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罗贝和他朋友身边后,我没有实话告诉他们我的心已经不和他们在一起,也没说我已下决心要离开他们。圣卢似乎信以为真,但我知道他一上来就明白我的犹豫绝不是假装的,他明白第二天就找不到我了。他的朋友让他们面前的饭菜凉着,和他一起查阅火车时刻表,弄清楚我可以乘哪一趟车返回巴黎;机车的汽笛声在满天星斗的寒冷夜空中嘶鸣,可是我此刻心潮翻腾,失去了平衡。在这里,朋友们的友谊和从远处传来的火车长鸣声使我度过了多少个心境恬淡的夜晚啊!就是今天晚上,他们还在为我效劳,不过用另一种形式罢了。当我知道不再是我一个人为我动身问题烦恼的时候,当我感到我那些精力充沛的朋友——罗贝的同事——和另一些身强力壮的朋友——火车——都在充分调动积极性为我动身效劳的时候,我就感到心里踏实多了。火车每天早晚往返于东锡埃尔和巴黎之间,事后回想起来,这滚滚的车轮把我浓缩的、不可忍受的和外祖母长期分离之情轧得粉碎,轧成了每天都有可能踏上归途的渺茫希望。
“我相信你讲的是真话,你还不打算离开这里,”圣卢微笑着对我说,“可是你还是作好走的准备,明天一大早就来同我告别,否则我可能见不着你了。我凑巧要到城里去吃午饭,上尉准假了。我得赶在两点钟前回到营房,因为我们要操练一整天。这没问题,我吃饭的那家老爷会用车子把我按时送回营房的。他家离这儿三公里路。”
圣卢刚说完,我下榻的旅馆就有人来找我,要我到邮局去听电话。我是跑去的,因为就要打烊了。邮局职员回我话时,都说是“长途电话”。我心里不安极了,因为是外祖母来的电话。邮局就要关门。电话终于接通了。“是外婆吗?”一个带着浓厚英国口音的声音回答我:“是呀,可我怎么听不出是您的声音?”我也听不出同我说话的人是我外祖母,况且,她从来不用“您”称呼我。最后疑团终于解开:原来,这个外祖母要找的那个年轻人几乎和我同名,而且也下榻在我住的旅馆里。凑巧这一天我也曾想给外祖母打电话,听到有人叫我接电话,我就深信不疑是她老人家打来的了。然而,刚才邮局和旅馆双方都搞错,却完全是巧合。
第二天早晨,我磨磨蹭蹭地去找圣卢时,他已去邻近的那个城堡赴宴了。将近一点半钟时,我准备到军营去碰碰运气,好等他回来就同他告别。在一条通往军营的林荫道上,我看见一辆轻便马车从后面驶回来了。当马车驶近我跟前时,我给它让道。驾车的是一个士官,戴着单片眼镜,正是圣卢。他身边坐着那位请他吃饭的朋友,我在罗贝的饭店里同他见过一面。我看见圣卢不是一个人,就没敢喊他,可我又想叫他停车把我捎走,就使劲地朝他挥了挥手——有不认识的人在场一般都做这个动作——想引起他的注意。我知道罗贝是近视眼,但我深信只要他看见我,就一定会认出我的。可是他看见我同他打招呼了,也还了礼,却没有停车。他飞驰而去,面部表情凝固,没有一丝笑纹,只是把手举到帽檐上,足足举了两分钟,仿佛在给一个不认识的士兵还礼似的。我朝军营奔去,但路还远着呢,当我跑到那里,骑兵团已在院子里集合了。人家不让我待在院子里。我没能和圣卢告别,心里懊恼万分。我上楼到他宿舍去找他,他已不在了。我看见一群病号站在窗口观看骑兵整队,还有几个免去队列训练的新兵,一个老兵,以及那个年轻的业士。我上前向他们打听。
“你们没看见圣卢中士吗?”我问。
“先生,他已经下去了。”老兵说。
“我没看见。”年轻的业士说。
“你没看见?”老兵说,把我撇在一旁再也不理了。“你没看见我们那位大名鼎鼎的圣卢?他穿着簇新的裤子,帅极了!军官呢的料子!一会儿上尉看见了非他不可!”
“什么!军官呢!别开玩笑了!”年轻的业士说。他因为生病留在寝室里,不去参加队列训练,试着和老兵耍嘴皮子,不过心里总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你说的军官呢就是这种呢吧。”
“先生?”提到军官呢的那个“老兵”光火了。
他对业士不相信圣卢的裤料是军官呢感到非常生气。但他是布列塔尼人,从小生长在一个名叫邦居埃尔恩斯代雷登的小村庄里,学讲法语就像学讲英语或德语那样费力气。他一激动就重复两三次“先生”,好有时间找到该说的话。经过一番准备后,他就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了,其实也就是重复几个比别人掌握得要好一些的词语而已。但他不慌不忙,小心翼翼,避免在发音上出差错。
“什么!是这种呢?”他气愤地接着说,越说越气,越说越慢。“什么!是这种呢?当我跟你说军官呢,当——我——跟——你——说——这——个——,既——然——我——跟——你——说——这——个,因为我知道这个。咱可不会吹牛皮。”
“啊!是这样。”年轻的业士被他这番理由说得心服口服了。
“瞧,那不是上尉来了吗?不,你看圣卢,你看他腿的动作,再看他的头,他像士官吗?还有单片眼镜,啊!甩来甩去的多带劲!”
我看见这些士兵光顾说话,把我冷落在一旁,便恳求他们也让我从窗口看一看。他们没有说不让,但也没有挪动身子。我看见德·鲍罗季诺上尉骑马飞奔而过,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他仿佛产生了幻觉,仿佛正置身于波澜壮阔的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有几个行人围在军营门口,观看骑兵团开出营门。鲍罗季诺亲王直挺挺地骑在马背上,胖乎乎的脸,两腮饱满,一副帝王的福相,眼睛清澈明亮。他仿佛已进入奇妙的幻境,就像我似的,每当电车驶过,震耳欲聋的车轮声被寂静代替,我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会朦朦胧胧地听见优美动听的颤音掠过寂静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波纹。我没有能和圣卢告别,心里非常懊恼,但我还是动身了,因为我只想早点回到外祖母身边:自从我来到这个小城,每当我思念外祖母,想象她一个人在做什么事时,浮现在我脑际的形象仍然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外祖母,只不过我把自己抹去了,一点没有考虑我不在她身边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现在,我恨不得马上回到她的怀抱,摆脱那个纠缠着我的、骤然被她的声音召来的意想不到的幽灵。这是一个确实已同我分离的、上了年纪的外祖母的幽灵。我还是第一次感到我外祖母上了年纪。她形单影只,听天由命,待在一套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就是从前我到巴尔贝克海滩疗养时,我想象妈妈一个人待着的那套房间——刚刚收到了我的信。
唉!当我突然走进客厅时(我没有事先通知外祖母),一眼看见的正是这个幽灵。外祖母正在看书。我站在客厅里(更确切地说,我还没有进入客厅,因为她还没发现我),我看见她在沉思,在思考一些从没有在我面前暴露过的问题,仿佛在偷偷地做一件针线活儿,有人进来,她就会立即把它藏起。只有我一个见证人,只有我一个旁观者,我一身旅行装束,我是外人,是摄影师,来给今生再也见不到的地方拍张照片——这是一种特权,尽管转眼就会消失,但在我们回到家的一刹那间,能意外地看到我们不在家时的情景。在我突然看见我外祖母的一瞬间,我的眼睛确实像照相机那样摄下了一张照片。我们看见亲爱的人从来都要经过缠绵的温情加工,在温情永恒的运动中加工,不等亲人的脸孔在我们脑海中留下形象,温情先把形象卷进漩涡,使它同我们头脑中的一贯印象粘在一起,合二为一。既然在我的想象中,外祖母的前额和脸颊反映了她思想深处最经常、最细腻的感情,既然每一个习惯的目光都有一种魅力,每一张心爱的脸孔都是过去的镜子,我又怎么能看见我外祖母那日益变得迟钝而衰老的形象呢?何况我们的眼睛反应我们的思想,在生活中即使是最无关紧要的场面,我们的眼睛也会像一出古典悲剧那样,对那些与剧情无关的东西不屑一顾,只保留能使剧情变得明白易懂的形象。但是,如果我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一个纯物质的东西,用一架照相机去看东西,那么,比如说,我们在法兰西研究院的院子里看见的,就不是一个院士正在走出院子去叫出租马车,而是这个院士因怕摔跤而小心翼翼、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是他摔倒时的抛物线,仿佛他喝醉了,或是地上结着一层薄冰。同样,如果老天爷偶尔和我们开一次残酷的玩笑,使我们灵活而虔诚的温情没有及时把绝对不能让我们看见的东西隐蔽起来,而是让我们的眼睛第一个赶到现场,自由地行动,像照相机那样机械地工作,这时,我们看见的将不是那个被我们的温情每天无数次地披上一件珍贵而虚假的外衣的熟悉形象,而是一个死亡才会显示的身影。其实,如果不是温情千方百计加以阻挠,我们早就应该看到这个身影了。对我来说,外祖母还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从来都是通过自己的心灵,通过一个个大同小异、互相重叠的透明回忆来看见她的。她总是过去某一时期的她。一个久不照镜子,平时仅仅根据理想的形象想象自己的脸孔是什么样子的病人,当在一面镜子中猛然看见自己真实的形象,看见一张干枯而凄凉的脸孔上高高耸起一个埃及金字塔式的粉红大鼻子时会吓得后退一步,我就像这个病人,当我在我们的客厅里,在这个属于一个新世界的、一个时间的世界的、一个生活着“随时间而变老”的陌生人的世界的客厅里,突然看见一个意气消沉的陌生老妪坐在沙发上,在昏暗而沉闷的红色灯光下读一本书,满腹心事,满脸病容,一双有点失常的眼睛在书上来回移动,这时,我才第一次看见我外祖母这种精疲力竭、老态龙钟的真实形象,但仅仅在片刻之间,因为这个形象转眼就消失了。
那一次,我向圣卢提出想去看德·盖尔芒特夫人珍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时,他对我说:“我担保她会答应的。”不幸的是,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担保的是他,而不是她自己。我们的头脑对别人会产生各种印象,当我们任意运用这些印象时,就不假思索地担保别人会答应。当然,即便在这个时候,我们也会考虑到因别人的性格和我们的不同而造成的一些困难,我们会想出这样或那样的办法,或诱之以利,或服之以理,或动之以情,向人们施加有力影响,认为这样一来,他们就不会提出相反的意见。但是,别人同我们性格上的差异,仍然是我们的主观想象;这些困难靠我们排除;采取什么有效的措施,要靠我们决定。有些行动,我们在想象中让另一个人做过一百遍,可以说得心应手了,可是真要让这个人干起来,就大不相同。我们会遇到一些意外的、也许是不可克服的阻力。最大的阻力莫过于一个单相思的男人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引起的反感了。这种反感散发出一种难以消除的恶臭:在圣卢没有来巴黎的漫长的几个星期内,他舅妈一次也没有邀请我到她家去看埃尔斯蒂尔的画,但我肯定圣卢给她写过信。
在这幢房子里还有一个人对我也很冷淡。他就是絮比安。他是不是认为我从东锡埃尔归来时,应该先去向他请安,然后再回家?我母亲说不是这个原因,叫我不必大惊小怪。弗朗索瓦丝对她说过,絮比安就是这个脾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不高兴,但很快就好了。
可是,冬天快过去了。连续几个星期天气恶劣,常有暴风骤雨,夹杂着雪或冰雹。然而有一天早晨,我听见壁炉里传来一阵咕咕声——而不是每天刮个不停的时强时弱的风啸声,扰得我心烦意乱,使我天天盼望着到海边去——这是在墙上做窝的鸽子发出的叫声:这声音散发出彩虹般的光环,像突然开放的第一朵风信子花,轻轻撕开充满养料的花心,绽开出柔滑如缎、能唱歌的淡紫色花朵,就像一扇敞开的窗户,把第一个晴天暖融融的阳光送进我那间仍然紧闭着门窗的黑洞洞的卧室里,使我感到眼花缭乱,又困又累。那天早晨,我突然发觉自己哼起一首咖啡馆的小调。这个小调,我可能是在去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的那一年听到过的,后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根据每天的具体情况,周围的气氛会对我们的机体产生深刻的影响,从我们模糊不清的记忆中取出已被忘却的、虽然登记入册但还没有演奏过的曲子。我如梦如醉,如痴如迷,但却更清醒地听着我这个音乐家演奏,虽然没有一下听出演奏的是什么。
在我去巴尔贝克海滩之前,那里的教堂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当我到了那里,却感到这个教堂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迷人。我觉得,这种情况不是个别的。在佛罗伦萨、帕尔马或威尼斯也一样,我的想象力也不能代替我的眼睛去看东西。这一点我深有感触。同样,在一个新年的晚上,夕阳西下,我在一个广告栏前产生了幻觉,以为某些节日和另一些节日有着本质的不同。然而,当我在佛罗伦萨度过一个圣周后,我的记忆仍然把圣周作为这个花城的氛围,即使复活节披上佛罗伦萨的色彩,又使佛罗伦萨带点复活节的气息。圣周离现在还远,但圣周的那几天已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就像在黑暗中远远看见的农舍,被一道光线照亮,看得分外清楚。
天气转暖了。我父母劝我出来散散步,这样我也就有借口和从前一样在上午出门了。我因为害怕碰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故意停了一段时间。可是正因为我不再出去散步了,心里反而老想着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能为自己找到一条出门的理由,而每一条理由都和德·盖尔芒特夫人无关,这样我也就骗得自己相信,即使她不存在,我照样会在这个时候出去散步的。
唉,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对我来说,除她以外,遇见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感兴趣;可是对她而言,只要不碰见我,不管和谁相遇,她都可以忍受。她每天上午在街上散步时,会有许多傻瓜——她认为是傻瓜——向她致敬。但她认为这些人是想讨她喜欢,至少可以认为他们是偶然碰上的。她高兴时也会叫他们停下来,因为有时候人们需要摆脱自我,让别人向自己敞开心灵,只要是一颗陌生的心,不管它多么平庸,多么丑陋。可是她恼怒地感到,她在我这颗心中看见的仍然是她自己。因此,尽管我有别的理由和她走同一条路线,但当我从她身边经过时,我仍然像犯了罪似的浑身颤抖。有时,为了不显得过于主动,我勉强给她还礼,或者只用眼睛看她,不同她打招呼,这样一来,她就更加气恼,而且开始认为我傲慢无礼,没有教养。
现在,她穿的裙子更薄了,至少颜色更浅。她沿街而行。街上,在错落不齐地掺杂在古老而宽敞的贵族宅第中间的狭窄店铺前,在黄油店、果品店、蔬菜店女老板的屋檐下,已经挂起了遮阳的卷帘,仿佛春天已经来临。我心里思量,我远远看见的这个沿街缓行、边走边打开小阳伞的女人,在行家们眼里,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她这些动作优美动人,妙不可言。然而,她只管朝前走:她那单薄而倔强的躯体并不知道人们私下对它的赞誉,毫不考虑别人对它的评价,自行其是,披着一条紫罗兰色的斜纹绸肩巾,拼命地挺起胸脯;那双明亮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前方,可能已经看见我了;她咬着唇角;我看见她抬起暖手笼,给一个穷人施舍,或向一个卖花女买了一束紫罗兰色,她那种好奇的样子和我观看一个大画家挥毫作画时的神情毫无二致。当她走到我跟前时,朝我点点头,有时还会赐给我一个淡淡的微笑,仿佛为我画了一张水彩画之后,还在这张杰作上亲笔题词似的。在我看来,她的每一件连衣裙都像是一个自然而必须的环境,像是她内心世界的一个侧面。封斋期的一个上午,她在外面吃饭,我遇见她时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天鹅绒连衣裙,领口微呈新月形。德·盖尔芒特夫人金色的秀发下露出一张沉思的脸孔。我不像往常那样伤感了,因为她脸上的忧郁表情和连衣裙的鲜艳色彩仿佛组成了一道高墙,把她同世界隔开,使她显得可怜、孤独,使我感到放心、宽慰。我觉得,这件连衣裙向周围发出的鲜红光辉象征着她那颗鲜红的心,对这颗心我还不大了解,但我也许能给它安慰;德·盖尔芒特夫人躲在微波荡漾、神秘莫测的天鹅绒的红光中,就像是早期的基督教女圣徒。于是,我感到不该用眼光折磨这个殉教者,我为自己的行为羞愧。“可是,街道毕竟是属于大家的呀!”
“街道是属于大家的”,我重复了一遍,但使这句话有了另一层意思。我由衷地钦佩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走在这条常被雨水淋得透湿、变得和意大利古城的街道一样宝贵的大街上,夹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让自己隐秘的生活加入到公众生活中,神秘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任人接触,就像那些异乎寻常地免费供人欣赏的名画一样。每逢我彻夜不眠之后第二天上午又出去散步,到了下午,我父母总劝我上床躺一躺,想法子睡一会儿。要找到睡眠,只要有习惯就行,用不着考虑许多,甚至不考虑更容易入睡。可我下午既没有睡觉的习惯,也不可能不作考虑。入睡前,我老想着要睡着,结果反而睡不着;即使睡着了,还在想要睡着。这不过是朦胧的黑暗中出现的一抹微光,但足以把我睡不着的想法反射到睡眠中;继而这反光又一次反射,使我感到我是在睡眠中产生睡不着的想法的;接着又一次新的反射,把我的觉醒……反射到一次新的睡眠中,我想对到我房间里来的朋友们说,刚才我睡着了,但我却以为没有睡着。睡眠中的幻影模模糊糊,难以辨认,必须有极其敏锐和虚幻的感觉才能把它们抓住。后来在威尼斯我也有过同样的感受:夕阳早已西下,天似乎全黑了,但由于视觉和听觉一样有持续作用,即使天黑了也看得见天黑前的形象,所以运河上空就像余音萦绕一样,久久回荡着最后一线光亮;多亏这个余音的看不见的回声,我看见一座座披着黑天鹅绒的宫殿映照在灰蒙蒙的水面上,仿佛永远不会消失似的。当我睡不着时,我经常想象一个海景;这一海景同它在中古时代的景象混合在一起,成了我经常做的一个梦。睡梦中我看见大海的波涛凝固不动,就像彩绘玻璃上的画图,中间有一座中世纪的古城;一条河把城市一分为二;绿色的海水在我脚下延伸出去,沐浴着对岸一座东方风格的教堂和一些古老的房屋;这些房屋在十四世纪还存在,因此,朝它们走去,就仿佛在追溯历史。在这个梦中,大自然学会了艺术,大海变得具有中世纪风格;在这个梦中,我渴望做到并且以为做到了力所不及的事。这种梦,我似乎做过很多次,但是,因为梦中想象的东西一般都属于过去,虽然从没有见过,却十分眼熟,所以我以为不是在做梦。可是相反,我发现我的确常常做这种梦。
人在睡眠时会变得软弱无力,这一特征也反映到我的睡眠中,不过是象征性的: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朋友的面孔,因为人睡觉时闭着眼睛;我在梦中没完没了地为自己辩解,但当我想对朋友陈说理由时,我感到声音梗在喉咙口出不去,因为人睡眠时说话总是含含糊糊;我想走到他们身边去,但我挪不开腿,因为人在睡眠时不走路;突然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满面羞愧,因为人睡觉时不穿衣服。因此,闭紧眼睛,抿紧嘴唇,捆住双腿,赤裸着身体,这就是我在睡眠中所看见的睡眠人的图像,它很像斯万送给我的那几张有名的寓意画,在画中乔托把嫉妒女神画成嘴里衔着一条毒蛇的恶神。
圣卢来巴黎了,但只能待几个小时。他向我保证,他一直没有机会同他舅妈谈我的事:“奥丽阿娜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他对我说,真诚地暴露了他的思想,“她已不是从前的奥丽阿娜,人家把她变坏了。我向你保证,她不值得你关心。你太看重她了。你愿意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普瓦克提埃表嫂吗?”他又说,也不管我感不感兴趣。“她年轻,聪明,一定会中你意的。她嫁给了我的表哥普瓦克提埃公爵。我表哥人挺好,就是不太聪明。我同我表嫂谈起过你。她要我把你带去。她比奥丽阿娜可漂亮多了,也比她年轻。她是一个可爱的人,你知道,是一个好人。”这是罗贝最近用更大的热情学会的表达方式,表示一个人性情温和:“我不能说她是重审派,应该考虑她所处的环境。不过她毕竟说了句公道话:‘假如德雷福斯是无辜的,那把他囚禁在魔鬼岛就太可怕了!’你听明白了,是吗?此外,她对她从前的几个女教师都很好,家里人让她们走侧边的楼梯,她坚决不同意。我向你保证,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人。其实奥丽阿娜并不爱她,因为她感到人家比自己聪明。”
尽管弗朗索瓦丝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同情盖尔芒特府上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甚至在公爵夫人不在家时也不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因为门房很快就会报告上去——可她照样为圣卢来访时她不在场遗憾了半天。她没见着圣卢是因为她现在也经常出门。哪一天我需要她了,哪一天她必定出门。不是去看兄弟,就是去看侄女。最近她女儿来巴黎,出门就更勤了。我因为她不在我身边侍候我,心里很不愉快,再加上她去看望的又都是她的亲人,我就更加恼怒,因为我预料到她会把这种串亲戚说成是天经地义的事,符合圣安德烈教堂的规定。因此,我一听到她解释就会很不公正地大发脾气,何况她说话的方式特别,我就更是怒不可遏。她从不说:“我去看我的兄弟了,我去看我的侄女了。”而是说:“我去看兄弟了,我‘跑着’进去给侄女(或我的卖肉的侄女)问声好了。”弗朗索瓦丝要她女儿回贡布雷去,可她女儿却不干,学着风雅女人的样,讲话中插进一些缩略语,听上去俗不可耐。她说,贡布雷没有一点趣味,在那里待一个星期都受不了。她更不愿去弗朗索瓦丝的妹妹家,那里是山区,她说山区不怎么有趣。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使“有趣”这个词有了一个新的可怕的含义。弗朗索瓦丝的女儿下不了决心回梅塞格利丝,她认为那里的人“蠢得不行”,在集市上,那些饶舌妇,那些“乡巴佬”会发现自己同她沾亲带故,会说“唷,那不是已故巴齐罗的女儿吗?”她宁死也不肯回到那里去定居,“现在她尝到巴黎生活的滋味了”,弗朗索瓦丝说。尽管弗朗索瓦丝思想守旧,但当女儿对她说:“嗳,母亲,如果你不能出门,就给我寄一封气压传送的快信来好了。”这时,为了使女儿高兴,她也不得不对这个新“巴黎女郎”的改革精神表示赞赏。
天气突然又转冷了。“出去?出去干什么?找死呀?”弗朗索瓦丝说,因为这个星期她的女儿、兄弟和卖肉的侄女都到贡布雷去了,她宁愿待在家里。况且,她是我莱奥妮姨妈的“物理说”的最后一个信徒,我姨妈的这个理论对她多少还有影响,因为,她在谈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倒春寒时又补充了一句:“因为上帝还没有息怒。”对她的抱怨,我只是无精打采地付之一笑。她的预言丝毫也不使我感兴趣,因为无论如何我会有好天气的。我仿佛已经看见菲埃索尔市的山顶上初升的太阳发出万道光芒,我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浑身暖洋洋;炫目的光线刺得我眯缝着眼睛,像是在微笑;眼睑犹如用洁白的大理石做成的长明灯,弥漫着淡淡的红光。我仿佛又听见了意大利的钟声,不仅如此,意大利也仿佛随着钟声来到我的身旁。我一定能手捧鲜花,庆祝我意大利之行周年的纪念日,因为自从巴黎出现倒春寒,林荫道上的栗树、梧桐树和我们院子里的那棵树,仿佛浸没在凛冽的寒风中,可是古桥的水仙花、长寿花和银莲花却迎着寒风吐出了嫩芽,就像养在净水中的娇花。记得有一年,当我们为封斋期结束后的旅行做准备时,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父亲说,听了A.J.鲍罗季诺先生的话,他现在才知道德·诺布瓦先生和他在盖尔芒特府上相遇时是要到哪里去。
“他是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同她很熟,我从前一点也不知道。看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一个非凡的女人。你应该去看看她,”他对我说,“此外,我感到很吃惊。他同我谈德·盖尔芒特先生时,就像在谈一个非常高雅的人,可我还一直以为他俗不可耐呢。据说他见多识广,情趣高雅,其实,他不过只是为他的姓氏和婚姻感到骄傲罢了。此外,照诺布瓦的说法,他很有地位,不仅在这里,而且在全欧洲。据说奥皇、俄皇都把他当朋友看待。诺布瓦老头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喜欢你,你在她的沙龙里可以结识许多用得着的人物。他在我面前可是把你夸奖了一番。你会在她那里遇见他的,哪怕你想写书,也可以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嘛。我看你将来不会干别的事情了。别人可能认为当作家前程远大,我呢,本来我是不主张你干这一行的,可你马上就要长大成人,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因此不应该阻止你按照自己的爱好选择职业。”
唉,要是我能动手写就好了!可是,不管我在什么条件下开始写作(就像我开始打算不喝酒,打算睡午觉,睡好觉,养好身体一样),在狂热的、井井有条和兴致勃勃的情况下写作也好,或为写作而取消散步、推迟散步、把散步当做一种奖赏,身体好的时候每天写一小时,身体不好不得不待在家里时也用来写作,总之,我作了种种努力,可结果注定是一张只字未写的白纸,就像变纸牌戏法一样,不管你事先怎样洗牌,最后注定要抽到魔术师迫使你抽的那张牌。我被习惯牵着鼻子走,习惯不工作,习惯不睡觉,习惯睡不着。习惯无论如何是要得逞的。如果哪天我不违抗习惯,让习惯从偶然出现的情况中找到借口,为所欲为,那么这一天我就能马马虎虎地过去,不会遇到太多的麻烦,天亮前我还能睡几小时,我还能读几页书,酒也不会喝得太多;可是如果我违抗习惯,非要早点上床睡觉,强迫自己只喝水不喝酒,强迫自己工作,那么习惯就会大发雷霆,会采取断然措施,会让我生病,我不得不喝更多的酒,两天都睡不着觉,甚至连书都不能看了,于是我决定下次要更合乎情理,也就是对自己更没有节制,就像一个遭到拦路抢劫的人,因为怕被杀害,索性让人抢光算了。
这期间,我父亲又遇见过德·盖尔芒特先生一两次。既然德·诺布瓦先生对他说公爵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也就更加注意公爵的讲话了。他们在院子里正好谈到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他对我说她是他的婶母,他把维尔巴里西斯读成了维巴里西。他对我说她非常有智慧,甚至说她有一个思想库。”我父亲补充说。“思想库”的意思含糊不清,这使他发生了兴趣。这个表达方式,他确实在一些论文集上见过一两回,但他没有赋予它明确的词义。我母亲对我父亲一向十分敬重,既然我父亲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有个思想库这件事颇感兴趣,她也就断定这件事值得重视了。尽管她从我外祖母那里早就知道侯爵夫人的底细,但还是对她立即产生了好感。我外祖母身体不太好,她开始不赞成我去拜访侯爵夫人,后来不坚持了。我们搬进新居以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几次邀请外祖母,但她每次都写信回绝了,说她现在不出门。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突然改变了习惯,不再亲自封信,而由弗朗索瓦丝代劳。至于我,尽管我想象不出这个“思想库”是什么样子,但是,如果我看见巴尔贝克海滩的那个老妇人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况且事实也正是这样。
此外,我父亲打算竞选法兰西学院通讯院士,他想知道诺布瓦大使的支持能不能使他赢得更多的选票。说实话,他对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虽然不敢怀疑,但也没有十分把握。部里有人对我父亲说,德·诺布瓦先生想使自己成为外交部在法兰西学院的唯一代表,他会设置重重障碍,阻挠别人当候选人;况且,他眼下正在支持另一个人,也就更不会支持我父亲了。但我父亲却认为这是对德·诺布瓦先生的诽谤。然而,当杰出的经济学家勒鲁瓦·博里厄劝他参加竞选,并给他分析当选的可能性时,他看到在勒鲁瓦·博里厄列举的支持他的同事中没有德·诺布瓦先生的名字,很受震动。他不敢直接去找诺布瓦先生,但他希望我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拜访能给他带回德·诺布瓦先生的支持。事不宜迟。德·诺布瓦先生的宣传能确保我父亲获得法兰西学院三分之二的选票;况且,大使乐于助人是出了名的,就连最不喜欢他的人对此也不否认。因此我父亲认为得到他的支持很有可能。再说,在部里,他对我父亲要比对其他人的保护更加明显。
我父亲还遇见了一个人,使他又惊又气。他在街上碰到了萨士拉夫人。这个女人生活很拮据,因此很少来巴黎,要来也只是到一个女友家里。没有人比萨士拉夫人更使我父亲讨厌的了。每年,我母亲都要温和地恳求我父亲一次:“朋友,我应该邀请萨士拉夫人了,她不会待很久的。”甚至还说:“朋友,听我说,我要求你作一次大让步,去拜访萨士拉夫人。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烦恼,但你要是能去,我就太高兴了。”他笑了,有几分勉强,但还是去了。因此,尽管他不喜欢萨士拉夫人,但当他在街上看见她时,还是朝她走去,并且向她脱帽致敬。可是令他吃惊的是,萨士拉夫人只是迫于礼貌,朝他冷冷地点点头,仿佛他干了什么坏事,或者被判处到另一个半球上去生活似的。我父亲带着满脸的怒气和惊愕回到家里。第二天,我母亲在一个沙龙里遇见萨士拉夫人。她没有把手伸给我母亲,只是心不在焉地、忧郁地朝她笑了笑,仿佛我母亲是她儿时一起玩耍的朋友,因为生活堕落,嫁了一个苦役犯,或者更糟,嫁给了一个离过婚的人,因而萨士拉夫人同她断绝了来往。然而从前,我父母亲每次见到萨士拉夫人总是彬彬有礼,而萨士拉夫人对我父母亲也一向十分敬重。我母亲哪里知道,在贡布雷,在萨士拉夫人那一类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重审派。而我父亲是梅尔纳先生的朋友,对德雷福斯的罪状深信无疑。他同事要他在一张要求重审的请愿书上签字,他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当他知道我的行动准则和他不一样时,他一个星期没同我说一句话。他的观点无人不晓,都快给他戴上民族主义者的帽子了。至于我的外祖母,家里人数她最宽宏大量,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流露出怀疑。每当有人谈到德雷福斯可能无罪时,她总是摇摇头,谁也不知道她想表示什么意思,仿佛她正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被人打搅了,因而摇了摇头。我母亲一方面全心全意地爱着我父亲,另一方面又希望我有独立的见解,因此举棋不定,干脆沉默不语。我外祖父崇拜军队(尽管他在国民自卫队里的服役经历是他壮年时代的噩梦),在贡布雷,每次看见一个团从门前经过,他都要脱帽向上校和军旗致敬。这一切足以使萨士拉夫人把我父亲和外祖父看成不公正的帮凶,尽管她完全知道他们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个人的罪行可以原谅,但参与集体犯罪却绝对不能宽恕。当她得知我父亲是反重审派时,就立即用几个大陆的空间和几个世纪的时间把她自己同我父亲隔开。既然两人在时空上相隔千年,相距万里,我父亲自然就看不见她的致意了,而她也不会想到同他握手和说话,因为这些礼节是不能横越他们中间的距离的。
圣卢要来巴黎了,他答应带我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去。我希望能在那里遇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但我没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他要我和他的情妇一起去饭店吃午饭,然后我们送她到剧院去参加排演。我们必须一早动身,到巴黎郊区她的住所去接她。
我对圣卢说,最好到埃梅的饭店去用午餐(在花钱如流水的贵族公子的生活中,饭店的作用和阿拉伯民间故事中放绫罗绸缎的箱子一样重要)。埃梅告诉我,在巴尔贝克海滩旅游旺季到来之前,他在这个饭店当侍应部领班。我日夜梦想着旅行,但却很少出门,能重新看见一个不只是属于我记忆中的海滩而且是真正属于海滩的人,这对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埃梅每年都要去那里。当我因身体疲劳或要上学不得不留在巴黎时,他在七月漫长的傍晚,照样隔着大餐厅的玻璃墙壁,遥望太阳冉冉坠入大海,一边等候顾客来临;当太阳渐渐在大海中消失的时候,天边蓝幽幽的船只张着帆翼,一动不动,宛如一只只摆在玻璃柜中的具有异国情调的夜蝴蝶。巴尔贝克海滩是一块强大的磁铁,埃梅由于同它接触而电磁化了,他对我来说也成了一块磁铁。我希望,同他交谈就等于到了巴尔贝克,没有去旅行就体味到旅行的魅力。
我一早就动身了。我走的时候,弗朗索瓦丝还在不停地抱怨,因为头天晚上,那个订了婚的仆人一次也没有能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弗朗索瓦丝发现他在那里抹眼泪。他真想去把门房揍一顿,但忍住了,因为怕砸了饭碗。
圣卢说好在他家门口等我。我去找他时,在路上遇见了勒格朗丹。我们家自从离开贡布雷后,一直和他没有来往。他现在已经两鬓苍苍,头发灰白,但神态依然年轻、天真。他停下了脚步。
“啊!是您,”他对我说,“好漂亮!喔,穿着礼服哪!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才不愿意穿这种礼服呢。不错,你大概是社交界的时髦人物了,拜访的任务繁重呵!如果像我这样,只是随便到一个坟墩前去做个梦,这条大花领结和这件短上衣是最适合不过的了。您知道,我一向很钦佩您有高尚的品格,看到您同贵族同流合污,背弃了您的灵魂,我是多么遗憾啊。那些沙龙的气氛在我看来,实在令人作呕,令人窒息,您在里面待一刻钟,都会就此葬送您的前途,受到先知的谴责。我看得出来,您同那些‘逍遥自在的人’过从甚密,来往于贵族府邸之间。这就是当今资产阶级的恶习。啊,贵族!恐怖时代犯了大错误,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贵族不是十足的傻瓜,便是阴险毒辣的恶棍。好吧,可怜的孩子,只要您觉得愉快,您就去吧!当您在哪家沙龙参加下午five o′clock茶会时,您的老朋友可要比您幸福得多,他独自一人,待在某个郊区,仰望玫瑰色的月亮爬上紫罗兰色的天空。事实上,我几乎不能算是地球上的人,我在这里有一种流落他乡之感,万有引力必须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我吸引住,才能使我不逃到另一个天体上去。我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再见了,不要误解维福纳河农民——也是多瑙河农民——传统的坦率性格。为了向您证明我很看重您,我要把我最新出版的小说寄给您一本。但您是不会喜欢的。您会认为我这部小说还不够腐败,不够世纪末的气味,它太坦率,太诚实。您需要贝戈特,这您供认不讳。像您这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需要用堕落的文学来满足您麻木的味觉。您圈子里的人大概把我当老兵看待。我不值得花费心血写那些书,我那一套现在不吃香了。再说,人民大众的生活在您乐于交往的赶时髦的年轻女人眼里还不够高雅,不会引起她们的兴趣。好了,有空您就想一想基督的教导:‘干吧,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别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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