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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反感炀帝

        雁门郡城南面约十里处,有个美丽的峡谷。这里四周山势跌宕,绝壁高耸,峰林重叠中一个小村寨,约百来户人家。李世民救下候君集,为避人耳目,就连夜将他送到这小村寨养息。安置好候君集,天已经大亮了,看了看熟睡的候君集,李世民抬头对同来的长孙无忌说:

        “你去睡吧?”

        “你……”

        “我想出去走走。”

        “一道去。”

        俩人走出门来,沿一条小石径,来到一座石拱桥上。火红的太阳还刚从峰顶上露出半个身子,举目仰望,朝辉映照之下,清幽的断崖、石壁,周山落红,形象万端,生动逼人。

        “真有一种狂劲的美丽!”李世民兴奋地说。

        “美!真美。”长孙无忌也禁不住喃喃自语,忘了一宿跟着李世民奔波的劳累。正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前面山脚下有几个妇人在挖什么。走进一看,才看清她们正一锄一锄地挖那石缝间白白的泥土。

        “大婶,你们挖了去做什么?”李世民好奇地问一个削瘦的妇人。

        “做什么?”瘦妇人回头,一双呆滞的眼睛看了看李世民,又看了看长孙无忌,反问道:

        “你们是外地人吧?”

        “对,我们是从黄河边上来的。”

        “你们那里,饿死的人多吗?”

        李世民吃了一惊:“饿死?”

        “是啊,饿死的人多吗?”瘦妇人坚持地问。

        “不……没有饿死的。”

        “是吗?黄河边上的人,真有福气。阿姐。”瘦妇人呼唤身边更瘦的一个女人:“我们若还有力气走得动,就到黄河边上去。”

        “去不了啦!这辈子怕是没力气走去……”更瘦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说。

        “大婶,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挖这些泥土,去做什么?”

        “吃。”瘦妇人使劲地说。

        “这是什么?能吃吗?”

        “这叫观音土,吃了可以多活几天。”

        “怎么会这样?”李世民着急地问。

        “怎么会这样。”瘦妇人自言自语:“男人们去修运河就没几个回来,回来的又被抓去打高丽,寨子里全是女人、老人和小孩……很久以前,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猎种地,也曾有过快乐,可是现在……”瘦妇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没开口,去忙自己的事情。

        世民与无忌见了,再无心情去欣赏这狂劲的山间之美,郁郁闷闷地往回走。

        “我母亲说过,皇帝做得好不好,看看百姓过的如何,听听百姓说些什么,就可以知道。现在,百姓如此,难怪天下有些乱。”李世民说。

        “不是有些乱,而是在大乱。”长孙无忌忧虑地说。

        “是啊,如今勤王的官兵都在说皇上言而无信,百姓又怨皇上差役、兵役……”

        “可不是,皇上是越来越失人心了。”

        “这倒让我想起秦末一个造反领袖的话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你是说吴广?可惜他做不了皇帝。”

        “是呀,皇帝最后让刘邦做了。”

        “刘邦也不是什么好皇帝,他杀了那么多功臣,人性丧尽。”

        “皇帝,要能人……不,要贤人来做。”

        “贤人,是做不了皇帝的。”无忌说:“做皇帝的人首先得有能耐。”

        “对,要能,也要贤。”

        “首先要能。”无忌坚持说。

        “对,没能耐,皇帝做不了,就是做了,也要让人给拉下来。”

        “就是……”

        俩个十六岁的青年,在山间的小路上,一路走,一路谈,越谈越投机,越感到两颗心贴得很近、很近。正在这时候,他们突然看见跄跄踉踉迎面奔来的侯君集。“公子!”他呼唤着李世民。

        “你这是怎么啦,伤还没好,就跑出来。”李世民上前掺住他。

        “我还以为,以为你们撇下我走了呢?”

        “这怎么可能,我们要离你而去,也会向你告辞。”

        侯君集听了,嗵地一声跪下,拉着李世民的手说:“公子大恩,君集莫齿难忘。从今以后,君集愿跟随公子,鞍前马后,唯公子是从。”

        “君集请起,世民依你就是。”世民扶起君集说。

        雁门之围已解,皇上班师长安,一路之上,粉黛、诸王、勋臣及护驾兵勇、浩浩荡荡,绵绵十余里,好不威风气派!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带着候君集及家丁夹在其中,随了长河般的大队人马缓缓前行。李世民因想早一点见到父亲和大哥,常常紧走几步,到了前面,又只好停下来等候。从雁门到太原,原本只要一天的路程,却足足地走了两日。

        李渊早托人带信给李世民,说在太原等他,但待李世民赶到太原后,却一直不能见到父亲。连他的大哥李建成,也只能远远地朝二弟点一点头,就匆匆忙忙离开。父亲要随皇帝议事,大哥要忙着去安置随驾人员。当李世民清楚一时肯定是见不了亲人时,这才感到很累。看看无忌和候君集,他们早在梦中了,李世民这才和衣倒下,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隋炀帝原本打算到太原后休息两天,即刻西南而下,经临汾、运城,回到长安。可是,他刚入太原,就有特使来报:洛阳、长安附近,均出现刁民暴乱。隋炀帝听了,非常反感,呆在龙椅上,半晌没有反应。于文述见了,眼珠一转,立刻上前奏说:

        “这年月北方战事不断,臣建议皇上移驾江苏扬州,那儿物产丰富,气候温和,皇上既可以养好身体,又可以避开危险,在那儿指挥平息暴乱。”

        这隋炀帝杨广本是隋文帝杨坚的次子,从小聪慧坚韧,抱负恢宏。二十岁时,杨广被文帝拜为隋朝兵马都讨大元帅,亲率五十一万大军,南下灭了陈朝,完成了大隋王朝的空前统一。因战功卓著,手握重兵,杨广不满兄长杨勇做大隋太子,继承王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杀兄弑父,夺了皇位。登基以后,他大搞建设,大动干戈,开通西域商道,建成了举世闻名的大运河。但百姓不堪其苦,纷纷发动起义;属下不堪其累,争相发起叛乱。到了这大业十四年,隋朝天下,早已大乱。隋炀帝虽有感觉,却并不深解状况的严重性,听于文述让他移驾扬州,指挥平息暴乱,还真有些动心。因为这杨广年纪轻轻就创下了天大的功绩,如今又做了这么些年皇帝,早已是变得既目空一切,又贪图享受起来。扬州的美女美景,对杨广倒是蛮有吸引力,只是刚被突厥惊险了一回,心里还有些顾及,于是说道:

        “长安、洛阳的暴乱,倒不足为惧,只是这北退的突厥,不久只怕又要来搔乱。朕若南下江都,北面突厥前来搔乱,如何处之?”

        “太原为北方军事重镇,若能守得安稳,北面自然无大事。”于文述回答。

        “可是,谁能镇守太原,为朕北拒突厥,南护洛阳、长安,朕才可以安心往江都?”

        “山西河东抚慰使李渊,有勇有谋,又是国戚,留守太原,深合适宜。”不等于文述开口,苏威脱口而出。

        隋炀帝听了,立刻想起往日里常常被他捉弄的李渊。记得有一次他讥笑李渊的长脸长得象阿婆,使得李渊的脸更加拉长,他乐得眼泪都笑了出来。李渊的姨母是独孤皇后,与朕是姨表亲,朕虽然常常捉弄他,但对他向来不薄,想必应该对朕忠心耿耿吧。这么想着,隋炀帝就要传旨宣李渊晋见,只见于文述上前一步说:

        “皇上,臣还有一言要说。”

        “你讲。”

        “太原为我大隋门户,留守大臣,责任重大。李渊虽然有勇有谋,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臣建议再委任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为副职,与李渊共同留守太原,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隋炀帝听了,低头沉思: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都与于文述一样,是他亲信中的亲信,李渊虽是皇亲,但毕竟没有享受他隋炀帝多少皇恩,反因不主动献马曾被罢过官,还真不知他是不是会对朕忠心耿耿,防着点是应该的。这么想着,隋炀帝抬起头来,望着于文述点点头,那意思分明在说:多亏你提醒。这样一来,有李渊对付突厥,有王威、高君雄牵制李渊,朕这才可以高枕无忧啊!想到这里,隋炀帝非常高兴地又看于文述一眼,微笑着说:

        “还是于文大将军考虑周全,就这么办,快宣李渊晋见。”

        李渊此刻正在宫外候着,听到皇上召见,即刻进来,礼毕,恭恭敬敬地站着。隋炀帝见了,捋着胡须,打量了一会李渊,然后说:

        “李渊,朕念你此次勤王中表现积极,不负朕望,现封你为太原道大使,负责太原这个北方重镇的守卫,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厚意。”

        李渊因父亲早亡,幼时就得到时为北周宰相、隋炀帝父亲、隋文帝杨坚的刻意照顾。杨坚逼北周的静帝禅让,故作三让而受天命,做了皇帝之后,先授李渊为千牛备身,后又先后任他做谯、陇、岐三州的刺史。隋炀帝篡夺了他父亲杨坚的帝位有六七年之久,李渊的官职再没有什么发展,心中一直很是郁闷。在李渊内心深处,对炀帝并不满意,只是深深地怀念炀帝的父亲文帝。这一点,由于炀帝有些浪漫的气质,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李渊为了表明自己不甘于现状,求上进之心,给他的长子取名“建成”,二子取名“世民”,就是说自己渴望建功成业、济世安民的意思。李渊和隋炀帝,因为都有一个善于驯马,并靠驯马技巧起家的祖先,所以都有个相同的爱好,喜欢骏马。李渊在扶风做太守时,得到几匹骏马,不巧让隋炀帝发现了,连夸他的马好。李渊自己心存高志,从不贪图他人的便宜,因此也想不到表哥炀帝夸他的马,是想要他的马,当时并不去作什么表示。回到家里,李渊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妻子窦氏听。窦氏听了,立即劝李渊说:“皇帝夸你的马,就是想要得到它,你赶紧送给他,免得他对你不利。”李渊因爱马情真,一时犹豫,结果竟因此丢了太守一职。直到后来醒悟,献给隋炀帝更多的骏马、好鹰之后,这才又迁升尉少卿,掌管朝廷宫殿禁卫之事。后来,李渊虽也得些升迁,官的品级却没多大变化,总在三品以下。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能直上三品,且能独挡一面,负此北拒突厥,南护洛阳、长安的重大责任,不由非常兴奋,忙强压住万分的高兴,跪下说:

        “感谢皇上的信任,臣李渊一定竭尽全力,就是拼了性命,也一定守卫好这北方的重镇。”

        “这就好,起来吧!”隋炀帝双眼一刻也不离李渊,微笑着说:

        “此事关系重大,朕还特意给你安排了两名副使,协助你守护好我大隋北疆。”说到这里,隋炀帝抬起头来,对太监说:

        “宣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

        太监高声宣旨,王、高俩郎将闻声进来。礼毕,隋炀帝宣布了任命,说:

        “从今往后,你们三人,一定要齐心协力,遇事好好商量,凡有大的军事行动,需三人同意,方可行动。”

        “谨遵皇上圣喻。”李渊与王、高俩郎将齐声回答。

        谢过皇恩之后,李渊不由得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扭头看看王、高,他们也正踌躇满志地看着他。李渊朝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笑。

        李世民又回到四周山势跌宕的小村寨,他分明地看见父亲与大哥在那山间的雾霭里急急奔走,便大叫地呼唤他们:“父亲!父亲!”谁知无论怎么用力,声音也只能回荡在心里,就是喊不出来。世民急了,猛一用力,终于喊出了声,也终于醒了过来。

        李渊与李建成父子,来到李世民的床前已有多时。因见儿子睡得香甜,李渊便示意建成不要唤醒弟弟,俩人只在一旁静静的守着他。如今皇上东南下了扬州,父子俩要办的事情实在太多,可是他们还是忍不住先来看看儿子和弟弟,看到儿子在梦中也在呼唤自己,李渊不由得眼角有些湿润。

        “世民,世民!”李渊轻轻地呼唤久违的儿子。

        “二弟,二弟!”建成兴奋地呼唤久别的弟弟。

        “父亲,大哥!”世民倏地挺起来,异常高兴地说:“你们,真是你们!”

        父子仨人深情地相望着。

        “二弟长得真快,都与我一般高大了。”李建成打量着世民说。

        李世民与大哥站在一排,比了比,说:“没有,还没有大哥高。”

        “再有两年,就一般高了。”李渊欣慰地说:“我的儿,快快长,还有许多事等着你们去做。”

        “我一定快快长,长得与大哥一般高大。”李世民说。

        “告诉你,皇上刚封父亲为太原道大使,母亲弟妹都可以接到太原来一起住下。”李建成告诉弟弟。

        “真的吗?”李世民欢天喜地地看着父亲。

        “是的,这是皇上的恩宠。这么些年来,我四处为官,与你们母子聚少离多,如今总算可以在太原团聚了。我这里事务太多,你就代我去接你母亲和弟妹来。”

        “就我一个人去?”

        “对。”

        “大哥呢?母亲弟妹们都很想大哥,大哥与我一起回去,他们会很高兴的。”

        “你大哥不能去,他得马上回洛阳,办好皇上给的差事,不辜负皇上对我们李家的厚爱。”

        李世民不舍地望着大哥,勉强地一笑说:“没想到我们兄弟刚刚见面又要分离,遗憾的是玄霸、元吉、平阳小妹,他们都很想念大哥,却连你的面也见不着。”

        “我也真想他们。”李建成说,声音哽咽。

        “唉,看你俩兄弟,来日方长,今后……”李渊说到这儿稍停,抬高声音说:“待我在太原打牢基础,会把建成也接过来。好了,不说这些,我们现在去吃些东西,有些话再给你们讲讲,你兄弟二人就动身,去做自己的事情。”说着,李渊站起身来。

        李世民点点头,望着父亲说:“我这次勤王,还带了一个人。”

        “谁?”

        “长孙氏的哥哥,长孙无忌。”

        “他人呢?”

        “就在隔壁休息,我去唤他来。”

        李渊点点头。

        不一会李世民领了长孙无忌进来,李渊见了,打量着他高兴地说:“好,很好,真与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这一次,你就与世民一道回去,接你妹妹来太原。到时候,我给你在太原找一份差事。”

        “我想一直跟世民哥在一起。”

        “好,这事我一定成全你。”

        正说着,家丁李二跄踉地跑进来,站在李渊面前,气喘吁吁,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建成急了,大声喝斥他:“什么事,快说。”

        “不……好……”李二说完这两个字,竟然昏死过去。

        李渊见了,心中一沉。他知道,这一定是家中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李建成见运城赶来的家丁李二昏死过去,忙去给他压住仁中。不一会,李二清醒过来,望着李建成父子仨着急的样子,由不得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李渊一旁见了,知道事情不妙,安慰他说:“你别慌,家里出什么事,慢慢说。”

        “夫人,仙逝了!”李二说完,又哇哇地哭起来。

        李渊听了,倒头晕了过去。建成、世民,赶忙上前扶住父亲,着急地呼唤:

        “父亲,父亲!”

        李渊慢慢地睁开眼来,忧伤万分地看看世民,又看看建成,最后把目光留在世民的脸上,摇着头,悲怆地说:“没想到,没想到啊,你父亲这么些年来一直三品以下,如今刚沐皇上龙恩,事业上在有了这发展,你母亲却去了。不应该,不应该啊!”

        “父亲!”李世民低声地唤着。“你去,你赶快回去,安葬好你的母亲。”

        “你不去,大哥也不去?”世民着急地问。

        “不是不去,是不能去。这种情况,我和你大哥,是抽不开身的。你去,安葬了你母亲之后,就把你的弟妹都接到太原来。”

        李世民听了,更加伤心。他知道,母亲一直非常想念父亲和大哥,现在她已经死了,大哥与父亲也不能去与她见上一面,不能去替她送葬。这,真让人受不了!

        “母亲!”李世民突然凄然地大喊一声,小孩一般扑到父亲的怀里。

        李渊抱着儿子,想到窦氏,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是啊,儿子受不了,他还刚16岁。可是,受不了也得受啊!谁教他是李渊的儿子。李渊双手扶着世民的双肩,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的儿子。

        “听话,去,今天就去!”

        李世民擦一把泪水,懂事地点点头。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李世民在长孙无忌的伴随下,带了侯君集与众家丁,匆匆地踏上了归家的征途。出了太原城,他让侯君集与家丁们随后跟来,自己与无忌,快马加鞭,连夜急奔,第二天便到了运城。顾不上沿途的劳累,李世民踉跄着奔向母亲的灵堂。

        烛灯下,他远远地看见了秀发轻覆的母亲。曾记得,父亲跟他说过,母亲小时候就发长过膝,光可鉴人,美如天仙一般。这样的人,难道会死么?李世民有些不相信,他急着要去看看究竟,可他却迈不开步子,眼下一黑,摔倒在地上。

        他又回到了童年,母亲教他写字,教他念诗,给他讲秦王汉武的故事……母亲的双眼非常的美丽,总是藏着深深的关切,母亲的声音甜蜜清脆,总是能讲出令人信服的道理。母亲,这天底下最让人敬重的女人;母亲,儿女们心中的最爱。为什么,母亲会突然哀怨起来,这是李世民平身第一次看到母亲这么的伤心,不由骇然一惊,却分明地听见母亲对他说:

        “我的儿,我要驾鹤西去!”说完,便飘飘扬扬,悠悠然然离他而去。眼见得越来越远,李世民急了,追上前去,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却怎么也跑不动,母亲离他还在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仿佛是在那云雾里。李世民着急地拼命喊:

        “母亲,母亲!”

        他终于醒来,睁开眼睛,看到长孙氏的一张泪脸,听到她伤心地呼唤:

        “世民,世民。”

        “你……”李世民这才完全清醒,想起了刚才的梦,也想起了眼前的事情。他霍然坐起,紧紧地抱住长孙氏,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二哥,二哥,二哥!”他听到弟妹们伤心地呼唤。

        “三弟,四弟,平阳小妹!”李世民松开长孙氏,站起来一把抱住他可怜的弟妹。从此以后,他们都成了没娘的孩子。四兄妹紧紧地相拥着,为这从天而降的灾难,伤心不已。

        “二哥,娘……”平阳哭出了声。

        “娘,娘,二哥……”玄霸撕心裂腑地喊着。

        元吉紧咬牙关,本来圆鼓鼓的双眼,一时瞪得很大、很大。

        李世民听着、看着,渐渐地止住了泪水。他感到自己突然间长大、成熟,已经成李家的栋梁。在这运城唐国公府里,就他这十六岁的李世民最大,他有责任支撑起李家的这座大厦,他必须领头来处理眼前发生的事情。于是,他用力地擦干泪水,劝慰弟妹说:

        “母亲上天去了,她生前就讨厌我们流泪,现在一定也不希望看见我们流泪。眼下,我们不能只顾了伤心,我们要好好地安葬母亲,让她老人家尽早得到安息。然后,我们一起到太原去,帮助父亲。”说完,李世民领着弟妹,来到母亲的灵堂。

        长发轻覆着紫色的罗裙,母亲依然是那样的动人,那样的美丽。一张恬静清雅的脸,美得让人陶醉。那双往日里充满着智慧和爱的眼睛,此时已没了平日的灵气,显得有些呆滞,有些让人伤心。李世民凝视着母亲睁开的双眼,伸出手去,轻轻地将它阖上。

        “我已经给她阖上了,怎么?”平阳小妹有些吃惊地对世民说。

        “她不甘心。”李世民沉重地对妹妹说,然后转向母亲:“娘,世民来看你了,代父亲与大哥来看你了。你不要怪他们,他们都很想你,想来看你,可是,他们身不由己!”

        泪水再次模糊了世民的眼睛,弟妹们都再一次嚎淘大哭起来。李世民听了,心中一酸,接着又一紧。他咬着牙,在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就我最大,我不该与他们一起哭,我要赶紧安排好母亲的后事,然后去太原帮助父亲。”

        这么想着,李世民站起,唤来总管,吩咐有关事情。

        隋炀帝安排了李渊替他镇守太原,又特意安排两名亲信,把李渊监督得好好的。这样一来,对于北方来自突厥的进攻,炀帝可以说是基本放心。至于各地的起义,官员的叛逆,他虽然非常气愤,却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炀帝坚信,自己做的都是开天辟地的大事,至于百姓不能理解,没有牺牲精神,这是百姓的事。百姓是什么东西,朕迟早要收拾他们的。炀帝这么想着,不愿更多地为这些事操心。他这年还刚过四十八岁,感到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特别是这满宫室的美女,他看着,想着,却常常是力不从心。太原行宫,成百的丽人儿在等着他,等了好些年,结果他就临幸了美如天仙的淑珍和淑惠两位美女。那么多的美人儿白白放着,实在有些可惜。隋炀帝饱饱地鱼水了一夜,在无比的婉惜中,悠哉悠哉乘龙舟前往扬州。

        宇文述说得不错,扬州果然气候温和,物产丰富。这扬州的美女,更是风情万钟,极有丰韵。隋炀帝刚遭雁门突厥追杀之险,又遇四处百姓举事之烦,想想自己生为天之骄子,竟如此窝囊在俗事之中,简直是在浪费自己的生命。一气之下,便一头钻进美女的乳沟,在风流快乐中,将他认为是俗气的烦恼通通抛入九霄云外。皇帝,就当如是:拥有天下,就该享受天下,不然的话,仅是拥有还有什么意思?隋炀帝这么想着,玩得更加欢畅。

        可是,乳沟里的享乐只能是炀帝的一时消魂,金屋外面的事情,却并不因此而有稍许的改变。隋炀帝宏图大志,且颇具诗人的浪漫气质,偏又不把百姓当回事。于是,他一心只想建立自己的伟业。大运河的修建,确实造福了身后的千秋万载,可是却伤民太重,损伤了国体;他的三驾辽东,兵役太重,既给人民带来了沉重的负担,也损失大量的主力军队;一系列的开疆拓土,结果是大量人力物力消耗怠尽。此时的隋炀帝,已经陷入手下不满、周边抗拒、百姓举义、叛乱四起,这样一种内外交困的泥潭。一向是非常自信的隋炀帝,也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己脚下的土地在振动。

        就在这时候,隋炀帝最信任,也是最得力的助手宇文述病了,并且一病不起。隋炀帝正需要用人之际,他似乎不能没有宇文述,他真诚地希望这位勋臣快些好起来,便不断派人前去探望宇文述的病情。

        这日,隋炀帝正与一极有风韵的扬州美人在龙舟中饮酒作乐,司宫魏佤前来禀告:

        “于文述病逝。”

        隋炀帝听了,大为伤感,让扬州美人退下,自己低头不语。好一会,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问魏佤:

        “他可有话留给朕?”

        “他说他的两个儿子都非常忠于皇上,因他所累,不能为国效力。希望在他死之后,皇上能重新起用他们。”

        隋炀帝听了,心中一动,忍不住掉了一粒眼泪,点点头说:

        “这事,朕怎么就忘了?快去找宇文化及和宇文士及来,朕要重用他们。”

        司宫魏佤听了,答应一声,赶忙出去办差。

        原来,宇文述在征高丽时,因指挥失误,致使几万将士无辜丢了性命,本来可以打赢的战争也落得惨败而归。隋炀帝知道后大怒,遂将宇文述及全家下狱。事发后不久,与于文述出征的许多战将,都惨遭殊杀,只因宇文述一直得到隋炀帝的特别宠爱,他的长子宇文士及又娶了隋炀帝的女儿南阳公主为妻,最后隋炀帝终不忍诛杀宇文述及家人,将他们在牢中关了不到半年,又将他全家贬为遮人放出。不久,再起用于文述时,却没能同时顾及到他的家人。

        没多久,司宫魏佤带于文述的两个儿子于文化及和于文士及进来。只见那宇文化及身形高瘦,手足颀长,一对眼睛,深邃莫测;倒是那乘龙快婿宇文士及,白白净净,斯斯文文,显得忠实富态。

        隋炀帝静静地看着他兄弟俩,看着他们跪下去行君之礼,看着他们三呼万岁。遗憾的是,炀帝的目光虽然一刻也不离开他们,却不看清他们的内心。此刻,隋炀帝的双眼已给对这兄弟俩父亲的那一点歉意模糊了。殊不知,仅仅过了半年后,就是俩兄弟之中的于文化及,带领炀帝的卫队,亲手割下了炀帝的头颅,这是后话。这时的隋炀帝,对他兄弟俩看了好一会,缓缓地开口说:

        “于文化及、于文士及听旨,朕授于文化及为右屯卫将军,于文士及封尚辇奉御。”说完闭上双眼,停了一会又睁开眼说:“令黄门侍郎裴矩祭以太牢,鸿胪监护于文丞相的丧事。”

        看着于文化及兄弟二人恭恭敬敬地离开大殿,隋炀帝松了口气,刚要宣布退朝,只见樊子盖站出来说:

        “臣还有事禀报,出逃的李密,已投入翟让的瓦岗军,并作了首领。”

        “李渊,李渊是怎么做的,朕不是严令他一定要截杀李密么?”隋炀帝差不多吼起来。

        这李密,字法主,是京兆长安人,早在隋文帝杨坚的时期,就世袭了父亲的蒲山公爵位。李密出生贵族,从小受到很好教育,能文能武,志气高远,他散尽家产,周赡亲故,养客礼贤,无所爱吝。大业初年,炀帝授李密亲卫大都督,李密不喜欢,假称有病不去上朝。不久,隋朝的另一个贵族,隋炀帝的礼部尚书之子杨玄感不满朝政紊乱,欲举事推翻炀帝的统治。李密与杨玄感志趣相投,早就是生死之交,于是趁隋炀帝第三次东征高句丽时,举兵叛乱。炀帝从高句丽回兵,打击杨玄感。叛乱失败,杨玄感与李密各自逃命。杨玄感逃入关内后为邻人告密被捕杀,李密却逃往太原一带。炀帝闻报,担心李密投奔瓦岗义军,急令李渊截杀李密。没想到,李渊竟然失手。隋炀帝吼过之后,闭上双眼,憋了一肚子气,好一会,才龙眼大睁,阴沉地盯着樊子盖,一字一字地说:

        “宣,李渊来扬州!”

        樊子盖见此,心中一惊:这一回,李渊命休矣!这么想着,樊子盖领了圣旨,心事重重地退了出去。

        李世民含着悲痛安葬了母亲,打点行装,领着妻子弟妹、长孙无忌、侯君集与家丁等一百多人,一路兼程,赶到太原。李渊得知李世民等回来,放下一切公务,匆匆回府。看着风尘仆仆的儿女,李渊的眼睛湿润起来。

        “都处理好了?”待儿女们在中堂坐定,李渊轻声地问身边的李世民。

        “孩儿按照父亲的嘱咐,把一切都处理好了。母亲安葬在雀山,府第留下兴伯看管,来太原之前,我去与运城令辞过行……”

        李渊听着,频频点头。世民走后,他曾在心里责怪自己:怎么就让一个16岁的孩子,来处理这么大的事情?当时心里还真有些担心,有些没有底,没想到,世民把事情一件件都做得清清楚楚,做得这么出色。李渊看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知事明理的儿女,一颗泪珠,夺眶而出。“窦惠,我娶了你,是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感谢你,给我养育了几个这么出色的儿女?窦惠,我的夫人,你为何这么早就离我而去?!”李渊在心里哭喊着,静静地望着世民兄妹,又一颗泪珠滴了下来。

        “父亲!”李世民轻轻地呼唤。

        “父亲!”儿女们都齐声呼唤着。

        “你们的母亲,是天下无双的好女人。”李渊止住泪水,对儿女们动情地说道:“我有今日,也多亏了你们的母亲。”

        李渊想起窦氏当初的劝他献马给隋炀帝的事,叹息地说道:

        “当初我要早听你们母亲的话,也不至于今天这个样子!你们母亲不仅见识卓然,对我更是体贴入微。想我当初身负重伤,你母亲昼夜服侍,最讲究干净的她,竟然一个月不脱衣服鞋袜。可是,现在她过世,我竟然不能去相送!咳!”

        李渊不无遗憾地重重叹息一声,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流下来,一张瘦长的脸,早已是泪飞似雨。四个儿女看着,都伤心不已,大声哭喊着“母亲”。

        好一会,李渊擦干泪水,又一声长叹说:“为父对不起你们的母亲。”

        “这不能怪父亲,要怪得怪那个皇帝。”李世民愤愤地说:“那个隋炀帝,他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弄得我们公侯之家,连母亲过世也见不到亲人!”

        李渊听了,慌忙一摆手,示意李世民住嘴,然后严肃地说:

        “我的儿,这样的话,可不能说!”

        李世民一时愣住,玄霸在一边见了,偏了头问父亲:“难道二哥说的不是实话么?”

        平阳听了,也开口说:“我看二哥说的就是实话。”

        “住嘴!”李渊冲着儿女吼过之后,沉默了一会,这才放低声音说:

        “我告诉你们,今后在任何场合中,凡是对皇上不敬的话,你们都不可以说半句,听清了没有?”说完,李渊目视李世民:“特别是你,一定要记住了!”

        “孩儿知道了。”李世民低声应答。

        看到儿女们一付焉焉的样儿,想到他们刚刚失去母亲,李渊的心软了,语言也温和了许多,说道:“你们,不要怪父亲发恕。对皇上不敬,是要杀头的大事,你们千万要记住。”

        李世民点着头,却突然想起小时候一时恼怒打了元吉的事。为这事,他后悔莫及,甚至吃不下饭。母亲先是责怪他,后来又开导他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他又记得勤王时云定兴说“皇上永远是对的”这话,不由得脱口问李渊:“父亲,孩儿想问一个问题,不知可以吗?”

        “当然可以。”李渊爽快地回答。

        “皇上难道永远都是对的吗?”

        没想到儿子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李渊心里一动。皇上虽然与他是亲戚,可是对他并不怎么样。自从文帝死后,就一直没于给他升职,如今需要用人,要他为边境的安宁卖命,这才给了一个重要的官职。尽管如此,皇上还是对他存有戒心。一边给他加官,一边又派俩个心腹监督着,这使他心里非常不痛快,认为皇上这么做,很不应该。还有就是,在李渊看来,这么些年皇上所做的许多关于军事、建设的事情,都是不应该的。可是,这一切他只能憋在心里,对儿子是不能说的。没想到儿子竟然还就问这种事情,这使李渊有些为难,他神情肃然地望着世民,说:

        “皇上是一国之主,不能对他有半点不敬。这一点,你们几兄妹都要牢记在心,知道吗?”

        “知道了!”李世民避开父亲的目光,低声地回答。心里却在问自己:是不是对皇上的不满,只能在心里,流露出来,就会惹祸上身?

        “你们呢?”父亲的目光又转向玄霸、平阳,还有元吉。

        “知道了!”兄妹三人,似乎还有些不理解,心中还有些不平,声音都很小。

        太原的晋阳宫,是隋炀帝的行宫,不但建造的宏大瑰丽,而且藏物甚丰。粮米彩段,兵甲刀枪无数不说,还有五百美女,专等皇帝到太原时享用。而今隋炀帝南下扬州,为避高君雅、王威俩人耳目,李渊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这是个“秋气清如水,推蓬夜不眠”的好日子,李渊忙完诸多的烦心事,应裴寂之邀,来到宫里喝酒聊天。同他一道前往的,还有晋阳令刘文静与二子李世民。在尚留着隋炀帝余温的品斋居,斐寂笑容可掬地端起酒杯,朝刘文静摆了摆,又对李世民示意了一下,然后伸到李渊的面前,说:“这是黔郡特意为皇上献来的美酒,其味妙不可言,大家一干而尽。”

        李渊紧锁眉头,摇摇头,摆摆手。

        裴寂将酒放下,关心地问:“烦事太多?”

        “怎能不多?”李渊叹息一声说:“如今最棘手的事情,有这么三件:一是翟让的瓦岗军、窦建德的河北军、杜伏威的江淮军,这三股势力,已经做大,从东、南、西三面对太原产生威胁;二是北方的突厥始毕可汗蠢蠢欲动、咄咄逼人,从北面对太原产生威胁;三是皇上对我有猜忌,而且越来越重,从根本上对我产生了威胁。”说到这儿,李渊叹口气,说:“我一个留守,有多大的官,要蒙这四面八方,甚至皇上都来关照,真让人受宠若惊,寝食不安呐!”

        刘文静本来已端起酒杯,听李渊这么一番感叹,便放下了酒杯,看着裴寂,又看看李世民,说:“留守可不能枉自非薄,官虽不及宰相,却是一方封疆大吏。在这多事之秋、混乱之世,最后来收拾局面的,还只能是留守这种手握重兵的人。更何况,就目前形势来看,似乎是将太原团团围住的三股大势力,虽然已经使得皇上无力掌控全国的局势,对我们太原却暂无直接威胁。留守心中早已也能料定,三股坐大的势力之中,不可能有谁会来进攻太原。倒是北方的突厥始毕可汗,象只老鹰一样悬在天空,似乎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扑下来撕咬得血流满地。”

        刘文静说到这儿,稍作思考,又缓缓地继续说:“当然,最可怕的,还是皇上的猜忌。”

        这位刘文静,字肇仁,本是彭城人。他的?父亲刘韶,隋朝时死于战事,蒙文帝赠上仪同三司。刘文静长得一表堂堂,足智多谋,遇事颇有见识。因他的父身死于王事,刘文静袭父仪同三司,任晋阳县令。又因与晋阳宫监裴寂志趣相近,俩人一直关系很好,经常聚在一起闲聊谈心。有一天晚上,他们同宿一处,望着远处城墙上的烽火,裴寂苦着脸仰天叹息,说:“我们现在真是卑贱到了极点,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不说,偏又遭遇这战乱的时代,升职没一点希望,还弄得整日里提心吊胆,何处才是我们安身的地方啊!”刘文静听了笑着说:“我们身处乱世,前途无望,但对时局却看得非常清楚。既已是卑贱之人,又何必去为卑贱发愁呢?今后的任何变化,对我们来说不都是好事情吗?”

        李渊为太原留守后,经裴寂引见与刘文静相识。俩人一见如故,特别是对刘文静的远见卓识,李渊非常赏识,每每有事,总愿意与他聊一聊。现在听了刘文静提起皇上对自己的猜忌,李渊非常有感触,点了点头,痛心地说:“我李家深蒙皇恩,难道会反了不成?!”

        “自古忠诚难做!”裴寂深表理解与同情地望着李渊说:“皇上,怎么就不明白留守的一片苦心!”

        “这也难怪皇上。”刘文静接过话来,分析道:“而今皇上,他从来是雄心勃勃,总想干一番前无古人的大事情。凭强借狠,他杀兄弑父,得了帝位。接下来做的,自然是些随心所欲,穷兵黩武、祸害王朝的事情。结果,朝外有四方起义不断,朝中有大臣不断反叛。其他人还好说,连他最信任的越国公杨素之子――杨玄感,也想来要了他的命。这,实在使他伤心,也让他警惕,有了这样的经验,他自然不可能再放心一个手握重兵的大臣。”

        “可是,若没有手握重兵的大臣,这边关又如何能够稳定?”裴寂有些气愤地感慨道:“想当年,炀帝年仅20岁,亲统51万大军南下进攻陈朝。隋军在他的指挥下,纪律严明、英勇善战,一举突破长江天堑。所到之处,所向披靡,对百姓秋毫无犯。攻下陈朝之后,对于陈朝库府资财,一无所取,天下纷纷称赞他的贤德。没想到,这事情还刚刚过去二十多年,往日的贤德就荡然无存,变得这么……”裴寂止住了话语,再次端起酒杯提议说:

        “我们,还是喝一杯吧,边喝边谈。”

        李渊不啃声,端起满杯的酒,一干而尽。裴寂、李世民都喝光了杯里的酒。独有刘文静端起酒杯,望着李渊说:

        “对大臣猜疑之事,古往今来的皇帝,都是这样,当今圣上,又如何能例外?三征高丽惨败,除了于文述,其余的大将不是都杀光了么?”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李渊说完,端起刚斟满的酒,又一口喝下,两眼楞楞地瞅着窗外新雨后的绿树。

        刘文静也一口喝下杯中的酒,叹息一声说:“伴君若伴虎,在皇帝身边做事,本来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李渊听了,扭头望了刘文静一眼。心想,这人虽然颇有头脑,说话做事,还是锋芒太露。比较而言,倒是裴寂,更让人喜欢。李渊之所以到普阳宫来,一来是因为要避开皇上安置在他身边两个亲信的耳目,二来是因为他被封为太原道大使后,自然也兼领这晋阳宫的宫监,来晋阳宫坐坐,也就非常自然。更主要的是,他与这晋阳宫具体管事的副宫监裴寂,很早就相识,而今共事虽然不久,却是彼此信任,无话不谈。

        这裴寂出身河东望族裴家中“西眷裴”,汉未魏晋以来,累世高官显爵,家势炫赫。其父亲裴孝瑜,曾任绛州刺史,奈何命短早逝,待裴寂出世,家道中落。裴寂14岁时,靠祖荫补州主簿,走上仕途,因无人提拔,始终在六、七品圈子内徘徊,曾慨叹道;“天下方乱,吾将安舍?”裴寂一直为不能发达而重振家门耿耿于怀,而今乱世之际,能在手握重兵的李渊手下做事,自然非常用心,尽力投其所好,使其欢心。

        裴寂见李渊心烦,两眼瞅着窗外,便移步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说:“唐公不用心烦,我看还没到可怕的地步。”

        李渊听了,回过头来看着裴寂,那目光分明在问:“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来消除皇上的猜忌?”

        裴寂仿佛是猜透了李渊的心事,把目光移向李世民,很有把握地点点头。

        李渊之所以带李世民在身边,目的在于要尽全力地培养这个儿子。在受封太原留守之后,李渊就感到自己新的起点正在开始,不久必将做一番大事情。可是他身边的能人太少。而李世民这个儿子,自他回家葬母归来后,李渊分明地感到他已经长大了,并且很出色地承接了李家的特点:不仅善于骑射、强悍骁勇,还熟读兵书,懂得谋略,很会办事。于是,便让元吉、玄霸与平阳去长安去学习,留李世民在身边,想将他尽快培养出来,替自己办大事情。

        李渊566年出生,比刘文静大两岁,比裴寂大三岁,刚进来的时候,李渊就让世民见过这两位叔叔,意思就是要他们对世民多多指教。现在见裴寂在看着世民,一时竟不知他这时何意。于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裴寂。

        裴寂看到了李渊投来的目光,微微地一笑说:“我要说你们李家,忍不住多看看世民。”

        李渊听了,这才明白裴寂的用意,不无自豪地说:“有世民这样的儿子,我也很欣慰。还有建成,他们都是上天赐给我的骄子。”

        “你们李家,是个根深蒂固的军事家族,又是皇上的亲戚。”裴寂对世民点点头说:“而今乱世之际,皇上的江山社稷,自然得托福你们李家来守卫。可是,正如适才文静弟所言,当今皇上自己曾凭强借狠,得了皇位。有如此的经历,皇上自然会将心比心。这样一来,猜忌便是在所难免的了。其实说来说去,皇上他之所以有猜忌,主要是顾虑到留守会象他一样,有谋逆篡位的野心。依我看来,要解皇上的猜忌,留守不妨沉于酒色,给他一个只会带兵打仗,却是胸无大志的印象,若能如此,定可消除了他的猜忌。”

        李渊听了,苦涩地一笑,沉思着把目光投向刘文静。

        在分析了隋炀帝为什么会猜忌以后,刘文静虽然也在听裴寂的一番看法,但目光却一直暗暗地注意着李世民。在李渊出任太原留守后,刘文静曾颇费心思地对他进行了一番观察,终是认为李渊是个“有四方之志”,可以结交托福的人,因此,他这才与李渊相交日深,以至无话不谈。如今见李世民:一个刚满16岁的小青年,一旁听着他们交谈,一直威武沉静地坐着,不露半点声色,以至裴寂要他父亲沉于声色,也没有半点反应。刘文静的心中,对李世民的表现不由暗自称奇,对裴寂的话反而很是不以为然。刘文静很想谈谈自己的看法,只是更想听听李世民有什么样的高见,便避开李渊的目光,对李世民说:

        “二公子听了这么多,也谈谈看法?”

        李世民是个颇有心计的人,由其爱结交朋友,从他出生的武功直到运城,再到太原,他对于一切有缘遇上的人,总是留神他们的言行,细心作一番观察,想多结识些朋友。只可惜,一直以来,自己交往圈子不大,多半又都是些同龄人,总有些相去甚远的感觉。现一到太原,就进入父辈的朋友圈子,听刘文静与裴寂的言谈,感到比以往相交的人似乎更有见识。特别是刘文静的分析,李世民感到很有意思,正想听他再说些什么,以便对刘文静有更好的了解,没想到他竟来征求自己的意见。虽然有些突然,李世民还是很快镇定下来。他看看刘文静,又看看裴寂,然后把目光转向父亲,说:

        “我认为,其实并不可怕。当今的皇上,奈何不了我们。”

        李渊与裴寂听了,都大吃一惊。倒是刘文静,微笑着点点头。李渊见了,把目光再次投向刘文静。

        “二公子说的,很有道理。”刘文静的话刚出口,便被裴寂打断:

        “难道晋阳令认为,以现今太原之兵,可敌皇上的百万大军?”裴寂说完,轻轻地摇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认为,留守面临的三个烦心事,有两个是替皇上分忧的。皇上现在四面楚歌,亮明了反叛旗帜的都征剿不过来,更何况他还要进攻高丽,抵抗突厥,根本没有意思到自己的皇权已经岌岌可危,又怎么会为了一点猜忌,就来奈何我们。我想二公子说的,恐怕就是这个意思。”说完,极为欣赏地看着李世民。就在这时候,卫兵来报:

        “侯君集求见。”

        原来,李世民带着侯君集到了太原之后,俩人朝夕相处,通过观察,李世民认为:侯君集虽然生性有些矫饰,喜欢矜夸,表面也显得粗狂大羁,但其遇上大事,却也能深思熟虑,可谓粗中有细。更为难得的,是他胆大勇悍,为人颇有义气。于是就将他推荐给父亲。李渊见侯君集勇武忠义,留在身边做一个参议,有事外出,就让他留在府中,留心皇上的那两个亲信。听说是侯君集来见,李渊知道府中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忙令侯君集进来。侯君集走进品斋居,会意地对李世民看看,然后来到李渊跟前,附在他耳根,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李渊听了,不由得心中一惊,挥挥手让侯君集速速回去,待侯君集走出几步又唤他回来,嘱咐道:

        “要特别留意宣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俩人的举止,若有异常,速来告之于我。”

        待侯君集走后,李渊靠在椅子上,半晌也不言语。

        裴寂急了,连声问道:“唐公,怎么回事?”

        李渊之所以大惊,原来是因为李密之事,皇上派人来传他前往扬州领罪。

        李密同李渊家族一样,曾祖李弼也是西魏八柱国之一,为北周统治核心关陇集团的著名家族。祖父李曜,北周开府,邢国公;父李宽,隋柱国。李密虽然袭爵,因不满宿卫待从官职,称病在家,闭门读书,与朝中大臣很少往来,李渊与他,不过是认识而已。杨玄感起兵反隋,李密为其谋主,事败逃亡。隋炀帝虽恼恨他人的反叛,但对于这些所谓深沐皇恩的人造反,更是恼恨不已,曾严令李渊,务必截杀李密。李渊收到炀帝的严令后,也曾多方布置,派出一流的勇士前往追捕。虽竭尽了全力,结果还是让李密投靠了瓦岗军。为此事,李渊特对宣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俩人进行了详细地说明,还认真地写了个情况汇报,派专人交给朝廷。不知道是王威、高君雅在此事上做了手脚,还是皇上本来就想借此事修理李渊。总之,如今皇上既然要追责此事,对李渊来说,就是一件非常不妙,甚至会大难临头的事情。

        李渊把情况合盘托出,再次微微地叹了口气,倒身靠在椅子上。刘文静与裴寂认真地听了,都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因为皇上一但追责臣子,不是革职就是杀头,甚至满门抄斩,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情急之下,裴寂竟想到了适才李世民说过的话,于是劝慰李渊说:

        “唐公也不要过于担心,皇上一时也奈何不了留守你。不如暂不作理会,再好好款待宣虎贲郎将王威和虎牙郎将高君雅俩人,让他们去皇上跟前多说好话,多加解释,待皇上气消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李渊听了,不忙表态,又把目光对着刘文静,希望他对此事能谈谈自己的看法。李渊没想到,此时的刘文静,已感到情况非常不妙,由李渊抓不到李密被皇上召见的事,他想到了自己的事情,担心隋炀帝会严惩他自己。

        原来,刘文静与李密本是儿女姻亲。李密参与杨玄感举事反隋,刘文静事先并不知晓,但闻说之后,曾痛哭流涕地说:李密害我全家,死无葬身之地也!而后情急生智,旗帜鲜明地与李密断亲绝义,同样也给朝廷写了详情汇报,请求皇上恕罪。事情转眼过去有几月,皇上并没有严办自己,刘文静渐渐放心。没想到,皇上现如今要为李密的事追责李渊。既然如此,当然也会为李密的事迁怒自己。看来,这一劫恐怕是难得躲过了!刘文静心里这么想着,竟没能留神到李渊投来问询的目光。

        李渊正为自己的事急,想听听刘文静的意见,竟见他一幅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大失所望。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李世民。

        自从侯君集来了之后,李世民一直异常关注地望着父亲。听了裴寂的一番话,很有一些想法,见了父亲来看自己,便坦然地迎着父亲的目光说:

        “孩儿想讲一讲自己的看法。”

        “你讲。”

        “孩儿认为,裴宫监讲的款待王、高二亲信去替父亲说情,这事,要做,但其他许多事情也可以做一做。譬如父亲可以称疾,暂时不能去扬州;同时,在皇上身边,在后宫,我们不是还有许多亲戚么?我们可以托他们与皇上说说话,可能比王、高俩人更能管用。”

        “对,我怎么没想到,皇上身边,无论是宦官、妃子,都有肯尽力替为父说话的人。”李渊眼前一亮,赞赏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见父亲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又开口道:“我们一方面把这些事做好,另方面,孩儿认为,最主要的还是要迅速地蓄积势力,已保证我们随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李世民最后一句,听得李渊眼前一亮,在心里喊到:真是皇天有眼,赐给我这么个好儿子。在这乱世之秋,只要有了势力,到时候我还怕谁!这么想着,他欣喜地望着李世民,在心里喊道:我的儿子,还只16岁,就能有如此这般念头。这,真是上天对我李家的特别眷顾啊!

        李渊正在心里感慨不已,刘文静却已经从自己的担心中解脱出来。因为此时他已经明白:皇帝要办他,这是必然的。同时他还明白,能振救他的,只有太原的留守李渊。因此,不管自己会遇到怎样的灾难,他都要全力以赴地帮助李渊,解决留守所遇到的难题。这么想清楚了之后,他开始认真地听李世民的讲话,听到后面的一句,非常高兴,不由冲口而出:

        “好一个‘蓄积势力,立于不败之地’。二公子一语中的,乃天纵英才也。”说完,激动地看着李世民。

        一旁的裴寂,此时也频频点头,望着李渊,连声说:“恭喜唐公,真是将门出虎子,将门出虎子啊!”

        在过去的交往中,刘文静很少符合裴寂的话,这回也禁不住从心里喊出来:

        “真是要恭贺唐公,将门出虎子啊!”

        恭贺毕,刘文静由不得又想到:唐公肯定无事,我刘文静却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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