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旦咳起来,就再也难以平息下来。
“关上……来人哪,快把板门给关上。”
源三位赖政一边猛烈地咳嗽着,一边痛苦地说道。
小厮立刻跑了出来,确认道:“要关上吗?”
听到小厮询问,赖政呼吸急促地点点头,把厚纸贴在唇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下已是四月时节。宅邸后边不远处,今年的花朵也已随着加茂的河水流逝而去,而年轻人们,也已更换起了衣装。
——河风也已不再彻骨。
冬日里始终未曾离开屋中半步的赖政,也突然罕见地怀念起了世间的天空。从刚才起,他便一直隔着庭院,两眼眺望着河原的流水和京都四山的嫩叶。风中的寒气渗透了他全身的老骨,咳嗽鼻涕齐下。
“无奈,老夫如今……”
赖政独自回想起了自己的年龄。
今年,他已经七十有七了。
不仅只是年岁。此处的住宅也早已破旧。平治之乱后二十年里,他就如同一只鼹鼠一样,居住在近卫河原的这座宅邸之中——赖政心中回想起了以往。确实,自己的人生确实有如鼹鼠一般。
不论如何,义朝于六条兴盛之时,他也曾作为源氏名门中的一人,一同享受过荣华与富贵。
既然如此,那为何在平治之乱时,原本约定协助义朝的他,却在合战爆发之时背叛了义朝,虽为源氏之人,却投奔了六波罗,与清盛并肩站到了一起?
战后,每天之中,都有无数的源氏中人被拖到眼前的河原斩首,各地的源氏也遭遇了无情的扫灭,而赖政自己,却一直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胆小怕死之徒。
这样的人,丝毫没有半点武士的风骨。
衣冠禽兽。
根本就是禽兽不如。若是禽兽,还会知恩图报。
莫将他当人看待。
武门之耻。
站在源氏一边的人们,对他可谓极尽了世间所有的轻蔑之辞。不,甚至就连平家的武士也会如此斥责他。
二十年里,他就一直生活在世人的唾骂之中。
不论世人如何评说,他都始终默然不语。
他一直默默地自己舔舐着伤口,心中抱持着毅然的信念。
诚然。平治之乱时,他确实舍弃了义朝,加入了六波罗的阵营。他背叛了族人。
然而,他却并未背离过武门之道。即便曾与自己的族人为敌,他却从未与国家的根基为敌过。
以义朝为首,一门之人的憾恨,皆因只顾着源氏的兴亡,而怠慢了国本。这一点,可谓当年源氏败亡的根本原因。
清盛却有所不同——清盛晚年的种种行径,简直让人感觉不像是清盛——听闻京中大乱,他立刻便在前赴熊野的途中掉转马头,仅率着区区五十骑人马返回。回到六波罗的宅邸中后,便立刻设下计谋,设法于乱兵之中迎奉了上皇与天皇的车驾,举兵迎战。
——如此时势下,老夫又怎可与他为敌?源氏也好平氏也罢,这一切都不过只是私名罢了。为了私名而争斗,绝非盖世之雄所为。
“老夫无愧于天地。”
如今,赖政依旧心怀此念,紧紧咬住了他那二十年来未曾发过只言片语的双唇。
“——他投靠平家,为的就是荣华富贵。根本就是个出卖节义的叛将。”
世人们依旧抱着如此的观点,寻思不久之后,平家必定会对赖政有所封赏。平治之乱后,伴随清盛所率六波罗一门的日渐兴盛,人们都关注起了对赖政的处置。
但赖政却独自在心中答道:“非也。老夫早已知晓自己今后必定郁郁不遇。如今老夫已尝尽了生不如死之痛,夫复何求。”
然而,即便有此心志,“如此一来,年轻的仲纲、兼纲,还有那些跟随老夫的孩子们便太可怜了。”
赖政心中,却也不禁为儿子和家臣们这如坐针毡的立场感到心痛。
休说封赏,赖政如今的宅邸和俸禄,也一如当年。以入道相国为首,平家一门之人无不加官晋爵,兴盛不已。而即便要在世间找寻不平之人,赖政也常常被人忘却。唯有近卫河原的一座旧宅,依旧残留至今。
即便偶尔有人想起,也只会唾上一句“叛徒应得的下场”,而荣华的门阀却根本不屑一顾。不管再过上多少年,在平家人的眼中,都永远抱着“赖政乃是源氏之人”的观念。
正是因为这一点,虽然长年身处禁门的卫府,却唯有他,始终未能得到上殿的许可。
对于自年轻之时起便守卫御所的赖政来说,这是长年藏于心中的一件恨事。一次,他不经意间将述怀的和歌展示在了殿上之人面前,传到了圣上的耳中。
——忠心可鉴,便准他上殿吧。
圣上颁下了谕旨,赖政这才终于得以上殿。
当时,感怀于圣上隆恩,赖政恸哭了整整一夜。
“迟早一日,老夫甘愿为朝廷献上这身老骨——”他的心中,也越发坚定了忠君守国的武士的意志。
“管你世人骂猪狗还是畜生,老夫自当恪尽职守,无愧于后世。”
赖政老后,心中依旧坚持着如此信念。
面对赖政,平家一门之中,唯有一人心怀同情。
“年逾七十古稀,却依旧停留于下位官职吗?实在太过可怜。便让他升任三位吧。”一次,清盛突然想起了他,开口说道。
入道相国的恩赏来得是如此之晚。即便这只不过是相国的一时兴起,对于长年不遇的赖政而言,却也是件令人欣喜之事。
“入道大人本非近年所见之人,却让天赐的顺遂和周边之人所贻误了——而这错误,若只是入道大人一人和一族之人的错误的话,那便还好。”
直至今日,赖政依旧对清盛怀着感恩之心。他不希望看到入道失足犯错。然而,无奈的是,入道终究还是走到了被人称为“狂人”的地步。但在赖政看来,如今入道如此无法无天,其中一半的罪责,却还在于整日毁谤非议入道的世人——当年入道面对赖政时心怀怜悯,如今却轮到赖政来怜悯入道了。
不知是谁,敲响了后门的门板。
“贫僧求见府上的公子仲纲少爷,不知仲纲少爷是否在家?”
后门外,一名肤色黝黑、满脸虬髯的修行僧说道。
不管是向阳还是背阴处,地上都爬着毛虫——侧耳细听,庭树丛深处的破旧屋中,传来阵阵赖政的咳嗽声。此处与主屋颇为接近。
“阁下是?”
往乌帽子中拾入红色樱桃的小厮探出头来询问。
“劳烦阁下传句话,便说新宫的修行僧前来祈祷便可。”
“此处可并非入口。家中也有正门。阁下若是有事,便请走正门吧。”
“不,之前曾有人告诉贫僧,说是让贫僧走厩门,敲响面朝南面空地的小门。话中所说的,便是此门吧?”
“是谁说的?”
“是仲纲少爷在信中说的。”
“既然如此,那阁下就是仲纲少爷特意从新宫邀请来的修行僧了啊……是为了我家老爷的病情而来的?”
“正是。”
小厮脸色一变,赶忙向着院内跑去。不多久,赖政之子仲纲亲自出迎,“哦……这……”
两人再未多说其他。仲纲默默打开木门。修行僧走进木门,闪身进入了宅院之中。
许久之后,仲纲凑到其父赖政身旁,低声道:“新宫十郎行家回来了。”
立刻,一身修行僧装扮的行家也走了进来。
赖政看了行家一眼。
“若是不自报姓名的话,老夫都已认不出来了呢……诸国的情形如何?阁下既然去过伊豆,想必也曾见过流放所中的赖朝大人吧?”
赖政停止了咳嗽,想必他早已等候行家多时。憔悴的面容上,也泛起了近来稍有的红光。赖政接连又问道。
“此地是否方便说话?”
等仲纲到屋外探查了一番情形之后,行家方才开口回答。
“在下并未涉足西国,但从京城到东北的陆奥,在下已然遍历了一圈。在下前赴伊豆,亲眼见过了已故的义朝大人的遗子——同时也是在下行家侄子的赖朝大人。在下已将宫中的密旨转告了赖朝大人,并与当地的北条时政相谈了一番。在下以为,此地的基础已经打好——此外,坂东、木曾、北陆诸国之中,也不知有多少期盼起事之人在装聋作哑……只不过,与他们之间尚未有过任何联系。另外,若是少了赖朝,或许他们便再无公然独自起兵的勇气与实力罢了。”
“这些人有多少?”
“多得数不清。之后,在下会将名册呈与大人。另外,虽然在下也有未曾涉足之地,但近年来净海入道暴行日甚,各地武门心中,起兵讨伐平家之念也渐渐稳固。眼下机不可失,故而在下回归了此地。赖政大人,不必再等了。之后,便等在下再次出发前往伊豆,大人便同时起兵吧——想必大人您也早已做好准备了吧。”
晚霞笼罩四野。嫩叶背后的月亮仿佛也已被浸湿。四月九日半夜,三条的大路上不见半个人影。
“稍等……”
马背上的人影冲着向前而去的马驹叫道。
——扭头一看,身后那名一身破旧贵族衣装的老武士手执缰绳,在马背上蜷缩起了身子——咳,咳。老者全身扭动,不住地咳嗽着。
“父亲大人,您不要紧吗?”
嫡子仲纲掉转了马头。
“快去,快去……为父并无大碍。”
赖政摇了摇头,匆匆策马向着仲纲赶去。
三条高仓之地上,有一片一眼看去就如同巨大树林的区域。此地便是后白河法皇的第二皇子以仁王的御所。先前已到的行家就站在御所的小门旁,见到两人,他赶忙挥了挥手,回头看了看四周。
赖政父子闪身进了御所之内——之后的事,就再无任何人知晓了。事后来看,当夜之间,必定是以仁王召见了赖政父子入宫觐见,连夜一同商议谋划讨伐平家之事,颁布令旨,让诸国的源氏尽皆参加。
以仁王的处境也已长久不佳。自不必说,这也同样是因平家的专横而起。
“老臣卸甲已逾二十载,而今再赴沙场,定是天地有命于老臣——如今六波罗虽已腐朽,然单凭已逾八十的老臣赖政之力,却也难以将其颠覆。尽管如此,若老臣一朝起兵,诸国的源氏也必将挺身而出。老臣自当马革裹尸,也算老臣再尽忠义……”
赖政慷慨而言,真情流露,打动了以仁王的决心——赖政心中,其实一直在向神明呐喊。自己的话语尽皆出自肺腑,而绝非请出令旨而说出的花言巧语。奏禀以仁王时,赖政激动得全身颤抖,老泪纵横。
新宫十郎行家虽为纪州新宫之人,但在逗留于京中之时,他便与赖政相交甚厚,阐明了心中的计划。首当其冲之事,便是观察诸国的动静。自去年起,行家便游历诸国,仔细探知了伊豆的侄儿身边的情况。
九日夜中觐见之时,行家便将相关的情报报知了以仁王,进行了最后一次密议。
次日,十日夜里,十郎行家便再度换上了修行僧的装扮,离开京城,匆匆踏上了近江路。
出了美浓、尾张,进入伊豆,行家在赖朝的流放所虽然只住了一晚,但他却会见了北条时政。之后,他便立刻赶赴了甲斐、信浓,绕道前赴奥州平泉的御馆,拜访了藤原秀衡,秘密地会见了已经成年的源九郎义经。
——然而,在他走在这段旅途之中时,京城中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行家的故土——新宫武士的动向,却让这场围绕着以仁王的计划的全貌,彻底泄露到了平家一方。
得知此事之后,净海入道大为震怒,立刻由福原赶赴京都,将以仁王流放到了土佐,又派遣武将前赴了御所。出乎意料的是,奉命前往御所的武将之中,竟然还有赖政的次子兼纲。
入道做梦也不曾想到,老将赖政便是此番密谋的主谋——入道如此,绝非出于其好心的一面。正如其行状一般,自此时起,入道的头脑已经彻底罹患了热病,陷入了癫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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