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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克身着黑色长袍,下蹬宽腿裤,头戴红三角帽。扮他的演员奇丑无比:大鼻头,长下颌,双下巴,薄片嘴唇,一笑起来嘴只知道往一头咧。他慢悠悠走上舞台,煞有介事的德行一看就不像好人。只听他贪婪地咆哮:“三千金币。”直吓得观众脊背发凉。

        麦克完全入了迷。虽然他和同伴德莫特·莱利坐在剧场后排,周围依旧是鸦雀无声。夏洛克的一字一句都透着沙哑,时而嘟哝,时而咆哮,杂乱的浓眉下目光如炬。“借钱三千,三月偿还,安东尼奥立据为鉴……”

        德莫特小声对麦克说:“那是查理·麦克林,爱尔兰人。他杀过人,被控谋杀罪,还以应激为理由脱了罪。”

        麦克几乎没怎么听。以前也知道存在着所谓的剧场与戏剧,可从未想过会是这种阵势:窒息的闷热,呛人的油灯,华丽的戏服,浓艳的妆容,最厉害的当属丰富的情感——愤怒、热恋、嫉妒、仇恨……一切都栩栩如生,牵动着麦克的心,如亲身经历一般。

        当夏洛克发现自己的女儿与人私奔时,他双拳紧攥、蓬头垢面地冲上台。“你清楚得很!”他撕心裂肺地哀号,仿佛置身地狱般痛苦。当对白进行到“既然骂我是狗,那就当心我的犬牙”时,他猛地朝前一扑,仿佛要跃出舞台,整个观众席的人都不由得仰身后倒。

        离开剧院时,麦克问德莫特:“犹太人都这样吗?”他本人与犹太人并没什么交集,但《圣经》里多数人物都是犹太人,而且都与夏洛克大相径庭。

        “我也认识几个犹太人,谢天谢地他们没有一个像夏洛克,”德莫特答道,“不过放债的基本都招人恨。借债的时候和颜悦色,到了要债的时候就没有好脸子了。”

        在伦敦,尽管犹太人为数不多,却随处可见外国人的身影:有深色皮肤的亚洲船员——人称“印度水手”,有来自法兰西的胡格诺派教徒,成千上万的棕肤卷发的非洲人,当然还有很多德莫特这样的爱尔兰人。对麦克而言,这也是大城市的魅力所在。在苏格兰,所有人看起来都一个样儿。

        麦克热爱伦敦。每天一早醒来,想到自己身在何处,心中便燃起由衷的喜悦。整个城市充满着各种景观与惊喜,奇人趣事应接不暇。比比皆是的咖啡馆中飘出的咖啡香气令他迷醉。各色男女身上的绚丽色彩令他目不暇接:亮黄、艳紫、鲜绿、猩红、天蓝……一群群受惊的牲口低吼着在皮鞭的驱使下穿过狭窄的街道,走向市内屠宰场,衣不遮体的孩子一群一伙在身边乱窜,要么讨,要么偷。麦克见过妓女,看过主教,也见识过斗牛和拍卖。他尝过了香蕉、姜汁饼与红酒。一切都令他兴奋不已。最令他畅快的是:他来去自由,随心所欲。

        当然,他必须谋生。而谋生在伦敦绝非易事。在这里,挨饿的家庭数不胜数——乡下连年没有好收成,没吃没喝,人们只能举家逃荒。此外还有数千名织布工,都是北部新兴的机器工厂替退下来的——至少德莫特是这么说。每一份工作都至少有五个人在竞争,若是不走运,就得要饭,当扒手,卖身,要么就得饿肚子。

        德莫特自己也是织工。他跟妻子带着五个孩子挤在伦敦斯皮塔福德区一套两室的房子里。为了过活,一家人还得将德莫特的工作间转租,以贴补家用。麦克就在那间屋子打地铺,与沉默的织机为伴,见证城市生活的艰辛。

        两个人平时一起找工作。有时能在咖啡馆当上侍者,然而最多也就能撑一两天:麦克粗手笨脚,端盘子倒酒都冒冒失失;而德莫特骨头硬,脾气暴,时不时便会得罪客人。一日,麦克受雇到克勒肯维尔的一个大户人家做侍从,男女主人一同要求他上床陪睡,麦克第二天一大早就辞了职。今天是当搬运工,将大筐大筐的鱼搬到比林斯盖特的海滨生鲜市场。辛苦干了一天,麦克本不舍得花钱买戏票,但德莫特发誓不会让他后悔。他说得没错:这么精彩的演出,花两倍的价钱都值了!然而麦克依旧心中不安:到底要攒多久,才能存够钱把埃斯特接出来?

        从剧院出来,两个人向东朝斯皮塔佛德走去。他们经过科芬园,沿途门前的妓女朝他们搭话。麦克来伦敦将近一个月,已经习惯了随处遭遇妓女搭讪。这些妓女有老有幼,有美有丑。一些打扮得像大家闺秀,剩下的都是破衣烂衫。麦克从没动过心,只是偶尔在夜晚时会渴望热情似火的表妹安妮。

        海边有个叫“大熊”的酒馆,那里人声嘈杂,四壁雪白,有咖啡厅和若干酒吧,中心还围拢着个院子。在戏院里闷了那么久,两个人都有些口渴,于是决定进“大熊”喝一杯。酒馆里暖烘烘弥漫着烟气,麦克和德莫特各点了一杯啤酒。

        德莫特提议:“咱们到后面看看去。”

        “大熊”也是个比赛的场地。麦克之前来过,知道后院经常有斗熊、斗狗、女人斗剑等娱乐赛事。如果没有比赛,老板就把一只猫丢进池塘,让四只狗去抢,逗得酒客们哈哈大笑。

        今晚的节目是场有奖搏击赛,场地四周点着油灯。一个身穿丝绸西服、脚蹬带扣皮鞋的侏儒正在一群酒客中起哄:“放倒‘柏孟塞搏命虎’奖现金一英镑!来吧,伙计们,哪个够胆就来试试!”说着他连翻了三个筋斗。

        德莫特道:“我看你就能行!”

        这位“柏孟塞搏命虎”身上带疤,上身赤裸,马裤重靴。他剃着光头,一看伤痕就知道身经数战。虽然他高大魁梧,不过看起来却不怎么机灵。“兴许吧。”麦克应道。

        德莫特来了劲头。他一把抓住侏儒的胳膊:“我说矬子,给你带来个客户。”

        “参赛者登场!”侏儒大吼,人群中响起了欢呼和鼓掌声。

        一英镑可不算少。对很多人来说,都够活一个礼拜了。麦克动了心:“那好吧。”

        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

        “小心他的脚,”德莫特嘱咐道,“那靴子里可藏着铁呢。”

        麦克点点头,脱掉了外衣。

        德莫特又说:“一进场子你就要马上提高警惕,防着他扑过来。这种比赛可没人喊开始。”

        以前在井下打架时,也常常有人使这种把戏。最快的取胜方法就是抢先一步,出其不意——嘴上说什么“去隧道里打吧,那儿地方大”,实际上却趁着对手过沟时玩偷袭。

        所谓的赛场其实就是绳子齐腰围起的圆形空地,间或夯几根老木桩支撑。麦克小心翼翼准备下场。他刚抬脚准备迈过绳子,“柏孟塞搏命虎”便冲了过来。

        麦克早有防备,他向后撤身几步,被对手的大拳头扫到了前额。观众一阵惊呼。

        他不假思索逼近战圈,在绳子下出脚踢“搏命虎”的小腿,对方踉跄几步。人群一阵欢呼,麦克听到德莫特大喊:“麦克,打死他!”

        还不等“搏命虎”站稳,麦克照着他的头左右各是一击,接着抡圆了膀子一记勾拳打在下巴上。“搏命虎”两眼上翻,两腿发软,摇晃着后退两步躺倒在地。

        观众群一片沸腾。

        比赛结束了。

        麦克瞅了瞅倒地的男人:一个散了架的大块头,废铁一堆。他真希望自己没凑这份热闹。他转过身,心中有几分泄气。

        德莫特把侏儒的胳膊一别:“这东西溜得还挺快,想赖账!给钱,小短腿儿!一英镑!”

        侏儒的另一只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不服不忿地给了麦克。

        钱拿在手里,麦克感觉像做贼。

        德莫特放开了侏儒。

        一个衣着体面的大老粗突然出现在麦克身旁。“打得不错,”那人道,“经常打?”

        “在井下偶尔吧。”

        “我就知道你当过矿工。听好了,下礼拜六我在沙德维尔的‘鹈鹕’设了局。要想试试在几分钟内挣二十英镑,我就让你跟‘威尔士雄峰’里斯·普里斯打一场。”

        德莫特大叫:“二十英镑?!”

        “他可没有这个废物这么不禁揍,不过兴许你有机会。”

        麦克瞅了瞅不省人事的“搏命虎”说:“不去。”

        “干吗不去?”德莫特问。

        搭话人耸了耸肩:“要是你不缺钱……”

        麦克想到自己的双胞胎妹妹还在霍克村的煤矿,每天十五个小时拼死拼活爬梯运煤,苦等着有人来信救她逃出苦海。二十英镑可以用来给她当路费,甚至还有余钱让他周六晚上消遣。

        “那好吧,我去。”麦克道。

        德莫特拍拍他后背:“好样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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