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什兰先生一生修身养性,走过坎坷的道路,到了五十九岁那年,碰见魔鬼巧妙地引诱,多亏他有鲜明的辩证法观念,才免于堕入地狱。两年后,他死于脑溢血,大家一致认为他升入天堂了。从前,这位正直的人倒卖假首饰也好,离开商界后热衷于钓鱼也好,都未能训练得抵挡住魔鬼的巧妙的诱惑,而辩证法的艺术能够起到拯救灵魂的作用,这是非常罕见的。一般来说,最渊博的学者的灵魂,也常常会被这种艺术毁掉。因此,瓦什兰先生的范例就更令人景仰。
瓦什兰先生崇尚道德,身体力行,绝不是出出风头,而是一贯如此。他给他的家庭,给一切有幸与他交往的善良人,都树立了榜样。他不欠人一文钱,对人态度公正,从来不出差错,邻居们提起他,无不交口称赞。事迹很多,譬如有一次,在区里选举中,他拒绝投一位候选人的票,因为那人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有私通之嫌。一个人在世遵奉的原则,要想真正评其优劣,必须看其实践的结果。瓦什兰先生的一套家规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他妻子温顺、勤俭、能干,心甘情愿地承认他是一家之主的权威。她一丝不苟地做丈夫的助手,努力教育两个孩子:吕西安和瓦莱莉。父亲谨慎严格,并以身作则,对孩子的教育成果显著。瓦莱莉长到十八岁,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家务事样样内行,学习钢琴也很刻苦,不久就该出阁。吕西安那小伙子,一直显得特别懂事,被父亲送到奥尔良去学医,一点儿用不着家里牵挂。他最后一次考试没通过,据说是他运气不好,此说倒也可信。
一天,瓦什兰先生正在花园的葡萄棚下吃早饭,受到了魔鬼的诱惑。他一面吃饭,一面自省其身;同往常一样,他扪心自问,觉得他的思想是高尚的,他的行为也符合他的思想。然而他并不扬扬得意,而是感谢上帝,是上帝使他生来就公允善良,判断力健全。然而,考验随着早班信差到来了。瓦什兰先生一看信封,不禁感到诧异,从奥尔良来的信竟然不是他儿子写的。不过,他毫无惧色,将信拆开,因为,他的襟怀坦白,他的家庭宇宙,好像永远会和谐地围着他这个人运转。看了头几行,他心头一紧,接着看下去,良心犹如被没有星辰的黑夜蒙上了阴影。信出自一个女人的手笔,是一个受侮辱的母亲要求公道和补偿:
您的儿子吕西安既然不肯向您讲实话,只好由我来把情况告诉您,这是我上星期一才知道的。在向您谈我的女儿之前,我要首先对您说,我们是一个规矩的、受到尊敬的人家。一九二四年,我丈夫死于一次摩托车祸中,他生前是个得到好评的职员,直到最后一息,都受到上司的器重。他给我留下的年金虽然很少,我还是拉扯大了我们的小伊蕾娜,把她培养成热爱劳动、举止稳重的姑娘。我本人生来有福,是在一个堂堂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因此,我非常了解良好教育的价值,绝不会让女儿缺少教养。在把她送进制帽工厂学徒之前,我特意请人给她必要的指导,我还手把手地教她做各种家务;一个少妇,要想把丈夫的家里布置得漂漂亮亮,不懂家务是不行的。在这方面,伊蕾娜操持家务的能力,绝不比有钱人家的姑娘逊色。毫无疑问,我的丈夫如果在世,女儿绝不会去当制帽工人。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作为母亲是问心无愧的。去年十一月,我的小伊蕾娜认识了您的儿子吕西安。儿子到车间门口等她,起初没有什么收获。伊蕾娜一直是个胆怯的小姑娘,生活中碰到危险,不能自卫,而医科大学生是非常喜欢玩乐的(请注意,我不是谴责他们,我深深了解什么是大学生)。我们两个孩子在大街上约会,一道去跳舞,伊蕾娜到您儿子寝室去过好几次,但并没有想干什么勾当。命运在暗中起作用,爱情必定要结出果实,现在后悔就太晚了:伊蕾娜怀孕已经五个月。我一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便跑去找吕西安,没说上两句话,就知道他是个懂事的忠诚小伙子。他爱我女儿,只要得到您的允许,他巴不得马上娶她。您会对我说,伊蕾娜没有嫁妆。这也是事实。但是,我听吕西安讲,您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绝不会推卸责任,而且,您的家境也相当殷实,不会把财产的问题放在心上。因此,我请您把该办的事办了,在孙子出世之前,让两个孩子结婚,……
许多正直人如果处在瓦什兰的地位,恐怕就会把信一撕了之。一般来说,做父亲的遇上了这类事,一定会当机立断地加以解决;他们先是恼恨自己儿子笨拙,随后声称受害者是个无耻的姑娘,存心欺侮小伙子老实,以便偷偷地跻身于富裕的家庭。他们还会说,同他们耍这套把戏,甭想捞到半点好处。然而,瓦什兰先生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他看完信,就像有块石头压在心头。他重新看信的时候,听见花园那头响起清脆的笑声,于是抬起头,透过棚架的叶丛,望见女儿瓦莱莉在割韭葱。他心中一阵感慨,喉头哽咽,不觉闭上眼睛,想到自己的家庭:住房舒适,但从来不追求奢华;花园主要种菜,花草占地不大;一家人的名声没有一点污点,各方面都不错,使他这个公正的人生活得很幸福。而另一方面,他又看到儿子吕西安放荡不羁,一股怒火顿时涌上心头。他立即对自己这样软弱感到羞愧,便倾听了良心的声音。这种声音虽不急迫,却听得相当清晰,促使他拿定主意:吕西安要尽到责任,娶那个制帽学徒女工为妻。
倒霉的父亲不能不承认,这种结合多么叫人懊恼,可能葬送儿子的前程。娶一个没有嫁妆的、也许还一个大字不识的姑娘,吕西安就只能当乡村医生,或者小镇医生了。因为,那些享有盛誉的职位,诸如当泌尿科或喉科专家,不会向随便什么人开方便之门。一个年轻医生,只有找一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姑娘,才能有那种机会。世情如此,他毫无办法,可是另方面,他也无法窒息他内心的强烈呼声。他审度这个问题,把它放在可悲的现实面前反复掂量,不免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他履行职责,不见得非逼儿子成亲不可。然而,他不能昧着良心,这个决心还是没有动摇,第一个证明就是他低声说这些愤慨的话,以表示对美德的崇敬:
“流氓!……流氓加蠢猪!我的儿子在外边,竟堕落到这种地步!”
瓦什兰先生毕竟是个正派人,他对不幸的伊蕾娜没有一点落井下石的念头,认为温柔的受害者遭到不幸,是由于没有生活阅历。相反,他觉得吕西安应负完全责任,因此对儿子的罪过恨得咬牙切齿。在他看来,一个有文化的、好人家的、受父亲崇善思想教育的人干出这种事,要想减轻罪孽,是毫无理由的。对这个不肖之子,瓦什兰先生满腔愤怒,一心想着用什么办法加以惩处。因此,他绝不能让吕西安和学徒女工结婚。引诱者(信上特意说明这点)的确是爱他的受害者的,而且巴不得娶她。在这种情况下,瓦什兰先生如果同意他俩结合,就是褒奖罪犯,这比宽恕他还有害,同时也违背惩恶扬善的天理。
现在剩下的是受害者的问题。她值得同情,对此瓦什兰先生毫无异议,但是,她毕竟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瓦什兰先生心想:“谢天谢地,我还不是那种思想狭隘的市民,认为一个年轻姑娘生了个孩子,名誉就此败坏了。这个女孩子还年轻,她只要有勇气,品行端正,不愁以后找不到一个老实的小伙子娶她,帮她扶养孩子。我衷心祝愿她如意。”
瓦什兰先生是极慎重的人,在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问题上,绝不会略一思索就做决定。他还在犹豫,下不了决心,不过,他默默地思索着,把心事暂时丢在一旁,趁这个时候,到前厅去找出渔具。他穿过花园,亲亲女儿瓦莱莉的脑门儿,便朝河边走去。
满腹心事的父亲从早到晚,整整垂钓了一个星期,历来钓鱼,也没有这几天钓得多。时间流逝,他强烈的正义感并未减退,始终觉得吕西安的过错可恼可恨,惩罚儿子的决心一直没有动摇。
“强行把他俩拆开,这对他将是最严厉的惩罚。”他这样想。
随后,他的心不觉又软下来,不免叹息道:
“可是,那个可怜的姑娘,还是最好嫁给她孩子的爸爸……然而,这种结合,正义又何在呢?”
一天傍晚,他正在垂钓,但他没有注意鱼漂儿,而在出神地苦思苦索。河谷吹来微微的冷风,乡镇响起晚祷的钟声。在这神圣的时刻,瓦什兰先生的感情受到激发,喃喃说道:
“上帝将给我指明道路。唯有上帝能启迪我的心灵。”
有了这个念头,他马上感到身心轻松。无边的恬静降临他的心中,他明白留待上天去选择,是他的明智之举,他对自己的谦恭满心欢喜,决定把这件事搁置起来。
瓦什兰先生还要经历第二次考验,也是决定性的考验。一天早晨,他刚吃完早饭,就收到一封信,同上一封信一样,盖的是奥尔良的邮戳,但笔迹却从未见过。地址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孩子涂写的,一看就知道写信的人没什么文化。瓦什兰先生浑身一阵颤抖,头一个念头就是,这封信是可怜的伊蕾娜寄来的。可是,他瞥了一眼署名,知道想错了。信是一个叫列翁蒂娜·米什龙的人写来的,内容如下:
我不认识您,却称您亲爱的先生,这是因为我有权认为我是您儿子的未婚妻。事情是这样:每天晚饭后,吕西安先生总到三球街咖啡馆喝杯咖啡,我是那家咖啡馆的招待。他同几个伙伴第一天来,我相信他就注意上我了。我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他第二天又来了,而且老盯着我看,样子显得很亲切。从我来说,我可以向您承认,我几乎一见面就很喜欢他,但是,我装着没事一样,因为我有自尊心。我们照面的时候只是说上一句半句话,应该承认,吕西安先生一直很有礼貌。可是,我要告诉您,有一天晚上我休息,他约我同他一道去看电影,让我到他寝室去找他。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就用不着讲了,爱情从来不是任何人的过错。然而,我同吕西安先生还是有了孩子。我想,事情尽管来得突然,您听了还是会高兴的,因此,我决定给您写信。自从我把怀孕的事告诉吕西安先生,就再没有见到他,我全靠您来提醒他应该怎么做了。这里有证人,能够证明他是我身上这个已经在蠕动的孩子的父亲,要证明这点,我是不发愁的。我要求您儿子娶我,当然要在孩子出生之前,因为,我不愿意让所有的熟人瞧不起,把我踩到地下。我是一个规矩的女人,尽管我比吕西安大九岁,也担保能使吕西安先生幸福,绝不比任何女人差。我希望您能抓紧,把事情处理好,以免给您,给您的儿子带来麻烦。谨致衷心的敬意。
“我这儿子,一点不让我省心,”瓦什兰先生自言自语着,“我要丢尽人了。”
他见妻子走过来,便把那封信递过去,对她说:
“老伴啊,有一件非常不痛快的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吕西安放荡得不像话,我没有权利再瞒着了。应该让你知道,你生了一个放荡的儿子。”
瓦什兰太太哆哆嗦嗦,把信接过来,看完之后,出于母亲对儿子的可怜的溺爱,吼叫起来:
“那个小娼妇是个烂货!是她把我们的小吕西安引坏的!若不是一个酒吧间女人拉他,可怜的孩子说什么也不会学坏!”
可是,父亲摇摇头,因为,他首先是一个公正的人。
“不,不,我可怜的朋友,不必为吕西安开脱,他不配你替他辩护。应该学会遇事公正,甚至对待自己的亲人,也要一视同仁。这个无耻的家伙,照男人之间的话说,就是一个恶棍……”
“噢!一个多有感情的孩子……”
“我说他是恶棍、蠢猪,他利用上大学之机,没人管束,就恣意放荡。你瞧,他是怎样对待我的教诲的,好话对一个生性邪恶的人,从来就是耳边风。然而,你可曾记得,……在他闲逛的时候,让我撞到过,我常常对他说:‘懒惰是万恶之源’……我还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结果,他却去勾引一个没有抵抗力的可怜姑娘。”
“没有抵抗力?一个咖啡馆女招待,比他大九岁!你怎么可以说……哎,瞧你,想想嘛,吕西安还未成年啊!那个恶毒的女人该蹲监狱!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当然喽,吕西安还未成年,在法律面前,这条理由站得住脚,我当然高兴。但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拿这些理由去指责一个不幸的姑娘。因为,那个姑娘是被引诱的,吕西安完全是一个诱奸者!”
瓦什兰太太不以为然,丈夫就从兜里掏出另一封信,递给她:
“你还不了解全部真相,……给,看看这头一封信,我收到正好有一个星期。”
瓦什兰太太这下便傻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是,她又镇定下来,仍然替儿子辩护:
“谁知道这两个小娼妇是不是别有用心,想败坏他的名誉……”
瓦什兰先生听不下去了。他伏在桌上,眼睛冒火,怒气冲冲地喊道:
“你竟敢说这两个可怜的姑娘名誉不好?她们遭受的不幸,难道不值得重视吗?拿我来讲,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在她俩面前可要毕恭毕敬。我也敢断言,不名誉的是吕西安,而且只有他!作为正直的人,我的责任就是提醒你,绝不要姑息这样一个不肖之子,他的行为不值得宽恕!我要求你把全部怜悯心,甚至你的感情,都留给这个混蛋的两个受害者。至于吕西安,他理应承担他卑鄙行为的一切后果。”
说罢,瓦什兰先生腾地站起来,脸上的神色好凶,主持正义的决心,显得那样坚定不移,把老伴吓住了,问也不敢问一句他有什么打算。瓦莱莉正在客厅弹钢琴,音乐从开着的窗户传出来,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荡漾。鸟儿在果树林中歌唱。父亲心情沉痛,步伐坚定地朝屋子走去,拿起昨天放在前厅的钓竿,到河边找一个僻静的角落钓起鱼来。
瓦什兰先生靠着一棵柳树坐在马扎上,正在垂钓,也许他根本没看鱼漂儿。他确实痛悔交加,但也只能是在想象中捶胸顿足,涕泗横流,不可能真这样做,否则,旁边的人看到了,会以为他是个疯子。
“我是个混账东西,”瓦什兰先生思忖道,“一个混账东西,一个残忍的人。我收到第一封信,已经知道了不幸的伊蕾娜的状况,但是我却让虚假的表面现象蒙蔽了,竟决定不准吕西安娶这个姑娘。我玩弄自欺欺人的逻辑,牺牲了正义与事实来维护父爱。我虚伪地想,‘绝不让吕西安娶她,这对吕西安是最严重的惩罚’,而内心却乐得保住他行医的前途,不让身无分文的姑娘带一个孩子妨碍他。我只顾着惩罚,而不首先想着去弥补。再说,对吕西安的真正惩罚,不正是他咎由自取,实现不了他的雄心壮志吗?不管怎么说,首要的,也是我原来不愿意正视的,就是他应该向受害者弥补过错。刚才,收到女招待的信之前,我还视而不见,佯装气愤,多么不仁不义啊!唉!等到这第二次考验来临,我才完全睁开眼睛,看到了我的责任。否则我还一直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个公正诚实的人呢!我犯了骄傲的错误之后,又犯了虚伪的错误,……”
正当他这样谦卑地引咎自责时,瓦什兰太太在家弄菜做午饭,忍不住抽抽搭搭哭起来,她独自一个人心里憋闷得实在受不了,便跑去找女儿寻求安慰。瓦莱莉见母亲满脸泪水,大吃一惊,弹琴的手马上停住,不禁高声说:
“天哪!出什么事儿啦!”
“瓦莱莉,你可怜的哥哥……”
“吕西安病啦?”
“吕西安胡闹,……我都不敢对你讲,……他同女人胡闹……”
年轻姑娘的脸刷地红了,转过脸去,眼睛盯着翻开的乐谱。瓦什兰太太接着说:
“他当然错了……对不起家庭,对不起他自己,也对不起他的学习,他不应该……可是现在,大错铸成,你爸爸知道了,我害怕他发火。你爸爸心眼儿好,菩萨心肠,这你是知道的……但是,他这个人很严厉,只认责任不认人,他不会饶恕吕西安……”
“我来劝爸爸,他会明白,吕西安已经悔过了。”
瓦什兰太太哭得更伤心,结结巴巴地说:
“噢!你刚才没看见,他临去钓鱼时的那副样子好吓人……”
瓦莱莉离开弹琴的圆凳,投到母亲的怀抱里,两个女人脸贴着脸,眼泪流到一处,一直哭到很晚。
中午,瓦什兰先生钓鱼回来。他钓了一条红眼鱼、一条小欧鲌、三条冬穴鱼。瓦莱莉同她母亲的眼睛还红红的,站在门口等着他。他像没事儿似的,平静地对娘儿俩说:
“没想到,鱼不爱咬钩。我琢磨着是不是不该用熟面团当鱼食。”
一个心都碎了的人,还这样极度的冷静,真让两个女人看着发抖。瓦什兰先生落了座,大吃大嚼起来,还叫人添了两次烤肉和奶酪。这个场面既令人钦佩,又令人忧心。快吃完饭的时候,他妻子还想试试把他劝过来,便声音颤抖地问:
“关于我们可怜的吕西安,在你做出决定之前,仔细考虑过会发生什么……”
“我全安排好了,绝不能变更。吕西安的行为卑鄙下流,他应该付出代价,也一定要付出代价。现在,什么也甭想改变我的决定。”
“再让我进一言,这关系到吕西安的前途……”
“别再向我谈这个无耻之徒。再说,在一个姑娘面前,谈这个问题也不适当。”
瓦莱莉又怕又臊,脸红了,可是,她一心念着哥哥,鼓起勇气说:
“我不清楚您究竟因为什么责备吕西安,我只知道他行为不好,可是求求您,这次就原谅他吧。一想到他在奥尔良,离得我们那么远,该有多么可怜,我心里就难过得要命……”
瓦什兰先生一听这话,面带愠色,打断女儿的话头:
“对这个没心肝的人,你太宽宏啦!他的行为会损害他妹妹,他顾虑过吗?他顾虑过丑事张扬出去,会给你的脸上抹黑吗?入秋,你肯定要同贝日龙那孩子订婚。天晓得,婚期会不会推迟?谁说得准要往后推几个月?”
年轻姑娘的脸刷地白了,轻轻叫了一声,离开厨房,跑到花园找个角落,暗自嗟伤去了。
瓦什兰先生看着妻子饮泣,耸耸肩膀:
“这就是品质恶劣带来的后果:一个无辜姑娘,因为哥哥不争气,爱情和前途都受到威胁……你还要我饶恕这个小魔鬼?绝对不成!我有办法,一定能把他引到正路上来。他活该,完全是自作自受。”
瓦什兰先生吃完饭,回卧室倒在床上,这是他每日午睡的时间,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他午睡的时候,娘儿俩想献献殷勤,希望能让他消消气,就忙着给他准备鱼食。妈妈煮了一块最能诱鱼上钩的麸皮面团。瓦莱莉则到花园里去挖蚯蚓,挖到了她父亲喜欢的又红又细的好蚯蚓。
瓦什兰先生醒来,到园子里遛遛弯儿,提提精神,舒舒筋骨。等他回到房间,他妻子指着靠在墙上的钓竿,对他说:
“全准备好了。我把两根五号线放在篮子里,还做了一块麸皮面团,煮得挺软,放在白罐里,罐子放在布包里,挨着点心。”
“我,”瓦莱莉说,“我挖到了十四条鲜红的蚯蚓。地很干,得使劲挖……”
瓦什兰先生听着,心里很感动,忧郁的目光落到渔线和篮子上。他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这会儿我不去钓鱼。”他坚定而温和地说。
“天哪!他不去钓鱼……”
“不去。还有,我要求你们让我独自待在餐室里,一直到吃晚饭。你们若是费点事儿,就给蚯蚓盖点湿土,明天早晨还会很好。不过,先看看墨水满不满,蘸水笔尖好不好用?我还需要一张新吸墨纸。”
等她们全准备齐了,瓦什兰先生关在餐室里,经过再一次反省,开始写道:
你再也不配做我儿子了,但是,我尽管气愤,还不能马上忘记我一贯施与你的宝贵的感情。你出了两次事,把全家投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应该受到谴责。但是在责备你之前,我首先要表明我没有任何责任。如果说,你邪恶的天性,压倒了我苦口婆心的教诲,这丝毫也不能怪到我的头上。我可以引咎自责的,充其量是对你过分信任了,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再信你这一套了。现在我算明白了,你最近这次考试为什么没通过;原先我倒挺宽宏,说是你的运气不佳。要准备从事一种体面的行业,绝不是寻花问柳,逛酒吧间所能办到的。为了让你学医,我宁可做出牺牲,而你却趁机胡作非为,真没法说你安的是什么心。但是,你既然随我的姓,我就不愿意让你丢我的脸,而且,我还要求你走正路,以你父母、你妹妹瓦莱莉为表率。你妹妹为了结婚,同贝日龙那孩子一块弹钢琴,相处很好。
你污辱了一个无辜的年轻制帽女工,用不着我讲,我和你妈得知这个消息,该有多么惊愕,多么气愤。小冤家啊,你干这种罪恶勾当的时候,怎么就没想想你的家庭啊?一个儿子如果不是丧失了任何感情,绝不会由着最卑鄙的本能,轻薄到这种地步。在一定程度上,这一切起码还能弥补。但是,当听说这个女孩子还不是你的唯一受害者,而还有一个老实的女招待,肚子里有了你无耻行为的成果时,我们的痛心和憎恶又该怎么形容呢?我还是不说下去为好,说下去非发火不可。
不过你这次虽然倒霉,却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运气,就是你同时害了两个可怜的姑娘。你了解我在处理事情中,遵奉道德原则一向是严厉的:这两个苦命的姑娘,你如果只引诱了一个,我就会干脆逼你娶她,就是你行医受到影响,甚至饭碗砸了,也在所不惜。不过,顾及到公平合理,两个受害者,我不能厚此薄彼,这是可以理解的,因此,我只好两个全不承认。你把两个无辜的人推向痛苦的深渊,如果按正义的要求,你永远不能再同她们见面,起码要让你先在内疚中受到惩罚。那两个年轻的母亲,多么值得我们的同情和尊重,你好好想一想,从今以后,她们悲惨的生活该是多么难熬啊!想想她们的痛苦吧,但愿这能成为你的前车之鉴!
但是,对你的惩罚,如果没有触及到你个人的话,就不能算数。因此我决定,在我每月给你的一百五十法郎零用钱中,减少十法郎。这样一来,碰到危险的诱惑,你就没法动心了,你的学习也就会有长进。像你这样年龄的青年人,钱包一鼓,就会想歪门邪道。我的话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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