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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河影转

        瓦剌虽然强盛,但蒙古地区基本上是游牧经济,以畜牧业为主,其他物资匮乏,需要用畜牧产品交换中原的农产品和手工业产品。因而尽管瓦剌也先完成了霸业,还是不得不积极要求明廷允许互市贸易。但瓦剌仍不满足,经常借朝贡名义,大肆讹诈明朝财物,稍不满意,便故意在边境上制造事端,还抢掠沿途财物。更私自大量购买弓箭,夹藏在箱箧里,运出塞外。

        年年马上见春风,花开花落醉梦中。短发经梳千缕白,衰颜借酒一时红。

        离家自是寻常事,报国惭无尺寸功。萧涩行囊君莫笑,独留长剑倚青空。

        于谦见到兀良哈、日本两方使者公然在中央官署前殴斗打架,忙上前喝止道:“住手!快些住手!”

        那些使者斗殴正酣,又不知道于谦是谁,哪里肯听从?明军军士认得于谦,见兵部侍郎出面喝止,便稀稀拉拉地上前劝架。不料最先上去的军士反而被兀良哈武士摔了个跟头,其他军士恼了火,一拥而上,这才勉强控制了局面。日本人退在一边,个个垂头不语。兀良哈人犹不肯甘休,脸红耳赤地指手画脚。

        于谦也听不懂兀良哈人在叫嚷什么,便过去问那荷衣女郎道:“珠娘,出了什么事?”

        珠娘姓蒯名玉珠,是匠官蒯祥的孙女。蒯祥即是永乐年间主持修建紫禁城的工匠,而今仍然在世,且最近又受明英宗朱祁镇之命重新修建了早先毁于大火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三大殿重修是朱祁镇非常自豪和夸耀的事,正好朝贡的兀良哈和日本使者请求瞻观中国紫禁城风采,朱祁镇便趁皇室齐齐外出东郊为太后祈福祝寿之机,命蒯祥引使者们参观三大殿。蒯祥年事已高,又惧炎热,身子不便,禀报过皇帝后,遂命最钟爱的孙女蒯玉珠代劳。蒯玉珠与恭顺伯吴允诚孙女吴珊瑚交好,向其学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话,既受命引领兀良哈使者参观皇宫,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蒯玉珠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两方莫名其妙地就打了起来。我虽懂蒙古语,却完全听不懂日本语,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通译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于谦皱眉问道:“是鸿胪寺派的通译吗?是谁?”蒯玉珠道:“杨埙。”

        于谦眉头愈发紧锁,奇道:“怎么找杨埙做通译?鸿胪寺没人了吗?”

        蒯玉珠没好气地答道:“鸿胪寺只有四个人懂日语,最主要的那个被王司礼充军去了边关,一个告老还乡,一个父亲刚刚去世,回家奔丧去了,还有一个病重得起不来身。这北京城虽大,可懂得日语的还真不多,似乎只剩下杨埙了。”语气很是不满,也不知是针对大宦官王振,还是暗指通译杨埙。

        鸿胪寺专主外宾之事,杨埙却并非鸿胪寺专职人员,而是个工部营缮司主事,主管漆事。杨氏世代为苏州髹漆名匠,精明漆理,各色俱可合,后因技艺出众被征调到北京。宣德年间,明宣宗朱瞻基选派工匠到日本学制漆器画,杨埙便在其列。他本有天分,学得日本画漆之法后,更出己意,凡屏风器具上,以髹笔妙绘染,山水、人物、花鸟,书画俱佳,神气飞动,极其精巧,愈久愈鲜,号“杨倭漆”。日本人见到亦韶龆称叹,称赞杨埙天资敏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艺绝古今。

        只是杨埙技艺虽高,为人却放荡不羁,倒像个花花公子,与蒯祥那类规规矩矩的工匠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于谦听说杨埙是目下唯一能找到的日本语通译,一时也无法可想,便道:“你先去安顿那些兀良哈人,问明情由,我派人去找杨埙。”

        蒯玉珠却道:“我的任务只是带这些使者参观紫禁城三大殿,我已经完成了,安抚之类的活儿,该由鸿胪寺官员去做。”

        于谦道:“珠娘该知道今日本是假期,鸿胪寺当值官员怕是也跟皇帝去了东郊。”

        蒯玉珠道:“我也是大明子民,也该在放假之列。”顿了顿,又道:“况且于公身边不就有一个懂得蒙古语的通译吗,哪里还用得着珠娘?”狠狠瞪了于谦身后的朱骥一眼,竟就此扬长而去。

        于谦习惯地皱了皱眉头,扭头问道:“怎么回事?你得罪珠娘了?你们不是邻居吗?”

        朱骥摇了摇头,沉默不应。于谦便不再多问,命军士将兀良哈、日本使者带开,尽量分开安顿在南、北会同馆中,又命人分别去找鸿胪寺官员及日本语通译杨埙。他因为还有紧急公务,不便多滞留,不再理睬使者斗殴之事,只留下朱骥善后,自往兵部官署去了。

        朱骥因与蒙古族将领恭顺伯吴允诚比邻而居,也略通蒙古语,上前询问了几句,这才知道究竟——

        原来适才参观紫禁城时,日本使者既惊叹宫殿的宏伟,又指着兀良哈人嘘声连片。通译杨埙虽然没有翻译内容,但从日本人神态及动作比画来看,不难猜到对方是在嘲笑蒙古以天为盖、以地为庐的游牧生活方式。兀良哈曾助明成祖朱棣夺取江山,有功于大明,本瞧不起专为朝贡讨赏而来的日本使者,兼之都是火暴性子,当即上前质问。日本使者遂勉强噤声。兀良哈人见日本人避让,又身处大明禁宫之中,不便多生事端,也就此算了。

        偏偏通译杨埙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充当和事佬,称日本国民迄今也是席地而坐、席地而卧,跟蒙古人差不多,不必五十步笑百步。语气之中,对日、蒙双方都颇为轻视。兀良哈、日本两方都有懂汉语者,闻言各自大怒,朝杨埙怒目相向。杨埙竟然大笑着指着奉天殿道:“等你们什么时候造得出这样的宫殿,再来瞪我不迟。人,最重要的不是该有自知之明吗?”

        言外之意,蒙古、日本永远造不出像奉天殿这样恢宏壮丽的宫殿来。杨埙说的倒也是事实,兀良哈人、日本人遂悻悻作罢。

        出紫禁城后,本该由杨埙引着两方使者到鸿胪寺集结,但蒯玉珠再转头时,却发现杨埙人不见了。

        这时候,兀良哈人又见到日本人在互相打手势,似在嘲笑己方,于是争吵起来,这次日本人也毫不示弱。双方开始尚且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骂,很快就发展为各说各的语言,即便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深悉对方不可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也要将污言秽语狂风骤雨般地倾泻过去。再到后来,对骂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便干脆动上了手。

        朱骥问明情由,却是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解决,只得略安慰了兀良哈使者几句,命军士先送其往会同馆安歇。

        这边事情尚未完全解决,忽见一名军士从北面狂奔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人,一面死死紧追,一面挥手大喊大叫。

        前面那军士面生,后面那人朱骥倒是认得,正是工部官匠杨埙。正待走开的日本使者见到明廷指派的通译终于出现,忙赶了过来,将杨埙团团围住,七嘴八舌,争相诉说兀良哈使者的不是。

        杨埙大叫道:“让开!我有急事,快些让开!”

        日本人哪里肯听,个个委屈得不行。一名受了刀伤的男子还将血淋淋的伤口伸到杨埙眼前,要请他主持公道。

        杨埙虽急不可耐,却始终冲不出包围圈。他挣扎着在原地跳了一下,看到朱骥站在不远处,忙高叫道:“朱千户!朱千户!”

        朱骥便走过来问道:“杨匠官,你去了哪里?我正派人到处找你。”

        杨埙被人群挡住,看不到朱骥的面孔,只听得到声音。他也不及寒暄,急忙道:“朱千户,拦住那个人!快拦住前面那个军士,他是个冒牌货!”

        朱骥这才会意过来,忙抬脚去追。那军士已到东街口,旋即调头往北,往皇城根方向奔去。朱骥紧追过去,虽落后许多,但尚能看到那军士背影。然到东安门一带时,竟就此不见了对方踪迹。

        朱骥见东安门守门军士狐疑地望着自己,忙上前出示锦衣卫腰牌,问道:“适才可有见过一名军士经过?”

        一名军士答道:“这里是皇城根,总有许多巡逻军士来来往往,不知朱千户问的是哪个?”

        朱骥道:“巡逻军士都是结队而行,有没有见过落单的?”那军士摇头道:“没有。”

        另一名军士道:“刚才倒是有个落单的男子经过,不过不是军士打扮,就是普通百姓。但模样可是大大咧咧的,路过东安门时,还横了小的一眼。小的看他往东厂方向去了,还以为他是东厂番子呢。”

        朱骥只远远见到那假军士的身影,未知面貌,料想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更无从搜寻其下落,只得折返回来。却见日本及兀良哈使者均已散去,漆匠杨埙人也不见了。

        正狐疑间,一名军士匆匆过来,告道:“于侍郎有公务请朱千户去一趟兵部衙门。”

        朱骥点点头,遂赶来兵部官署。一进大门,便见到漆匠杨埙被全副武装的军士押在一旁,不由得十分惊讶。于谦正在与兵部尚书邝埜站在堂前议事。邝埜一身便服,显是来不及更换官服便直接赶来了官署。于谦转头见到朱骥,便打了个手势,示意女婿先在堂外等候。

        朱骥便走到杨埙面前,问道:“杨匠官,这是怎么回事?”

        杨埙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朱千户没捉到那名假军士吗?只有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杨埙跟随兀良哈、日本使者团出来紫禁城后,正好看到几名米店伙计推着板车往兵部官署中运送大米,车后还跟着一高一矮两名军士。兵部是大官署,建有食堂,好方便官吏中午就餐。食堂采购供运多在官吏下班后,今日举国休假,正好是补给良日。

        不知道为什么,杨埙第一眼看到那两名护送军士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时好奇,便跟了过去。

        到兵部大门时,高个子军士还主动上前跟门前守卫招呼,守卫似是跟他不熟,爱理不理。刚好此时兀良哈、日本使者在附近起了纠纷,守卫正闲得无聊,一时心动,便赶去看热闹,又对高个子军士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要他临时帮忙顶下岗之类。然守卫离开后,那一高一矮两名军士却没有履行守卫大门的职责,而是紧随米店伙计进了官署。杨埙愈发觉得不妥,便也跟了进去。

        赶来食堂时,却发现除了米店伙计外,并无他人,那两名军士根本没有跟随板车来卸货。米店伙计虽然奇怪,但好在时常来兵部送货,早已是熟门熟路,便自行将大米扛入仓房堆好。

        杨埙顺口问了几句。米店伙计回答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两名军士,而且之前并没有接到要往兵部送米的通知,今日是两名军士临时来到米店,说奉上司命令来订一车大米。米店店家开始还觉得奇怪,因为距上一次往兵部送米还未及半月,但转念想到也许是主管食堂的官吏因官署放假,进出运货方便,要先行补充一批大米,便紧急安排伙计准备妥当,再随军士往兵部而来。

        杨埙愈发起了疑心,然兵部官署甚大,竟一时未能找到那两名军士。他料想二人行踪诡秘可疑,必是冒充的军士,既然想方设法利用送米之机混进兵部,以目下情势而言,极可能是蒙古瓦剌派来的奸细,意图盗窃机密军事文件,于是往收藏重要文书的后楼赶去。他本职是漆匠,京城重要建筑髹漆都归他管,对紫禁城及各中央官署都极为熟悉。

        但到后楼时,并没有见到那两名可疑军士,倒是值守后楼的军士发现胡乱转悠的杨埙,赶过来围捕盘问。杨埙忙掏出腰牌,表明身份,谎称自己是来查勘后楼漆面状况的,又装模作样地在楼前转了一圈,这才勉强解除了军士的疑问。

        出来路过车驾司时,杨埙又意外遇到那两名可疑军士,其中矮军士手里还拿着一个卷轴。那两人见杨埙神情,知其起了疑心,不等他叫喊,高个子军士冲上来将他大力推倒,再与同伙拔腿就跑。

        杨埙挣扎着爬起身来,揉了揉跌得生疼的屁股,这才跌跌撞撞地追将出来,正好跟进来的兵部侍郎于谦撞了个满怀。于谦倒是没事,只退了两步便立定了。杨埙一屁股倒跌坐到地上,当即痛呼出声。

        于谦忙上前扶起他,问道:“杨匠官不是正充当日本使者通译吗,你来我们兵部做什么?”

        杨埙一时不及多解释,急追出来,却见矮个子军士已经不见了,高个子军士正往大街方向跑去,便直追了过去。

        讲完经过,杨埙又道:“后面发生的事,朱千户已经知道了,我被日本使者一拥而上给围住了,那假军士趁机逃走。朱千户去追他时,我又被兵部军士抓到了这里。”

        朱骥问道:“你可有将详细经过告知于公?”

        杨埙摇头道:“于侍郎一直在堂中与邝尚书议事,没空理睬我。我猜于侍郎召朱千户来这里,是打算将我交给锦衣卫处置。不过我已经向朱千户交代清楚了经过,现下可以走了吗?”

        朱骥摇头道:“不行。”

        又等了一会儿,于谦匆匆出来,正色告道:“车驾司的机密档案柜被人撬开,翻得乱七八糟,到底丢了哪些文卷,要等比照清单后才能知晓。不过有人看到杨匠官从那里出来。”

        杨埙惊叫道:“冤枉!我是看到那两名军士可疑才跟进兵部官署,完全是见义勇为,怎么反倒成了嫌犯了?”又大致说了一遍经过。

        于谦似乎不大相信,也不拐弯抹角,径直质问道:“杨匠官素来玩世不恭,何时关心起国家及兵部大事了?再说了,真有假军士混进兵部,官署内外都有人值守,你只需喊叫一声,便能将贼人一举擒获。为何杨匠官没有这么做,反倒在明知那两名军士极可能是贼人的情况下,自己冒险跟踪呢?”

        杨埙一时语塞,答不出话来。

        于谦便招手叫过朱骥,道:“瓦剌也先正大举南下入侵,边关事急,我没有闲暇来管这件事。这件案子按理该移交锦衣卫,你带杨匠官去吧,一定要尽快追回被盗的机密文书。”

        朱骥应了一声,又见岳父神色凝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目下瓦剌军进发到了哪里?”

        于谦肃色道:“大同。大同军已全军覆没,总督军务的西宁侯宋瑛及大同主将武进伯朱冕均已战死。”

        朱骥“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军情的严重性,不敢再多耽误岳父办公,忙带了杨埙出来,问道:“杨匠官,你实话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埙道:“就是我适才告诉朱千户的情形啊。于侍郎没看到那两名军士,你至少看到其中一个啊,还追了一程,那难道能是假的?”

        朱骥道:“但于公适才的质疑有道理。你临时担任通译之职,负责将日本使者安顿好,事关国体,职责不轻,可你却半途舍弃使团,改进了兵部衙门。”

        杨埙道:“因为我留意到那两名军士形迹可疑啊。”

        朱骥道:“就算如杨匠官所言,你怀疑有两名假军士进了兵部,大可直接呼叫守卫,为什么你非要自己跟进去察看?这实在不像你杨匠官的性格。”

        杨埙居然答道:“人人都有正义感爆发的时候嘛,这跟性格无关。”

        朱骥正色道:“我知道杨匠官在宫中甚为得宠,但目下你犯了案,就得公事公办。你不肯说实话,照规矩,我只能带你到锦衣卫官署,正式立案稽查。”

        杨埙见对方要动真格,便不再嬉皮笑脸,忙道:“等等,好,我说实话。朱千户是知道我性情的,我实在厌烦给那些日本使者当通译,早就想找机会溜掉,正好见到那两名军士可疑……”

        朱骥打断道:“杨匠官总说那两名军士可疑,为何你一眼能看出疑点,兵部大门守卫却看不出来?”

        杨埙笑道:“因为守卫没有看到前面一幕。”

        那两名军士跟在运粮板车后,将近兵部大门前,矮个子军士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他急忙弯腰捡起,收入怀中。杨埙正好看到,立时从姿势辨别出那军士是名女子。大明朝哪有女子当兵的?她既然是女扮男装,同伴必然也是冒牌货了。

        杨埙又道:“朱千户也别怪我没有及时知会守卫,我当时正想设法摆脱那些日本使者呢,喊了出来,不是没我什么事了?我跟着他们进兵部,一是无聊,二来也是想找点儿乐子,看看这一男一女到底要做什么,顺便也想看看兵部的笑话。”

        朱骥闻言大是不快,皱眉道:“看什么笑话?杨匠官也算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如何说出这种话来?”

        杨埙也不大当回事,依然笑道:“我跟朱千户不同,只是个漆匠,凭手艺吃饭,但这手艺并不是只能售予帝王家才有出路,我其实更喜欢民间的自由自在。但朝廷将所有手艺还算不错的工匠都强行拘在京师,专为官家做活儿,所以我这朝廷俸禄食得并不舒坦。再说朝中这些大臣,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多尸位素餐者,我等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既不能批评这些在位者,站在一旁看个笑话,难道也不成吗?”

        朱骥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一时语塞,竟答不出话来。

        杨埙见朱骥尴尬,哈哈一笑,道:“我是出名的爱开玩笑,常常信口胡言,朱千户不必当回事。”顿了顿,又道:“还是说回眼前这桩案子吧。朱千户想想看,我怎么可能是贼人?我只是个漆匠,能有什么动机?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的想偷什么东西,我负责所有中央官署建筑的髹漆,去年还为兵部正堂补过漆,想偷什么机密文卷,早就盗了,还用等到今日吗?”

        朱骥本就不信杨埙会是贼人,听了他的一番解释,也就此释然,又道:“但杨匠官已知晓那两人可疑,却知情不报,导致贼人顺利偷走兵部机密文书,仍有重大过失。”

        杨埙嘻嘻笑道:“如果我协助朱千户捉到那两名贼人,是不是可以将功补过?我可是唯一见到假军士正脸的。”

        朱骥道:“这件案子牵涉兵部机密,我做不了主。但如果杨匠官能协助锦衣卫侦破此案,我愿意尽全力为你圆转求情。”

        杨埙闻言颇为失望,拍了拍自己额头,懊悔道:“怪我一时觉得好玩,竟将自己卷入了大案,这下完了。”

        朱骥正色道:“兵部丢失了机密文件,必须得立即追回。这件事,可比杨匠官个人荣辱、前程重要多了。”

        杨埙“嘿嘿”两声,道:“那是你朱千户的立场,我只关心……”见朱骥脸色一沉,便没有继续说完,改口道:“朱千户大概觉得我太不拿朝廷大事当回事了,试问满朝文武之中,真正关心国政的又有几个?至少我没有做过危害朝廷利益的事。说起来,走私通敌、贩卖军事禁物给瓦剌,可比兵部丢失机密文件重要多了,怎么不见有人去管呢?”

        他所称“走私通敌”,即指当今权宦王振为了私利走私、肆意破坏明廷边防的行为。王振贪暴纳贿,镇守大同的监军宦官郭敬是其亲信,每年私自制造大量钢铁箭镞,以王振的名义送给瓦剌。作为回报,瓦剌则派人赠送王振良马。明朝贡市法严禁将铁锅、钢铁、硝黄等物卖与“番人”,王振如此肆无忌惮地破坏规定,朝中大臣皆畏惧其权势,无人敢吭一声。

        朱骥听了杨埙这番话,这才领悟对方所称“看个笑话”背后的深意,一时间,心底深处竟有些悲凉起来。他亦知王振种种危害国家社稷的行为,却没有勇气像手下校尉王永心那样挺身而出,是不是也称得上“尸位素餐”呢?

        正郁郁满怀时,忽有人叫道:“朱骥兄,你怎么在这里?”却是巡城御史邢宥。他也不多及寒暄,径直告道:“我刚刚巡逻中城时,收到匿名投书,称兀良哈已与瓦剌、鞑靼勾结,意图大举侵明。这次入贡的兀良哈使者,其实是瓦剌也先专程来探听我大明虚实的奸细。”

        元朝势力退出中原后,蒙古各部落开始分裂,黄金家族的地位也日益衰落,虽然威望犹存,却再无实权。到“马上天子”明成祖朱棣即位的时候,蒙古已经分裂为兀良哈、鞑靼和瓦剌三部,各自为政,其中以鞑靼实力最强。

        兀良哈部散居在辽河、西辽河、老哈河流域一带,靠近中原,实力相对比较弱,在洪武年间就已经内附中原。明太祖朱元璋在兀良哈部设立朵颜三卫,划归第十七子宁王朱权统辖。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时,宁王朱权被兄长用计挟持,其部下兵马亦并入了燕军。朵颜三卫骑兵精悍骁勇,在朱棣夺得皇位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朱棣为了报答兀良哈三卫之恩,曾许诺将宁王朱权的封地大宁转封给三卫之部落首领。但朱棣当上皇帝后,已经决定要将明朝京师由南京迁往北京,这样,大宁的地理位置就显得相当重要,不能轻易许于外人之手。朱棣迟迟没有兑现当初诺言,招来朵颜三卫部落首领的不满,由此埋下了祸根。

        鞑靼部以和林为中心,活动在鄂嫩河、克鲁伦河流域以及贝加尔湖以南地区,势力最强,是明廷的主要威胁。瓦剌部主要驻牧地在科布多河、额尔齐斯河流域及其以南的准噶尔盆地附近。

        北元自元顺帝之孙脱古思帖木儿之后,继位称帝者先后有恩克卓哩克图、额勒伯克、坤帖木三代。这些人都是蒙古黄金家族成员,在名义上保持了元帝国的正统。永乐元年(1403年),鞑靼别部首领鬼力赤篡夺了北元黄金家族帝位,废除“大元”国号,改国号为“鞑靼”,自称为鞑靼可汗。

        鬼力赤改大元为鞑靼后,鞑靼内部以及蒙古各部落之间的纷争加剧,进入白热化的状态。当时鞑靼内部有太师右丞相马儿哈咱、太傅左丞相也孙台、太保枢密知院阿鲁台等势力,相互角斗。鬼力赤自立为鞑靼可汗后,瓦剌部首领猛可帖木儿也很不服气,为了在称号上凌驾于鬼力赤的“鞑靼可汗”之上,更是自称“瓦剌王”。因而鞑靼可汗鬼力赤同时面临着深重的内忧与外患。

        不久,瓦剌部猛可帖木儿和鞑靼部阿鲁台联军,共同夹攻鬼力赤。阿鲁台一举杀死了鬼力赤,拥立元宗室本雅失里为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是坤帖儿之弟,出身黄金家族,算是名正言顺的汗位人选。阿鲁台则自任太师,把持大权。

        永乐初年,中原刚刚结束“靖难之役”,明成祖朱棣新即帝位,不欲大动兵戈,真心希望北部边境安定,便积极派遣使者与鞑靼修好,表达“讲好修睦”的愿望。但鞑靼忙于内讧,对此没有任何回应。阿鲁台掌权后,干脆断绝了与明朝的一切往来。

        朱棣议和不成,打听到鞑靼与瓦剌互相仇杀不已,而鞑靼势大,便想利用瓦剌来牵制鞑靼。刚好瓦剌也希望取得明廷的支持,在朱棣即位后不久,便派遣使者前来朝贡。之后,明朝与瓦剌之间的使者往来不绝。

        永乐元年(1403年),鞑靼阿鲁台进攻瓦剌,被瓦剌部的马哈木打败。阿鲁台听说马哈木与明朝通使,颇为忧惧,也派使节与明朝通好。这间接表明鞑靼与瓦剌的势力相对平衡,明成祖朱棣自然很高兴。只是,这和平并没有持续很久。鞑靼逐渐强大起来,渐渐对明朝不恭起来。

        永乐七年(1409年)四月,明成祖朱棣派使臣郭骥到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处通好,为了表示诚意,还将以前明军俘虏的本雅失里部属二十二人全部释放。但这次出使没有成功,明使臣郭骥还被鞑靼杀害。六月,郭骥的部分随从从鞑靼逃回,向朱棣报告了郭骥被杀的消息。朱棣十分愤怒,决定对鞑靼用兵。

        因为担心瓦剌与鞑靼联合,朱棣事先进行了大量分化瓦解工作。当时瓦剌部首领猛可帖木儿已死,瓦剌部落由马哈木、太平、把秃孛罗三首领控制,势力日盛,且与鞑靼阿鲁台素来不和,经常互相仇杀。朱棣为了激化矛盾,另派使臣到瓦剌部封赠马哈木为顺宁王,太平为贤义王,把秃孛罗为安乐王,想利用这三部来削弱、牵制鞑靼势力。自此,明朝、鞑靼和瓦剌相互之间展开了长期的角逐与争斗。

        永乐七年(1409年)七月,朱棣派淇国公丘福为征虏大将军总兵官,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为副,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为左右参将,率精骑十万,北讨鞑靼。

        出发前,朱棣一再告诫主帅丘福道:“毋失机,毋轻战,一举未捷俟再举。”然而,丘福急功近利,不听属下意见,冒险轻进,结果中了鞑靼埋伏。双方在克鲁伦河北岸激战,丘福被杀,十万明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少数人逃回。

        朱棣闻讯后十分恼怒,追夺了丘福的世袭爵位,还将其家属全部流放到海岛。

        丘福率领明军吃了败仗后,朱棣震怒之下,认为诸将无一能任统帅之职,决定御驾亲征。永乐八年(1410年)一月,朱棣经过周密准备,下诏亲征鞑靼。彼时因皇太子朱高炽正在南京监国,朱棣便命皇太孙朱瞻基留守北京。名将张辅被特意从安南调回,随同皇帝出征。

        五月,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北进至斡难河,与鞑靼可汗本雅失里遭遇。斡难河是蒙古英雄成吉思汗的发迹之地,也是蒙古人心目中的圣地。正是在此处,明军击溃了鞑靼主力军,本雅失里仅带七名随从仓皇向西逃遁。

        六月,明军在回师途中遭遇阿鲁台部。明军火器优势在此战中充分展现,神机营军士所使用的神机铳每矢可毙敌二人,众铳齐发,声震数十里。鞑靼军无不惊恐万分,急忙逃跑。阿鲁台部大多溃散。此时天气炎热,明军饥渴交加,已现疲态。朱棣下令收兵时,突然天降大雨,由此解决了明军缺水的难题。

        这一战,是明朝历史上皇帝第一次统率大军北跨瀚海,亲自指挥作战,并获得了胜利。朱棣在班师回北京的归途中,登擒胡山,御笔勒铭纪功于岩石:“瀚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胡尘,永清沙漠。”以此来纪念这次出塞所取得的重大胜利。

        经此一役,鞑靼势力受到沉重打击,鞑靼可汗本雅失里逃往瓦剌。太师阿鲁台不得不派遣使者向明朝贡马,表示通好之意。明成祖朱棣表现出了大朝君主的风度,不但准许阿鲁台议和,还将洪武年间捕鱼儿海一战中被明军俘虏的阿鲁台兄长和妹妹送归,阿鲁台对此十分感激。

        明成祖朱棣即位之初,在中亚兴起了一个强大的帖木儿帝国,一度对中国造成了威胁——

        还在元朝统治中原的时候,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察合台分裂为东、西二部。洪武三年(1370年),跛子帖木儿夺得西察合台的统治权,并以成吉思汗继承人自居,力图恢复当年蒙古大帝国的辉煌。帖木儿四处扩张,占领察合台全境后,又陆续征服了波斯、花剌子模等地,并打败了钦察汗国,攻入印度,还攻入土耳其,俘虏了苏丹。随后,帖木儿以撒马尔罕为首都,建立了一个强盛一时的大帝国。

        当时帖木儿不可一世,大有效仿祖先成吉思汗征服称霸世界之意。明太祖朱元璋派往帖木儿国的使者傅安也被帖木儿扣留。明成祖朱棣夺得皇位当年,帖木儿征服土耳其,再无后顾之忧,遂决定对明朝用兵。永乐二年(1404年),帖木儿率十万大军,东来攻明。朱棣闻讯大为紧张,命甘肃总兵官左都督宋晟严阵以待。

        幸运的是,这一仗并没有打成。撒马尔罕距离中原十分遥远,途中隔着人力难以逾越的高山和沙漠,军队补给异常困难。帖木儿行军东进时,许多战马都因为恶劣的环境死去,军中痢疾流行,生病倒毙的将士不在少数,帖木儿自己也病死在途中。这次令明廷大为紧张的轰轰烈烈的远征,便以主帅帖木儿“出师未捷身先死”而戏剧性地告终。

        帖木儿长子早死,其孙哈里继承了汗位。哈里不像他爷爷那样野心勃勃,一心要恢复成吉思汗时代的荣光,而是主张与明朝修好。他即位后,主动释放了被扣押十三年的明朝使者傅安。随同傅安出使的一千五百人,只有十七人生还,内中艰险壮烈程度可与当年西汉张骞通西域相提并论。之后,明朝与帖木儿国之间往来使者不断,明朝西部边防的压力由此得到缓解。

        而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及太师阿鲁台被明成祖朱棣第一次亲征打败后,实力大为削弱,瓦剌却日益强盛起来,时常派兵骚扰明朝边境。永乐十年(1412年),瓦剌部马哈木杀死鞑靼可汗本雅失里,吞并了鞑靼西部,更立同族人答里巴为可汗,大权都掌握在马哈木手中。阿鲁台自然对此不服。朱棣继续采取“扶弱抑强”的政策,封阿鲁台为和宁王,使其有能力与瓦剌部马哈木对抗。马哈木对此相当不满,对明朝的敌对情绪越来越严重。

        永乐十二年(1414年),瓦剌部马哈木进兵饮马河,宣称将进攻阿鲁台。明成祖朱棣闻警,又亲率大军出塞,进行第二次北征,并让皇太孙朱瞻基随行。朱瞻基自小在宫廷长大,朱棣此举,无疑是要让皇太孙知道征战的辛苦。

        出塞后不久,明军即与蒙古军主力遭遇,在忽兰忽失温展开激战。战斗十分惨烈,交战双方损失相当。直到傍晚,瓦剌军才败走。明军两度越过高山,一直追击到土剌河。次年,瓦剌遣使卑词谢罪,战事遂解。

        此后,鞑靼和瓦剌互相冲突,明朝依然采取离间双方的政策,有时乘机出兵助弱抑强。永乐二十年(1422年)、二十一年(1423年)、二十二年(1424年),明成祖朱棣又三次亲征蒙古,想使漠北蒙古各部间保持势力均衡,借以减轻北方边防上的威胁,但明军始终只取得了局部胜利,想要“一扫胡尘,永清沙漠”,在当时情势下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第五次亲征时,朱棣病死在归途中。

        在中国历史上,皇帝率兵御驾亲征时有所见,但没有哪个帝王像明成祖朱棣那样接二连三地大规模亲征。朱棣五征漠北是明朝历史上的大事,在当时轰轰烈烈,对后世影响深远。在永乐一朝的二十几年中,千千万万百姓被征调在铁马金戈的劳役下,付出了许多鲜血,染红了广大的沙漠和草原,才勉强保持了北边国防上的相对优势。

        蒙古北走沙漠后,“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实力犹在。明成祖朱棣想彻底解除蒙古势力对明王朝的威胁,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稳固的江山,所以不惜身临矢石,但后三次亲征基本上都是无功而返,反而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其实,经过朱棣前两次亲征的打击,鞑靼和瓦剌实力大为削弱,均已经无力大举进犯,再出兵只是徒然消耗国库,正因为如此,所以朝中反对出兵的大臣前仆后继。但朱棣仍然坚持出兵,人们难免会猜测皇帝亲征必然有更深层的原因——有传闻说,传国玉玺才是皇帝真正的目标。

        传国玉玺为传奇名玉和氏璧所琢,秦相李斯亲书八字小篆于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自秦始皇以来,传国玉玺便是中国至高皇权的象征,无数人梦寐以求,苦苦争夺。元顺帝被逐出中原远遁大漠后,此玺随之消失,再未在中原出现过。

        明太祖朱元璋曾经说:“如今天下一家,只有三事未了,挂在心头。”其中一件便是缺少传国玉玺。

        朱元璋在世时,接连对蒙古用兵,除了防边的用意外,也有想得到传国玉玺的动机。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大才子解缙上万言书,即有“何必兴师以取宝为名”之语。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十月,太学生周敬心上书,对此说得更清楚:“臣又闻陛下连年远征,北出沙漠,臣民万口一词,是因为没有得到传国玉玺,陛下想要得到它罢了。”

        到了明成祖朱棣时,动机更加强烈。朱棣的皇位是从侄子朱允炆手中夺来的,被正统士大夫视为“篡逆”,这一直是朱棣的一块大心病。朱棣后来的许多重大举措都是为了改变这一形象,比如修建大报恩寺、大规模地营建武当山等。如果朱棣能获得传国玉玺,无疑会大大提高他“天命所归”的天子形象。因而尽管朱棣口头上说:“帝王之宝,在德不在此。”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是十分想得到传国玉玺,所以才接二连三地大规模亲征,后来更是死在第五次亲征途中。然“五征漠北”并没有寻到传国玉玺,也未从根本上解决边防问题,终明之世,明廷与北方蒙古诸部始终关系不谐,兵火绵延。

        永乐十五年(1417年),瓦剌部实力最强的马哈木病死,其子脱懽继位,势力愈强。但此时瓦剌部西南境与东察合台国交界,双方开始互相攻伐。从永乐十六年(1418年)到宣德三年(1428年)的十年之间,瓦剌和东察合台发生过较大战争六十一次,而东察合台仅取得过一次胜利。瓦剌部越来越强盛,然而,东察合台也对瓦剌的军事力量产生相当的牵制作用,极大地缓解了明朝边境的压力。

        明宣宗宣德三年(1428年),东察合台国歪思汗死,国内四分五裂,实力大减。瓦剌既无西顾之忧,其势力开始向东发展。宣德九年(1434年),瓦剌部脱懽攻杀鞑靼阿台及汗及阿鲁台,又攻杀瓦剌贤义王太平和安乐王把秃孛罗。如此,脱懽便统一了鞑靼和瓦剌两大部。脱懽欲自称可汗,但他并非黄金家族成员,按蒙古惯例不具备可汗资格,于是暂立鞑靼别部酋长元朝皇族后裔脱脱不花为可汗,脱懽自称丞相。脱脱不花仅领有阿鲁台余众,大权仍然归脱懽掌握。脱懽的势力强盛后,更进一步向南发展,经常进扰甘州、凉州等地,对明朝北边威胁日趋严重。

        明英宗正统四年(1439年),脱懽病死,其子也先继位,自称太师淮王。当时脱脱不花仅在名义上保有鞑靼可汗的称号,实际上瓦剌和鞑靼两大部的统治权完全操在也先手里。也先大规模出讨蒙兀儿斯坦,并与沙州、赤斤蒙古诸卫首领通婚;东破兀良哈,胁逼高丽;使东至松花江流域的女真各部,西至巴尔喀什湖一带,北连西伯利亚的广大地区,皆受其约束。向南,则逼明朝边疆。此时,瓦剌在也先手中,已经形成了所谓“两虏合一”的局面,势力达到极盛。

        瓦剌虽然强盛,但蒙古地区基本上是游牧经济,以畜牧业为主,其他物资匮乏,需要用畜牧产品交换中原的农产品和手工业产品。因而尽管瓦剌也先完成了霸业,还是不得不积极要求明廷允许互市贸易。

        正统三年(1438年)四月三十日,明英宗朱祁镇允准在大同开立马市,专供瓦剌部进行互市。

        当时马市交易分“官市”和“私市”。官市由瓦剌方面卖马匹,明朝官府发给“马价”金、银、绢布若干。因瓦剌主要是以马匹同明朝官府进行贸易,所以官市又习称马市。私市则是瓦剌方面用马、骡、驴、牛、羊、驼、皮张、马尾等物,跟明朝商贩交换缎、绢、、布、针线、食品等物,但禁止买卖兵器、铜铁等。另外,还有明官府发给“抚养”金银若干,这就是所谓“款虏”。

        马市形式上是互市,其实是明廷定期送给塞外各部族一批财物,藉以缓和他们对边疆的侵扰。这种互市若是处理得当,确实是对双方有利的,明廷能够得到一部分马匹,明朝边塞的百姓也可以暂时得到安宁。

        然而瓦剌不满足于仅仅与明朝有朝贡贸易关系,经常借朝贡名义,大肆讹诈明朝财物。当时明廷对进贡国家的使者,无论贡品如何,总要有非常丰厚的赏赐,而且是按人头派发。按照定制,瓦剌每年来京的贡使不得超过五十人,而正统四年(1439年)以后,瓦剌每年派到北京的贡使多达两千人。明朝赏赐供应瓦剌贡使的费用十分浩大,仅大同地方每年的供应费即达三十余万两白银。瓦剌贡使还常常虚报名额,冒领赏赐,稍不满意,便故意在边境上制造事端,还抢掠沿途财物,更私自大量购买弓箭,夹藏在箱箧里,运出塞外。

        今年春天,瓦剌首领也先再度遣使者两千人到北京进贡马匹,而诈称有三千人之多,并要求按虚报名额给予赏金。执政大宦官王振曾接受也先贿赂的良马,常明里照顾瓦剌使者,但当他发现也先谎报人数过多后,觉得实在难以忍受,于是命礼部按实际人数给予赏赐,并削减了赏金和马价。

        也先又效法历史上的匈奴、回纥,为其子求娶明朝公主。明廷通译马云贪图也先财物,也想炫耀自己的权威,竟谎言道:“大明皇帝已经允许。”也先大喜,贡马千匹作为聘礼。明廷这才得知究竟,大吃了一惊。在明朝历史上,还没有公主出塞和亲的先例,也先这一要求自然被明廷拒绝。被激怒的也先认为明朝在戏弄他,遂以明朝失信为名,兴兵侵明,即为此次边关警事之缘起——

        也先亲率一军直扑明军重镇大同。在瓦剌军的步步紧逼下,“大同兵失利,塞外城堡,所至陷没”。明军屡战屡败,大同镇参将吴浩迎战也先于大同北猫儿庄,败死。驸马都尉井源等四将各率万骑出击,大败,“四万骑无一还者”。而今更是传来总督军务的西宁侯宋瑛及大同主将武进伯朱冕阵亡的消息,足见大同亦是岌岌可危。

        朱骥听巡城御史邢宥说有人告发兀良哈使者是蒙古瓦剌派来的奸细,忙接过匿名书信,刚扫了一眼,尚不及回答,杨埙已先“呀”了一声,道:“适才于侍郎不是说瓦剌也先正大举侵明吗?看来这封信中所言确有其事。适才闯入兵部车驾司的假军士会不会就是瓦剌奸细?不然哪有那么巧,刚好他们要混进兵部官署时,两方使者便莫名打起了架。”

        朱骥随即会意,兀良哈与日本使者适才在鸿胪寺门前大打出手,多半是兀良哈故意所为,好引开兵部守卫的注意力,让贼人有机可乘。

        邢宥这才知道有人冒充军士大摇大摆闯入兵部一事,却大感不可思议——

        自明仁宗朱高炽以来,明廷一改过去主动出击的方针,转攻为守,对漠北蒙古采取“脱扰塞下,驱之而已”的政策,诫边将“毋贪功”。由于蒙古是游牧民族,入塞志在劫掠财物,往往来去如风,极少攻打城池,因此明蒙两军交战并无常势、阵法,作战策略完全取决于当时的形势。由于距离前线路途遥远,战机又瞬息万变,兵部根本控制不了。也就是说,对蒙古一方而言,所谓的兵部机密文卷并无太大价值。

        朱骥听了邢宥分析,亦觉得有理,道:“蒙古人虽然彪悍,却都是直来直去,盗窃机密文书这种事,实在不像他们的风格。”

        杨埙却不同意,道:“你们二位没听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吗?以往大明与蒙古交战取胜,多仗火器优势。蒙古箭矢虽利,却无论如何不能与火器匹敌。那瓦剌太师也先号称是蒙古不世出的英杰,说不定他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要出奇制胜,专门派了人来偷取火器图。”

        话音刚落,便有军士自兵部赶来,告道:“于侍郎命小的来禀报朱千户,车驾司失窃的是一卷《军资总会》。”

        朱骥“啊”了一声,不由得转头看了杨埙一眼,流露出极其古怪的神色来。

        邢宥是进士出身,是文臣,杨埙则是工匠,均不知道《军资总会》是什么。杨埙狐疑问道:“该不会真被我说中了吧?”

        朱骥叹道:“说对了,还真如杨匠官所言。”

        那《军资总会》是兵部内部机密文件,名为“军资”,内容却十分广泛,涉及行军设营、作战布阵、旌旗号令、审时料敌、攻守城池、河海运输、战船军马、屯田开矿、粮饷供应、人马医护等事项,极为详备。举例而言,内中收录的攻守器具、战车舰、船、各种兵器就多达六百种。

        杨埙忙问道:“书卷中有火器制造术吗?”

        朱骥点点头,道:“书卷中不但有详细的配制火药、造用火器之法,还收录有一百八十种应用型火器,如陆地用、水中用,又如飞镖式、地雷式。”

        邢宥道:“既然书卷如此重要,那我们还等什么?”欲即刻赶去会同馆搜查书卷、审问兀良哈使者一行。

        朱骥沉吟道:“杨匠官,你见过那两名贼人的面容,不妨跟我们一起去。”

        杨埙摇头道:“我不去,我劝朱千户也别去,只会白跑一趟。要我说,那书卷一定不会在会同馆中。”又进一步解释道:“兀良哈使者住在会同馆中,那可不是普通的旅舍客栈,是国宾馆,内外都有军士把守。那两名贼人又被我当场撞见,露了形容,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到会同馆跟兀良哈使者交接联络的。照我推测,最大的可能是,贼人已携带文卷先行逃出京城了。”

        邢宥道:“兵部丢失的不是普通文书,既有人告发兀良哈使者牵涉其中,总不能就此置之不理。”

        杨埙笑道:“当然要理。我们兵分两路,我和朱千户去查那两名贼人下落。邢御史还是赶去会同馆,找个由头搜查兀良哈那干人。嗯,不能说是收到了告发的匿名信,如此只会打草惊蛇。最好是说日本使者丢了物品,怀疑是兀良哈人所为。当然搜也搜不出什么名堂,只能让邢御史了却一桩心事。”

        邢宥尚在犹豫,朱骥已经点了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邢宥轻喟了一声,拍了拍朱骥肩头,道:“朱兄是锦衣卫千户,我是巡城御史,堂堂大明官员,竟然要听漆匠号令。”

        杨埙笑道:“邢御史没听过吗,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跟身份、官职无关。”

        朱骥又道:“邢兄,请你先去一趟兵部,将收到匿名投书一事禀报邝尚书和于侍郎,再请兵部长官派轻骑紧急知会边关要塞,仔细搜查出塞之人,以防《军资总会》文卷流出塞外。”

        邢宥道:“是,我这就去办。”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朱兄可知道国子监李祭酒正被戴枷示众?”

        朱骥点了点头,道:“嗯。李祭酒的孙子李骥还来向我求助,可惜我也无能为力。”

        邢宥摇了摇头,似是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拱手自去了。

        朱骥道:“这就请杨匠官随我去找画工,让他根据你的描述将那两名贼人相貌画出来,我好发出通缉告示,”

        杨埙道:“不,这一招在小地方管用,北京城太大,鱼龙混杂,就算锦衣卫几千校尉人人拿着画像出动,怕也难找到那两人。”

        朱骥道:“那么杨工匠可有什么好法子?”杨埙道:“按图索骥。”话锋一转,又问道:“适才邢御史说国子监李祭酒正被戴枷示众,是真的吗?到底怎么回事?”

        朱骥不能出力营救恩人,内心有愧,不愿多谈,道:“正事要紧,须得尽快找到那两名贼人,夺回文卷。”

        杨埙道:“那件事不急,李祭酒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可是命悬一线。”

        朱骥心下大奇,问道:“《军资总会》是兵部机密中的机密,目下失窃,落入敌国奸细之手,杨匠官为什么反而说不急?”

        杨埙道:“就算瓦剌太师也先得到了《军资总会》,没有懂行的工匠,他能造得出火器来吗?如果看本书册,就能造出称霸当世的武器,那不是人人都成鲁班了?况且制造火器需要物资,蒙古漠北之地,不是沙漠就是草原,连铁器都没有,哪里去弄造火药的硝石?”

        朱骥道:“但《军资总会》书卷落入敌人之手,可是危及我大明安危的大事。”

        杨埙道:“是,《军资总会》涉及朝廷机密,是很重要。但人命关天,就不重要吗?就算李时勉不是国子监祭酒,可他也是大明子民,眼下朱千户就能救他,为何不肯多花费一点时间力气,而偏偏要去管那卷《军资总会》?朱千户自以为以大局为重,不错,有国才有家,可没有了民,又哪里来的国?”

        朱骥明知对方是在狡辩,却又无力反驳,细细思量之下,竟觉得杨埙之语尚有几分道理。略微踌躇,便大致说了李时勉因得罪大宦官王振而获罪的情形。

        杨埙“哈”了一声,道:“私伐树木,破坏公物?亏王振能想得出这种罪名。”歪着头想了想,道:“听说李祭酒对朱家有恩,当年李祭酒被仁宗皇帝下令行金瓜之刑,能保住性命,全仗尊父朱指挥救护。目下李祭酒遭人陷害遭罪,想来朱千户心里也不好受,我给你出个主意,也许能救李祭酒。”

        朱骥不愿多提李时勉之事,就是因为恼恨自己无力营救恩人。他对杨埙并无好印象,尤其对方对兵部丢失机密书卷明明负有责任,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显粗鄙低俗。但接连听他言语,又不似见识浅薄之人,大概只是性情闲散罢了。忽听到他说有法子营救恩人,忙道:“杨匠官请说。”

        杨埙道:“王振是司礼监大太监,本无权逮捕朝中重臣,但既然他敢公然将李祭酒枷在国子监门前示众,必定是以皇帝的名义下发的诏令。无论皇帝有心无心,木已成舟。”

        朱骥道:“这我当然知道,李祭酒的学生也知道,国子监监生们正打算联名请愿,请求皇帝赦免李祭酒呢。”

        杨埙道:“皇帝金口玉言,圣旨已出,怎能出尔反尔?”

        朱骥多次在皇宫当值,亲眼见到皇帝与王振情若父子,皇帝不但尊重王振,还对其极为依恋,那份情意已远远超出了君臣及师生关系。听了杨埙的话,也觉有理,料想丘濬等监生多半会无功而返,说不定事情闹大后反而会更糟,忙问道:“那么杨匠官有什么好主意?”

        杨埙道:“要让皇帝收回成命!但却不能靠监生请愿,须得请出一位能拉转皇帝回头的人。普天之下,只有太后懿旨大得过皇帝圣旨,要救李祭酒,得请孙太后出面。”

        朱骥道:“可孙太后今日跟皇帝一道去了东郊礼佛,多半已经知道李祭酒这件事。明日又是她老人家寿辰,她哪有闲心来管?”

        杨埙笑道:“孙太后从来不会管闲事,所以我们不能直接去找孙太后,而是去找能管得住太后的人。”

        朱骥大奇道:“什么人能管得住太后?天下竟还有这样的能人,我怎么不知道?”

        杨埙笑道:“朱千户见到本尊就明白了。”也不多言,抬脚便走。朱骥不明所以,只得追了上去。

        东安门是皇城东门,东面正对玉河上的石拱桥。因大臣多由东安门进宫上朝,所以此桥又称皇恩桥。玉河东面虽是平民区,但因靠近皇城,居民俱是达官显贵,大名鼎鼎的东厂也位于这一带。

        杨埙、朱骥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东安门附近的金鱼胡同时,朱骥这才会意过来,道:“原来是来找孙国丈。”

        孙国丈本名孙愚,后改名孙忠,自明宣宗一朝官任中军都督府佥事迄今。这官职地位不低,但只是挂名,不实领兵权,盖因孙忠并非武将出身,能官居显要,只是沾了女儿孙太后的光。

        孙太后本名孙莼,山东邹平人氏。其父孙愚任永城主簿时,与彭城伯张麒夫人相熟。孙莼幼时即生得姿色艳丽,美貌出众。彭城伯夫人来往于孙家,对她十分喜爱。彭城伯夫人之女张氏时为皇太子妃,夫人进宫探望女儿时,偶尔提及孙愚有女既贤且美。明成祖朱棣听到后,便命人接孙莼进宫,交由太子妃张氏抚养,作为皇太孙朱瞻基日后的嫔妃人选。

        孙莼在皇宫中长大,与朱瞻基朝夕相处,二人之间萌生了真挚的感情。然而朱瞻基身为皇太孙,是未来的皇帝,尊贵之余,亦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无奈。他成人后,祖父朱棣亲自主婚,选中百户胡荣第三女胡善祥为其正妃,孙莼只立为侧室。尽管这改变不了朱瞻基对孙莼的宠爱,但名分却是一锤定音——

        胡善祥才是未来的皇后,而皇后是后宫的象征,也是国家的象征,母仪天下,被称之为“国母”,孙莼注定做不成国母。

        胡善祥被选为朱瞻基正妃,只因其大姊是朱棣的嫔妃,其人容貌远远不及孙莼,身体亦不大好,不为朱瞻基所喜。朱瞻基即位为明宣宗后,虽不得不册封原配胡善祥为皇后,但亦同时立孙莼为贵妃。为了表示恩宠,还特地在“贵妃”名号之前加了个“皇”字,孙莼由此成为明代第一位皇贵妃。

        按照明朝祖制,皇帝册封皇后时,要授予皇后金宝和金册,贵妃则有册无宝。但明宣宗朱瞻基为了安抚爱妃,专门赐宝给孙莼,由此开了贵妃有宝的先例,足见朱瞻基对孙莼的宠爱程度。

        朱瞻基又大力施惠孙氏族人,任命孙贵妃兄弟孙继宗、孙绍宗为指挥使,孙显宗、孙续宗为指挥同知,俱于府军前卫带俸不管事。又为孙贵妃父亲孙愚改名孙忠,官中军都督府佥事。

        但皇帝仍不满足,一心想扶持最爱的女人登上皇后之位,以母仪天下。胡皇后只育有顺德、永清两位公主,没有子嗣,朱瞻基想以此为借口废掉胡善祥皇后位,改立孙莼为皇后。但明代立国以来,还没有废后的先例。大臣们都劝谏道:“胡皇后没有什么过错,不能随便废立。”

        朱瞻基见群臣不肯依附自己的心意,很不高兴。有逢迎上意者献计道:“不如好好开导胡皇后,让她自己上表辞去中宫之位。如此,旁人便再无话说。”

        胡皇后也知道自己无力与孙莼争锋,遂同意上表,请辞皇后之位。但皇帝生母张太后一向喜欢胡氏的沉静贤慧,不喜欢漂亮可人的孙莼,坚决不同意。在立后这件事上,太后一言九鼎,有绝对的控制权,朱瞻基也无可奈何,只能拖了下来。

        刚好这时候有个宫女被朱瞻基临幸,怀上了身孕。这个宫女还天真地以为有了皇帝的骨肉,从此能过上好日子。孙贵妃也还没有子嗣,只生有一位公主,得知宫女怀孕的消息后,想出了一条偷梁换柱的计策,派人将怀孕的宫女软禁在密室之中,与外界隔绝,派心腹照看。孙贵妃自己则买通御医,对外宣称怀孕,并伪装了许多怀孕的迹象。

        当时孙贵妃深得明宣宗朱瞻基的宠爱,无人敢透露半点风声。朱瞻基明明知道真相,却因为太爱孙莼,假装不知情,任其作为。后来宫女顺利产下一子。孙贵妃马上派人处死了宫女,将孩子据为己有。就这样,这个冤死的宫女的儿子名义上就成了孙贵妃的亲生儿子。这个孩子也就是当今英宗皇帝朱祁镇。

        孙莼为隐瞒真相做了不少努力,严禁宫人议论此事,但仍有消息传了出去。不久后,长随内使喜安因诽谤罪伏诛,传闻便是因为他泄露了孙莼夺宫女子为己子一事。

        明宣宗朱瞻基结婚十年都没有儿子,对孙贵妃之子自然十分疼爱,“眷宠日重”。朱祁镇出生仅仅两个多月,就被册立为皇太子,成为明朝历史上年纪最小的皇储。母凭子贵,儿子成为孙贵妃争夺皇后之位最重要的筹码。在朱瞻基再三向张太后保证仍然会厚待原配胡善祥的情况下,张太后勉强同意改立孙莼为皇后。一心谋取后位的孙莼还假装推辞说:“皇后病痊自有子,吾子敢先后子耶?”

        胡善祥被废后,退居长安宫,号静慈仙师。张太后对无故被废的胡氏十分同情,特别加以关照,经常将她召到自己宫中,和自己一同居住。家宴时,还有意抬高胡善祥的地位,让她坐在孙莼的上座。孙莼经常因此怏怏不乐,但也无可奈何。

        跟当年宋真宗皇后刘娥狸猫换太子一样,许多人都知道太子朱祁镇非孙皇后亲生之子,唯独当事人被蒙在鼓里,朱祁镇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侍奉孙皇后如亲母。命运亦似乎格外垂青他,九岁时,他便顺利登上了皇位,成为万众瞩目的大明天子。当时他实际年龄为七周岁又两个月,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小皇帝。

        孙莼奋力当上皇后后,便再无作为。她虽因谋求皇后一位,导致胡皇后无辜被废而遭世人反感,但其与皇帝丈夫的感情却是千真万确。明宣宗朱瞻基在世时,二人情投意合,情比金坚。朱瞻基去世后,孙莼大半心思也跟随丈夫去了,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元气,无精打采,只安心以太后身份在后宫颐养天年,这次肯出紫禁城到东郊礼佛,算是极为罕见之事。

        朱骥见孙府大门紧闭,杨埙却要奔过去叩门,忙拉住他道:“明日是太后寿诞,孙国丈贵为国戚,多半也跟随太后去了东郊,此时应该还在回来的路上呢。”

        杨埙笑道:“我跟朱千户赌一顿酒,孙国丈一定在家。”

        朱骥家教极好,待人客气,即使他轻视杨埙时,也没有任何失礼之处,但一听到一个“赌”字,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喝道:“杨匠官,不要胡闹了,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救人?”

        杨埙道:“咦,好端端地发什么脾气?我还以为朱千户是锦衣卫中难得的好男子呢。”不再理睬对方,几步跨上孙府大门台阶,拉起门环敲了两下,又扬声叫道:“孙老,有客。”

        朱骥冷笑道:“皇帝、太后都去了东郊礼佛,孙国丈怎么可能……”

        忽听得门“吱呀”开了一道缝,露出半张人脸来,正是老国丈孙忠本人。孙忠认出杨埙,便拉开门道:“你小子好久不登我孙府大门了。是不是我这里没有髹漆的活儿,你就忘记了我这老头子?”

        杨埙嘻嘻一笑,道:“这个嘛,回头我再向孙老赔罪。今日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和朱千户冒昧登门,是想请孙老出面救一个人。”

        孙忠指着朱骥道:“他是锦衣卫,还穿着一身飞鱼服呢,救人的事找他啊,怎么找我这个老头子了?”

        杨埙道:“锦衣卫不顶事,这个人是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只有孙老能救得。”大致说了李时勉正被戴枷示众之事。

        孙忠一听到李时勉的名字,便脸色陡变,越听到后面越是难看,不等杨埙说完,便气呼呼地挥手道:“我知道了,你们走吧。”

        杨埙也不多答话,拉着朱骥便退了出来。二人后脚刚迈出门槛,大门便“轰”的一声关上了。

        朱骥道:“孙国丈还没有应承救人呢。”

        杨埙道:“孙老这么生气,脸都绿了,能袖手旁观吗?朱千户就放心吧。”

        朱骥道:“杨匠官怎么知道孙国丈今日留在家中,没有随大队人马前去东郊?”

        杨埙道:“我瞎猜的。”又问道:“朱千户可知道孙老这中军都督的官职还是前一任宣宗皇帝封的?”

        朱骥道:“当然知道。孙都督性情淡泊,不慕名利,当年孙太后由贵妃进封皇后,宣宗皇帝本欲按惯例给孙都督加官,进侯封伯,但孙都督坚决推辞了。当今皇帝即位后,亦要给外祖父封官进爵,孙都督也拒绝了,所以人们叫他‘两朝都督’。不过毕竟明日是太后寿诞,不同平常。”

        杨埙叹道:“世上人各式各样,不是每个人都喜爱热闹的,尤其是皇室那种虚假的热闹。”又指着孙府斜对面的衍圣公府道:“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两千年前,孔子认同的是‘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而今的儒家要学优而仕,读书就是为了做官,齐家治国平天下。衍圣公倒是越来越热闹了,可是圣人的初衷又在哪里呢?”

        朱骥心念一动,正待再问,忽有锦衣卫校尉急奔过来,道:“小的正到处找朱千户,幸好有人看到你往东安门方向来了。”

        朱骥见那校尉满头大汗,神色惊惶,皱眉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那校尉名叫逯杲,看了杨埙一眼,嗫嚅道:“白千户命小的速来禀报朱千户,那个……那个……”

        朱骥厉声道:“身为武官,吞吞吐吐,成何体统!快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被长官一喝,逯杲便再无顾忌,径直说了出来:“杨行祥死了。”

        杨行祥只是个普通的名字,其背后却牵涉一桩历史谜案——

        建文帝四年(1402年)六月十三日,燕王朱棣率大军抵达南京城下。奉命守城的曹国公李景隆和谷王朱橞打开金川门,开城迎纳,燕军兵不血刃地进入南京,京师陷落。靖难之役,终以朱棣的胜利而告终。六月十七日,朱棣即皇帝位,是为明成祖,因年号永乐,又称永乐皇帝。

        朱棣率燕军攻陷南京后,建文皇帝朱允炆见大势已去,在左顺门亲手把阴谋为朱棣攻城内应的徐增寿杀死,奔回宫中。皇宫随后突然起火,朱允炆不知去向,由此成为明代开国以来第一大谜案。

        皇宫起火后,朱棣闻讯赶到,急忙派人灭火营救。事后只从余灰中找到两具已经烧焦的尸体,被认为是建文皇帝朱允炆及皇后马氏的尸骨。

        朱棣故作惋惜地叹道:“小子无知,乃至于此!”于是命有司治理丧葬,并遣官致祭,布告天下,称朱允炆走投无路,与后妃阖宫自焚而死。朱棣还为此辍朝三日示哀。

        然民间还有一种说法,称朱允炆并没有死在大火中,而是化装成僧人从皇宫逃出。更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道:当燕军兵临城下时,建文帝朱允炆见大势已去,打算拔刀自尽。翰林院编修程济连忙上前阻止,建议出逃。少监王钺连忙奏道:“昔日高帝归天时,留有遗箧,付与掌宫太监,并遗嘱道:子孙若有大难,可开箧一视,自有方法。现在就收藏在奉先殿之左。”

        群臣听说明太祖朱元璋留下了法宝,赶紧将箧取出来,箧四围俱用铁皮包裹,连锁心内也灌了生铁。王钺用铁锥将箱子提供撬开,里面是度牒三张,一名应文,一名应能,一名应贤,以及袈裟僧帽僧鞋等物,并有剃刀一柄,白银十锭,及一张纸。纸中写着:“允炆从鬼门出,余人从水关御沟出行,薄暮可会集神乐观西房。”

        朱允炆看了感叹道:“天命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太监立即取出剃刀,给朱允炆剃发。朱允炆脱了衣冠,披上袈裟,藏好度牒,一面命人纵火焚宫。吴王教授杨应能认为度牒中有自己的名字,也愿意剃发为僧,追随惠帝。监察御史叶希贤毅然道:“臣名贤,应贤无疑。”

        于是以朱允炆为首,换上袈裟,藏好度牒,在数名大臣的保护下,来到鬼门。这鬼门在太平门内,是内城一矮门,仅容一人出入,外通水道。朱允炆等人钻过鬼门,门外正好有一艘小船,于是一行人得以逃出南京,潜至西南削发为僧,行踪遍及滇、黔、巴、蜀等地

        这是个流传很广的传说,听起来煞有其事,令人真假难辨。据说朱允炆避难贵州时,还作了两首诗:

        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返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

        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宫犹望翠华临。

        阅罢楞严磬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南来瘴岭千层回,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百官此日知何处?惟有群鸟早晚朝。

        颇为符合一个流亡皇帝的身份。

        对于明成祖朱棣的新王朝而言,朱允炆的生死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朱棣将在大火中找到的两具尸体当作朱允炆与皇后马氏下葬,但他内心深处也对朱允炆之死很怀疑——

        朱允炆当政时,曾以西域青玉琢制为玺,且改八字、四字之古制,玺文曰:“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一共十六字,命名为“凝命宝”。朱棣占领南京后派人仔细搜查,始终未能找到凝命宝。皇宫虽然起火,却不会将玉玺烧化,只可能是朱允炆随身带出了宫,以图日后东山再起大事。

        朱棣心中起疑,但并不明说,依旧将那具被称为朱允炆的尸体以天子礼敛葬,以安天下。但他心中难安,于是派户科都给事中胡濙,配上认识朱允炆面貌的内侍朱祥,以寻访传奇道士张三丰的名义,从陆路遍访各州、郡、乡、邑,打探朱允炆下落。自此,胡濙钦承上命,巡历四方,东南涉于海隅,西北旋转于沙漠,海内郡县,罔不周流。江西龙虎山天师教第四十三代天师张宇初也曾暗中受命寻访朱允炆。

        永乐二年(1404年),又有谣传说朱允炆已经逃亡海外,朱棣开始筹划派亲信宦官郑和领兵浮海,远巡西洋,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郑和下西洋”,但也未查到朱允炆下落。

        由于担心出逃的朱允炆与建文旧臣里应外合,朱棣对不肯归附者采取了血腥的屠杀政策,对于那些不肯归附的建文旧臣进行了诛戮,名臣方孝孺、铁铉等人均被处死,且手段极为残酷暴虐,令人发指。

        方孝孺死得尤其惨烈。朱棣率军离开北平时,其主要谋臣道衍曾经秘密请求道:“殿下至京,希望保全方孝孺。若杀此人,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实际上,方孝孺是天下名儒,道衍是担心杀掉他,将会引起士人的反感。朱棣满口答应。

        占领南京后,朱棣特意请方孝孺上殿拟写登基诏书,方氏坚决不从,朱棣又派方孝孺的学生廖镛、廖铭二人前去劝说,反被方孝孺痛斥一顿。最后朱棣强行派人押解方孝孺上殿,方孝孺便穿着一身重孝服上殿,一进来就大哭不已。

        对于正在兴头上的朱棣来说,实在败兴得很。但他却装出颇受感动的样子,走下殿来亲自慰问道:“先生不要难过了!朕本来是要效法周公辅成王的。”

        方孝孺答道:“成王在哪里?”朱棣道:“他自焚死了。”

        方孝孺复道:“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当皇帝?”朱棣道:“国家要依赖年长的君主来治理。”

        方孝孺进一步逼问道:“那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

        话到这里,朱棣十分狼狈,实在难以对答,只好说道:“这是朕的家事,先生不必过多操劳。”命左右将纸笔递与方孝孺,婉语劝道:“先生一代儒宗,今日即位颁诏,烦先生起草,幸勿再辞!”

        方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道:“要杀便杀,诏不可草。”

        朱棣忍不住气愤,便道:“你何能速死?就算你自己不怕死,难道不顾你的九族吗?”

        方孝孺厉声道:“即使灭十族,又敢奈我何。”说到此处,复拾笔大书,再掷付朱棣道:“这便是你的草诏。”纸上竟然是一个“篡”字,触目惊心。

        朱棣终于被彻底激怒,命人用刀割开方孝孺的口,一直割到两耳。又命人诛杀方孝孺九族,又将其朋友门生列为一族,共称“十族”。受方孝孺牵连被杀的有八百七十三人,这些人被当着方孝孺的面一个个处死,最后才轮到方孝孺自己。据说是用两块石板夹住,然后用铁锯从头部锯下而死,死后还被碎尸于南京聚宝门外。

        方孝孺被害前,曾咏《绝命词》一首:“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时年四十六岁。

        方孝孺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被诛灭十族的人。其后,朱棣还余怒未消,派人挖了方家的祖坟,并下旨:“藏方孝孺文者皆死。”但方孝孺门客仍冒着生命危险收藏了方孝孺的遗稿,后来编成《逊志斋集》及《方正学先生集》等。

        兵部尚书铁铉亦死得相当壮烈。铁铉曾经在济南城下用诈降之计,差点儿杀死朱棣。朱棣亲自审问,铁铉宁死不肯面对朱棣,背向而坐。朱棣让他回头看一眼,终不可得。朱棣盛怒下命人割去铁铉的耳朵鼻子,铁铉仍然谩骂不止。朱棣遂命人将其凌迟碎剐,将其尸投入油锅,炸成焦炭。

        御史大夫景清曾谋划假降刺杀朱棣,结果失败。景清被剥皮填草,挂在城门示众。后朱棣梦见景清披头散发,持剑追杀他,遂又让人用铁刷子将景清尸身上的肉一块块刷掉,肉刷光后,再将骨头打碎。朱棣犹不解恨,灭其族,籍其乡,称为“瓜蔓抄”。景清的街坊邻居都因此受株连被杀。青州教谕刘固曾因母亲年迈提出辞职,景清写信给刘固,让他到京城来任职。仅因这一层引荐关系,刘固全家被杀,连其老母都没有放过。

        御史高翔在朱棣即位后穿着丧服入见,朱棣除了诛杀其族外,还将高翔祖先的坟墓挖开,掺杂上一些牛马的骨头,一起焚成灰扬掉。又将高翔的田产分给附近的百姓,征收特别重的税,目的是为了让乡亲世世代代骂高御史。

        不肯归附的建文旧臣家中男丁通通被杀,妻女命运则更加悲惨,不分老幼均发往教坊司,充作官妓。被凌辱折磨致死后,尸体还被抬出去喂狗,且是朱棣亲自下的圣旨。

        铁铉的两个女儿正当妙龄,均被发往教坊司为娼妓,但两女数日不受辱。铁铉学生高贤宁与锦衣卫长官纪纲交好,托他出面说情。彼时纪纲正受宠幸,朱棣总算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铁铉的两个女儿。二女后来都嫁给高贤宁为妻。

        以高压恐怖手段镇压建文旧臣后,朱棣始终未放弃派人寻找朱允炆的下落。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在外面漂泊十几年的胡濙突然赶回北京。此时朱棣正大举北征,正在宣府驻军。胡濙匆忙赶到宣府时,已经是深夜,朱棣已经睡下,听到是胡濙回来,立即披衣召见。君臣二人一直密谈到四更,谈话内容无人得知,然此后朱棣停止派人追查朱允炆的踪迹。因而有人推断,胡濙已经打探到了朱允炆的确切消息,且事隔多年,朱允炆已经没有任何争夺皇位的想法和可能,朱棣确信了这一点,终不再有顾虑。

        随着光阴的流逝,朱允炆的出逃故事渐渐被人忘记。然明英宗朱祁镇即位后,这一名字再度浮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有老僧率领数名徒弟从云南来到广西,面见地方长官,称自己便是建文帝朱允炆。地方长官不敢怠慢,立即派兵护送他入京师。

        朱祁镇闻报大为惊讶,命法司会审。老僧自言已经九十岁,很快就要死了,希望能归葬祖父明太祖陵旁。审问的御史道,建文帝生于洪武十年(1377年),今年应该才六十四岁。老僧这才无话可说,被迫招供了实情:原来他叫杨行祥,河南人氏,洪武十七年(1384年)剃度为僧,历游各地,在云南、广西听说过建文帝的事迹,受了旁人蛊惑,想冒充建文帝以图富贵。

        真相大白后,明英宗朱祁镇下令将杨行祥关入锦衣卫大狱,徒弟遣戍辽东。数月后,杨行祥死于狱中。

        这是一段京师人人皆知的故事,然怀疑朝廷弄虚作假者亦大有人在。明代制度,皇帝生辰为全国性假日。朱允炆曾做过四年大明天子,也就是说,在四年中,他的生辰是大明的公共假期。杨行祥既要冒充建文帝,如何会将人尽皆知的年龄弄错?

        当时还有一名老太监吴亮,曾贴身服侍过建文帝朱允炆起居,熟知其人体貌,是仅存的建文旧仆。他虽年过六旬,却一向壮健,然杨行祥一案发生后不久便神秘过世,令人感到蹊跷。

        因而有一种说法是,杨行祥就是真的建文帝。杨行祥被押送京师后,英宗皇帝朱祁镇曾命老太监吴亮去认人。虽然几十年过去,朱允炆容貌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吴亮仍从独特的胎记认出了旧主,当即下拜恸哭。不过既然明成祖朱棣早已宣布朱允炆自焚而死,且举行了隆重的官方葬礼,明廷便不能公开承认朱允炆还活着。而朱允炆投官前,已将身份公开,弄得满城风雨,明廷无法掩盖其事,遂谎称朱允炆其实是杨行祥冒充,且编造了口供。

        校尉逯杲慌慌张张地跑来,又向朱骥禀报说“杨行祥死了”,无论这杨行祥是不是真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有一点可以明确的是——之前官方公布杨行祥死于锦衣卫大狱一定是假消息了。

        杨埙一时很是好奇,便故意问道:“杨行祥?是那冒充建文帝的老僧吗?他……他不是早死了吗?”见朱骥转头看了自己一眼,目光颇为严厉,忙道,“当我没说。既是锦衣卫出了事,这样,朱千户,你先回官署善后。我自己设法去找那两名贼人。”

        朱骥道:“杨匠官一个人能行吗?”杨埙笑道:“人不在多,在于路子对。朱千户放心,我知道事态严重,一定会尽力而为。”

        朱骥微一思忖,即点头同意,等杨埙走远,又招手叫过逯杲,低声命道:“你跟着杨埙,他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逯杲应了一声,抬脚欲去跟踪杨埙。

        朱骥又叫道:“先脱掉你的飞鱼服,这身衣服太扎眼了。你穿着它,没法跟踪。”

        逯杲干脆解下腰间的绣春刀,脱下官服,交给了朱骥,笑道:“如此也好,小的正嫌天气热呢。”

        朱骥将绣春刀递了回去,道:“你是武官,执行公务时,不能不带兵器。”

        逯杲道:“那小的一会儿在街边随便找块破布,将兵器包住,这样旁人便看不出来,不会知道小的是锦衣卫了。”

        朱骥点了点头,道:“去吧。有什么事,速回锦衣卫禀报。”

        打发走逯杲,朱骥正待赶回锦衣卫官署,忽觉有什么不妥,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四周扫视一番,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名行人,见到一身锦衣卫官服的朱骥,便垂首远远避开,更不要说敢瞩目于他了。

        朱骥再走出几步,仍觉不大对劲儿,蓦然转头,却见那富丽堂皇的衍圣公府大门紧闭、高墙肃然,并没有什么异常,便不再理会,自往官署去了。

        与朱骥分手后,杨埙便径直往东城黄华坊而来。这一带妓馆、青楼林立,官方教坊司及官妓院丽春院也在其中,因之繁华热闹,茶楼、酒肆、商铺亦跟着风生水起,尤其以售卖妇人用品的绸缎铺、首饰铺、胭脂铺生意为佳。

        进来“蒋骨扇铺”时,年轻貌美的女铺主蒋苏台正在招呼贵客,却是名匠蒯祥孙女蒯玉珠及恭顺伯吴允诚孙女吴珊瑚。

        吴珊瑚虽然姓吴,却是蒙古人,吴只是明廷赐姓,她本姓帖木儿,亦是蒙古皇族出身。虽在北京出生长大,却不改蒙古姑娘的豪爽本性,她一见杨埙进来,便取笑道:“苏娘,你的热心追求者又来了。”

        蒋苏台出身苏州制扇名家,精于骨扇制作,人称“蒋骨”,因与杨埙同乡,来往颇多。她虽在京师以制扇为生,撑起一方天地,究竟还是江南女子的婉约性情,被人当众开玩笑,颇觉尴尬。

        杨埙却毫不在意,大大咧咧地招呼道:“二位小娘子又来买扇子吗?珊瑚娘子,上次送去吴府的倭漆屏风,尊父可还满意?”

        吴珊瑚生父名吴克勤,蒙古名答兰,是恭顺伯吴允诚第三子。其长兄吴克忠继袭了恭顺伯的爵位,吴克勤亦封都督,兄弟二人同是明军高级将领。吴克勤不通文墨,却爱风雅,因其书房只有书案,无其他装饰,客人嫌其过于简朴,便特意向杨埙定做了一具屏风。杨埙也不画蒙古人喜爱的山川、骏马等,只以墨漆题诗于上道:“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试问繁华何处在,雨花烟草石城秋。”

        诗并非杨埙原创,而是选自唐人李山甫的《上元怀古》,文字浅白,正应吴克勤之风。

        吴珊瑚笑道:“满意,太满意了。家父直夸杨匠官书法好呢。”还欲接着开杨埙的玩笑,被蒯玉珠扯了一下,这才留意蒋苏台已经红了脸,遂抿了抿嘴,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挑扇子,挑扇子。”

        杨埙道:“苏台,我有要紧事找你。”蒋苏台道:“店里还有主顾呢。”

        虽则吴珊瑚连连称没事,蒋苏台却不肯进去里屋,显是怕落人话柄。杨埙只得先等在一旁。

        忽有一名艳妆丽人进来。其人长相古典,透着一种沉静的气质。蒋苏台、吴珊瑚、蒯玉珠三人均是长相不错,蒋苏台更算得上美人,但那女子肌肤赛雪,光彩逼人,一入堂中,旁人便立即黯然失色。却是教坊司的蒋琼琼,曾是名动京华的名妓,亦是扇子铺的老主顾。

        蒋苏台忙迎上前招呼,又问道:“琼娘上次买的扇子可还合用?”

        蒋琼琼摇头道:“我来不是为了扇子。”将蒋苏台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李惜儿可是在苏娘这里?”

        蒋苏台一怔,随即摇头道:“惜儿好久没来过了。”

        蒋琼琼道:“苏娘可别骗我。你本不擅长撒谎,更何况我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来。”

        蒋苏台满脸绯红,迟疑了一下,仍然坚决地摇了摇头,道:“真的没见到惜儿。”

        蒋琼琼跺脚道:“苏娘暗中收留惜儿,即便是出于好意,也只会害了她。”

        蒋苏台未及回答,杨埙已然走了过来,笑问道:“二位娘子在聊什么,这般神秘?”

        蒋苏台趁机道:“杨匠官,你陪琼娘聊两句,我得去那边招呼客人。”

        杨埙笑道:“明日皇宫要举行盛大宴会,庆贺太后寿诞,琼娘负责歌舞,不用忙着彩排张罗有关事宜吗?我今日进过紫禁城,看到里面戏台都已经搭好了。”

        蒋琼琼不接话头,只道:“杨匠官跟苏娘走得很近啊,总能在这里看到你。”

        杨埙笑道:“是啊,我和苏台是同乡。我们都是苏州来的,都是背井离乡之人,当然要互相照顾。”

        蒋琼琼道:“那么就请杨匠官转告苏娘,别做傻事,自以为救人,其实是在害她。”

        杨埙奇道:“她是谁?”又道:“我这人笨得很,琼琼别跟我打哑谜呀。”

        蒋琼琼也不理睬,自扬长去了。

        吴珊瑚和蒯玉珠已各自挑了一柄扇子,付完账拿着去了。临走前,吴珊瑚还笑道:“虽然我们还想多留一会儿,可既然杨匠官到了,也不能不识相。”

        蒋苏台脸一红,道:“珊瑚娘子就爱说笑。”亲自送二女出去。

        等蒋苏台返身进来,杨埙便将“东主有事”的牌子挂了出去,再将门板一一封上。蒋苏台也不阻止,见天光已暗,便掌上了灯,呆呆坐下,似是心事重重。

        杨埙问道:“蒋琼琼为什么纠缠你?”蒋苏台摇了摇头。

        杨埙便不再追问,道:“上次你做了五柄骨扇,特意让我用彩漆题绘扇面,你可还记得?”

        蒋苏台道:“当然记得,那是我手艺最好的五柄骨扇。”

        杨埙道:“那五柄扇子还在吗?”

        蒋苏台低声道:“卖出去了三柄。”似是颇为羞愧,又忙解释道:“我本来说了不卖的,可几名老主顾看到后死死缠住我不放,不惜花费十倍高价,我无奈之下,只好转让出了三柄。另两柄我自己留了,实在舍不得。”愈到后面,语音愈低,几近呢喃。

        杨埙道:“那你还记得买那三柄扇子的都是些什么人?”

        蒋苏台很是不解,问道:“杨大哥追问这个做什么?”

        杨埙道:“今日有两名贼人假扮军士混入兵部官署,盗走了机密文书。那两人进官署时正好被我撞见,一人身上还落下件物事,却是柄精巧的扇子。虽然隔得远,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你蒋骨扇铺的骨扇,扇柄上的金漆,则是我杨氏独有的倭漆。”

        他当时就识破了那矮军士是女扮男装,但对方既身怀蒋苏台最珍重的骨扇,他担心其人跟蒋氏有些干系,是以没有立即声张,只悄悄跟了过去。而当他在车驾司外撞到贼人时,不但打了照面,他还问那女贼人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柄骨扇?”对方一愣,随即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那男贼人随即上前推倒杨埙,转身与同伴跑了。

        杨埙之所以没有对兵部侍郎于谦和锦衣卫千户朱骥说实话,当然是担心牵累蒋苏台。若是被锦衣卫知道蒋苏台可能知道贼人身份,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可能,按照惯例,必会立即将蒋苏台逮捕,严刑拷问。即便查到蒋苏台跟此案无关,也会作为重要证人关进诏狱。到时候刑具缠身,以蒋氏这等弱不禁风的身段,只怕挺不过三日便被折磨死了。

        蒋苏台这才知道杨埙是关心自己被卷入了一桩大案,不由得十分懊悔,当即流出眼泪来,泣道:“那五柄扇子本是一套,我实不该将那三柄卖掉的。”

        杨埙忙道:“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你也是被主顾缠得没办法。你告诉我,买了那三柄扇子的人都是谁?”

        蒋苏台道:“吴珊瑚买了夏扇。我开始是不肯卖的,她苦苦哀求,说她出生在夏季,那扇子应了她生辰,是她命中的福扇。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吴珊瑚买扇子的时候,刚好有几名国子监监生进来闲逛,其中一位姓丘的公子听到吴珊瑚的话,也很感兴趣,想买一把‘秋’扇,说他妻子是秋天出生,而今独自在家乡照顾老小。当时他还吟了一首诗:‘明月空中悬,碧云天际合。美人渺何许,望望转萧索。翩翩惊鹊定,片片檐花落。恻然对孤影,下帷闭斋阁。’我听了很是感动。吴珊瑚又为他说情,说反正扇子也凑不成一套了,我就干脆将秋扇卖给丘公子了。”

        杨埙道:“姓丘,又是国子监监生,不难查到。那么还有一柄冬扇卖给谁了?”

        蒋苏台奇道:“杨大哥怎么知道卖出的是冬扇?”

        杨埙道:“你出生在春季,不会卖掉春扇,至于另一柄飞虹,我猜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卖掉的。”

        蒋苏台红了脸,顿了一会儿才答道:“卖给了兵部于侍郎的女儿于璚英。”

        杨埙闻言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会这么巧?”

        蒋苏台道:“这不奇怪呀。璚英娘子的丈夫是锦衣卫千户朱骥,朱家跟吴珊瑚家和蒯玉珠家都是邻居。璚英娘子说有一次吴珊瑚到隔壁找蒯玉珠玩耍时,她看到吴珊瑚手中的扇子,觉得很可爱,也想买一柄一样的,还特意向吴珊瑚打听来处,这才寻来蒋骨扇铺。我听她说是吴珊瑚介绍的,又是兵部于侍郎的女儿,就破例把冬扇卖给她了。”

        杨埙想了想,道:“你把剩下的两柄扇子取来给我看看。”

        蒋苏台依言进去里屋,取出来一只檀木盒子,滑开木盖,打开两层绢布,这才露出两柄骨扇来。蒋、杨二人是各自行业的顶尖工匠,骨扇既汇集二人之力,当然价值不菲。但蒋氏是制扇名匠,号称“妙手”,随便一把骨扇都能卖出三四金的高价。这两柄扇子材质并无出奇之处,就是最普通的竹节绢布,她如此珍惜,又称是自己最好的成品,显然是因为杨埙绘制了扇面。

        杨埙取出扇子,略一把玩,叹了口气,又重新放回木盒,道:“这两柄扇子完好无误,但我也没有看错,那女贼人身上掉落的一定是夏、秋、冬扇中的一把。可她既不是吴珊瑚,也不是于璚英,更不会是丘监生远在家乡的妻子,身上怎么会有那柄扇子呢?”

        蒋苏台也是手工艺人,深信杨埙的眼力,丝毫不怀疑他会看错,猜测道:“或许是谁失落了骨扇,被那女贼人捡到,因为喜爱,所以藏在了身上。”

        杨埙摇头道:“那可未免太巧了。于侍郎的女儿看到吴珊瑚把玩夏扇,心中羡慕,于是专程赶来蒋骨买扇子,这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北京城那么大,那女贼人怎么偏偏捡到了遗失的骨扇?”

        蒋苏台道:“但扇子只有三柄,她不是捡到,还能从哪里得来?”

        杨埙道:“你说得有理,先姑且认为是有人遗失了扇子。眼下没有别的线索,我只能先去查清楚到底是谁遗失了扇子。”

        蒋苏台道:“吴珊瑚那柄夏扇应还在她府上。刚刚她还向蒯玉珠炫耀过,说她那柄夏扇最好,店里所有的扇子加起来都不及她那柄。”

        杨埙道:“那么就只剩下丘监生和于璚英了。国子监出了事,想必乱得很,一时难寻到丘监生。嗯,我这就去找朱骥,问他妻子手中的冬扇是否还在。”见蒋氏忧心忡忡,便安慰道:“你不必担心,虽然朱骥是锦衣卫千户,而今他妻子亦卷入其中,他必定不敢逮捕你到锦衣卫问讯了,不然他妻子何以自处?”

        蒋苏台点了点头,道:“多谢杨大哥。”

        杨埙起身笑道:“有什么好谢的。”

        忽有人拍门叫道:“店家,买扇子。”却是名女子声音,口音甚重,似是南方人氏。

        蒋苏台正欲送杨埙从后门出去,便应道:“小店已经打烊了,请娘子明日再来。”

        那女子急叫道:“我是外地人氏,明日一早便要动身返乡,久慕蒋骨扇铺大名,想买几柄带回家乡做礼物。天就快要黑了,还望娘子行个方便。”

        蒋苏台闻言立时心软,便应了一声:“请娘子稍候。”

        杨埙道:“你招呼客人好了,我自己从后门出去。”

        蒋苏台道:“后门上了锁,得我亲自去开门。”见杨埙露出惊讶之色来,忙解释道:“这是我哥哥的主意。他说我一个单身妇人,总是一个人歇宿在店里,不大太平。前几日他引神机营同伴回来,一齐动手,将后墙加高加固,又给门板安了新锁。”

        杨埙笑道:“还是令兄考虑周全。那就不麻烦了,我就直接从前门出去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去卸门板。

        蒋苏台道:“杨大哥要西行去锦衣卫官署,从前门出去得绕上一大圈呢。你稍等一下,我招呼完这位主顾,便送你从后门出去。”

        杨埙应了一声,利落地卸下一扇门板,刚好容一人通过。等候在外面的女子闪身进来,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也不会冒昧打扰。”

        蒋苏台忙道:“娘子快别这么说。你喜欢我的扇子,肯光顾小店,还要千里迢迢地带回家乡,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扇子都摆在那边架子上,我带娘子过去。”

        那女子道:“我哥哥还在外面。”

        话音未落,一名高大的男子从门板缝中挤了进来。一跨进门槛,便顺手拿起一边的门板,将空隙掩上。

        杨埙虽候在一旁,却因为心中有事,未多留意先进来的女主顾。此时见到女主顾的兄长举止异常,不经意地一扫,这才大吃一惊,忙叫道:“苏台,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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