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刑法,我想应该可以大致掌握主要条文。但是碰上刑事诉讼法,或许是因为内容太琐碎,弄得脑袋一团混乱,连最基本的都记不住。虽然教官的声音清楚传入耳中,却无法在脑海固定,好像左耳进右耳出。再这样下去会下意识产生畏惧,所以或许该更加努力去预习与复习。
——写到这里我要招认,其实,同样的念头我从四月就一直在想。简直毫无进步。抱着反省的意味,我决定明天把头发剃成二公厘的光头。
不过说来还真快。日子过得太快了。居然已经到六月下旬。但另一方面,现在对我而言,也是一年之中最喜欢的季节。躺在床上,总有白摩托车的引擎声在耳膜内侧嗡嗡响,但唯有这个时期,窗外传来的树林沙沙声胜过那个声音,可以让我的心情格外清爽。
*
开始西斜的太阳,烧灼脖颈。
操场的沙尘散发的气味,令人想起去年夏天,骑摩托车环游全国时,故意专挑泥土路行驶的经验,不免有点怀念。然而,现在不是慢慢沉湎回忆的时候。
脸颊感到强烈的视线。来自斜后方。
与其他三十四人一样,把t恤下摆塞进运动裤内,鸟羽继续做热身操。边做,边在脑中努力想像一问一答式的卡片。那是为了刑事诉讼法的小考,昨晚,自己做的卡片。
翻开第一张。
问:刑诉法中,如何称呼警察?
答:司法警察职员。
还在看。他知道视线的主人是谁。肯定是稻边。曾经的好友。至于现在,是前天与昨天既未交谈也没对过眼的对象。
翻开下一张卡片。
问:刑诉法中将司法警察职员如何分类?
答:司法警察员与司法巡查。
——因为我没有看到他。
周一中午,他做出虚假的证词后,立刻被须贺赶出射击场。之后,稻边八成又被须贺带去柔道场。在那里不知被揪住衣襟对打了多少次,又被摔出去多少次。
稻边的脸孔再度插入意识。他慌忙翻开下一张卡片。
问:请简单叙述二者的定义与差异。
答:巡查部长以上阶级者为司法警察员。巡查长、巡查阶级者为司法巡查。二者在搜查的权限有所差异。
不假外出时,会受到何种处罚,实际上是交由班导自行决定。若是风间,想必稍微教训两句就没事了。但风间这一个星期都不在。这是稻边的不幸。
视线比预想中更强烈。承受注视的脸颊已开始喊痛。
问:请简洁叙述司法警察职员的权限。
答:得申请逮捕令。亦可申请搜索令。可以检视。还有将嫌疑人送检……送检……送检……。
应该记得更多的,却就是想不起来。
看来无法用准备小考来转移注意力了。
那么这招如何?鸟羽从运动裤口袋取出一张纸。上面记有接下来要进行的训练概要。
(1)“去除瓦砾时的千斤顶使用法”。
(2)“进入密闭空间的方法与简易影像探索机的活用”。
(3)“对挤压伤症候群(crush syndrome)之顾虑”。
(4)“冲浪板的使用法”。
以大号字体打出以上文字。
他想继续往下读,但输入脑中的只有标题。底下记载的详细文字,一概只滑过意识的表层。
鸟羽决定正面对峙。他朝斜后方转身。
不是稻边。目光对上的,是双手持拐杖的女学生。楠本忍。从刚才就一直着这边的是她。
“有事吗?”
开口的同时,有点奇异的感觉。因为楠本的脸,和之前比起来好像不一样了。
“鸟羽,你和稻边是朋友吧?那么,你为什么在须贺教官面前不肯帮稻边?在游泳池那次,你都拼命跳下水了。”
大概是听谁转述的吧。会是传说中替风间当间谍的宫坂吗?抑或是大嘴巴的石山?不管怎样,这个学校很小。一旦发生什么事,消息立刻会飞跃男女之间的屏障,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稻边不是那种会不假外出的人。这点人人皆知。——你为什么要对须贺教官说谎?”
鸟羽无视楠本的质问,决定转移话题。
“听说你在停车场被夹住双腿。”
“如你所见。”
楠本把某一边的拐杖,稍微自操场的沙土上抬起给他看。
她受伤的当晚,另一名女学生自学校消失了。是岸川沙织。像逃走一般消失,就此遭到退学处分。根据传言,楠本好像就是被岸川害的,但真假不得而知。
“该不会,那个人对我做的事你也知道?”
楠本说着,向旁边看。鸟羽也瞥向同一个方向。操场角落,在武道场后方的位置有个花坛,白发男正在那里替植物浇水。
“风间教官对你做了什么?”
于是,楠本再次将拐杖的前端抬离地面。这次,她把拐杖碰到鸟羽的左脚后,隔着鞋子狠狠朝他的脚尖压下。
“痛!”
他不禁发出短促的叫声。附近的学生转头看发生了什么事。
“忍耐一下。你是男人吧?和我的遭遇比起来,这顶多只算是被蚊子叮一口。”
楠本继续施加体重。并且把脸也凑过来。
“招认吧。”
“招认什么?”
毋庸多问。刚才的问题他还没回答。为何没有帮稻边的那个理由。
“只要你说出实话我就把拐杖挪开。”
就在他忍受不住痛楚,准备推开楠本的前一刻,她主动抬起拐杖尖端。
“我当时,就是受到这种待遇。你相信吗?”
“谁干的?”
“当然是那个白发男。”
“意思是说你遭到审讯,被迫说出某些实话?”
“算是吧。”
听来有点匪夷所思,但楠本的表情不像是在随口乱说。
“你干嘛特地告诉我这种事?”
“我是想给你一个忠告。我看你好像藏着什么亏心事,若你打算隐瞒到底,那是白费力气。还是趁早死心吧。”
鸟羽一边抖动左脚,一边瞪楠本。
“你一定会被看穿的。被那个白发男。”
“我怎么觉得,你的语气好像是在帮风间教官说话。你不是应该很恨教官吗?他对你做了那么狠的事。”
“他是做了。但我不恨他。”
“为什么?”
楠本再次抬起拐杖。这次拐杖的尖端敲打的,是鸟羽手上的摘要笔记。
什么意思?意思是说,答案就在这上面吗?
想到这里时,今天也担任教官的贞方出现了。在教场值日生的口令下,三十五人排成五行七列。
“我先问你们,救人时,必须放在第一优先的是什么?”
贞方就像美军军官常做的那样,双手负在背后,张开双脚。锻链出来的上半身,穿t恤时看起来比光着身子时更有压迫感。
“是被救助者的痛苦。自己亲身体会那个,和救助他人一样重要。”
听不清楚贞方的声音。鸟羽把脸稍微向前伸。
“首先,我需要有人扮演被救助者。有人自愿吗?”
我!举手的是楠本。她拄着拐杖上前说:“我的脚不方便,只能扮演受害者来参与课程。请让我扮演。”
“好,你在这躺下。”
贞方指的,是地上铺的垫子。楠本在那里躺下后,贞方命令其他学生在她的一只手臂上堆放模拟瓦砾。
“好,各位,这种场合要如何救助?鸟羽,你来试试。”
鸟羽上前,使用千斤顶,抬起模拟瓦砾。贞方立刻尖锐吹响哨子。
“混蛋!你现在,说不定已经杀死这名需要救助的人了。”
虽被这么怒骂,还是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会“杀死”对方。
“听好,有人长时间被重物夹住手脚时,绝对不可慌慌张张立刻搬开重物!那么该怎么办?对方如果还是清醒的,应该先发问。问问对方被夹住几小时了,一定要先问出时间!时间若在四小时以内,那就可以立刻搬开瓦砾。但是,如果超过四小时,千万不可马上动手。为什么?”
躺着的楠本,看起来似乎笑了一下。
“因为会发生所谓挤压伤症候群的现象。手脚如果长时间遭到压迫,细胞会坏死。坏死的细胞会流出钾、肌红素、乳酸,血液会变得浓浊。这时候如果搬开压迫物,浓浊的血液会一下子流遍全身。于是立刻导致意识不清,弄得不好甚至会死掉!”
不恨风间。这就是楠本如此说的原因吗?
“所以,即便眼前有人很痛苦,有时也得耐心等候急救队的到来。这种案例,对救助者而言也非常不好受。但是,为了对方着想还是得忍耐!”
鸟羽一边回队伍一边看着校舍那边。风间还没有离开花坛,正拿着浇水壶浇花。看起来不像在注意这边。
但是,风间肯定在看着。那个教官总是精明地随时观察学生——他不得不这么想。
下课了。
打扫完毕,吃过晚餐后,由于轮到他降下国旗与校旗,晚间六点他再次外出。
轮值的三人,联手将沉重的布块折叠好后,鸟羽独自绕到校舍后方。因为之前他看到稻边在那一带走路。
他不能继续沉默下去。必须和稻边说说话。另一方面,他也不能道歉。如果道歉,就表示他说了谎。不,实际上他的确说谎了,但他绝对不能承认那点。
稻边背对夕阳蹲着。凑近他的脸一看,脸颊有瘀青。短袖衬衫露出的手臂,也有一些擦伤。起码与须贺对打了二十次,被摔了三十次左右吧。
不管怎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剑道二段在柔道六段的面前等同手无缚鸡之力。
“你在干嘛?”
鸟羽装作一如往常,对他说道。
“我在想,会不会有蚂蚁。”
稻边的回答令他松了一口气。因为稻边的声调,也和过去毫无分别。
“我想尽量饲养更强悍巨大的蚂蚁。”
这句话,令鸟羽更安心。前天发生的事,稻边似乎不追究了。
自己这边,迟早得道歉。关于不得不做伪证的理由,找机会再向他好好解释吧……。
“那,我来帮你。”
鸟羽与稻边并肩蹲下。然后,直到日落前一直在拨开草丛,搬开石头,挖掘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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