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一切都需要用宿命来解释的话,那我想质问苍天,为何偏偏要选择让我去承受这一切?难道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吗?——石然坐在沙发上,想与黑暗融为一体,黑暗安静的环境或多或少能帮助他克制自己焦躁不安的情绪,但随着窗外霓虹灯光的“侵犯”,他变得更加焦躁起来。
前天上午骆松去金融公司找石然时最后提出的问题,刺激到了他那遥远的却永远无法忘怀的耻辱记忆。
二十年前,10岁的石然在板仓街小学念四年级,他是四(1)班的学生,他的爸爸石建国在隔壁的四(2)班当班主任。
石然时常为自己的爸爸是学校的老师而感到骄傲自豪,年级里其他班的很多学生,尤其是四(2)班的学生,几乎每一个都认识他。同学们都喜欢围着他转,班里喜欢打架的坏孩子们也不敢欺负他。
可是,年幼的石然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内心的自豪只维持到了小学四年级。
他清楚地记得,事发的前一天是1994年11月9日,星期三,因为再过一周的时间,下个星期三就是11月16日了,是他的生日。晚上,他问爸爸会送他什么生日礼物,爸爸神秘地笑着告诉他:先保密。那天晚上,石然带着笑容入睡,心中充满了对生日礼物的好奇与期待,却没想到第二天他的世界就变了样。
第二天,上午第三节课下课后,石然远远地看到四年级年级组教师办公室门口围了好多人,有学生,也有老师,他好奇地朝人群走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人群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一左一右拉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走出了办公室——石然惊呆了,警察抓着的,正是自己的爸爸石建国。石建国看到了人群之中的石然,激动地大叫道:“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做过那种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石然的身上,他们的表情中有遗憾的,有同情的,也有鄙夷的。石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被警察带走的父亲的背影,当背影消失在他视线中的时候,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很快,楼下又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吵闹声,石然知道,警察已经带着他的爸爸下楼了。突然,楼下传来一个女人尖锐的怒吼声:“石建国,你这个畜生!”石然扒着走廊栏杆往楼下看,他看见两名警察正拽着石建国走向一辆警车,警车旁边一个女人搂着一个小女孩,正指着石建国破口大骂,石建国靠近时,女人冲了上去,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小女孩在哭泣,石然认识她,她正是石建国班上的赵雨彤。到底发生了什么?爸爸被警察带走和赵雨彤有什么关系吗?她妈妈为何如此激动,像是与爸爸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石然在浑浑噩噩之中度过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不管石然怎么问,妈妈都不开口,只是一个人坐着发呆,接着就忍不住抽泣起来……
直到看到第二天的报纸,年幼的石然才似懂非懂地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年仅10岁的石然尚不能理解“猥亵”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是一件坏事,自己的爸爸就是因为做了这件坏事才会被警察抓走的。
石建国接连接受各方的调查,他本人对此事的态度是拒不承认,最终警方未能找到切实的证据证明石建国对赵雨彤存在猥亵的行为,认为石建国涉嫌猥亵罪立案理由不成立,对石建国的调查也就告一段落了。另一方面,尽管学校校长公开表示相信石建国的为人,但因为此事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过于恶劣,学校最终还是做出了停止石建国班主任工作的决定。
石建国在家休息了两天就又去学校上班了,但他已被停课,所谓上班也就只是坐在办公室受着同事们的白眼,听着同事们的小声议论。这还没完,社会还没有放过他,媒体对此事进行着各式各样的深度报道,尽管谴责的对象并没有指名道姓说就是他石建国,但石建国俨然已经成了这些报道中的唯一主角。他一夜之间成了h市家喻户晓的“色狼教师”,接受着来自各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士的声讨,大有不把石建国搞得身败名裂绝不善罢甘休的阵势。
谴责声最大的当数小学生家长们,他们都与赵雨彤的父母素不相识,但他们以保护孩子健康成长的高尚理由自发组成抗议队伍,以为赵雨彤讨回公道为名义,在板仓街小学门口进行堵门、拉横幅等各种抗议——他们当然不敢集体坐在公安局门前抗议警方对石建国的不立案处理结果,他们只能在学校门前表达对石建国没有被开除出教师队伍的愤怒。他们愤怒情绪的程度,就像是如果发给他们每人一把砍刀,他们就会将石建国碎尸万段一样。
短短几天,石建国就经历了他自己的精神地狱之旅。白天他坐在办公室里都能听到校门口愤怒的家长们的怒吼声,下班后,他一走出校门就被早已等候在此的家长们围攻,任凭这群愤怒的人们对其谩骂和踢打,他神情呆滞地往前走着,被踹倒了就爬起来继续向前走。这一路上,当路人得知他就是“小学班主任猥亵女学生”事件的主角“石某”时,也都纷纷加入到了队伍当中。就这样在一群人的辱骂和推搡之下——那感觉就像是被押着游街——石建国用了比平时多出一倍的时间才走到了家。
在这全过程中,没人注意到在他们的身后,有一个小男孩正眼含泪水抱着书包远远地跟在后面。
石建国神情恍惚地走到了家门口,好像感觉不到周围有人似的,他没有阻止愤怒的人们对他进一步的侵犯——人们想闯进他的家。妻子打开门看到这幅场景时吓得尖叫,但很快又恢复了女主人的威严,用瘦小的身躯挡住了愤怒的人群,同石建国一起承受着潮水般的谩骂。最后,石建国的妻子报警,110民警前来对群众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劝说疏导,狭窄的楼道这才恢复了平静。人们散去之后,石建国的妻子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石然,顿时泪如雨下。
第二天早晨,妻子叫石建国别去学校上班了,石建国没有搭理妻子,自顾自地走出家门,在踏出家门时,他踩到了一泡狗屎,他没有受惊,很平静地转身将门关上。这时他看到了门口墙壁上用红油漆写下的一堆触目惊心的大字——“臭流氓!”“变态狂!”“禽兽!”“去死吧!”——他盯着“去死吧!”三个大字看了好久才转身离开。
11月16日早晨,石然小心翼翼地问石建国:“爸爸,你答应送我的生日礼物呢?”
石建国发着呆,石然又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哦,有的,会有的。”石建国目光呆滞地看着儿子。
“有什么有!这个家都被你毁了!”石建国的妻子站在门外,看着墙壁上的红色油漆字,冲着屋内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妻子还在气头上,石然又年幼不懂事,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短短几天的时间,石建国就已经被逼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也就是在这一天,悲剧发生了,他在一种真空的无意识的状态下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是在上午第三节课下课之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其实他早在第一堂课上课之前就来到了楼顶。早上他来到学校,刚进年级组办公室,就被校长叫去了校长室。
校长对他说:“建国啊,我和几个校领导商量了一下,我们都觉得你现在暂时不适合再到学校里来了,那么多家长和社会上的人天天堵在学校门口,影响有多坏啊。反正你现在也不上课,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也没啥事可干,我觉得你还是回家休息两三个月吧,等风波平息了,我们再考虑请你回来上课。老实说,保留你的教师资格,还是我向教育局的领导好说歹说替你争取来的,但现在群众的意见这么大,我真的很为难啊。”
“哦,好,我回家,回家。”石建国眼睛盯着地面,平淡地说道。接着,他向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校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趁现在一大早校门口还没有抗议的人群聚集,快走吧。”
“好,我这就走。”石建国喃喃地说道,“我走了,再见。”
接着,他回到了年级组办公室,向每个老师都鞠了一躬,办公室里所有老师对他的这一举动皆装作没有看到。
“再见了。”石建国鞠完躬后淡淡地对老师们说道。
说完,石建国走出了办公室,没有一个老师转身看看他,谁都不在乎他下一步将会干什么。
然后他不知不觉地就顺着楼梯走上了楼顶。的确是不知不觉的,他的内心其实并没有在为要不要去死而挣扎,因为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上来。他在楼顶坐了好久,迎着风,风儿像是在与他开玩笑,一次次地将打火机的火苗吹灭,他艰难地点燃了手中的香烟,心说,就连风都在嘲笑自己。
第三节课下课后,孩子们冲出教室,有的跑向厕所,有的跑向校园小卖部,平静的校园立刻变得嘈杂起来。孩子们那听起来本该是充满天真童趣的欢叫声,进到石建国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令人懊恼的噪音,同时也像是对他的嘲笑和谩骂,这噪音猛然间刺激到了他脑神经,使他彻底崩溃了。
毫无征兆地,正在课间休息或玩耍的各年级小学生们,还有老师们,突然听到了从头顶上传来的一声怒吼——
“我没有欺负她!我是清白的!”
石建国跳了下去,七层楼的高度,掉下去只需一两秒钟,两秒钟还来不及后悔,也来不及想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更别提好好回顾自己的一生了。
当学生和老师们从这一声怒吼带来的惊讶中反应过来的时候,石建国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具尸体。
校园里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孩子的尖叫声和哭声。留在教室里的同学全都被楼下的喧闹声吸引了出去,扒在走廊的半人高的栏杆上伸头往下看,教室里只剩下石然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发着呆。当两名同学大叫着“石然,你爸跳楼了!”他缓缓抬起头时,还没能清楚地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脱口而出问出了“从几楼跳的”这样的傻话。
石然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下楼的,可能是被同学拉下去的,又好像不是,总之就是记不清了,因为这件事对他而言毫无真实感。
对于小孩子来说,跳楼而死的尸体和满地鲜血的场面过于恐怖,所以现场并没有围满好奇的人群,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大部分胆小的孩子都用双手捂着脸,敢从指缝里窥视的算是胆子大的了。石然独自走近父亲的尸体,他的视线正好和父亲睁开的但已没了光彩的双眼对上了。石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叫,目瞪口呆地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石建国——他的世界瞬间变得真空,仿佛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无尽的黑暗,除了黑暗深处的那具尸体,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石然看到石建国睁着的双眼也在看着他,心里嘀咕着:他还在看着我呢,他死了吗?喂!我的礼物呢?
好没有真实感——这是长大以后石然再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重新感受到的当时的感觉。
石建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逃离了自己的精神地狱,但石然的精神地狱之旅才刚刚开始。大人有大人们的世界,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世界。因为爸爸石建国出的这件事,使得石然的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跟他要好的同学不再理他了,但很快同学们对他的态度又“热”了起来。他爸爸之前所执教的四(2)班的一个名叫吴立辉的同学说:“你爸爸是个强奸犯,你就是个小强奸犯。”从那天起,“小强奸犯”便成了石然在学校里的外号,并一直持续到了小学毕业。
石然曾问过母亲:爸爸究竟为什么要跳楼?除了一顿暴打,他没能从母亲的口中得到任何答案。母亲冲他嚷道:“以后不许再提你爸,你没有爸爸了!”以至于他剩下的几个问题都不敢再问出口——什么叫强奸?报纸上说的不是猥亵吗?什么叫猥亵?为什么我的同学都要骂我是小强奸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同学们都看不起我?为什么连老师也看不起我?……
之后的很多年里,石然一直和母亲保持着一种默契,对石建国这个人绝口不提,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当石然长到了明白强奸和猥亵分别是什么意思的年龄时,他开始憎恨自己的父亲。尽管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只是猥亵不是强奸,但这二者的区别对他来说早已经不重要了,他痛恨自己是石建国的儿子。
没有什么痛苦是时间不能打败的,心灵受到再大的创伤,二十年的时间也能让人慢慢淡忘。但也仅仅是淡忘,不是遗忘。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暂时在心底被封存了起来,谁都有不愿被触碰到的痛苦,潜意识会帮助我们将它藏起来,保护我们不受伤害。但有时别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眼神或是一句无心的话,就能使潜意识的保护前功尽弃,不论时间有多久,藏得有多深。
石然就是这样,他用了很多年才终于走出了阴影,父亲的事给他带来的羞耻感和低人一等的感觉逐渐被他从心里一点点地驱散,他和所有年的上班族一样为生活打拼着,想存钱买房,做着抱得美人归的美梦。但半年前获知的一个真相,刺激到了他遥远的回忆,也击碎了他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最直接的影响,一是他杀了一个人,二是性向的改变。他心里很清楚,这两件事的发生,已经将他的人生彻底毁掉了,现在的自己只是一具会呼吸却没了灵魂的躯壳。
……
手机铃声打断了石然的回忆,来电显示的号码令他打了一个冷战,他害怕接到这个人的电话。但他又不能不接……
石然接听手机后,不安地问:“不是说昨晚是整个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吗?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害怕这个人。
石然自己也杀过人,他本以为自己在杀了人之后就已经变得无所畏惧了,但那只是在遇见这个人之前。现在他已经被这个人完全控制了。昨天晚上,他和这个人一起实施了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他为之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说好做完昨天那件事后,整个事件就彻底结束了,并且也约好最近这两天暂时不要联络,可这才刚过去一天,他这么着急地找自己,到底是什么事?石然在心里反复琢磨着,巨大的不安笼罩着他——不会是要杀了自己吧?尽管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有一天会被这个人杀掉,但他时常会想,被这个人杀掉对自己来说或许是一种救赎,渐渐地,有时他甚至会渴望被这个人杀掉。
“我不是答应过你,等我的事情结束了,我就将卓凯交给你吗?”对方答道。
“你真的愿意把他交给我?你不是已经杀了卓洋了吗?”石然疑惑地问。
“我本来是要杀卓凯的,那也是为了替程家报仇,可卓凯只有一个,不能死两次,我杀他哥哥,是让他哥哥代替他死,这也算是对卓凯的惩罚。我将卓凯交给你,是让你为你父亲复仇,之前我不把卓凯藏起来作为筹码,你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帮我?”
“合情合理。”石然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明天见?”
“嗯,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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