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不过午后两点钟,胡雪岩一面在轿中闭目养神,一面在心里打算,这一下午只剩下一件事,就是立阿巧姐恢复自己之身的那张笔据,一杯茶的工夫就可了事。余下来的工夫,都可用来陪嵇鹤龄,等下进城,不妨到慕名已久,据说还是从明朝传下来的一家“孙春阳”南货店去看看。
打算得倒是不错,不想那顶四人大轿害了他,阊门外是水陆要道,金阊栈成了名符其实的“仕宦行台”,而苏州因为江宁失守,大衙门增多,所以候补的、求差的、公干的官员,平空也添了许多,近水楼台,都喜欢住在金阊栈,看见这顶四乘大轿,自然要打听轿中是哪位达官。
胡雪岩性情随和,出手豪阔,金阊栈的伙计,无不巴结,于是加油添酱,为他大大吹嘘了一番,说他是浙江官场上的红人,在两江也很吃得开,许巡抚是小同乡,何学使是至交,亲自来看过他两次。总督怡大人派了戈什哈送过一桌燕菜席,这顶四人大轿是苏州城里第一阔少,一生下来就做了道台的潘大少爷派来的。把胡雪岩形容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呼风唤雨的“通天教主”。
恰好潘、吴、陆三家又讲究应酬,送路菜的送路菜,送土仪的送土仪,派来的又都是衣冠整齐的俊仆,这一下越显得胡雪岩交游广阔,伙计所言不虚。于是纷纷登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甚至还有来告帮的,把个胡雪岩搞得昏头搭脑,应接不暇。直到上灯时分,方始略得清静。
“胡先生!”周一鸣提出警告,“你老在这里住不得了!”
“是啊!”胡雪岩苦笑着说,“这不是无妄之灾?”
“话倒不是这样说。有人求还求不来这样的场面,不过你老不喜欢这样子招摇。我看,搬进城去住吧!”
“明天就要走了。一动不如一静,只我自己避开就是了。”
好在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已经办妥,于是胡雪岩带着阿巧姐的那张笔据,与周一鸣约了第二天再见,然后进城,一直去访嵇鹤龄。谈起这天潘叔雅的晚宴,嵇鹤龄大为惊奇,自然也替他高兴。
“真正是‘富贵逼人来’!雪岩,我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多际遇!”
不过嵇鹤龄是读书人,总忘不了省察的功夫,看胡雪岩一帆风顺,种种意想不到的机缘,纷至沓来,不免为他忧虑,所以接下来便大谈持盈保泰的道理,劝他要有临深履薄的警惕,处处小心,一步走错不得。
话是有点迂,但胡雪岩最佩服这位“大哥”,觉得语重心长,都是好话,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最后便谈到了彼此的行期。
“动身的日子一改再改,上海也没有信来,我心里真是急得很!”胡雪岩问,“不知道大哥在苏州还有几天耽搁?如果只有一两天,我就索性等你一起走。”
“不必。我的日子说不定。你先走吧!我们在杭州碰头。”
“那也好!”胡雪岩说,“明天上午我要到孙春阳看一看,顺便买买东西。铁定下午开船。明天我就不来辞行。”
“我也不送你的行。彼此两免。”嵇鹤龄说,“提起孙春阳,我倒想起在杭州临走以前,听人谈起的一个故事,不妨讲给你听听。这个故事出在方裕和。”
方裕和跟孙春阳一样,是一家极大的南北货行,方老板是有“徽骆驼”之称、专出典当朝奉的徽州人,刻苦耐劳,事必躬亲,所以生意做得蒸蒸日上,提起这一行业,在杭州城内首屈一指。
哪知道从两年以前,开始发生货色走漏的毛病,而且走漏的是最贵重的海货,鱼翅、燕窝、干贝之类。方老板明查暗访,先在店里查,伙计中有谁手脚不干净?再到同行以及馆子里去查,看哪家吃进了来路不明的黑货?然而竟无线索可寻。
到了最近,终于查到了,是偶然的发现,发现有毛病的是“火把”——用干竹子编扎的火炬,寸许直径三尺长,照例论捆卖,贵重的海货,就是藏在火把里,走漏出去的。
方老板头脑很清楚,不能找买火把的顾客,说他勾结店中的伙计走私,因为顾客可以不承认,反咬一口,“诬良为盗”,还得吃官司。考虑结果,声色不动,那捆有挟带的火把,亦依旧摆在原处。
不久,有人来买火把,去接待“顾客”的,是他最信任的一名伙计,也是方老板的同宗,不但能干,而且诚实。这一下方老板困惑了,这个人忠诚可靠,绝不会是他走私。也许误打误撞,一时巧合,决定看一看再说。
过了几天,又发现火把中有私货,这次来买火把的是另一个人,但接待的却仍是那方姓伙计。这就不会是巧合了,他派了个小徒弟,暗中跟踪那名“顾客”,一跟跟到漕船上。这就很容易明白了,怪不得本地查不出,私货都由漕船带到外埠去了。
于是有一天,方老板把他那同宗的伙计找来,悄悄地问道:“你在漕船上,有朋友没有?”
“没有。”
说是这样说,神色之间,微微一惊,方老板心里明白,事无可疑了,如今要想的是处置的办法。谈到这里,嵇鹤龄问道:“雪岩,换了你做方老板,如何处置?”
“南北货这一行,我不大熟悉。不过看这样子,店里总还有同伙勾结。”
“是的,有同伙勾结。”
胡雪岩略想一想说:“南北货行的规矩,我虽不懂,待人接物的道理是一样的。我有我的处置办法,你先说,那方老板当时怎么样?”
方老板认为他这个同宗走私,能够两年之久,不被发觉,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同时这件事既有同伙勾结,闹出来则于信誉有损,而且势必要开除一班熟手,生意亦有影响,所以决定重用此人,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这一来,那方伙计感恩图报,自然就不会再有什么偷漏的弊病发生。
听嵇鹤龄讲完,胡雪岩点点头说:“那个老板的想法不错,做法还差一点。”
嵇鹤龄大为诧异,在他觉得方老板的处置,已经尽善尽美,不想在胡雪岩看,还有可批评之处,倒有些替方老板不服气。
“噢!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做贼是不能拆穿的!一拆穿,无论如何会落个痕迹,怎么样也相处不长的。我放句话在这里,留待后验,方老板的那个同宗,至多一年工夫,一定不会再做下去。”
“嗯,嗯!”嵇鹤龄觉得有些道理了,“那么,莫非不闻不问?”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说,“照我的做法,只要暗中查明白了,根本不说破,就升他的职位,加他的薪水,叫他专管查察偷漏。莫非他再监守自盗?”
“对!”嵇鹤龄很兴奋地说,“果然,你比哪个生意人都高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才是入于化境了。”
“不过话要说回来,除非那个人真正有本事,不然,这样做法,流弊极大,变成奖励做贼。所以我的话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大哥,”他说,“我常常想到你跟我说过的那句话:‘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做生意跟带兵打仗的道理是差不多的,只有看人行事,看事说话,随机应变之外,还要从变化中找出机会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本事。”
“我看你也就差不多这个本事了。”嵇鹤龄又不胜惋惜地说,“你就是少读两句书。”
说到此事,胡雪岩只有摇头,嵇鹤龄倒是想劝他折节读书,但想想他那样子忙法,何来读书的工夫?也就只好不作声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起身,又有个浙江到江苏来公差的佐杂官儿,投帖来拜。胡雪岩一看这情形,果真应了周一鸣的话。此地不能再住了,因此托客栈去通知他的船老大,当天下午启程,自己匆匆忙忙避了出去,临走时留下话,如果周一鸣来了,叫他到城内吴苑茶馆相会,不见不散。
坐上轿子,自觉好笑,世间的麻烦,有时是意想不到的,自己最不愿做官,偏偏有人拿官派套上头来,这是哪里说起?
自然,他也有些懊恼,一清早在自己住处存不住身,想想真有些不甘心。
这样怏怏然进了城,便觉意兴阑珊,只在吴苑喝茶,听隔座茶客大谈时事。那人是浓重的湖南口音,相当难懂,而且声音甚大,说话的神态,亦颇不雅,指手画脚,口沫横飞,胡雪岩深为不耐。但看他周围的那些听众,无不聚精会神,十分注意,不由得有些好奇,也耐着心细听。
慢慢听懂了,是谈曾国藩在湖南省城长沙城外六十里的靖港,吃了败仗,愤而投水,为人所救的情形。湖南的藩司徐有壬、臬司陶恩培本来就嫌曾国藩是丁忧在籍的侍郎,无端多事,办什么团练,分了他们的权柄,所以会衔申详巡抚骆秉章,请求出奏弹劾曾国藩,同时遣散他的部队。
骆秉章还算是个明白人,而且他刚请到一位襄办军务的湘阴名士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已经上奏自劾,不可以再落井下石,而且敌势正盛,也不是裁军的时候,所以骆秉章断然拒绝了徐、陶两人的要求。
哪知就在第二天,归曾国藩节制的长沙协副将塔齐布,败太平军于湘潭。湖南的提督鲍起豹,上奏自陈战功,朝廷拿曾国藩自劾与鲍起豹表功的奏折一比较,知道吃败仗的应该奖励,“打胜仗”的根本不曾出兵,于是一道上谕,免了鲍起豹的官,塔齐布则以副将越过总兵这一阶,超擢为指挥一省绿营的湖南提督。
部将尚且如此,主帅的地位绝不会动摇,自可想可知。徐有壬和陶恩培大为不安,深怕曾国藩记仇,或者塔齐布要为他出气,随便找他们一个错处,参上一本,朝廷一定准奏。因而两个人约好了,到长沙南门外高峰寺,曾国藩驻节之处,磕头道贺兼道歉。
这是一大快事,听的人无不抚掌,“曾侍郎吃了这个败仗,反而站住脚了。”那人说道,“士气反比从前好,都是朝廷明见万里,赏罚公平的缘故。”
“正是,正是!”好些人异口同声地附和。
由此开始,谈话便乱了,你一言,我一语,胡雪岩只觉得意气激昂,心里暗暗在想:真叫“公道自在人心”,看样子洪杨的局面难以久长。一旦战局结束,抚辑流亡,百废俱举,那时有些什么生意好做?得空倒要好好想它一想,须抢在人家前面,才有大钱可赚。
于是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及至警觉,自己不免好笑,想得太远了!再抬头看时,茶客寥寥无几,早市已经落场,辰光近午,周一鸣不知何以未来。这一上午就此虚耗,胡雪岩叹口气站起身来,付过茶账,决定到孙春阳去买了土产,回客栈整顿行装上船。
刚走出吴苑,劈面遇着周一鸣,彼此叫应,胡雪岩问道:“哪里来?”
“我从阊门来。”周一鸣答道,“一早先到潘家去看阿巧姐,约好明天上午到木渎。阿巧姐要我陪她到金阊栈,才知道你老进城了。”
“喔,那么阿巧姐呢?”
“她在客栈里收拾东西,叫我来接胡先生。”周一鸣说,“听客栈里的人说,你老今天动身,所以有些行李已经发到船上去了。”
“噢。”胡雪岩问道,“孙春阳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在吴趋坊。”
于是周一鸣领路,安步当车到了吴趋坊以北的孙春阳,门口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树,光秃秃的却有几枝新芽,证明不是枯树。周一鸣告诉胡雪岩说,这株老树还是明朝留下来的,此地原是唐伯虎读书之处。
胡雪岩对这个古迹,不感兴趣,感兴趣的是孙春阳的那块招牌,泥金的底子,已经发黑,“孙春阳”三字,亦不甚看得清楚,然而店老却有朝气,一眼望去,各司其事,敏捷肃穆。有个白胡子老头,捧着管水烟袋,站在店堂中间,左右顾盼,拿着手里的纸媒,指东指西,在指挥伙计、学徒招呼客人。
奇怪的是有顾客,不见货色,顾客交易,付了钱手持一张小票,往后走去,不知是何花样。
“孙春阳的规矩是这样,”周一鸣为他解释,“办事分六房,不是衙门里吏、户、礼、兵、刑、工六房,是南货、北货、海货、腌腊、蜜饯、蜡烛六房。前面付钱开票,到后面凭票取货。”
“顾客看不见货色,怎么挑?或者货色不合,怎么办?”
“用不着挑的,说啥就是啥,货真价实。”周一鸣说,“孙春阳做出牌子,货色最道地,斤两最足,老少无欺。如果这里的货色不满意,就没有再好的货色了。”
“牌子做到这么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于是胡雪岩亲自上柜,买的是茶食和蜡烛,也买了几条火腿,预备带回杭州跟金华火腿去比较优劣。付款开票,到货房交涉,要店里送到金阊栈。孙春阳的牌子真是“硬”,说是没有为客送货的规矩,婉词拒绝。
“这就不对了!”胡雪岩悄悄对周一鸣说,“店规不是死板板的。有些事不可通融,有些事要改良,世界日日在变,从前没有外国人,现在有外国人,这就是变。做生意贵乎随机应变。孙春阳从明朝传到现在,是因为明朝下来,一直没有怎么变,现在不同了,海禁大开,时势大变,如果还是那一套几百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一成不变,我看,孙春阳这块招牌也维持不久了。”
周一鸣也觉得大宗货色,店家不送,是件说不通的事。听了胡雪岩的话,心里好好体会了一番,因为他晓得这是胡雪岩在教导,以后跟着他做生意,得要记住他这番话,随机应变,处处为顾客打算。
照胡雪岩的打算,本想在城里吃了午饭再回金阊栈,现在因为有几大篓的茶食之类的拖累,不得不雇个挑夫,押着出城。到了金阊栈,只见阿巧姐已将他的箱笼什物,收拾得整整齐齐,堆在一边,只等船家来取。
于是唤来金阊栈的伙计,一面准备午饭,一面吩咐结账。等吃了饭,付过账,阿巧姐送胡雪岩到船上,送到船上,却又说时候还早,不妨坐一会。周一鸣知趣,托词避到岸上去了。
胡雪岩归心如箭,急待开船,但阿巧姐不走,却不便下逐客令。看她站在那里,默然有所思的神气,又不免诧异,当即问道:“可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阿巧姐在想心事,一时未听清他的话,眨着眼强笑道:“你说啥?”
“我说: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话?”她迟疑了一下,“又像有,又像没有。”
这就是说,不忍舍去,想再坐一会。胡雪岩觉得她的态度奇怪,不弄弄清楚,一路回去,想起来心里就会有个疙瘩,所以自己先坐了下来,歪身过去,拉开一张骨牌凳,示意她也坐下。
一个是在等她开口,一个是在找话好说,想来想去,想到有件事要问:“昨天,潘家三少请你吃饭,到底为啥?是托你在上海买地皮造房子?”
“你已经晓得了。”
“晓是晓得,不太清楚。”
于是胡雪岩很扼要地把昨天聚晤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你过了节还要到苏州来?”
“不一定,要看我有没有工夫。我看是来不成功的,将来总是让老周辛苦一趟。”
“那时候——”阿巧姐说,“我不晓得在哪里。”
这是变相的询问,问她自己的行止归宿。胡雪岩便说:“到那时候,我想一定有好消息了。”
“好消息?”阿巧姐问,“什么好消息?”
这是很明白的,自然是指何桂清筑金屋,胡雪岩不知道她是明知而装傻,还是真的没有想到,心里不免略有反感,便懒得理她,笑笑而已。
“有工夫,你最好自己来!”
“为什么呢?”
“到那时候,我也许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何不此刻就说?”
“自然还不到时候。”阿巧姐又说,“也许有,也许没有,到时候再说。”
言词闪烁,越发启人疑窦。胡雪岩很冷静地将她前后的话和恋恋不舍的神态,合在一起来想,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思。此刻她还在彷徨,一只手已经抓住了那一何,这一只手却还不肯放弃这一胡。然而这倒不是她取巧,无非这几日相处,易生感情,遽难割舍罢了。
意会到此,自己觉得应该有个表示,但亦不宜过于决绝,徒然刺伤她的心,所以用恳切规劝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终身已定,只等着享福就是了。”
“唉!”阿巧姐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啥地方来的天官赐?”
胡雪岩一愣,旋即明白,苏州人好说缩脚语,“天官赐”是隐个“福”字,于是笑道:“你真是得福不知,好了,好了,”他摆出不愿再提此事的神态,“你请上岸吧!我叫老周送你回去。”
“还早!”阿巧姐不肯走,同时倒真的想起一些话,要在这时候跟胡雪岩说。
算了,算了!胡雪岩在心里说,多的日子也过去了,何争这一下午?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些什么花样。所以索性取出孙春阳买的松子糖之类的茶食,一包包打开,摆满了一桌子说:“你慢慢吃着谈。”
阿巧姐笑了,“有点生我的气,是不是?”
“我改了主意了。今天不走!”胡雪岩又说,“不但请吃零食,还要请你吃了晚饭再走。”
“这还不是气话?”
“好了,好了!”胡雪岩怕真的引起误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而且也没有什么可气的。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趁我未走以前,尽量说吧!”
“这倒是真话,我要托你带两句话到上海。”阿巧姐拈了颗杨梅脯放在嘴里,“请你跟二小姐说——”
说什么呢?欲言又止,令人不耐,胡雪岩催问着:“怎么样,要跟老二说啥?”
“我倒问你,尤五少府上到底怎么样?”阿巧姐补了一句,“我是说尤五奶奶,是不是管五少管得很紧?”
问到这话,胡雪岩便不必等她再往下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想劝老二,跟尤五少说一说,让他接回家去,是不是?”他问。
“是啊!外面借小房也不是一回事。”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有七姑奶奶在那里,从中自会安排。”胡雪岩说,“五奶奶人最贤惠,不管尤五少的事。”
“那么,为什么不早早办了喜事呢?”
这自然是因为尤五的境况,并不顺遂,无心来办喜事。不过这话不必跟阿巧姐说,他只这样答道:“我倒没有问过他,不知是何缘故。我把你的话带给老二就是了。”
说到这里,只见舱门外探进一个人来,是船老大来催开船,说是天色将晚,水关一闭,就得明天早晨才能动身。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关’。”
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姐袅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抽去跳板,正侍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
“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
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
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岩漠不相关的态度。
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
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
“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哪里去?”
“进城。”胡雪岩说,“你的戒指也不要寻了,我赔你一个,到珠宝店里,你自己去挑。”
这一下就像下象棋“将军”,一下子拿阿巧姐“将”住了,不知如何应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赔。”
胡雪岩回答得极快:“那也就不要寻了!你就再坐一会儿,让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会写信给你。”
能够再与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听得这样一句话,她觉得也可满意了,所以刚才那种绷紧了脸的神情,不知不觉地消失,重重地钉了一句:“你自己说的,要写信来!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会守。我自己没有空写信,请古大少写,或者请七姑奶奶写。”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里着实有些墨水。”胡雪岩说,“我都不及她。”
这在阿巧姐听来,好像是件极新鲜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还有些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样子,不像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说她不够‘文气’是不是?”胡雪岩说,“人不可貌相!七姑奶奶的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接着,他讲了七姑奶奶的那段“妙事”,有意灌醉了古应春,诬赖他“酒后乱性”,以至于逼得古应春指天发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绝不负心。阿巧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正是新闻了。哪里有这样子做事的?”她说,“女人的名节最重,真有这样的事还要撇清,没有这样的事,自己拿烂泥抹了一脸。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异出异样!”
“是啊,她的心思异出异样。不过厉害也真厉害,不是这样,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对的。”
阿巧姐不作声,脸色慢慢转为深沉,好久,说了一句:“我就是学不到七姑奶奶那样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这么句话,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见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铁心”了,再挨着不走,也未免太自轻自贱!所以霍地站了起来,脸扬在一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只向外高喊一声:“搭跳板!”
跳板根本没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这样喊一声。阿巧姐心里有数,这就是俗语说的:“敲钉转脚”,将她离船登岸这回事,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变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来这么绝!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恋意所转化的怨恨,越发浓了,“哼!”她冷笑一声,“真正气数,倒像是把我当做‘瘟神’了!就怕我不走。”
这一骂,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只手正插在袋里,摸着表链子上系着的那只“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几乎想喊出来:“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经走了,因为负气的缘故,脚步很急也很重,那条跳板受了压力,一起一伏在晃荡,她虽握着船老大伸过去的竹篙当扶手,到底也是件危险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脚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张口,自己吓自己,什么话都忘记说了。等他惊魂一定,想要开口说句什么,阿巧姐已经上了轿,他只有高声叫道:“老周,拜托你多照料!”
“晓得了!请放心。”周一鸣又扬扬手说,“过几天我就回上海,有要紧事写信,寄到金阊栈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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