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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从当旗牌兵开始

        张勋拿着东家许振初的推荐信,到南昌府当了一个旗牌兵。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侍卫兵。这一年是光绪5年(公元l879年),张勋26岁。

        大清王朝自1636年(丙子)太宗崇德元年始改国号以来,业经243年了,不仅康(熙)乾(隆)盛世已远,嘉(庆)道(光)时期的升平也不复再现了,咸丰、同治更是每况愈下。到了光绪,朝野上下无人不觉日落西山。“大清的气数尽了!”

        张勋在江西南昌府当兵的时候,那个本来也执不了政的光绪皇帝,又赶上流年不利,头前年便是倾国性的旱连着涝,春夏多半年无雨,秋临又阴雨连绵,连长城脚根的永定河也决了口。光绪5年,更是水旱连接,再加上地震、蝗灾,举国上下早已凄凉一片,十户九贫了。于是,匪祸四起,盗寇揭竿,百姓炭涂,毙尸遍野。

        南昌府还算幸运,没有多大的灾害,人们还算有饭吃,有田可作。有太平日子可过了,官也好、兵也好,也总是平平庸庸,得过且过。

        太平官好当,太平兵却不好当:没有腾达的机会。张勋在南昌府当两年旗牌兵,依然是个旗牌兵。人也快到30岁了,“三十而立”!他怎么立?到哪里去立呢?他有些儿着急了。

        一天,他偷偷地走出衙门,先到小巷里的茅草屋去看了看曹琴和外祖婆,然后便偷偷地走进许公馆——他想找到刘先生和少爷许希甫,请他们帮他另攀高枝。

        许希甫原本同张勋就情意相投,十分亲密。如今,他们又不常见面了,何况张勋也不是佣人而是官府里堂堂一兵了。所以,他对他十分客气,香茶一杯,对面坐下,推心置腹地谈起相互爱谈的话。“少爷……”张勋看到应酬完了,想谈心事。话刚出口,许希甫便摇手。

        “以后千万别这样称呼。”许希甫说:“咱们得算同窗好友,万不可分主俾。有话只管直说。”

        “好好,”张勋点着头,但又说:“咱们俩人对面可以,在许府或许公馆,我是绝不敢造次的,得规规矩矩。”

        许希甫还是摇头。

        “我直对你说吧,有件事还得求你帮助。”“说吧,啥事?”

        “当兵也快3年了还是个兵。你看……”

        “嗯!我明白。”许希甫微微锁了锁眉,又说:“南昌府台的这个衙内,也不是个正人君子,靠他也不多靠得住。”他又思索阵子,说:“南昌地方,还有什么去处会更好呢?”

        “离开南昌也可以。”张勋说:“好在我是只身一条,无牵无挂。”“那曹……”

        “你说曹琴祖孙二人?”“是啊!”

        “不怕,我们还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才能完婚。再说,我混不好,也无法结婚。这两年我走远点,她们也会乐意。”

        许希甫听张勋这么一说,先是轻松地一笑,然后说:“这样吧,我父亲有个朋友,叫潘鼎新,如今是湖南的巡抚。人很好,我见过,又十分尊敬我父亲。介绍你去湖南怎么样?”

        “好是好,”张勋说:“只是,老爷在外地做官,不知何时才能介绍?再说,还不知老爷乐意办这件事不乐意?”张勋尚未见过这位在外地做官的许家老二,怕只是空口说说。

        许希甫淡淡地笑了。”这你就放心吧,我以父亲的名义写封信,你拿着去湖南。不成呢,回到南昌来,再干旗牌兵,以后瞅机会;成了呢,在湖南有个好地方,以后我对父亲说一声,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张勋觉得这也是个两全其美的事,便点头答应了。许希甫取来文房仿模着父亲的笔迹,便给湖南巡抚潘鼎新写了一封盛情的信,无非是说些思念的话,末后提出“有一位至亲好友,想到兵营谋点差事,务盼多多关照。”信写好,又拿出自己的钱给张勋做路费。“你去吧,我想没有问题的。”

        “这钱我不要。”张勋说:“我还有钱。我最近两天就动身。”

        “钱不能不要。”许希甫说:“就算你有路费了,这钱算我帮你安家的。你拿给曹琴她们吧。你这一走,若是事成了,不知几时能回来,也惦记她们。留点钱家中,心里边实在。”

        张勋说了几句感激的话,还是把钱收下了。

        张勋走进无名小巷,见了李妈,叙说了一遍要去湖南的事情,然后说:“外婆,我去湖南,一定会比这里好。这里府台的衙内,是个空架子官场,没有油水,湖南人家是巡抚,管着偌大的地盘,领着众多兵马。潘大人又是许府许振神的好友,那里是个有宽路的地方。只是我这一走,便很少有功夫来照顾你和琴妹妹了。心里不好受。”李妈不知道湖南在哪里,也说不清巡抚是多大的一个官,只觉得路一定很远很远。人走远了,老婆子心里一下空落起来,她想留下他,不让他走。“哪里不是饱饱肚子有衣穿,何必走那么远呢?”转念又想:“不能留他,人家总是在许府里长了见识的,又在衙门里过了两年,说不定就是个大官的坯子。扯人家的腿、不让人家走算啥?不是毁了人家的前程了吗?”想到这里,李妈笑了。

        “去吧,去湖南就去湖南。只是,跟官不自由了,不知多久才能回来看看俺娘儿俩?”

        张勋说:“外婆放心,不管走多远,我的心都在您身边。只要有空,我准回来。”又说:“在那边混好了,我就先把你和琴妹妹接过去,咱们好好地安个家,团团圆圆地过日子。”

        李妈又揉眼。没有流泪,笑了。

        曹琴过来了。她已不是像往日那么腼腆害羞了,只偎在外婆身旁,默默地听。最后才低声说:“要出远门了,衣服被子都得洗浆一下,明儿送来吧,我洗。”

        张勋走到她面前,说:“琴妹,你不要挂心了,衣服被子都是才洗过的,不脏。再说,到了湖南,有了新差事,衣服、被子都会新发给。”说着,从衣袋里拿出许少爷馈赠的银元,递给曹琴。又说:“这些钱,你留下,添补你和外婆的生活。到冬天,就添几件棉衣,再添条新被子,不能总是那么寒薄。”

        李妈和曹琴都说:“不,不要。日子过得去。你出门在外,处处、有用项,没钱不行,还是你带在身上。

        张勋这才把许家少爷的深情厚赠说了一遍,然后说:“许家这钱,就是留咱安家的,不给你们给谁?我身上有钱,够用。”

        李妈还想再谦让,曹琴已把钱收下,“外婆,别推让了,这钱咱收下。添衣服不添衣服事小,往后日子还长呢,说不定会有想不到事,不得用钱?手里有,心里不慌。”

        “孙女想得周到,“李妈说:“张勋呀,这钱算我为你先存着。日后有事,就捎信来要,我再给你。

        “那就不必了,你娘俩只管用。琴妹也大了,总得有件出门的衣裳。”

        一说“出门”,李妈又揉眼。伤感的叹一声,说:“出门,上哪里去?晚上躺下,苦娘俩,白日站在太阳下,连影儿才四口人。除了你,天底下哪有亲人?!”

        曹琴一见外婆忧伤了,忙用话叉开。“天不早了,快做点吃的吧。”

        李妈笑了,仿佛想起了大事,忙又说:“张勋呀!你要去湖南了,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抽个空,回赤田村看看,也算向家人告别。张勋一听说“赤田村”,心里就不舒服。爹妈都死了,后妈也死了,叔伯们谁都不收留他,是把他逼出来的。“我不回去,那里没亲人。”

        “不是还有叔、伯吗?”“全死了。”

        “还有兄弟。”

        “早不知下落了。”

        “那……”李妈善良,遇事只往好处想,觉得普天下都是一片阳光。

        “外婆,以后别提赤田村了。这条巷子是我的家,你和琴妹是我的亲人。我永远不忘这条巷,不忘你娘俩。”

        1880年,冬。

        几场早临的寒流,使湘赣之间的气温较往常低了好几度,枝头的黄叶使那些落叶乔木显得苍老,枯萎了。

        张勋换了便装,背着李妈、曹琴为他准备的小包裹,离开南昌,匆匆朝长沙走去。水路,旱路交替,不日,便进了长沙城。他无心观赏这座业经有二千五六百年历史的古城,一心只想投进潘巡抚潘鼎新的衙门。

        潘鼎新,行伍出身,在官场上混迹了快二十年了,走着一条还算平坦的路子。近些年来,结识了许多文官、文士,总想装点一下“门面”,常常假诗文;由于官运亨通,心胸也开阔了,又想广招天下英雄和名士。一天,正在衙门闲坐,有人报“一位江西友人来访”,他顺口答应一声,“请客厅相见。”当张勋被领到他面前时,见是一位相貌堂堂的人,却并不认识。神情有点儿愕然。

        张勋机灵,见此情形,一边取开包裹拿信,一边说:“南昌府许公馆许振秫老爷让我来拜见潘大人,请大人……”

        潘鼎新一听是他的好友那里来的,忙接过信,一边拆一边说:“请,请坐吧!我那位仙屏(许振秫字仙屏)大兄一向还好?眨眼工夫,就是几年不见了。”

        张勋道了“谢谢”,又说:“许老爷很好,让我问候潘大人。”

        潘鼎新乍见张勋一表人才,已是喜欢上了,又听他谈吐不凡,更为喜爱。笑眯眯地看完信,说:“你在许府十多年了,算是许府的老人了,怎么忍心离开许府。”

        张勋立起身,说:“许府历来待下人宽厚,总想让下人朝高枝攀。再说,老爷十分敬仰大人,常在小人面前称道,动了小人的心,小人也想跟着大人腾达一番。”

        几句话,说得潘鼎新心花怒放。“到底是从名门出来的人,心地不一般。那好吧,你就在这里吧,先给你个百总(相当于连长)当当,往后有机会了,只要你能好好干,我会关照你的。”说着,便向随从作了交待。

        张勋一到长沙就弄了个百总干,自然满心欢喜,忙表示感谢,并说:“请大人多教诲,张勋一定好好干。”

        常言说得好,武士只有驰骋疆场才能见得威风。张勋到长沙,当了百总,正是和平岁月。没有仗打,领兵的人便见不得出息。一晃二年,还是个百总。不过,这二年,张勋也小有积蓄,人也到了毛30岁,便不能不思索娶妻成家的事。征得巡抚大人的应允,便写了封信给南昌的李妈,请她们婆孙二人来长沙,他要同曹琴成亲。这一年,曹琴已是16岁的大姑娘,长得个儿高高,脸膛俊秀,李妈也早把这事吊在心头。一见张勋信到,便对外孙女说?:“琴呀咱娘儿俩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张勋有信,叫咱们去长沙。你也收拾收拾吧,咱早走。”

        曹琴一听要去长沙成亲,心里一惊——她没有精神准备,虽然情窦早开了,但觉张勋在外当兵,没有定窝,总得有个安身处才能成家。再说,嫁人是件大事,自己总得有件新衣裳。她没有。原身打原身,多寒碜。

        李妈是过来人,心中有数。便笑着说:“琴呀!别怕,做新娘子的嫁衣,外婆早为你准备好了。能让你原身衣掌走吗?不能。”她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家中有了男人,才像个家。往后,咱也能直起腰走路了。再说,听说张勋在长沙还混了个官儿,我心里更乐”

        “外婆,”曹琴说:“张勋凭当什么官,我看他还是个书僮。人只可一老本实地做人,做官能是一辈子的事?成家之后,他能回来才好呢!”

        外婆笑着,摇着头,只管匆匆忙忙去收拾衣物。两天后,便搭乘一只货船去了长沙。

        张勋毕竟只是个百总,没多大影响,成亲的事情也只好草草办过,又向巡抚请了三天假,领着这婆孙俩在长沙转游一番。

        长沙城古,文化悠久,光是诸如“月亮山新石器时代遗址”、“汉代北津城遗址”、“定王台遗址”、“明城垣”、“铜官窑址”等等古迹,就不下二十多处,再加上各种挖掘的、没有挖掘的古墓葬,多不胜数。这一些,张勋无兴趣,他不懂。长沙人引为自豪的什么“潇湘夜雨”、“洞庭秋月”、“平沙落雁”、“烟寺晚钟”、“远浦归帆”等潇湘八景,他也缺乏欣赏能力,所以都不去。他只拣好看、好玩的地方去逛逛。那自然是去“深涧幽谷,奇石盘道,泉水清绕、古木参天”的岳麓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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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天晴气爽,微风送凉,他们徒步上山,边走边看,虽然说不清“妙在何处,典出何迹”,但望着那奇峰怪石,奇花异草、又听着潺潺地流溪,总觉到了神仙的家乡。最后,他们来到岳麓山东麓被称为宋代四大书院的“岳麓书院”休息吃饭——岳麓书院与河南嵩阳书院、庐山白鹿书院、河南应天书院齐名,是一片文人雅士向往的地方,里边除了藏书,讲学之外,还有供祀。张勋不管这些。他们胡乱吃了点东西,歇了歇,然后又穿过青枫峡,上了爱晚亭,举目四眺了山脚下的田园村舍,也就累坏了。于是,急急返回。累虽累了,竟乐得李妈和曹琴合不上嘴地笑,三番五次地说:“跟着女婿开了眼界!”

        张勋官小,妻子不能跟随。李妈领着曹琴在长沙住了几天,肚也饱了,眼也饱了,成亲的大事也办了,这才想着“返回南昌去。”张勋觉得不过意,一定要陪送她们回南昌。适巧,这年是许公馆的二东家许振袢六十寿辰,要回南昌过寿,张勋便有了借口,对潘鼎新说:“想回南昌给老爷贺寿。”

        许是潘的好友。好友做寿,本当亲往。怎奈军务在身脱不开,便备了些寿礼,让张勋公私兼顾,回一趟南昌。

        “你去吧,对许仙屏大兄说我公务脱不开身,薄礼不成敬意。 “我一定把大人的厚意转达。”张勋说:“事办完了,我就立即回来。”

        潘巡抚说:“不慌。新婚燕尔,还要把家安置一下。什么时候办妥帖了,再回来。”

        张勋领着外婆,媳妇回到南昌,把原来的茅草房又修理一番,添置了些用器,然后备了一份厚礼到许府去祝寿。

        许振神长期在外做官,跟亲邻和家人都有些疏远了。故而,此番做寿不在城里公馆,竟放在故里岗嘴头村,藉以疏通关系,增厚情感。

        岗嘴头村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许家院子占了一半。院中扎彩,院外搭棚,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整个村庄都热腾起来。张勋领着曹琴,一进岗嘴头村,便小有惊动:虬陕来看呀!守牛者顺生者讨了一个俊守牛婆,来了!

        张勋来到岗嘴头村来时,名声并不好,何况后来又偷了许府的御花瓶,人们都以为他是个浪荡汉子。今天,领着媳妇,带着厚礼来给东家贺寿,自然别是一番风光。许府看到张勋今日模样,自然欢喜,也感到是自己家风好,把他熏染好的。管事的忙派人出去,把那些说风凉话的男女臭骂了一顿,把张勋接到待客厅。

        许振袜虽然官气颇足,今日是他的大寿喜期,又是在岗嘴头村故里,正想沽名钓蕾。所以,特地到客厅来见张勋。张勋虽在许府做佣十多年,许振秫却还是第一次见他。他一见张勋这个魁伟的身材,圆厚的脸膛和那双有神的眼睛,就知道是一个好军人,心里先喜。忙走上去,跟他说话。

        张勋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想行跪拜礼。许振棉不允,连说“自家人、自家人!”张勋说:“勋在许府多年,承蒙诸多教诲。勋有今天,全赖老爷们的厚爱。今天老爷千秋大寿,勋和贱内敬祝老爷健康、长寿!这大礼是不可违的。”说着,便拉着曹琴,夫妻双双还是给许振祚磕了个头。

        许振袜现任着广东巡抚,是位守边重臣,总想显示自己的风度,免不了问一些张勋在长沙的情况,问一些他对国事的态度,最后谈到湖南巡抚潘鼎新。

        “那是一位老诚持重的干练将领。国家有事时,皇上会重用他的。”许振神说:“你去长沙,随他做事了,这是你的幸运。”

        张勋含含糊糊地说:“说起这事,我得感谢老爷你的栽培。”于是,又把当年拿着许公馆的信去长沙事说了一遍。

        许希甫已将此事在往日的信上对老爹说明了,所以,许振袜并不感到意外。只淡淡地笑着说:“小事,不值一提。”又说:“人往高处走,只要有高处,可走,我许家对谁都是乐于帮助的。”许振神沉思了一下,又说:“当今,世界形势很不好;咱们中国形势也不好。法国人侵略越南,越南是中国的近邻,战火烧到中国地上来了。现在,中法实际上已经打起仗了。我估计,潘巡抚可能要去广西边防打仗。到那时,你最好也去广西。”

        张勋升官心切,总觉机会难寻。如今听说广西有仗打,便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忙说:“这事还得请老爷帮助,再向潘大人转知一下。”

        许振袜点点头。随即找来文房四宝,给潘鼎新写了封信。信上除了表示感谢他的寿仪之外,便简略地说了广西吃紧情况,“如老弟调往广西前线,务请将舍下之新友张勋带往,以给他报效朝廷之机,亦好建功立业。”

        信写好了,又问张勋:“如今你已成家、娶妻了,日子如何?要不要我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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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勋忙说:“不必了,不必了。多谢大人的关心。小的日子还过得去。”

        许振袜也就点头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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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形势,总是乱哄哄的。一些自称的强国,睁大着眼睛,想把别的国家变成他们的殖民地。法兰西帝国就是这样。

        1858年起,法国借着“传教士被杀”,联合西班牙,发动对越南的侵略战争,迫使越南阮氏王朝签订了第一次《西贡条约》,将南圻东部边和、嘉定、定祥三省和昆仑岛割让给法国。接着,法国又占领了南圻西三省。从那以后,法国接二连三侵略越南。到l882年,法军再次入侵越南,次年进攻顺化,迫使越南又同他们签订了第一次《顺化条约》,第二次《顺化条约》。从此,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法国人侵占越南还不满足,继续北犯。于是,挑起了中法战争。果然像许振秫分析的那样,中法之战一起,广西形势恶化,朝廷调遣了潘鼎新往广西治军,由他督办两广军务、广西巡抚。潘鼎新自然想起了好友许振秫之托,把张勋带往广西。

        这是l884年。

        张勋到了广西前线,即决心创功报效朝廷。5月的观音山大战,8月的船头大战,张勋都是作战英勇,奋不顾身大败敌人,屡立战功,很快便升任了千总(类似营长)。到了这年11月,经潘鼎新和两广总督张之洞,帮办军务、广西提督苏元春等人的会衔奏保,上谕免补外把千总,以守备尽先补用并加都司衔,赏戴花翎。次年3月,张勋领兵克复了越南文渊州谅山省长庆府和谅江府,声威大震。复经张之洞、苏元春护理,广西巡抚李秉衡会衔奏保,8月奉上谕免补守备督司,以游击尽先补用;又奉苏元春之命管带广武右军各营,驻扎广西边防。从此,张勋成了苏元春属下的一个称得起亲信的“守备”官。

        说来也是巧合,潘鼎新向苏元春介绍张勋时,提及是“江西许仙屏所荐”,原来苏、许还是金兰兄弟,这就更加信得过了。不久,便以参将尽先补用并加副将衔。

        张勋的地位高了,身上钱多了,安家的心也更迫切了——近40岁的人了,能不想有个家?家,对张勋说来,太渺茫了。亲娘死的时候,他才8岁,对于世界还是懵懵懂懂的;后娘娶进家,他便对“家”产生了恐怖和仇视;十二岁爹死了,他便再不敢想家了。在许府和许公馆,他虽然生活在温暖之中,那毕竟是人家的“家”,他只是人家“家”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佣人。“御花瓶事件”发生之后,他下意识地产生了就要失去“家”的恐惧,隐隐约约感到家的温馨。他对家有了最实际感时,还是清节堂李妈在草屋里告诉他要把外孙女嫁给他之后。那一天,他从草庵子回到许公馆,躺到铺上第一件想的事并不是媳妇——他觉得她还是一个女娃,成为媳妇的日子还远呢——,而是家。“我要有家了!是自己的家,是一个有男人、有女人的家!”这几年来,他奋勇作战,创立功勋;他克勤克俭,积累钱财,都是为了能有自己温暖的家。“快四十岁了,还漂荡着,连个儿子也没有,难道张家到了我这一支就绝后了吗?”他想起了传宗接代,想起了身后。

        自从在清节堂认识了曹琴,他便同她十分相亲,后来十分相爱。都是穷苦的孤零孩子,语言都会是亲的,“同样命运,门当户对”,惺惺还惜惺惺呢!屈指算来,长沙成亲也有十年了。十年来只把她们放在南昌,放在那条又脏又小的无名巷中,张勋感到有很大内疚。“不能再等了,一定把曹琴接来,成立自己的家!我要给她幸福,给她温暖,给她……”

        不久,张勋便把曹琴接到广西,建立了自己的的家庭。这一年,张勋39岁,曹琴26岁。

        中法战争结束之后,中国又一度呈现着风平浪静形势,当官的做着升平官,当兵的过着马放南山的安逸日子。张勋驻守边防,有家有室又有官,也算混出人模人样了。就在此时,张勋却萌生了一个很大的企想:“凭着我的能耐,凭着我的成功,我的官职是不是太小了?我还得升腾一番!”

        有人说,世界上最难填平的沟壑,就是人的俗望。做流浪儿,当守牛官时,张勋只盼着有一片安稳的立足地,一口有三顿饭吃。现在不同了,有了守备之职,还加副将衔,他成了显赫的人物,有上爬的资本了。

        张勋在边防五年,深得顶头上司苏元春的信赖,他自己也丰富了混迹官场的本领,怎样向上爬?他约略懂得了其中的奥妙——他要抓住那个炙手可热的广西提督苏元春。

        苏元春,也是个贪财不厌的人。在广西十年,抓了一个庞大可观的家业,因而,也引来不少非议,他正想找一个“清白人”为他遮风挡雨。找来找去,找到了张勋。便把他秘密地叫到内宅,似含似露地作了“托付”。

        “张勋哪,你来广西几年了,我有许多地方待你不周。心里总不是滋味。今儿,咱们关起门来,作为一家人,好好谈谈心。”苏元春副诚恳厚道的姿态。

        “苏大人!”张勋有点紧慌张了,忙站起身,局促不安地说:“张勋来到广西,处处承蒙大人关照,小人的官职一升再升,全凭大人的保举,小人感恩还感不尽。大人你……”

        苏元春谦虚地摇摇手。“你坐下,坐下。你也不必说感恩的话。咱们同是皇上的臣子,要说感恩,自然是皇恩雨露,没齿不忘。话又得说回,咱们这同朝为官的,就算是同船共渡,福兮祸兮,命运相连,总要求得一个携手相顾。你说是不是呀?”

        张勋官场上的阅历浅,苏元春想干什么,他猜不透。该怎么回答?他拿不定主意。他只点着头,连声说着“是是,对对!”

        苏元春老奸巨滑,看得出张勋单纯、朴实。便说:“张勋,说真话,我对你印象甚好。几次保举,又把你留在身边,是想让你挑挑重担,同时也为我分担一些忧愁。”

        “忧愁?”张勋心里一惊。“大人你也有忧愁?”

        “有。怎么能没有?”苏元春说:“官场上的难题多得很:官大了,要伴君——伴君如伴虎。这一点,我还不虑,一时间我还入不了阁。可是,这同僚之间,也险恶得很,跟商人投机取巧无大分别。”

        “这……”张勋糊涂。

        “就说我吧,”苏元春揉了揉额头,捋了捋半脱的头发,把胸前那只假发辫轻轻地穿过肩送到脑后。说:“我在广西有些年了,实际上,也是省吃俭用,日积月累,积了少许家资。有人就眼红了,说三道四。为这事,我没少费心。不知怎么的,今天同你谈心,原本不想说这个,竟提了起来。你也不是外人,索性拜托你一下吧……”张勋恍然明白了。忙说:“大人千万别说拜托,有事请大人只管吩咐,就是赴汤蹈火,张勋也在所不惜。”

        “还没有那么严重。”苏元春说:“我只想把手中积累的钱财,分一部分到你那里,你为我保存一下,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就得拜托你为我挡一下,我也好有个退路。”他深深地叹息一声,又说:“人之天性呀!这还不是为了儿孙后代。咱们为官一任,末后儿孙们落了个沿街乞讨,即在阴曹地府,也不瞑目呀!”

        张勋说:“苏大人,这好办。你安排吧,我一定照办。无论多少,保证万无一失!”

        苏元春放心了,把自己大部分积存很快都移到张勋名下。张勋是新升小官,没有人猜疑他贪脏受贿。于是,苏元春有了安全感。其实,苏元春的贪脏事,早已满城风雨。只是他在位上,没有人能搞倒他。不久,苏元春调往湖北,问题便出来了。御使向朝廷弹劾了一本,列了众多事实,证明“苏元春有大量贪脏枉法行为,民怨沸起,务请查办”。

        此时,是老佛爷慈禧理政。国情早已每况愈下,这女皇并不承认是自己过错,只迁怒于臣下。一见御使弹劾苏元春的本章,便大怒道:“立即彻查!果如所奏,严惩不贷!”

        老佛爷发了话,紫禁城地动山摇!可是,雷声响后,并没有马上下雨。这紫禁城也不是平静的地方,光是宫中,也就纷乱如麻了,大臣们都在勾心斗角,派谁去查苏元春呢?一时也定不下来。结果,是急事缓办。

        苏元春朝中有人,慈禧盛怒的信息早报到他耳中。这一吓,非同小可,几乎连站立的能耐也没有了。苏元春毕竟润通官场之道,他明白遇事发愁是愁不脱的,得找关系缓解。缓解之途,自然是靠银子往上上!银子他不缺,问题是派谁去花?思来想去,只有张勋最合适。于是,派一个急差,把张勋从广西请到湖北。

        张勋到湖北,苏元春把他请到密室,盛宴席前,便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景况,说出了请他来的目的——

        “这是关系我身家性命的大事,除你之外,谁也救不了我!”“大人,该怎么办?你只管说。”“现在是老佛爷盛怒,托任何大臣都不行。我看只有通过关系,让老佛爷息怒。”

        “那……”

        “老佛爷面前,最吃得开的,是太监李莲英。”苏元春说:“我想让你到北京去,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李莲英,让他在老佛爷面前说句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

        “你不必顾虑,”苏元春说:“钱我这里有,尽你带,用多少拿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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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说“钱可尽用”,张勋早已动心。他有经验,人身上有了钱便有了精神;人身上有了钱,再笨拙的人也会路路通。“钱能通神么!”不过,今番是通的皇太后的亲信这个神,“能通得了吗?,张勋还在犹豫。

        苏元春救命要紧,不能惜钱财,他立马儿把现有的金条、银块端出一盘,放在张勋面前,又拿出两张银票,说:“现有的若是不够用,随时可以到前门外的银号去兑换;再不够了,就写快信来,我着人给你送去。”

        使尽本领去花钱,张勋觉得这个差事很美。何况,他也梦想着能到京中去闯闯,“说不定还会闯出一条更宽、更广的通天道。”他笑了。

        “苏大人,请你放心,这件事在我身上了。我会完成的,你在家里等好讯息吧!”他又说:“我不回广西了,明天就动身。”

        “广西那里,我会为你安排好的。”苏元春说:“你只管一心在北京干你的。”他望了望张勋,又说:“这可是一个万分重要的大事,我相信你会完成。完成这件事,就算你立了奇功,我绝不会亏待你。”

        张勋匆匆忙忙赶到北京,没有立即找住处,只借着故儿打听总管大太临李莲英的府宅。他是走李莲英的门子来的,他得想法靠近他,以便投靠他。不多久,他便探明李莲英住在北长街的一片很庞大的宅院。于是,他就出了高价,在太监宅旁租了一家上等客房住下,身边带的贵重东西存放好,这才躺在床上思索对李莲英如何下手。

        这是光绪l9年(公元l893年)。

        这一年,京郊大旱,禾苗枯焦,颗粒无收,农民缺粮断炊,饿殍遍野。京城内外,传言四起,都说是“慈禧太后得罪老天了,应该对天请罪。”也有人说是“总管大太监李莲英恶贯满盈,激怒了老天,老天要伐罪了。

        太监极权,是近来朝政的一大憋病。在李莲英之前,总管太监安得海在慈禧面前便是红极一时的人物,朝中大臣无不痛恨,连恭亲王奕诉也咬牙切齿。唯独慈禧视为掌上明珠。1869年,清宫内廷为同治皇帝准备大婚,正觉得江南进贡的衣料粗糙时,安德海自告奋勇,说“粤东绣工精美”,要去采购。慈禧答应了,但惧于祖训——清廷有制:太监不能私出宫中40里——只让他带一二个随员密行。谁知安德海胆大妄为,竟带一大批人,出东直门迳往通州,乘坐有龙旗的大船,沿途招摇。所过州县,大肆勒索受贿。过沧州到山东,碰到一个不买账的巡抚丁宝桢,他一面假意热情挽留,一面派人飞驰京中报于恭王府转奏东宫慈安太后。慈安觉得有违朝制,罪不可赦。当即行文丁宝桢“严密拿捕,就地正法”。当慈禧知道此事之后,安德海早已人头落地。

        慈禧失去了安德海,失魂落魄,不得不把“寄托”放在李莲英身上。于是,李莲英成了宫中红极一时人物。

        张勋到北京之后,首先买通了北长街上的头面人物,继而买通了李莲英的守门佣人和管事先生。渐渐地人们都似是而非的明白,“有一位外任官爷,想通过总管太监买通老佛爷,弄个京官做做。”这也算宫中寻常事了,没有人敢计较。

        就在这时候,京中发生一件有关李莲英的大事,弄得朝野上下,宫廷内外,一片哗然——

        天津洋人支持的《国闻报》上登出了一篇署名沈北山的的短文,题目是:《中国近事一则》,其文为:

        李莲英在朝,上倚慈恩,下植党羽,权震天下,威胁万民,包藏祸心,伺机必发……当今我朝家法森严,岂能令阉宦小人参与政事?防微杜渐,无秦、汉、明季之患。而今李莲英以一宦人,举足轻重,被其弹劫、罢官、含冤而杀身者,不知凡几。风闻该太监积蓄金银财宝达数百万之巨,若不贪污受贿,如此巨金由何而来?李莲英惹天下之公愤,招中外之流言,上损我慈圣之盛名,下启臣民之口实,罪不容诛。而最可畏者,今日隐患伏于宫禁之间,异日必祸及至尊之侧。李莲英之所恃而无恐者,为太后;而所其不快者,是皇上也。近年以来,上有大臣,下至仆从,奔走李莲英之门者,络绎不绝。凡能辗转设法与李莲英互通声气者,无不因而发家致富。今日若不杀李莲英以做其余党,则将来皇上之安危实在不可知也。涓涓不塞,将成江河。水之涓涓犹可塞也,及至江河,一旦决口,不可遏止。李莲英结党结帮,盘踞宫廷,患生肘腋。现在奸党满朝,内外一气,倘视若无目睹,危难立至。李莲英不过一区区阉宦小人,朝廷有何顾惜?望朝廷除恶务尽,不俟终日……

        张勋找到这张报纸,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也有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总算知道是骂李莲英的。心里一急:“这个门子还能投吗?”他问自己。

        他无法答。

        可是,苏元春的银钱他已经花了许多,舍去这个“门子”又去寻谁呢?他思索了一天,决定不改门路,“还是得靠这个大柱子!”一天,张勋正在太监府门外转游,忽然看见一个彪形汉子骂咧咧地朝院中闯去,连门卫也恭恭敬敬地陪着小心。张勋以为他就是李莲英呢,便走上前去打问。

        门卫是花过张勋的钱的,自然不会相瞒,忙对他说:“他哪里是总管太监?他是总管太监的乾儿子,小霸天!”又说:“原本姓胡,叫胡春山。认总管太监为义父后,便改姓李了。不过,人们并不称的名字,只叫他山大叔。

        “今儿他骂咧咧地,怎么啦?”张勋问。

        “此人就是这个德性,赌场输了,妓院缺钱进不去了,就来这里闹。总管太监宠他,别人只好孝敬他。”停了停,又说:“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东西,谁也填不满的深坑。”

        张勋都一一记下了。回到住处,躺在床上隔窗瞅着李莲英的大“衙门”,一边犯了思索:“我得在这个人身上打主意!”

        张勋在床上瞅了半天,终于看见了“小霸天”又从里边趔趄趄地出来。虽然不叫不骂了,那脸却还是死一般地沉郁。张勋猜想他“一定是没有如愿。”于是,他急忙下床走出来,随在他身后,走出北长街,绕过放宫北墙,便来到景山前。张勋瞅瞅近处人稀,便紧步走上去,拦住“小霸天”,拱起手,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山大叔!”

        小霸天拾眼一看,不认识。便问:“你是什么人?拦我干什么?”

        张勋笑了。本人是外任小官,广西守备,张勋。此番进京,可以说是专为拜见山大叔而来,今日总算如愿。”

        “拜见我?”小霸天愣了一下。

        张勋又说:“这里不是谈话之处。山大叔你拣个地方,咱们好好谈谈。”

        原来这几天小霸天赌嫖拉了一个大窟窿,正愁着无法补上,在总管太监府上又没有得满足,愁着无去处呢。一见张勋这般模样,就知道是来孝敬一番的。忙说:“谈谈?谈什么?我正愁着日子没法过呢。哪有那心肠。”

        张勋笑了。“山大叔,不就是几十两银子吗?走,小人先给你补上。这总可以了吧?”

        “你补?几十两?”小霸天不相信。

        张勋从腰间拿出一个布袋,转手交给小霸天。“数数看,够用不够用?”

        小霸天接过布袋,在手中一颠,笑了。“用不了这么多。”“剩下就装身上,留作别的用。”

        小霸天把银子装在身上,精神也来了。笑嘻嘻地说:“张守备,今日初见,你就这么慷慨,够朋友。今儿哪里也不去了,咱们去喝一场花酒,趁酒兴好好谈谈。”

        张勋跟着小霸天来到京城中较有名的妓院——暖馨阁。小霸天点了两位“名角”,张勋押上银子,老鸨备了酒宴,小妮们梳妆打扮,安排一个僻静雅室,他们便风流起来。张勋有心事,酒不敢多,浪不敢过,处处表现出拘谨。同时,也反复告诫自己:“今日是初次,绝不谈任何要求,只交朋友。”那小霸天也是个贪财的老手了,他也闭口不问张勋有何所求——问早了,钱路不是断了吗?故而,他们只管花天酒地,调情斗爱。直到日落西山,小霸天已十分酒意、筋疲力歇了,他们才离开暖馨阁。临别,张勋又朝小霸天腰里狠狠地塞了一把。

        小霸天语无伦次地说:“张守备,不,张大哥,咱们有今日这一场,就算是金兰兄弟了,后会有期。我知道你的住处了,改日去登门叩谢!”

        “谢什么,有什么好谢?”张勋掺扶着他。

        就这样,张勋陪着小霸天,从赌场到妓院,从妓院到烟馆,夜以继日,花天酒地。一连混了十多天,二人的关系也就非同小可了。那日他们从赌场出来,小霸天赢了个得意的数目,破天荒地要请张勋喝酒,张勋也乐得近乎。于是,二人进了酒馆。三杯下肚,小霸王开了口:“张大哥,我知道你有大事进京,早天不好开口。对吗?”张勋点点头。

        “这也难怪,当时咱兄弟交情不深。”小霸天说:“现在不同了,你该说了。凭多大事,我都替你周旋。”

        “好,既然山大叔……”

        “打住!”小霸天忙说了“你怎么又喊我山大叔,呢?叫兄弟!知道么。”

        “是,兄弟。”张勋说:“咱哥俩到这样亲热了,我也不再瞒你了——”于是,把湖北巡抚苏元春之托从头至尾和盘托出,又说:“我可是跟苏大人有些年了,最知道他。人可是个极其忠实厚道的,对皇上、对总管太监,尤其是对老佛爷,都是一心一意。在广西、湖北,也都办了许多好事,黎民百姓,有口皆碑。只是得罪了个别人,才被参了一本。听说老佛爷很生气。这不,苏大人就想走走总管太监的门子,请总管太监在老佛爷面前美言几句,给开脱一下。”张勋望望小霸天,又说:“苏大人说,这事在京城,除了总管太监,再无人有这种能力。故而……”小霸天淡淡一笑,仰面干了一杯酒。说:“我不管你们家苏大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也不管苏大人是真贪赃还是假贪赃。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位苏大人能出多大个价?”

        “这个……”张勋说:“山兄弟,你先说说,动一动总管太监在老佛爷面前说一句有用的话,得多大个价?”

        小霸天一听这口气,愣了一下,心想:“这位巡抚罪恶不小呀!”他想了想说:“论说钱,我爸——是他干爸——家中的金银财宝,可是堆积如山,粪土似的,并不在乎。只是想看看对他的‘忠心’如何?”

        “是的,是的。”张勋说:“苏大人一再表明,京中人值得他敬仰的,除了老佛爷便是总管太监老爷。为总管太监老爷,即便倾家,苏大人也甘心情愿。”京中从王公大臣起,均称李莲英为“老爷”。张勋知道这规矩。

        这样吧,咱弟兄不是外人,我给你出个码,你斟量一下,不妨同苏大人通个气。要是行呢?回我一声,我去同爸说一声。他答应了,东西自然是你当面交他。”

        “你说吧,我可以作主。”

        小霸天把声音压低,终于开了个价码。不想,竞把张勋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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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津小报上发表文章大骂李莲英的沈北山,是户部侍郎英年家中的教师,是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他的文章写好后,本来是托英年转递朝廷的。英年阅后拒绝转递。沈又托总理衙门内的一位朋友张部郎转递。张看后说:“这样的奏折让我转递,你不想活,也想叫我的脑袋搬家?”沈无奈,只得跑到天津去找洋人支持的报纸发表。

        此文一发表,博得国人共鸣,一时轰动京城。醇亲王奕环看后说:“这份上书说得好,李莲英恶贯满盈,太后宠他实在过分,看怎么收拾?”于是,派人将报纸送到宫中。

        慈禧太后阅后大怒,下旨缉拿沈北山。沈北山在洋人的庇护下终于走脱了。慈禧无可奈何,只好对李莲英说:“不用怕,有我呢。天大的事,只管往我身上推。”

        自此,李莲英的手伸得更长。

        张勋回到住处,一直愁眉不展。“两万银子不是大事,那两件古董,到哪里去办呢?”

        原来在小霸天的“价码”中,有这样两件东西十分珍贵:一件是唐人张萱的名画《虢国夫人春游图》,一件是明代的瓷器三彩济公座像。

        ——其实,小霸天根本就不懂古董,也不知这两件东西贵在何处。只是早时有个古董商到李莲英家作客,闲谈中打听这两件东西,说是“有人愿出连城之价求购”,并诗诗文文地介绍了这两件东西之影响在说那张画上还有宋代大诗人苏轼的题诗,有“佳人自鞋玉花骢,骢如惊燕踏飞龙”等句,是一件无价之宝。至于那件三彩济公座像,说它是明代出品,一说是造型奇特,这个济公像,从左侧看为悲,从右侧看为喜,从正面看为傻,令人叹为观止。小霸天只想弄来向他的干爸爸献献殷勤,什么价值连城不连城,他不懂。

        张勋也是古董外行,他原想到古旧市上可以信手拈来呢,谁知打听了两天,那些古董商无不向他摇头咋舌!他这才知道“难办”。于是,又摆了个花酒场,把小霸天请来,好言好语想推辞掉。“其实,并不是怕花钱,只是这件东西世上却没有,买不到。请兄弟……”

        小霸天马上变脸摇首。“张大哥,这可就不够朋友了。小孩子还懂得‘没有米逮不来雀’,一个巡抚的身家性命难道不抵两件旧玩艺?”他饮了一杯酒,又缓了缓口气说:“这也难怪,货也不敢卖给你。这样吧,明儿你拿三万银子,我去替你办。”

        张勋虽觉“太啉人”,但也没办法,只得答应。第二天,便给小霸天送去一张银票。

        小霸天的狐朋狗友多,本领通天。几人一商量,便在琉璃厂古董市上买了两件膺品——好在李莲英也是外行,不一定认得出——,剩下的银子都吞了。

        天津报纸骂了李莲英之后,李莲英着实提心吊胆了许多日子。慈禧给他吃了“定心丸”,李莲英的心还是定不实。

        这一天,他正坐在室里郁郁发闷,小霸天突然闯进来。李莲英缓缓地仰起面,无精打采地闪了闪目,说:“小山子,你怎么许多天不来了?又去做什么了?”

        “爸,”小霸天偎到他身边,说:“这几天,我在替你接待一位外任官的差人。”

        “哪里的外任官,怎么是替我接待?”

        “是这样……”小霸天把苏元春的事简单说一下,又说说张勋如何为主人尽心。

        李莲英半闭着眼,说:“苏元春,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人?”“原本是广西的巡抚,现在湖北仍任这个职。”

        “巡抚?”李莲英摇摇头。“京城里的王公大臣我都无心肠瞅他们一眼,巡抚算个屁!中国的巡抚比荒野里的兔子还多,管他们那些事干啥?”

        小霸天呆了。果真李莲英不出面,他用了张勋的钱怎么交待呢?但又不能太勉强。便说:“爸,其实我也不想问什么巡抚的事。这种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为官一方,坑害一方。可是,他的这位叫张勋的守备部下,为主人这么尽心,抛家丢眷,弃官不做,千里迢迢到京中为主人寻门路,这精神太感人了!”

        “这个苏元春也不像话,当初有肚量贪脏枉法,今天就应该有胆量出来顶。叫一个部将出头露面,真是个孬种!”李莲英呷了一口茶,又说:“既然揽下了这个烂摊子,我也不能不出面了。只是……倒也难为了这位守备。”

        小霸天忙说:“爸,我是这样想。只要你见了张勋,你一定会很满意。”说着,又把嘴贴在李莲英耳边,告诉他早日那位古董商提到的两件宝物也在礼中。“爸,我看张勋这个人很会办事。”

        李莲英笑了。“那好吧,你明儿午前把张勋领来见见我。不过,你不要把话说得满,那两件物品我得送给老佛爷去过目。老佛爷喜欢了,我才能开口。若是老佛爷连眼皮也不翻,这事便只好作罢。”“这……”小霸天害怕了。那两件东西是他做的假,稍有知识的人便会看穿。这不是要落“欺君之罪”么!但是,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顶下去。

        其实,李莲英说是“送给老佛爷去过目”,也是一句托词。大内什么样的珍宝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慈禧稀罕一张什么画,一只什么瓷器?就连总管太监李莲英,也并不把这件区区小事放在眼中。在当前,诱他注目的不是银子钱、珠宝,而是人心。“报纸上不是骂我吗?京中不是有人要杀我吗?外任官出了事还得来找我。我李莲英还比你们强!”

        第二天,风和日丽,一片明媚。

        早饭之后,张勋换了件干净衣服,抱着小霸天为他备办的两件“珍宝”,又拿出晋见礼银,这才跟着小霸天朝李莲英宅中走去。张勋是从偏远僻乡来的,这些年虽然也出入衙门,那都是地方小衙门。来北京这多天,打从大衙门口走过,但并未进任何一处——人家不许他进。今日一进总管太监的住宅,心中陡陡然一惊:“乖乖,这么威严一处宅院!”

        进门是五级文石做成的台阶,石捆的门槛,门板为红木,中书唐人联句:

        若道平分四时气南枝为底发春偏进得门来,一片照壁;绕去,便是一洞天院落,青砖灰瓦,翘檐叠脊。

        张勋顾不得细看,跟着小霸天穿过中庭,来到一座壮观的客厅,层轩广庭,宏敞精丽,四壁全用竹木雕花;厅中桌椅,一片殷红闪光!八仙桌边坐着一个暄胖的官儿——张勋猜想。他大约就是总管太监李莲英了。果然,站未定,小霸天就介绍说:“这就是我爸,赶快见礼!”

        张勋眉头一皱——他不知道该怎样向总管太监行礼。但又不能不行。他忙深深一鞠躬,只说一句糊糊涂涂的话:“老爷你老人家安康!”

        李莲英抬眼一看,见是一位很有风度、人才相貌都不错的人,心里先是一喜。然后说:“免了吧。你就是从广西、湖北来的……”“小人张勋,广西一个小小守备。”

        “嗯,”李莲英站起身来,慢声拉语说:“你那个苏巡抚也太不像话,怎么能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你倒是个好人,为主分忧,算是肝脑涂地。要不是你有这个精神,我才不管这样的扯淡事呢。”张勋忙说:“我家巡抚大人,最崇拜的就是李老爷,说李老爷正直,待外官亲厚。所以......

        李莲英淡淡一笑,心中暗想:“全是屁话,他不犯案,从未想到过我!”他摇手阻止张勋。“听说你还带来点东西。我可看不上眼。我这里的东西都无价。你带来了,我也不好让你再带回去。明儿我到宫内赏给孩子们就罢了。”

        “多谢李老爷。”张勋说:“苏大人的事……”

        放心吧,”李莲英说:“我趁着老佛爷喜欢的时候,给他美言几句也就完了。”

        张勋忙着站起,告别出来。

        张勋退出客厅的时候,李莲英又叫住他。“你慢走一步,我有话说。”

        张勋站立,转过身来。“李老爷……”

        “苏巡抚的事,你就算办完了,可以回复他一下,让他安心做他的官。只是以后别再那么贪得无厌。旧病复发,可是无药可治了。”李莲英说:“我想你就别再回去了,留在京中如何?以后我会关照你的。”

        张勋忙打躬。“多谢老爷大恩。”

        几天之后,李莲英趁着给慈禧梳头的时候,对她说了苏元春的事。慈禧仰面看看他,半天才说:“知道了。”然后又说:“把那个折子——即弹劾苏元春的折子——抽出来,退回去就算了。”

        一场“通天”的大案,就此完了。不曾想到,张勋竟因此攀上了高枝,在京中大内有了立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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