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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发尔案件

        侦探界的泰斗奥杜波瓦早晨出门散步,照例由他忠实的朋友茹班陪同。他同所有的脑力劳动者一样,特别喜欢步行,多亏天天走走,虽已到了五十五岁,行动起来依然十分轻捷。再看茹班,他同大侦探们的所有心腹一样,长得五大三粗,头脑反应却有些迟缓。有时见他猛然哈哈大笑,表面上笑得没有来由,其实不然,他是头天晚上听到一个笑话,到这会儿才品出味儿来。他兼做一些奥杜波瓦的秘书工作,每逢有记者采访,总是由他出面回答问题。

        两位老兄信步来到玛德莱娜大街,这时茹班问道:

        “今天午后,《巴黎罪案报》的记者要来登门采访,我该跟他说些什么呀?”

        “侦探靠直觉与思考。您这样回答,就概括了我的全套方法。”

        “那当然啦。”茹班一本正经地附和说。

        二人走着走着,大侦探突然停住脚步。原来,在一棵树下,他发现有三样东西,当即觉得蹊跷。那三样东西是:一把银制的糖夹子、一副俗称“鼻夹子”的金丝边眼镜、一把溜门撬锁用的所谓“老爷夹子”。如果一个职业侦探碰到这种情况,就会马上采取措施,跟踪觅迹。奥杜波瓦则不然,他只是提议说:

        “走,到对面的咖啡馆坐坐去。”

        二人穿过马路。咖啡馆的露天座上,顾客寥寥无几。两位落了座,奥杜波瓦要了半升啤酒,给他的朋友也要了一杯,接着就思索起来。他想用三分钟来破这个谜,三分钟过去,却没有想出一点儿眉目,便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这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

        “茹班,说说看,对这个案子,您有什么想法?”

        “依我看嘛,要把犯罪的形迹收集起来,然后做出假想,再用事实加以证明。”

        奥杜波瓦喝了一口啤酒,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了掐自己的鼻梁,接着把手杖递给茹班。

        “茹班,劳驾,拿着我的手杖,穿过马路,等您走到咱们发现三件东西的那棵树下,抬头瞧瞧,靠上面的枝丫中,若是有一顶礼帽的话,就用手杖把它钩下来。”

        对他朋友的行事,茹班从来没有感到过意外,这次却有瞬间的迟疑。

        “千万注意,别动那几样东西。”奥杜波瓦又叮咛了一句。

        茹班走过去,围着那棵树转了转,踮起脚细瞧,果然发现一顶礼帽,兴奋得满脸通红,用手杖挑着帽子,穿过马路回来。

        “看看帽子里边,告诉我是哪家帽庄的产品好吧?”奥杜波瓦说。

        茹班把礼帽翻过来,仔细辨认,回答说:“帽庄的字号是潘司·洛代

        “果然哪,果然。”侦探嘴里咕哝道。

        茹班惊愕不已,再也憋不住,急着要问个明白。

        “真让人没法相信!礼帽藏在树枝桠中间,怎么就让您猜到了呢?”

        “全凭直觉嘛!”

        “的确如此,”茹班讷讷地说,“直觉与思考……”

        “提起思考嘛,”奥杜波瓦又说,“您能不能告诉我,大致来说,整个这件案子,什么最令您惊奇?”

        “这个说不上来,”茹班只好坦白地承认,“一下子很难……”

        “亲爱的朋友,您总是不够冷静。怎么?那三件东西的名称多么相近,您居然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吗?糖夹子、鼻夹子、老爷夹子……”

        茹班的脸豁然开朗,浮起会心的微笑。

        “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加起来有三把夹子了。”

        “还有呢,那家帽庄的老板,叫什么来着?”

        “潘司·洛代!”茹班失声叫道,“这样就有四把夹子啦!”

        “我看还不止,以后还会碰见许多夹子,”奥杜波瓦胸有成竹地说,“您瞧,茹班,要解决这类问题,非得抓住总的概念,才能找到线索……直觉与思考……您知道吗?刚才叫您去找帽子之前,我为什么掐鼻子吗?我早就看出来,这个案子的谜就在夹子上面。因此,我掐了掐鼻子,好让我的直觉警觉起来。结果怎么样,您是看到的……”

        茹班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偷偷地也掐了好几下鼻子,却没有任何像样的发现。奥杜波瓦见他如法尝试,不禁微微一笑,口气宽厚地对他说:

        “亲爱的茹班啊,您是聪明有余,直觉不足哇。不过,您也不要灰心丧气。您这个人很有判断力,当一名副手嘛,还是不可多得的。好吧,劳驾,去给我买一盒香烟,顺便再给我弄一份日报来,好吗?”

        这位不可多得的副手听到此话,高兴得满脸通红,一溜儿小跑到最近的一家烟铺,又去报亭抢购一份当天的报纸,回到咖啡馆的露天座,上气不接下气地叫起来:

        “一起凶杀案……告诉您……昨天夜里,发生一起凶杀案,简直骇人听闻!”

        “我早就料到了。”

        “一家十二口人被害!”

        “我心里早就有数。”

        “杀人嫌疑犯在逃。”

        “这我早就知道了。”

        茹班把双臂朝空中一举,一屁股坐下来,叹口气,说:

        “看来,对您无可奉告了。”

        “哪里,哪里。您把这篇报道念给我听听,有些细节,说不定我还不知道呢。”

        茹班开始念凶杀案报道,报道占报纸的六整栏,主要内容如下:

        “昨天夜里十一时至十二时之间,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在罪案年鉴上也许都没有先例。出事地点位于圣奥诺雷区,在制鞋业知名的亿万富翁,阿尔西德·图发尔先生居住多年的宅邸里。

        “昨晚,这位著名的实业家阖家团聚,庆贺老人的八十七寿辰。因系家庭宴会,故遣散了全体仆役。八时半左右,邻宅的女门房在自家门口纳凉,据她称,她看见十二个人或提酒瓶,或提礼盒,走进图发尔宅邸。关于这一情节,她正式提出了证词。

        “据此,当晚在寿翁寓所内,共有十三人无疑。

        “刚过午夜,电影散场,仆役们回来,发现图发尔一家人仍围坐餐桌,却悄然无声,纹丝不动。原来,他们个个被捆在座位上,头顶均被人用锤子冷錾凿穿成洞,脑浆流进了餐盘。仆役立刻报警,警方及时派员,给这场野蛮屠杀的十二名受害者验身,验证他们是阿尔西德·图发尔先生及其本家的十一名成员,姓名详见于后。

        “在侦查过程中,该区警长对仅有十二人受害深为诧异,因为邻宅门房肯定,她亲眼看见有十二个人走进图发尔宅邸。于是当即进行查对,结果发现受害的亲属中,唯独缺少阿尔西德·图发尔先生的外孙儒勒·蓬坦。警方人员马上赶到蓬坦的住所,却发现在他的床上躺着一个不正经的少妇——潘松·达尔蒂戈小姐。据该妇称,昨天晚上八时许,蓬坦先生就离开住所,为外公祝寿去了。

        “根据她的证词,能否得出结论说,儒勒·蓬坦先生逃脱毒手,幸免于难呢?果真如此,那他为什么不向左邻右舍呼救呢?能否这样认为,他也参与了这起惨绝人寰的谋杀呢?

        “亿万富翁的宅内,凡属贵重物品均未失盗,保险箱也没有撬开。有一个情节很怪,令侦缉人员迷惑不解:阿尔西德·图发尔先生的身上有一个钱包,内装二万三千法郎,作案人竟分文未取。反之,其他人所带的现款,乃至首饰,全被洗劫一空……直到本报付印时,儒勒·蓬坦先生仍然下落不明。”

        奥杜波瓦又要了半升啤酒,搓搓手说:

        “怎么样,茹班,这个案件,您看怎么办好哇?”

        “照我看,事不宜迟,得赶紧捉拿儒勒·蓬坦归案。这起伤天害理的谋杀,准是他一手策划的。”

        “为什么呢?”

        “想想看嘛,此案对谁有利……”

        奥杜波瓦用和蔼的目光,瞥了他忠实的朋友一眼,连连点头说:

        “茹班呀,您的这个想法,价值不可估量啊,你听清楚了吗?价值不可估量啊!”

        “嗳!这其实没什么,”茹班倒谦虚起来,说道,“只要想一想,就能想出来。”

        “不过,看您的推理方法,同乡下的邮差不相上下,”奥杜波瓦连忙补充说,“谋害十二条人命的罪行,您干吗硬要安在可怜的儒勒·蓬坦的头上呢?他即便生了杀机,也不至于愚蠢到如此地步,事先都不给自己找一个口实。他倘若参与其谋,绝不会这样突然失踪,这难免不叫人猜到,他不是丧命,就是在逃。对于一个财产继承人来说,这两种情况都是十分不利的。您并不是不知道,法律规定,严禁凶手继承受害者的财产……不,这不能成立。作案的动机,除非是为了报仇,儒勒·蓬坦才可能成为凶手。要么是报仇,要么是神经病发作。我看全不对。茹班,您再说一遍,警探在蓬坦床上搜到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来着?”

        “潘松·达尔蒂戈。”

        “潘松?这个名字好怪……”

        “一把小夹子,”茹班嘀咕说,“是第五把了。”

        “您瞧,茹班,往往在两件事中间,乍一看毫无联系,但只要抓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就能把两件事贯穿起来。说实在话,我早就有预感,那桩人命案同发现的这顶礼帽有关联。事实再一次证明,我的直觉靠得住。我想追忆一刻钟之前,当我听说儒勒·蓬坦失踪时,心里有什么直觉。可是,眼下有一件差事,要派您细心去做。劳驾,您跑一趟潘司·洛代帽庄,打听打听儒勒·蓬坦是不是那里的顾客。然后再去查实一下,遇害的阿尔西德·图发尔先生究竟有哪些家属。我看,到了这时候,各家报纸的编辑部都得到了消息。办这些事情,用不了一刻钟。我在这儿喝杯啤酒,等您回来,我就告诉您儒勒·蓬坦的下落。”

        “您已经知道啦?”

        “还不知道,我得认真考虑考虑。对啦,您可千万注意,别让任何人察觉,我插手了这起案件。”

        茹班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干他的差事去了。奥杜波瓦点起一支香烟。

        茹班跳下出租汽车,得意扬扬地跑过来。

        “您晚了两分钟。”奥杜波瓦不客气地说。

        “是啊,可我……”

        “您还忘了付车费。”

        茹班见自己如此疏忽大意,失声大笑,又转身回去。他此去调查,有了新发现,欣喜若狂,所以付给司机小费格外慷慨。奥杜波瓦已经急不可耐。

        “我这一趟没白跑,”茹班对他说,“我刚才一离开你,心里就冒出一个绝妙的念头。”

        “我早就有言在先,您如果老是自作主张,那就另请高明,我跟您合作不下去。”

        “亲爱的朋友,先听我讲讲嘛。刚才我灵机一动,跑去盘问儒勒·蓬坦住的那座公寓的门房。”

        “多此一举。”

        “别忙啊!我打听到了儒勒·蓬坦的情况,他整天吃喝玩乐,还是个收藏家,欠了一屁股债。”

        “您说的这些,我从刚买来的号外上都看到了。”

        奥杜波瓦说罢摊开报纸,摊到茹班的眼前,茹班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

        “不管怎么说,我原先的话没错,”茹班这个可怜虫嘴里嘟囔道,“他等钱用,就下毒手谋害了全家。他至今在逃,就是明证。”

        奥杜波瓦耸耸肩膀,显然非常恼火,冷冷地反驳说:

        “儒勒·蓬坦不是在逃,而是死掉了。”

        “死啦?您知道尸体在哪儿?”

        “当然知道,您以为我也会找门房聊天,浪费时间吗?”

        茹班的脸羞得通红,不过,他好奇心切,还是鼓起勇气问道:

        “尸体在哪儿?”

        “就在对面的人行道上。”

        “开玩笑。”

        “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我跟您说得明明白白。”

        “凭直觉吗?”茹班觉得该挖苦他一句。

        奥杜波瓦不屑回敬,口气严厉地说:

        “好像有一件细致的差事,交给您去办了,我还等着您回话呢。到帽庄去了吗?”

        “到潘司·洛代先生那里去过了。我着实盘问了他一番,容不得他躲躲闪闪。我先问他为什么叫潘司·洛代。他回答说,他父亲叫拉乌尔·潘司,他母亲叫热尔曼娜·洛代。我不清楚他的解释可靠不可靠,应该核实一下是否……”

        奥杜波瓦断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发誓说他如果再答非所问,非砸烂他的脑袋不可,要他明确回答:儒勒·蓬坦究竟是不是潘司·洛代帽庄的主顾?

        “是一个非常好的主顾,他哥哥列奥纳·蓬坦和他表兄皮埃尔·图发尔,也都是那家帽庄的主顾。”

        “好,现在告诉我,阿尔西德·图发尔一家共有多少人?”

        “不算老爷子,还有十二个。同咱们的估计一点不差,我到《巴黎罪案报》编辑部,果然弄到他们的全部名单。就是这份。您若想了解图发尔的家谱,我三言两语就可让您明白。”

        “说吧,简单扼要一些。”

        “亿万富翁阿尔西德·图发尔,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一八七一年,他还是个勤杂工,同一个孤儿院出身的女用人结了婚,生下一男二女。一个女儿终身未嫁。儿子的前妻生了三个孩子,续弦又生了三个。阿尔西德·图发尔的长女,嫁给一个叫蓬坦的先生,生下一男一女,丈夫死后守寡,过两年竟又生了一个男孩,便是咱们所讲的那个儒勒·蓬坦。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在阿尔西德·图发尔的孙子辈中,还没有一个人成家。老爷子尽管家资巨万,却是个有名的吝啬鬼,他们的生活都相当拮据,可想而知,全盼着老头子早点死,好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怎么样,我想我讲清楚了吧?”

        “非常清楚,茹班。”

        “现在该听您的了,儒勒·蓬坦究竟在哪里,告诉我好吗?”

        “早跟您说过,就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瞧,在您发现帽子的那棵大树的右边,有一个贴满海报的圆筒形亭子,看见了吗?儒勒·蓬坦就在亭子里面。您不信吗?到亭子那里转一圈就知道了。今天溽暑蒸人,尸体该有臭味出来了。”

        茹班穿过马路,围亭子转了一圈,回来时说:

        “是出来味儿了。”

        奥杜波瓦又要了两杯啤酒,一个人全干掉,这才头头是道地讲述他的发现。

        “咱们在那棵树下发现了三件东西,是天缘凑巧,帮了我的大忙。就说那把‘老爷夹子’,很可能是谋杀儒勒·蓬坦的凶手丢下的。您想想看,咱们看到的若不是一把老爷夹子,而是一把万能钥匙,或者一串钥匙,那又该如何呢?我就会这样想:哦,一串钥匙、一把糖夹子、一副夹鼻眼镜。这几样东西放在一起,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在糖夹子的旁边,有一把‘老爷夹子’,再看到那副夹鼻眼镜,我自然联想到‘鼻夹子’这个俗称。这样一来,就成了三把夹子,不能不引起我的好奇心。这些名词的书写,比它们所指的物品的外形更加发人深省,茹班啊,您不能不佩服这一点。一个诗人,就会从中得到不少甜头……我的直觉,必将为我的生涯争光。我凭这种直觉,发现那顶帽子之后,就十拿九稳地断定,帽子的主人选择潘司·洛代字号的帽庄,绝不是偶然的。您也这样看吗?”

        “当然啦。”茹班连忙附和说。

        “我要请您注意鼻夹子。要知道,现在夹鼻眼镜不大时兴,一般都戴玳瑁边眼镜。然而,潘司·洛代的这位主顾,口袋里装着糖夹子,还不顾时尚,鼻梁上架着一副夹鼻眼镜,公然在大街上溜达,这只能说明,他是个爱夹子成癖的怪人……”

        “请问,”茹班壮着胆子说,“您怎么就知道帽子的主人,就是糖夹子和夹鼻眼镜的主人呢?”

        “凭直觉呗,”奥杜波瓦冷冷地说,“请您别总拿蠢话打岔了。”

        茹班连连道歉,又百般哀求奥杜波瓦讲下去:

        “我从报上得知图发尔一家被害,儒勒·蓬坦下落不明,就立刻联想到,他一定是帽子的主人,因为潘松·达尔蒂戈小姐在他家里。不过,有一件事挺叫我伤脑筋:帽子里标的名字,缩写是‘皮·图’,而不是‘儒·蓬’。可我很快就找到了满意的答案,而且,您在帽庄的调查,证实了我的推断。儒勒·蓬坦一时粗心,错拿了他表兄皮埃尔·图发尔的帽子,而他这位表兄,也是潘司·洛代帽庄的主顾。情况就是这样……”

        “恐怕不止这些吧?”

        “嗳!后来的情况就简单极了,不值一提。”

        经茹班再三恳求,奥杜波瓦才肯把情况补述完整。

        “要想把儒勒·蓬坦昨晚的行踪搞清楚,就不要忘记,这位老兄是夹子收藏家:什么糖夹子、衣裳夹子、画夹子,等等,应有尽有。凡是有这类癖好的人,标明他们所爱好的物品的那个词儿,往往无时无刻不缠着他们。儒勒·蓬坦到了那里,便给他的亿万富翁外公拜寿,去赴家庭庆宴的有十二个人。蓬坦帮着张罗摆席,好顺手牵羊,把糖夹子揣进自己的口袋,接着又按捺不住说几句冷面滑稽的俏皮话。接着,他又提醒大家要出现十三人同席的局面了,就说自己避开,等散席时再回来,说罢出去了。他到哪里去了,用不着我讲。您无须动脑筋,就能猜出来吧?”

        “天哪……不敢说这个大话……”

        “这连小娃娃都猜得出来。他去狂乐园,看那场《啊!掐我的光身子》的下流歌舞了。”

        奥杜波瓦哼起那首流行的主题歌,茹班也尖尖气地伴唱:

        “对这位夹子爱好者来说,看这种演出可真叫过瘾哪。这样设想说得通,后来发生的情况可以证实。凶手们经过周密策划,送给儒勒·蓬坦一张入场券,让他去狂乐园看那场蔚为大观的演出。他还收到一张请帖,参加阿丝塔泰舞厅的开幕典礼。昨天晚上新开张的那家舞厅,就坐落在旁边的维侬街。”

        “儒勒·蓬坦看完歌舞,应该返回亿万富翁的宅邸,您把这点忘了。”

        “不错。可是,那种诨号叫做‘掐屁股’的夜总会,他怎么能抵挡得住诱惑,不去光顾呢?况且,阿丝塔泰舞厅就在狂乐园到他外公家的途中。舞厅离他外公家很近,蓬坦从那里出来,步行就可以回去,这一点至关重要。这样,他必然沿着凶手们事先安排的路线走,他们在大街上埋伏好等他。说得准确些,他们守候他的地点,就在咱们发现帽子的那棵树上。”

        茹班好像占理的样子,微笑起来。

        “照您这么说,奥杜波瓦,莫非他自投罗网,爬到凶手等候他的树上去送死?”

        “这恰恰是我要讲的。得了得了,茹班,别跟我嬉皮笑脸,让我看着生气。”

        茹班把脑袋耷拉下来,换上一副少见多怪的嘴脸。奥杜波瓦接着讲:

        “儒勒·蓬坦从舞厅出来,准有凌晨两点半多钟了,街上几乎空荡无人。蓬坦走到那棵树附近,有一件明晃晃的东西丢在人行道上,吸引住他的目光。他走近一看,是一把糖夹子。他顺手揣起来,接着又发现一把、两把、三把、四把。夹子一步一步将他引到树下。有一部梯子斜靠在树上。他抬头一看,好多夹子在枝叶中间闪闪发光。他并不奇怪哪儿来的梯子,因为邻近一座楼房正在粉刷,瞧,您还望得见那些脚手架。再说,他在舞厅喝了香槟酒,脑袋晕晕乎乎,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向四周看看,见没有人,便放心地爬上梯子,钻进了圈套。后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只需凶手们费一番手脚。到天亮还有充分的时间,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清理现场。广告亭直插树顶,他们在树上就能将顶盖掀开,把儒勒·蓬坦的尸体扔进去。我猜想,他们给他毁了容,换了衣裳,让人难以辨认,然后才把他扔进亭子里。凶手们只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顶礼帽卡在枝杈中间,他们出于疏忽忘记了处理,这便给我的直觉留下一条破案的线索。”

        奥杜波瓦讲完,照例沉默了一分钟,好让他的搭档提出批评。只见茹班张着大嘴,直愣愣地瞅着他,像对神仙一样敬服。

        “您瞧,事情就这么简单,”奥杜波瓦接着说下去,“只要发现帽子,便大功告成。以下的文章好做,不过是根据到手的材料,作一番合理的说明:那几把夹子,那部现在已经立在脚手架上的梯子,还有潘松·达尔蒂戈小姐的证词,说什么她的相好为了给亿万富翁的外公拜寿,不得不放弃看演出和跳舞,所有这些都有文章可做;您瞧,在那棵发生惨剧的树上,还挂着从舞厅带出来的一段彩纸条,鲜红鲜红的,多么显眼……”

        茹班伸长脖子,可是没看到一点彩纸条的影子,于是问道:

        “那么,他们把他同其他人一块干掉好了,何必偏到这棵树上结果他呢?”

        “好让人以为他是凶手嘛,刚才,您老兄不也是这样断言的嘛。”

        “凶手到底是谁呢?”

        “我还没有一点儿头绪。不过,我一边喝这半升上好的啤酒,一边开动脑筋,毫无疑问,我一定满足您的好奇心。”

        奥杜波瓦思考了足足有十三分钟,没有发现谁是凶手的一丝线索,有点沉不住气了。茹班坐在他身边,正漫不经心地浏览报纸第三版。见他助手悠然自得的神情,奥杜波瓦有些恼火,瞪了茹班一眼,目光偶然落在报纸上,看到一条黑体字标题:辩论预算问题,不觉被吸引住。他的脸刷地变白,紧张得喉头哽咽,悄悄地说:

        “茹班,赶紧算账,趁早溜。”

        奥杜波瓦付过酒钱,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大声叫司机拉到东站。茹班问他,是不是要赶到国境线去缉拿凶犯,奥杜波瓦却不做声。

        他们在去东站的半路上,换乘一辆出租汽车,开到塞纳河西岸,又转乘地铁返回河东。他俩前门进后门出,穿过好几栋楼房,犹如普通的职业侦探,接着又跳上一辆出租汽车,到万森树林下来。奥杜波瓦租了一条游艇,让茹班划桨。船到湖心,他才擦擦脑门的汗水,舒了一口气:

        “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

        忠心耿耿的助手已经放下船桨,准备洗耳恭听珍贵的秘密。

        “茹班啊,您怎么也没有想到呢?答案简单极了……啊不,我这样怪您不公道。其实,这项答案,是您提供给我的。嘿!茹班,您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侦探。您告诉我图发尔一家被害的消息时,马上指出来谁是凶手,您真行!”

        “是儒勒·蓬坦,对吧?让我猜中啦?”

        “笨蛋!我向你解释了二十分钟,他已经让人杀害了,您还没有转过弯来?我还一直说您尽管缺乏直觉,倒是有像样的辨别力……”

        “我不明白。你刚才说,是我指出了凶手。”

        “喏,茹班,您不是向我强调过这句话:‘想想看嘛,此案对谁有利’吗?”

        “说是说过,可我看不出来……”

        “您当然看不出来了。要想看个水落石出,就得考虑作案对谁有利。我们姑且排除复仇的动机,而且,报纸已经提出了无可辩驳的根据,认为不是复仇。这样一来,只有图财这一条了。能是盗窃犯作的案吗?不可能,因为亿万富翁的宅内,没有一件东西失窃。”

        “不见得。给他祝寿的人身上的首饰现金,都被洗劫一空。”

        “这不假,等一下再来谈这个问题。说死我也不相信,盗窃犯竟然不撬保险柜,不动阿尔西德·图发尔先生的钱包。然而事实如此。难道该怀疑制鞋业相互竞争,一个企业家为了打击敌对公司,便干掉他的首脑吗?那又何必杀害其他十二个人呢?这样给自己添麻烦,根本没有必要。我说的这种情况,同样包括政界人物或金融家,如果哪个对阿尔西德·图发尔的势力怀恨在心,也不会这样干。”

        “圈子越来越小。”茹班喃喃地说,他心中还暗暗希望,罪犯就是儒勒·蓬坦。

        “是啊,圈子缩小得令人费解。要知道,图发尔的那帮儿孙,一个个虎视眈眈,都恨不能把其他成员除掉,好独吞遗产。然而,在这场血案中,他们全都丧了命。咱们还是让他们的灵魂安息吧。”

        茹班在桨手的座位上激动起来,弄得小船左右摇晃,他高声说:

        “说来说去,您自己也认为,害死那些冤死鬼,跟谁都没有利害关系。”

        “别急呀,茹班,还有一个继承人呢。”

        “怎么?还有一个继承人?是谁?”

        奥杜波瓦环顾周围,见附近无人,便放了心,压低嗓门答道:

        “国家。”

        茹班瞪大了双眼,一时瞠目结舌。

        “是哟,我可怜的茹班,还有国家呢。那个亿万富翁一家被赶尽杀绝,他的全部财产,就由国家来继承。这起谋杀案对国家有利,仅仅对国家有利。再说一遍,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可我早就听说,国家财政困难,比例失调,甚至还放出风声说只好紧缩开支,收紧银根,也许还真有这种打算。可是,燃眉之急是货币回笼,而且刻不容缓……形势岌岌可危,于是,国家便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它发现法国有一个亿万富翁,一家只有十二个儿孙。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说实在话,往上推两三辈,哪个人没有数以千计的三亲六故呢?”

        茹班起初心头一沉,继而想到自己有十四个侄儿外甥,想到他老舅埃奈斯特有八个女儿,还想到他堂兄阿尔弗莱德的七小子订了婚,才逐渐放下心来。他长吁一口气,说道:

        “俗话说得好,‘多子多孙多得福’啊。”

        “由于阿尔西德·图发尔同他的亡妻一样,都是孤儿院出身,国家就不用担心再冒出个继承人来。而且,那个亿万富翁尽管吝啬,却非常疼爱自己的儿孙,绝不会在家族之外另选继承人。国家对它这手可以说是稳操左券。”

        奥杜波瓦好像在埋怨自己,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

        “说实在话,茹班呀,我听您读报纸上的案情报道时,居然毫无察觉谁是凶犯,真是不能原谅。您还记得吗?报上说:‘原来,他们个个被捆在座位上,头顶均被人用锤子冷錾凿穿成洞,脑浆流进了餐盘。’这样一件惨无人道的血案,干得竟如此仔细,不正像国家打的印花税吗?您是纳税者,茹班,恕我打这个比方……”

        “千真万确呀。”茹班沉痛地表示赞同。

        “您刚才读的报上,还有这样一段话:‘阿尔西德·图发尔先生的身上有一个钱包,内装二万三千法郎,作案人竟分文未取。反之,其他人所带的现款,乃至首饰,全被洗劫一空。’这还用说!国家用不着搜空亿万富翁的钱包,因为它成了他的亿万家产的全权继承者。”

        “其他受害者的财产,不是也由国家来继承吗?”

        “那是自然。不过,其他受害者可能欠债,也可能立下了对情妇有利的遗嘱……”

        “那么,国家通过什么办法,顺利地钻进阿尔西德·图发尔的家里呢?”

        “黄昏时分,它一定是大摇大摆地进去,谁也不会奇怪它来有何公干。您晓得,国家现在有权察看一切。等他们一家人入了席,它就从容不迫,稳稳当当地把他们一个一个捆在椅子上。它有充分的时间,因为它通过文艺部门,赠给儒勒·蓬坦一张歌舞入场券、一张阿丝塔泰舞厅开幕典礼请帖,不到凌晨两点,蓬坦不会离开舞厅。”

        “我真奇怪,那些人就任凭摆布……”

        “茹班啊,这位国家陛下,您拿它有什么办法呢?公民全都那么驯良,逆来顺受,有时到了叫人怜悯的地步,您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每天都能看到这种现象,那些可怜的顺民,有的让人扒去身上最后一件衣裳,连半句怨言也没有。国家来到图发尔家中,命令他们全家如此这般,他们怎么敢违抗呢?咱们这是私下讲,国家把他们捆在椅子上,我看是多余加这份小心。它尽可以把他们的头盖骨撬开,吸干脑髓,也不会遇上丝毫的反抗。不过,我前面说过,国家反正有充分的时间,得消遣便消遣。我估计大约在零点差一刻,国家才离开图发尔宅邸回家,到凌晨一点至一点半之间又出动,上玛德莱娜大街,埋伏在那棵树上。”

        “国家回家?您说它回家?它的家在哪儿?”

        “我不清楚。它的住所多得很……什么博物馆、教堂、政府各部、兵营、法院,几乎到处都是它的家,甚至桥底下也有它的家……话说回来,国家把糖夹子撒在人行道上,就躲到那棵树上……后来的情形,您是知道的……”

        他这位杰出朋友的推理,既有力又简明扼要,说得茹班口服心服。他听到竟有这样惨无人道的事,吓得浑身颤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当奥杜波瓦又让他划船的时候,他才问道:

        “奥杜波瓦,咱们现在怎么办?”

        “什么也别干,懂吗?今天晚上,我就动身去英国,把您也带走,免得您乱说。刚才在咖啡馆的时候,我就有感觉,国家在出事地点附近的大街上溜达。咱们坐在那里,难免不引起它的怀疑……”

        “真的吗?”茹班结结巴巴地问。

        “我还说不准。不过,它还不知道咱们的身份,咱们只要处处小心,就能逃脱它的追踪。不管怎么说,我看还是远走高飞,避避风头的好。如果待在巴黎,就少不了麻烦事,会有人找上门来,要咱们来破这个无头案。我可不想跟国家结成死对头。滚他的正义吧!我估计这个罪名,最后肯定要安在可怜的儒勒·蓬坦的头上。一想到他惨遭杀害,又落个骂名,我心中就愤愤不平,可我对他也实在爱莫能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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