和革命性的英雄人物的典型”,“不仅继承了古代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古代英雄人物的光辉性格,而且还深刻地体现着新时代(无产阶级革命时代)的革命精神。”6可是这部小说仅仅是作家所要表现的历史长卷的第一部,仿佛是一道序幕,许多斗争刚刚展开,朱老忠的英雄性格并没有通过具体的斗争事件充分表现出来。他仿佛是一个茫茫长夜期待光明的饱经风霜的灵魂,许多历史事件并没有击中他穿透他、而只是在他身边轰隆隆地滑过。这部小说主要描写了四场斗争。第一场是朱老巩“大闹柳树林”,作为全书的“楔子”,以此来揭开朱严两家农民与恶霸地主冯家的血海深仇,为朱老忠被迫闯关东、二十五年后回乡复仇做了铺垫,但朱老巩只是朱老忠的父亲,不能代替主人公自身的斗争。第二场斗争是“脯红鸟事件”,从运涛抓到一只珍奇的“脯红”鸟,到冯老兰欲买不成,派帐房先生李德才威逼利诱,再到鸟儿不明不白就“给猫吃了”,冲突双方没能得到充分展开,特别是朱老忠完全游离冲突以外。第三场“反割头税运动”是四场斗争中农民取得的唯一胜利,也是作品最为重要的部分,从江涛回乡发动群众到朱老忠和大贵在家门口安锅宰猪;从刘二卯当街挑衅到冯老兰派儿子冯贵堂代表割头税包商向县衙门求救;从反割头税大会和示威游行,再到朱老忠、严志和、大贵等举行入党仪式等,整个过程写得有声有色,但领导者始终是江涛,出面宰猪的是大贵,朱老忠仍然是跑龙套敲边鼓的角色。第四场“保定二师学潮”是作品的压轴戏,斗争重点从农村转向城市,中心人物也是江涛,描写了在共产党领导下的青年学潮,学生与国民党军队面对面的激烈斗争,朱老忠只落得一个扮成车夫救学生的次要角色。应该承认,作家描写这些冲突事件的笔墨还是很精彩,很真实,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地方,但问题是斗争的中心人物从第一代的朱老巩一下子过渡到第三代的运涛江涛两兄弟,作为主要塑造的英雄朱老忠完全被架空了。小说中唯一与朱老忠直接有关的事件是去济南探监,但也只是就事论事地完成了任务,没有写出朱老忠第一次遭遇共产党员而产生的精神作用。作家认为:“几千年来,在中国革命历史上,涌现了许多有勇有谋的农民英雄,因此,我认为对于中国农民英雄的典型的塑造,应该越完善越好,越理想越好!”7 可是这个“完善”与“理想”主要是通过作家的理性分析与人物的主观抒情来完成的。
为什么作家主要歌颂的英雄人物会游离于斗争的中心旋涡?原因似在文本的叙事逻辑与作家的主观意图的错位。从小说所反映的历史长卷而言,第一部的农民斗争只是铺垫,主要表现的恰恰是知识分子(运涛、江涛都是农村知识分子)在广大农民还没有觉悟的时候,起着革命的先锋与桥梁的作用,直到他们在革命实践中屡遭失败,并在唤起了民众之后,有组织有觉悟的农民阶级才逐步承担了历史的革命重任。所以《红旗谱》的主题实际上是知识分子在革命实践中的成长,从第二部《播火记》开始农民才开始成为真正的主角。但在当时,突出知识分子革命经历的艺术实践不符合新的文化规范。8 尽管作家表现的是参加了革命实践的知识分子,仍然会被认为是对工农为主体的革命运动的不真实的反映,而且《红旗谱》所描写的保定第二师范的学潮,是执行了当时中共党组织内部的左倾路线,这多少是有忌讳的,所以作家为了淡化这一历史背景,只能让尚未作好准备的农民好汉朱老忠仓促登场,构成了小说文本与主观解读的严重错位。
但如果我们换一个阅读视角,即从民间的角度来解读《红旗谱》,就会发现这部小说在描写北方民间生活场赴和农民形象方面还是相当精彩的。作家说过:“只要概括了民族的和人民的生活风习、精神面貌,即使不用章回体,也仍然会成为民族形式的东西。”9 也就是说,所谓“民族化”,重要的不是形式而在内容,只有对自己所要描写的农村生活和农民文化心理有了真正透彻的理解和美学上的把握,作家才有这样的自信。小说语言风格浑厚朴素,在看似有点自由散漫的叙事中,仿佛是无意间的点染,绘织出一幅幅乡间的人情风土。如“脯红鸟事件”,不仅写出了河北民间玩鸟的风俗文化,还轻松地写出冯老兰“老夫聊发少年狂”,和运涛大贵两个孩子的不同胸襟和性格,虽酝酿已久,却举重若轻,引出朱严两家第二代人的形象。朱老忠的形象如果不用所谓“英雄”来衡量,那么,他的慷慨,豪迈,讲义气,有远谋,急人所难等等农民好汉的脾气,通过点点滴滴的语言和细节还是表现得很鲜明的。还有些次要人物也写得相当精彩,那严老奶奶,无数次唠叨着自己的悲惨遭遇,最后怀着对走关东的丈夫的急切盼望死去;那春兰,是当代文学创作中最优秀的农村闺女形象。她与运涛的相爱过程,从两小无猜到以身相许,再到忠贞不渝,都写得朴实无华,真挚动人,表现出在北方保守的伦理环境下农村姑娘对新生活的向往和美好感情。作品中写得最美的段落大多与春兰有关,在浓郁的村野气息中,饱含着作家对农村生活的眷恋。
五六十年代现代历史题材的创作,有些是以多卷本的长篇小说的形式出现的,如果不是6 0年代中期的文化大革命爆发,许多作家可能是毕其一生的精力来完成一部歌颂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历史长卷。但由于6 0年代愈演愈烈的中共党内路线的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中作家们遭受的残酷迫害,以致许多鸿篇巨构未能完成,即使有的作家挣扎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继续完成创作计划,但由于作家精力和体力都受到严重摧残,无力在现实的经验教训中重新反思历史和认识历史,使原来的创作冲破当时的时代共名的束缚,以追求达到新的认识水平。所以,多卷本长篇小说的后几部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往往不及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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