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年。仲夏。
江西奉新县的虬岭地区,业经许多日子没有落雨了,新插下田的秧苗,一片一片的枯萎,掠过地面的风也是干燥的。望着湛蓝的天空,许多庄稼人都在长嘘短叹!
此刻,从赤田村走出一个毛头孩子,赤背光脚,腰间挂一件破烂的裤头,草绳系一只烂竹篓挎在肚皮前,手中拿一根竹棍,蓬头垢面朝一片秧田走去。肚皮挺着,脸仰上天,脚步迈得疾速,像是有、十分紧迫的事要做。
他叫顺生者(张勋26岁以前的名字,虽然还有名叫系瓒,可村上人谁也不叫,早被人忘记了),是村上最顽劣的孩子,去年刚把后娘气死,成了无人敢收养的孤儿。望着他的背影,村上人不屑一顾地叹道:“浪子,又到什哩地方去作孽!”
顺生者顶着烈日,从大道上下来,迈过田头埂,便大步流星地朝一片秧田冲过去。
这片秧田是岗咀头村老翰林许振初家的。许家殷富,牛强马壮,田广地肥,又有自家的河塘。秧田旱了,自然有水车往田中车水;田里有水了,苗壮秧青,一派葱郁。常言说得好:有水便有鱼。许家秧田里的鱼虾,引得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儿顺页生者心痒。故而,背着篓、拿着杆赶来摸鱼捉虾。
顺生者来到秧田中,把竹篓放在田埂上,手拿杆儿便跃进了秧田。
顺生者野惯了,平时无事还生非,何曾做事情守规矩。进得秧田,不管秧苗、垅溪,大脚小步只管糟蹋:刚刚复苏的秧苗被他踩入泥底,拦水的溪埂被他踩得沟沟壑壑。眨眼工夫,稻田中便一片片墙倒屋塌,像临了一场严重的雹灾。
许家的稻田里,近几天业经发现了好多片秧苗被这样毁坏了。主人十分气怒,决心抓住坏秧的坏蛋。于是,便交待了长工头老熊去暗地里的守护。
老熊,50岁的人了,在许家当长工也有20多年了。为人忠厚,干活勤快,甚得翰林一家人的器重,l0年前便委他做了长工头。秧苗被人糟蹋的事他也听说了,心里怪纳闷的:“难道说是东家的仇人坏的?不会呀!翰林的人缘还可以,小辈们多是女孩子,唯一的一位少爷许希甫,正在馆里读书,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他不会得罪人。再说,一片一片的毁秧苗,即便是报复,也算不了大仇。”老长工接受了任务,对东家说:“我去看护看护。”又说:“怕不是什么大事。”熊长工躲在一个河沟边,正在吸烟嘹望,忽见一个半大孩子钻进稻田,大跳大跃,发疯般地窜来窜去,把秧苗坏了许多。他从河沟跳出来,一边朝秧田跑去,一边大声吆喝:“你在做什哩?小坏蛋!顺生者正兴致勃勃找鱼寻虾,踩倒秧苗的同时,他也弄了一身泥水,早已成了一个泥人。听得有人喊叫,心中一惊,连逃跑也忘了。老长工冲上去,一抓把他揪了过来,大声骂道:“坏东西,你家不吃米?秧苗都踩坏了,怎么长稻?你瞧瞧,田塍也都坏了,水沟也坏了,你家就不作田了吗?作孽不作孽?
顺生者自知做错了事,任凭老长工叫骂,只是垂头不语,那光亮的额头,渐渐冒出了汗水,两只泥猴般的小手,只顾在沾满泥水的短裤上抓捏。此刻,熊长工倒是萌起了爱惜之情。他瞅瞅他,觉得这孩子眉眼、脸膛都长得端正,只是体瘦,面污,像个小乞丐。便换了换和蔼的口气,问:“你叫什哩名字?
“我叫顺生者。”他仍然垂着头,半天才说。“你是哪个村的?姓甚?”
“赤田村,姓张。”“你爸叫甚名字?”“我爸早死了,叫张衍任。”
“你娘呢?”
“前娘后娘都死了。”
老长工心中一惊,脸也沉了下来——原来赤田村张家发生的事,早已名扬八方。老长工心想:“难道他就是把后娘气死的那个小……小……人人唾的孩子?”他觉得他又可气又可怜。老长工朝他走过去,用手为他擦抹脸上的污泥,又问:“你有哥哥姐姐吗?,“有哥哥,比我大一岁;还有个弟弟,两岁了。他们都过继给人家了。”
“为甚不把你过继给人家?”
顺生者垂下头,半天才说:“人家都不要我。”“谁抚养你哩?”
“自己养自己。”
“能养活自己吗?”
“赚到就吃,赚不到就去讨。”顺生者仰起脸,望着站在他面前的老长工,说:“有什办法,无爸无娘,无田无地,我是一个孤儿。”顺生者这么一说,老长工更加同情了。他抚了抚他的头,说:“你这么大了,总是这样混下去也不是办法。现在河塘里有鱼有虾,冷天没有鱼虾怎么办?这么大的人了,去讨饭,好手好脚也不光彩。他指了指被糟蹋的秧苗又说:“你到处抓鱼摸虾,把人家的秧苗、田塍、水沟都弄坏了。干死了禾,人家会讨厌你的,有的人还会打你。何不帮人家去放牛,赚固定的饭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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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生者虽然顽劣,总也是十几岁了,心里也有了天地。早先,伯伯、叔叔都不愿收养他时,他就着实地痛苦了些日子。他曾经扪心问过自己:“难道说我就会像人说的,闯不出路来,必成为流氓赤膊鬼吗?我得争气,活得像人!”一年来,确实也难为了他,孤苦伶仃一个人,天天抓鱼摸虾,偷瓜摘果。有一顿,无一餐,饱一餐,饿一顿,东游西荡,怎么了?听了老长工的话,忙说:“大叔,放牛好是好,就是没人家要。”
“如果有人家要,你愿不愿干?”“愿干。只要有饭吃,我就愿干。”“能吃苦吗?”
“能。”
“能听话吗?”“能。”
老长工看他答应得很诚心,很顺当,便一边夸奖几句,一边又说:“好,就这样说定了。我回去问问东家,过两天你还到这里来,东家若是答应了,我就带你去,东家不答应呢,我也回你个话。”
顺生者感激地点点头,又内疚地望望被他踩坏的秧田。老长工说:“你走吧。倒了的秧,我扶扶就行了。别忘了,过两天再来。”顺生者这才收拾了篓杆,胆怯怯地走了。
两天后,他真的又来到这片稻田。
老长工望见他,老远就笑着对他招手。见了面,就说:“顺生者,算你幸运,东家答应了,你就到他们家去吧。”又说:“东家姓许,是做官的人家。如今当家的老爷是翰林,有学问的人,你可得丢去恶习,好好学好,正儿八经地做人,说不定日后会有个出人头地的日子,到那时,也才像个堂堂的汉子。”
顺生者答应道:“大叔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一定会记住。大叔,以后我听你的,你就算是我爸。”
赤田村的张家也算是一门望族。据说,张家是北宋时由河北清河县迁来,到张勋——顺生者这一辈,业经四十二代了,是系字辈。所以,顺生者大名系瓒。张家素有“清河世家”之称。赤田张家的第一代祖宗叫张琼,与宋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同为五代后周周世宗战将,曾在战争中救过赵匡胤的命。赵当了皇帝之后,便封张琼为殿前都虞候,成了赵皇帝的心腹骁将。后来被权臣陷害,被囚于狱中。张琼为明心迹,撞墙而死。赵获悉后很后悔,遂封琼子为官。张家小子不受,便携带家小和父亲遗骨南渡,迁到赤田隐居起来。这都是张氏宗谱上记载的,并不见正史。其实也无需细考,谁家四十多代前的祖宗当皇帝老儿也好,四十几代以后的孙儿门不一定受惠。如今只能说顺生者的祖上能说清的,他的祖父叫张大吉,号昆一,是个以种田为主兼做豆腐干的劳动者,为人到也耿直忠厚,还会两套武功。张大吉身下有三个儿子,长子张衍恩,次子张衍任,三子张衍杞,都是种田的,顺生者张勋,是次子张衍任的儿子。一家三代,种着20多亩田,也算村上的中等户。谁料到了1861年,竟遭了祸事——
那一年,太平天国韦昌辉的队伍进驻奉新,路过赤田村时,想筹点粮款。村上人不明这支队伍的底细,吓得躲的躲、藏的藏,早已家家闭门,户户无人了,村上剩下的老的老,小的,都是些无法管事的。队伍到了张家,竟找到了张大吉。原来这位张大吉自恃有两套功夫,觉得吃不了亏,更加上想护家中的财产,所以他不躲藏。太平军问他:“村上的人哪里去了?”
张大吉说:“各家有各家的事,我怎么知道他们哪里去了?”“村上谁家是富户?你带我们去找。”
“我不知道谁家富。我也不带路去找。”
“这么说你就是富户。”几个兵口气变硬了。“你的粮食交出来吧,再拿一千银。不然,我们不答应。”
张大吉性躁,又有武功,哪里吃下这样讹诈,便挺着胸说:“你们是兵还是匪?要是匪就抢吧,屋里钱粮甚都有。要是兵,你们就滚开!我不喜欢这样的土匪兵。”
说骂之间,激恼了当兵的,他们抡起大枪就朝张大吉打过来。张大吉本来就讨厌这群兵,怎肯任其发疯。顺手摸起木棍跟他们对打。双方相斗有时,终因兵众张寡,被砍伤了唇部,流血过多,不久便死了。
张大吉死后,三个儿子无法再在一起,便分居开来,一家分了八亩田。
次子张衍任领着妻子魏氏和两个儿子系新、系瓒(即张勋),一家四口,日子还算过得去。谁知分居的当年,祸从天降,魏氏竟暴病身亡,日子也开始了萧条。两年后,父亲继娶温家村温氏为续室。家有不幸,祸不单行,张衍任续娶之后只有2年,也一病去了,留下温氏和魏氏所生的13岁长子系新、l2岁次子系瓒,以及温氏腹中待出生的小生命。那时候的日子也就更加艰难了。
本来温氏续到张家时,张家的日子又有回转。顺生者11岁时,还被送进学堂去读书。张衍任病故了,不久温氏又生了一个男孩(即张勋的弟弟张系球),一家四口的生活又拮据起来。顺生者便辍学在家了。哪知这个顺生者竟是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孩子:顽皮,任性,胆子大、脾气躁,好斗好胜,好出风头,再加上身个大,臂力强,很快便成了村中的孩子王,人人皱眉的野孩子。他常常领着成群的孩子,抓鱼摸虾,捉迷藏、跳房子,横行闹事,打架斗殴。赤田村被他们闹得日夜不得平安。
顺生者不仅与同龄的孩子相比个头大,还比他们智谋多,无论是要行兵布阵,还是孔明捉曹操,孩子们总得听他的指挥,他是主帅,是军师,又是草头王。一天,他指挥着l6个孩子将他八抬八托,竟前呼后拥的称王称霸起来。这事被他的叔父衍杞看见了,黑起脸来骂道:“混账东西,你耍什哩熊呢?瞧瞧村上还有人当你是人吗?连老子娘都殁了,啥好日子,还不觉死?!”
顺生者从孩子们抬他的棍棒上跳下来,冲着老叔耍了个鬼脸,挺着脖说:“谁不把我当人他就不是人!有一天我当了官,我连他个乡亲也不认。”
老叔气了。“你能当大官?!你能当大官赖猴子都坐八抬了!日后不定要拉着打狗棒吃于家呢。”
“老叔你等着瞧吧,张家坟地再冒烟,一定是我顺生者烧的。”老叔气得拍着屁股走了,走了老远还说:“只怕九族都要跟着你杀头哩。”
叔父的吵骂无济于事,顺生者还是胡闹混耍。这些天,不当“主帅”了,把孩子们分成两队,对阵耍起打仗了,他们见泥打泥仗,见沙打沙仗,见水打水仗,见石打石仗,闹得村中鸡狗不安。有时是打玩取闹的,有时是恼了真拼,打得头破血流,哭嚎叫骂,家家大人出来息事,还是不得安宁。顺生者先是指挥别的孩子打闹,打闹不过瘾,自己下手。一次,他拿个石头块参了战,瞎眼一扔,正击中一个小男孩的脑勺,小孩立即倒地,呱呱大哭。大人来了,一见孩子头上流了血,声张起来:“顺生者打死孩子了,头打烂了!”一边喊,一边冲进他的家中,对着温氏继母说:“这儿子不是你生的可是你养的。你养儿子为啥不教他学好,如今把我家孩子头也打烂了。你们养伤吧,以后有了三长两短,我跟你家没完!”
温氏明知顺生者不是个安分的孩子,又见这小孩满头是血,歉疚地先赔不是,好话说了千言万语,又忙着煮了鸡蛋送到人家家中。总算把人家的火气按下了,这才把顺生者叫到面前。
“我问你,你干了什么好事?”温氏怒极了,说着扬起了巴掌,照着屁股,“啪啪啪!”一连打了几下。又说:“你打仗生事去吧,这里不是你的家,中午这顿饭我就不准你吃!”
顺生者哪里是听训的孩子,他瞪着眼对继母说:“后婆哩,我不要你管我。你凭什管我哩,你是啥人?”
温氏一气,通身发抖,瘫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
顺生者这还不满足,他觉得后娘要管他,以后不知要挨多少打骂,便心生一计,先把自己的脸皮抓破,弄得满面血流,跑到伯父张衍恩家中,躺在地上大叫起来:“后婆要打死我了,我不能活了。后婆狠心!大妈救救我呀!我没有命了!”
张衍恩和妻子听得侄子在屋外哭喊,急忙走出来。一见侄子通身泥土,满面血流,心里早已又急又气了,何况这侄子又没爹没亲妈,觉得真是受了后妈的委屈,大伯张衍恩,怒瞪着双目,直望温氏的房屋,虽未张口指责,却十分气怒。大伯母却沉不住气了,躬身拉起侄子,一边为他擦抹血水,一边说:“顺生者,莫哭,大妈为你出气,我不许那婆子虐待你。走,咱们找那婆子算帐去!”
大妈领着顺生者走进他的家,未见人便大声吆喝起来:“他婶,你出来。出来睁眼看看,看看这孩子的血肉……”
温氏忙从屋里走出,正想说明顺生者如何顽皮,打伤了邻家孩子的头。未开口即被嫂子堵住口。“你不用辩,孩子有不对可以教他,怎么能动手就往死里打?!你也养儿子了,你儿子也是肉身子,你能那样打他吗?做后娘不能心忒狠,要手掌手背一样看。真不想要这孩子了,就明打发去,卖也好,推下井也好,不能这样恶他……
温氏是老实人,听得大嫂这么谴责,早已急昏了头脑;又见顺生者那么做假激大妈,心中又恼,竟是一句言语也说不去。便转身回屋,躺到床上痛哭起来。
大妈吵骂半日,气也消了,这才领着侄儿去洗。面上的血污洗去了,却见并不是什么重击的伤,只是小小的伤了一点皮;再想想这个不争气的侄儿,知道自己过火了,有点后悔。想待消消气,再向温氏赔个不事。温氏哭了半天,越觉后娘难做,自是十分委屈。一气之下,溜出屋外,竞跳进一个石灰塘里淹死了。
家中小事出了人命,温氏娘家自不能善罢甘休,男女上百口人一起涌到张家,打起人命来。吓得张衍恩和妻子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温家不好如何顺生者,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只好把气怒冲在家产上。于是,把他们的八亩田以及破旧家什全卖光,买棺木,买衣裳,大吃大喝,闹腾得净光才算了事。死人的事完了,家也完了,三个孩子成了孤儿。经过族上人议商,老大张系新,过继给堂叔张衍寿为嗣子,老三张系球由大伯张衍恩抚养,唯独老二顺生者张系瓒,却谁也不愿收养,生怕他惹是生非,只好任他流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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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咀头的许家,共兄弟二人。老大许振初,是个翰林,没有出外做官,只在家中守着田土,教养子侄;老二许振神(仙屏),在江宁府做着布政使,这是一家远近有名的书香门第。
那一天,顺生者跟着老长工来到许府。到门外,他便愣住了——原来这许家府第,是一片十分威严的深宅大院,整个院子全是灰砖灰瓦,高高的门楼,洞黑的大门,两只石狮蹲在门外,活的一般。赤田村没有这样的深宅大院,顺生者不知这样的高门楼里是怎样一片天地,怕进去了有什么不祥。老长工拍拍他的肩,说:“走吧,别怕。有我呢。”
顺生者这才胆怯地往里走。进了大门,绕过影壁墙,眼前豁然一片亮堂,竟是四边有对称瓦房的一个宽敞院落。东西厢房门外,各有一棵高大蔽天的梧桐树,以致院中有些阴森感。他朝房里瞧瞧,并不见有人,却见有些囤囤萝萝。老长工对他说,“以后你就在这前院跟着叔叔伯伯们干杂活儿吧。该干什么,叔叔伯伯们会叫你的,你得听话。”顺生者点头答应。老长工压低了声音又说:“要记住,不叫去千万不能到后院去。后院是不许随便进出的。那里住的是东家老爷、奶奶、还有少爷、小姐。记住了吗?”
顺生者点点头。本来他并不注意后院,老长工这么一说,他却兴趣了。侧着脑往里一瞅,只见又是洞洞黑一片,唯能分清的,是前后院相隔的那个穿洞房,竟是一座两层的楼,像个树桩般地立在院中。顺生者有些心跳地想:“这就是我的新……安身处?!”又想:“这片地方太可怕了,还许我撒野吗?我可得安分些!”
进许府的那年,顺生者十五岁。那是同治七年(公元l868年),戊辰。顺生者也已经长成人了,高高的身个,大大的圆脸膛,胳臂腿都是一派能够出大力的胎子。只是初来乍到,脸上总不免呈现出腼腆和紧张。老长工交待了一番在许府的规矩,介绍了几位常靠近的男工女佣,又给他安排了一个躺身的地方,还送给他一条破被子,两件裤衫,这才说:“顺生者,你总算有了安稳窝。往后,就看你自己闯荡了。”停了片刻,又说:“这里虽说院大府深,有钱有财有势,可也有一大群和你一样的穷人。许家的人咱们不说长短,这一大群穷人,可都是心眼极好的人,往后你就知道了,他们会像爹妈一样照料你。你呢,也得吃口馒头赌口气,往日的性子改改,走正道。不就是心眼儿平和点,不惜力气多干点活吗。勤快些,不惹事,人人都会喜欢你的。”老长工交待着,顺生者不住的点头说“是——”。老长工见他这样虚心听话,心里便多了几分高兴。又说:“这样吧,从明儿起,你就赶着犊儿到坡田里去放牧。活不重,只是管着它们别到处跑,别坏了庄稼。”
顺生者住进许府,有了安乐窝,有了饱饭吃,还有那么多叔叔、伯伯、婶婶、大妈不给他冷眼看,他一下子觉得天地都温暖起来。当天夜里躺到铺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觉,便瞪眼瞅着洞黑的房顶自问:“顺生者,你都十五岁了,身个也不小了,总干些惹人骂的事,到以后赤田村不能回,岗咀头没有人要,你去何处?难道去当强盗?”他回溯他走过来的路,回溯他气死了的后母,叔伯们谁家也不敢收留他的孤零遭遇,他哭了。“从今夜起,我在许家重新走路,走正道,一定让他们看看我不是个坏孩子!”
常言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顺生者回头了,他要成为好人。放牛,扫地、挑水、冲茶、捡拾柴禾,什么活他都抢着干,谁的话他都认真听。不几日,许府的长工,佣人,个个都喜欢他了,渐渐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对待,照顾他吃穿,照顾他干活休息,并且给了他许许多多夸赞。也该着顺生者出头有日,在许府两个月,竟然认识了和他年龄不相上下的小少爷许希甫。
许家有自己的学馆,在深宅大院,由一位叫刘毓贤的老先生守着,除了许希甫一个男孩之外,还有几位小姐妹,读书之外却也十分孤寂。许少爷先是早晚出来找顺生者玩玩,后来便领他到后院学堂里去。三来两往,成了不可分的伙伴。不久,他又向他的伯父许振初提出,要让顺生者做他的书僮,来家塾伴读。
许振初皱着眉,一边想一边说:“顺生者,什么人?来了个放牛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时,那位收容顺生者的长工头凑上来,把当初的收容情况又说了一遍,许振初方才想起。忙叫老长工把顺生者叫到面前。这位许家当家一看,觉得他很清秀,也活泼,又听长工们对他的夸奖,倒对这位新来的小牧僮有了很好的印象。
原来这位少爷许希甫,是老二许振神的独生儿子。许振稀在外地做官,儿子教养事便托给了守家的兄长翰林许振初。许振初十分喜爱这个侄儿,也就顺口答应下来,并对顺生者说:“陪着少爷读书,只须好好侍候。万不可调唆他干邪事。另外,家塾刘先生也是位长者了,同样要好好侍候。做事差错了,我可不答应。”
顺生者到学馆之后,许希甫便领着他拜见了老师刘毓贤。这位刘先生也是一位名儒,安义人,在许家坐馆多年,深受尊崇,又见顺生者也是眉清目秀的后生,交谈几句还觉知理,便高兴地点着头说:“你就伴着少东家读书吧。看你也挺机灵的,能跟着读点书,岂不更好。”
顺生者连连点头,并说:“谢谢先生,我一定听你的话,照顾好少爷,也服侍好刘先生。”
刘毓贤教了大半生书,养成善教爱才之心,教书之外,很注意观察这个书僮。一经注意,便觉他有许多长处:心灵手勤,侍候人很有眼色;少爷读书、背书时卡了螺丝(忘记了,在先生面前背不出),他便从旁帮两句腔。这样,先生更喜爱他,没有书便帮他买,还帮他添置些纸笔墨砚,把他正式当成了义教学生。顺生者又重新获得了读书的机会。这样过了三四年,他在许府不仅身个长高了,本领也长进了。不幸的是,同时也染上了赌钱的恶习。
俗话说得好:“心似平原跑马——易改难收!”顷生者起先是晚上跟着长工、佣人们看赌,后来便下水试着玩玩。不想越赌胆子越大了,有一次赌得大输,竞把几年的积蓄全输光了,还欠了许多账。赢家觉得他是少爷面前的贴身人,一定有许多钱,便逼着讨债。顺生者原本是个浪荡孩子,收敛了几年,恶习还是不断根的,混进赌场,走了下道,已是撒野的复活。如今欠账难躲,便又故伎重演:竟然胆大地将东家几件贵重的衣物偷出还了赌债。一些衣物也就罢了,谁知其中有一件御赐的花瓶,被许家视若珍宝的也被偷出还债。这一下惹出了麻烦。许家这件珍宝,府中上下人人皆知,谁收到手也不敢留。于是,慌慌张张,议论纷纷,竟被东家发觉了。许振初是位治家极严的人,马上把顺生者找来,怒冲冲地训斥道:“把你当成有出息的人养教起来,原来你恶性不改,竟偷到我头上来了,连御赐的珍物也敢偷,这还了得!再过几年,你岂不是要外通强盗,把我抢了个倾家!?我养不住你了,你还回你赤田村吧。”
顺生者跪在地求饶,表示“绝不再犯”,东家还是怒气不消。最后,还是刘先生出来说和,又由少爷拿出一部分体己钱将花瓶赎回,才算了事。可是,自此之后,许家对他就不像以前那样信任了。了事的那天夜里,刘毓贤先生把顺生者拉到自己屋里,以老爹的情怀对他作了许多劝说和开导,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人,应该如何待事;还告诉他人生的意义。末后说:“顺生者,你也是个苦孩子,从小就没有了爹妈的疼爱,没走正道,那是有情可原的。‘玉不琢,不成器’,谁生下来就是圣人?可总不能不长进呀!许家待你不薄,尤其是少东家。这次为了赎回那个御花瓶,少东家把自己的积存差不’多全拿出来了。往后,你可得千万千万走正道呀!”又说:“你也是看见的,许家算得大户人家了,还做着外官,家里人谁敢越规?连少爷也处处规规矩矩。我希望你有一天从许家出去,能成为一个好人,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刘先生的苦口婆心,大大感动了顺生者,他觉得刘先生的话句句都暖着自己的心。他跪倒在刘先生膝下,抽泣着说:“刘先生,你的话都是老爹一般的话。我的老爹没来及对我说,今天从你这里听到了。我一定记在心里,好好地做人。今后再发现我走邪道,请先生再别把我当人看待。”
刘先生扶起他,又劝勉了几句,这才把他送出来。
顺生者回到房中,躺在铺上左思右想,痛心地哭了。整整哭了一夜……
不久,许翰林决定,让刘先生带着侄儿希甫到南昌府里许家公馆去读书。顺生者仍然以书僮伴少东家去了南昌。
这一年,顺生者2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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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赣江下游的一座古城,汉时为郡治,隋属洪州,明清才设南昌府。是江西省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再加上有百花洲、青云浦等名胜古迹,早已成了江南最繁华的城市。
顺生者跟着少爷和刘先生来到南昌府,住进许公馆。只觉得这公馆的宅院又不同于乡下岗咀头村的许府,却也不敢仔细打量。他一再告诫自己:“务要改邪归正,多干事,少言语,不干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洗洗自己往日的臭名声,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许家公馆,是南昌府有名的半官半宅的府第。二进二出的宅院,平时只有几位闲客和几个佣人住着。每年许氏二兄弟只在这里议商家、官事情、宴请官商人物或做寿、喜宴、丧葬等大事在这里聚会几次。许希甫随老师来这里,是为了清静,可以安心读书;再就是让这位少公子有机会多接触些社会贤达、官场人物,练一练以后入仕的能耐。这个用意是由翰林告诉刘先生的,少爷和顺生者都无从知道。所以,一个安心地去读《四书》、《五经》,一个老老实实地去做该做的杂务事——岁月又转入了平静、安逸之中。这样,许家公馆也就一时无事可说了。
如今,让我们说一个“局外人”——一个在街坊上洗衣裳、做针线穷熬日月的孤寡老人李妈。
许公馆附近,有一条无名小巷。说是小巷,也属象征。其实,只住着几家搭着草庵、苦力混穷的贫苦黎民。李妈便是一家。她是清节堂的洗衣人。清节堂,是一所孤儿寡妇的收养单位。
李妈,60出头的人了,矮短身材,有点儿驼背,花白的散发蒙着半边布满皱纹的脸膛,颠着辣椒儿似的小脚,不分冬夏地坐在巷头边一个水井旁洗衣服。夜晚便坐在孤灯下做针线。她没有亲人了,身边只有一个9岁的没了爹娘的外孙女。这女孩虽然也是副瘦弱的身子,眉眼长得倒受看,圆圆的脸膛、圆圆的眼睛,墨黑的头发,脑后垂一条长长地辫子。这外孙女姓曹,大名小名连在一起只有一个字,叫“琴”——这就是后来被皇上诰封为“一品夫人”的张勋的原配——。小曹琴很勤快,外婆洗洗补补,她便挎着竹篮子外出拾破拣烂,回家烧火做饭。婆孙俩相依为命,倒也安逸。
李妈常到许公馆来洗送衣服。公馆门里有间管事房,房中墙角边有一张长凳子,隔一天长凳上便放几件要洗浆的衣服。李妈进来,有人便打声招呼,人忙便不声响地把衣服拾到竹篮里,转身便走;衣服洗好了,还是这样,规规矩矩放回原处,转身便走。李妈给许公馆洗衣服不讲价、不收钱,只在月末或季末由管事人打总给。一个苦老婆子,堂堂公馆还会亏待她。每次收钱她都笑得眉头呈菊,连声说:“这么多,这么多!”
有一次,李妈挎着洗好的衣服来到管事房,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便笑嘻嘻地说:“小哥哥,你也是来这里办事的?”
顺生者望望李妈,说:“你是大伙说的李妈,对吗?”李妈点点头,说:“你……”
“我叫顺生者,是新来的少爷身边的书僮。以后你就认识了。”“呀!你就是那个书僮?”李妈揉揉眼,说:“也是个苦孩子。这样吧,以后换下的衣服就放这里吧,李妈我给你洗。”
“不啦,李妈,我自己能洗。”
“哪有男孩子洗衣服的?”李妈说:“还是交给我,费不了多大事。”
那以后,顺生者真把换下的衣服交给了李妈,李妈也认真地为他洗浆。一来二往,都是穷人,日渐一日的就亲和起来。这李妈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知道顺生者是个苦孩子,便有心像关心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他,每次来公馆取送衣服,总要见着顺生者,问寒问暖地谈阵子,并且还常常带着针线,把他的脏烂衣服给缝补缝补。顺生者心里热,每当李妈为他做什么活计,他便偎在身旁,一口一声地“李妈,李妈”叫个不停,还常常把少爷吃剩的鱼肉,或少爷给他吃的东西或他舍不得吃留下来的好食品送给李妈。说来也算有缘,李妈总觉顺生者像自己的亲儿子一般,有时没有衣服取送,她也到公馆来见见他,唠唠叨叨地问长问短。顺生者呢,也总爱见见李妈,有时还跑到小巷子里的清节堂或草庵子去看李妈,帮她做点儿笨重的活计。这样来往之后,自然便跟曹琴熟悉了,有时李妈不在家,他们便坐在一起唠叨什么,像一对兄妹似的亲亲热热。李妈是个有心人,见着他们亲亲热热,自己心里也热。人穷更怕无依靠,往日,她常常为婆孙俩的孤独伤心难过。现在,心里不难过了,猛然间便感到欣喜起来。
有一天,顺生者又来到草庵,坐在李妈面前跟李妈谈心。李妈装作无意地问道:“小哥哥,听说你爹妈都不在了,是吗?”
“是。”顺生者说:“连后妈也死了。”“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呀!”
“往天苦,现在不苦了。”
“为啥?”李妈明显地有点失神。
“在公馆里,有少爷、有刘先生,他们都十分疼爱我。”顺生者说:“外边还有你,像亲妈一样疼爱我;还有这位小琴妹妹,也愿意和我说话谈心。都很亲热的,我还苦什么呀!”
李妈乐哈哈地点着头。又问:“你喜欢琴妹妹吗?”“喜欢。”顺生者忙答。
“她小,还不懂事。”
“懂事。比我懂事多了。”顺生者此时很激动,竟不知该再说什么,停了一阵才说“我比她还大五六岁的时候,还把后母气得自去寻死呢。”
李妈听他说过“气死后妈”的事。今天她不想勾起那个难堪的往事。忙说:“别说那些陈年古董的事了。既然你很喜欢小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说行吗?”
“李妈,你说吧。要我干什么都行,别说商量的话。”“不要做什么事,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你说的事,我都可以答应。”
李妈陡然忧伤起来。她拉起衣衿,抹抹眼睛,又轻轻地叹声气,才说:“我这个外孙女,跟你一样是个苦孩子,从小就没爹没妈,跟着我糠一把、菜一把的活下来。穷日子也磨炼了她,炼得她心眼好,会干活。我也到黄土埋到脖的人了,不知哪一天就不行。留下一个女娃,无依无靠怪可怜的。我想把她嫁给你。就想叫你答应这件事。你说能答应吗?”
顺生者心里一惊,脸上顿觉热辣起来——他没有思想准备。二十多岁的人了,虽然青春期早到,他却不敢想媳妇的事,自己的一张嘴尚无处放,连个遮风雨的草庵子也没有,过了今儿不知明的人,凭啥想女人?除了做梦之外,他连正眼也不敢看女人。今天,这位善良的老妈妈把女人送到他身边,他怎能不惊,怎能不喜!可是,他毕竟是寄人篱下,上无片瓦、下无席地,收人家的女娃往哪里放呀?!他眉头锁了展,展了锁,头垂着,两手不自然地揉搓着,半天才说:“李妈,我是无家无亲人的独身人,我无本领养活琴妹呀!”李妈摇着头说:“独身怕啥子,屋里有了女人就不独身了。别说穷,小琴从娘肚里出来就穷。穷人就不要家了吗?穷人也得娶妻生子,也得传宗接代。我就不能想,张家到你这一代就断了香火!“李妈,只要你不怕琴妹跟我受苦,我就,我……”
李妈笑了。
顺生者这几年学乖巧了,一见李妈笑,忙改口称“外婆”。又说:“我是个伴读的书僮,无钱无物无住房。等我……”
李妈忙说:“不急。小琴年纪小,完婚的事放几年不晚。
顺生者说:“请外婆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干,干出点名堂,光光彩彩地娶琴妹。”
李妈一块石头落了地。又说:“小琴还跟我,我能养活她。日后你们成家时,我也不会亏待她,你只管好好地干你的。”
正说话间,曹琴从外边回来了。她挎着的竹篮子里,满满地拾了一篮菜叶。外婆冲他笑笑,说:“琴呀,你看谁在屋里?”
曹琴放下篮子,匆匆走进草庵。“啊,是顺生哥!
外婆一本正经地说:“往后就别这么叫了。昨儿同你说的话我已对顺生者说了,他答应了。以后……以后……”以后怎么称呼,李妈也没有主见。吞吐了半大,只说:”是一家人了,吓看办?凭你——
李妈的话刚说一半,曹琴早扭身跑出去,躲了起来——显然,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是知道了。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小曹琴躲到一个僻处,心却跳得十分紧张,她想收也收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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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答应了曹琴的婚事之后,顺生者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沉默少语,行动迟缓,连头总是低垂着,仿佛有重大的心事压在头顶。顺生者毕竟是二十好几的人,坎坎坷坷地生活给了他苦头,给了他教训,也给了他做人的开导。现在,他就要有个家了,有女人,有负担;有孩子,有负担。“堂堂正正的男人,总不能让岁月压死!”他又想:“李妈是个苦命人,小琴也是个苦命人。两个苦命的女人,一老一小,该是世界上最苦的人。现在,人家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了,我总不能让人家继续苦下去。再让人家苦,李妈还好说,那不贻误了小琴妹妹的终身!”
从岗嘴头许府到南昌城许公馆,顺生者都是老老实实、一声不响干活吃饭的,没有向少爷和先生提出任何要求。没有家,没有牵扯,有什么要求呢?现在,他在苦苦地思索中,觉得该向少爷提些请求或帮助?请求什么呢?他又想不准。要房子吗?来收养这苦命的婆孙二人。不行,现在八字还少一撇,要不得。要东西帮这婆孙二人吗?不行,那不是人家许家的任务,一切都得靠自己。“男子汉不能兴家立业养女人,那还算人吗?”他想去闯荡自己的家和业。可是,到哪里去闯荡呢?闯荡什么呢?顺生者为此事忧愁了许多天。后来,他壮着胆子,把心事告诉了刘毓贤先生。
刘先生先是心中大喜,觉得“这才是男子汉气派,敢到外边世界闯”,然后又锁着眉帮他想门路。“生意买卖不是你干的,也没有那么多资本。还去干什么呢?干什么都不易。凭着你这副体型身个,最好去军营里闯荡。你又机灵好学,准能闯一条宽路。”
顺生者也觉得自己是当兵的“料”,想去当兵。“我去当兵吧。我能混好。”
当天晚上,刘先生把这事对少爷许希甫说了,并且表明自己的想法:“二十好几的人,总不能老是做书僮,少东家你就帮他帮到底吧。许府官场上的路广,军中也有许多亲朋,无论大东家还是二东家,能出个面,推荐一下,也算许家给他一个厚恩。”又说:“此人天赋还好,扶向正道,说不定会成为有用的栋梁;任他瞎去混,走了下道,啥坏事都可能干得出。别管怎么说,也是在许府过了许多年的人,还是帮他走正道。”
许希甫极尊敬老师,当然会言听计从。再说,他和顺生者一直是情投意合,更愿帮这个忙。便对老师说:“先生放心,我去对伯父说明,他一定会推荐的。”
隔了两天,翰林许振初来公馆会客,少公子瞅个空把这事对他说了。翰林爽快地说:“这是一件好事,顺生者也成人了,总不能让人家当一辈子书僮。此人虽也干了不正当的事——他没有忘记偷御花瓶的事——,但在咱们家里,还是出了大力、干过许多事的。这样,南昌府台衙内是我的门生,如今也是有了官职的军人,我写封信推荐,明儿让他去就是了。”停了片时又说:“按照咱们的家规,下人出走时,都要厚赠点儿,你多给他点钱。再问问他还有什么事要咱办的,尽量帮他办好。听说最近他也订了亲了,咱们也该表示一下。”
许希甫都答应了。并且一件件告诉了刘先生。刘先生当晚便告诉了顺生者。“这就好了,只要东家出面,你一定会有个好去处。
屈指算来,顺生者进许府已经十年多了,一旦要离开,他却心里挺不好受。晚上,他走到许希甫书房里,默默地把已经收拾好的书和文房四宝又重新收拾一遍。然后坐在许希甫面前,很想说点什么,却又沉默不语。许希甫也想对他说些话,二人相伴十多年了,有着深厚的情感,早已消失了主仆之分,能不惜别!可是,他也说不出话。直到夜很深很深时,他们才分手,许希甫破例地送他到他的住屋门外。
顺生者进屋时,发现刘先生正在等他。忙说:“刘先生,你还没睡觉?”
“没有。”刘先生说:“明儿你就要走了,我猛觉得有许多话要跟你说。所以,就到你这里来了。”
“谢谢刘先生,”顺生者说:“我也和你一样,也想说许多话。”二人对面坐下,却又默不作声。唯有窗台上点燃的那支蜡,燃放着枣核般地火苗,有时发出低微的“噼——啪”声。沉默许久,还是刘先生先开了口:“顺生者,你是最适合当兵的人,到外边闯闯,混得好,将来可能是个将才。好好干,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相信你会走好。”
“刘先生,这多年你对我帮助教育太多了,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只要我能混好,我一定报答你。”
“报答什么?”刘先生摇摇头。”只要不误了人家子弟,我这教书人就心满意足了,哪曾想着图报。你虽然不是我的正式学生,我可是把你看成义教的学生,有时比对少爷还费力。为啥?你不同,没有条件读书,肚里没文化底儿,不多费心不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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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谈了好久,刘先生也觉困乏了,明早还得早起讲学。他要告辞。不过,刘先生站起身,却又坐了下来,像是想起了大事似的:“顺生者,我也是个穷苦先生,没啥好赠你的,思来想去……”还没等刘先生把话说完,顺生者早插上话了。“刘先生,你可千万不要送我什么东西。吃粮当兵去了,队伍上什么都有,用不着咱们自己带。”
“不是这个意思。”刘先生说:“我想送你一个最有纪念意义的礼物!”
“什么礼物我也不要!”
“这个你得要。”刘先生说:“你去当兵了,不能再叫‘顺生者,了。原先起的系瓒那个名字也不好听,又没有叫传开。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好好,求先生还求不得呢。”顺生者高兴了。
“当兵要好好干,要勇敢保家卫国,建立功勋。今后,你就叫张勋吧”
“好好,这名字好!顺生者说:“我谢谢先生,现在就改叫张勋。
从那以后,张勋便成了他的名字,越叫越响,响到在中国近代史上绝无人敢遗漏的名字!
张勋决定去当兵之后,便急匆匆地走进无名巷、走进那座低矮的草屋,向他的岳外婆和未婚妻曹琴去告别。
李妈早听说他要当兵了,十分热情,备了荤素两样菜,又打了半碗酒,面对面坐在张勋一旁,表情有些儿喜忧交错地谈着家常话。无非是些“好好照顾自己”,“多捎信来,免得惦记”,“注意热冷添换衣服”等等。张勋都一一答应了。李妈又说:“你我咱娘儿俩都是苦命人,小琴跟你一样苦。你吃粮当兵去了,千万千万别忘了咱这苦命人。我连连做梦,梦着我和小琴跟着你出去了,你当了大官,骑上高头大马,俺婆孙俩都坐着大花轿,要多光彩有多光彩,李妈说激动了,浑浊的眸子流出了两行泪汨的泪水。她又拉起褂衿子去擦抹。“那只是梦。我也不想有什么光彩。往后日子混好了小琴有个落脚处,我一把老骨头埋哪里不行!”说着,又去抹泪。
张勋也有些凄楚地说:“外婆,你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能混好,一定能。混好了,头一件事就是把外婆接到我身边去,把小琴妹妹接过去,咱一家人永不分离。”又说:“到那时候,世界上什么好吃我买什么给你们吃;什么好穿我买什么给你们穿;什么地方好玩我就把你们领到什么地方去玩。地主老官们享过的福咱都享,让你婆孙俩扬扬眉,吐吐气,挺起腰杆做人!”
李妈的泪水又旺了,苍老的面颊上划出深深的两条溪。“会有那一天,我信。我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人。你说的这些都会办到,会办得到。”说着,把酒碗推到张勋面前,又把筷子用袖子擦擦递过去。“算外婆给你送行,喝吧,喝了就吃菜。”
张勋端起碗没有喝,捧到李妈面前,说:“外婆,我借你的酒先敬你:一敬你千辛万苦养大了琴妹妹,把她给我了,我谢谢你;二敬你像娘一样关心我,使我这个孤儿又受到了亲娘的温暖;再就是向外婆拜托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只管说。千万别说‘拜托’不‘拜托’的话。”
“琴妹妹还小,俺也不能成家。我去当兵了,也不许带女人。外婆还得再苦几年,还得把琴妹妹拉扯大。”说着,把酒碗递给李妈,然后“扑嗵”跪倒在李妈面前。
李妈听得张勋如此说,已经喜得眉开眼笑,一见张勋跪在面前了,又有些儿惊。接过手中的碗,说:“快别跪,快别跪!外婆我喝,喝了这酒!”
李妈喝了酒,把外孙女小曹叫到面前,说:“琴呀,你过来。咱穷家破户,不必守那老规矩了。你已是张勋的人,早晚得吃一锅里饭。他要去吃粮当兵了,你们成家还得二年,这一走,就不是往天似的天天能见了,有什么该说的话,你们就开开心心地说说,都别羞口。我去给你们做饭。“说罢,便走了出去。临出屋又说:“小琴,那碗里是酒,让顺生者——如今改有大名了,叫张勋了,让张勋哥哥多喝几口。”
曹琴是刚刚十二岁的女娃,对于家还是云雾般地想象;更还没到思索男人的年龄的时候。早时外婆对她讲了。她认为嫁人还是童话般地渺茫。而今,竞面对面的同男人说起告别的体己话,小琴实在惊恐得不知该如何说?站立在张勋面前,只觉脸热。她把头垂下,一声不响。
张勋虽然二十四五岁了,谈爱说情的事却从不曾有过。在此刻,他也有点慌张。俩人沉默了许久,还是张不开口。后来,大约是曹琴想起了外婆让她“劝酒”的嘱咐,便低垂着头,端起酒碗,走到张勋面前。脸也不敢看地对他说:“哥哥,你……你……你喝吧!”张勋双手去接,却见曹琴脸涨红、额冒汗,眼睛微微地闭着,一绺墨发垂在耳边。那羞怯劲儿令他心中一热——他把酒碗接过放下,竟身不由己的伸开双臂,一下子把她搂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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