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蒯祥正当盛年,建筑技艺已达到了炉火纯青、巧夺天工的程度,且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和审美意识,“凡殿阁楼榭,以至回廊曲宇,蒯祥随手图之,无不称上意”。当由蒯祥负责设计并组织具体施工的承天门完工时,见者交口称赞。就连一向以苛刻严厉著称的成祖皇帝朱棣亦连连点头,极为满意,夸奖蒯祥为鲁班再世,“蒯鲁班”的外号不胫而走。
朝在太行南,暮在太行北。问予何事苦匆匆?鞍马驱驰常是客。
笑而不答心自知,眷恋浮名好是痴。昨日朱颜如醇酒,今朝白发已成丝。
远离乡国空劳梦,怅望庭闱有所思。君宠亲恩俱未报,窃禄无功补盛时。
太行山,不可攀。谁似山头白云好,才成霖雨便知还。
——于谦
那自称兄妹进来购扇的一男一女正是不久前杨埙在兵部官署撞破的两名假军士,也就是他正苦苦追寻盗走兵部机密文书的贼人。男贼人见身份已经败露,便抽出短刀,直朝杨埙奔来。女贼人亦挺出兵刃,欲当场杀死蒋苏台,然见到对方惊惶绝望的泪眼时,又有所犹豫,那一刀竟没有立时扎下去。
瞬息之间,杨埙已绕过货架,赶了过来,大力将女贼人一推,拉起蒋苏台便往后院跑。一边奔跑,一边尖声呼救。
前路已被封死,往后逃走只是求生本能。然杨埙一到庭院中,便立即傻了眼,呼救声也戛然而止——后墙竟足有一丈多高,后门门板也加镶了铁框,更有一把大大的铜将军把守。
杨埙尚不及询问蒋苏台钥匙收在哪里,那对兄妹已然追及。忽有一名少女从厢房里冲出来,手持木棒,如同神降。那男贼人只顾着前面,猝不及防,竟被那少女一棒扫中腰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女贼人忙扶住兄长,低声问了一句什么。那男贼人摇了摇头,咬牙道:“将他们三个全杀了。”
那少女约莫十二三岁,年纪虽小,身手却极是敏捷,更有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还欲举棒上前应战。
蒋苏台略微回过神来,忙叫道:“惜儿,他们有兵刃在手,你不是对手。快逃,快些从前门逃走,去叫人来。”
李惜儿叫道:“我不怕坏人,更不能舍弃苏台姊姊独自逃走。”上前奋力一棒,竟将女贼人逼退一步。
女贼人很是惊讶,道:“咦,你这么个小女孩子也会武艺?”
忽听到背后有人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不知何时进来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抚刀站在庭前,却是锦衣卫校尉逯杲。他受命监视杨埙,一直跟其到蒋骨扇铺,杨埙不走,他亦不敢离开。后来男女贼人进了铺子,还掩上了门板,逯杲只以为是买扇子的主顾,兼之又累又饿,没有多想,心中只盼望杨埙快点回家。直到隐隐听到杨埙的呼救声,这才意识到不妥,急忙穿过街道,踢门进来,正好看到眼前的场面。
杨埙曾见过逯杲,认得他是锦衣卫千户朱骥手下,登时如获救星,大叫道:“锦衣卫到了!”
那男女贼人闻言,不禁一愣。男贼人随即道:“我来对付他,你去杀了那三个人。”
逯杲虽不明所以,然见对方身姿矫健,不敢怠慢,忙拔出绣春刀应战。
杨埙已伺机从边上捡了一根棒子,与李惜儿一起对付那女贼人。他不会武功,但李惜儿却自幼养在舅舅家,跟随舅舅王永心习武,一招一式,颇合章法。那女贼人虽身手不凡,但毕竟持短兵刃,竟被杨埙、李惜儿缠住。蒋苏台几次欲往前门大街上呼救,总被女贼人偷空拦住。
另一边男贼人武艺了得,数招便刺中逯杲肩头,飞起一脚,将其踢得飞了出去。他见逯杲受了重伤,一时难以反抗,便转身去襄助妹妹,欲先对付杨埙等人,再来杀逯杲。刚走出两步,便感觉脑后生风,有金刃破空之声,忙回身挺刀,刚好架住对方兵刃。对方使的长刀,力气又大,震得他手臂发麻,短刀险些脱手。定睛一看,却是一名京军将校装束的男子。
蒋苏台登时大喜,忙叫道:“哥哥,你回来得正好。这两个人是坏人,莫名其妙闯进扇铺,要杀我和杨大哥。”
那男子正是蒋苏台兄长蒋鸣军,在京军神机营中任小校,听了妹妹喊话,也不多言,接连扬刀朝男贼人砍杀,气势凶猛。
只是神机营以火器见长,蒋鸣军本是制扇匠人出身,嫌工匠地位卑微,设法入伍加入了京营,虽然也在军中习练过武术刀法,但功夫与那男贼人相差得太远,很快就被对方短刀刺中腹部。蒋鸣军却有一股天生的凶蛮狠劲,虽受了重伤,犹自拼了命地舞刀。男贼人见对方刀光霍霍,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法,不愿意陪这蛮夫丧命,竟一时不敢近身。
天色渐渐昏黑下来,一旁锦衣卫校尉逯杲以刀杵地,挣扎着爬了起来,却不去帮助蒋鸣军、杨埙,而是跌跌撞撞地跑往前堂,高声呼叫。
男贼人情急之下,奋力挡住蒋鸣军一记直劈,飞脚一旋,将他扫倒在地,还欲上前一刀结束其性命。女贼人已舍弃杨埙等人赶过来拉住他,道:“那锦衣卫已出去呼救,这里地处闹市,援兵很快就到,我们得尽快离开。”
男贼人遂不再滞留,与妹妹并力往外冲去。
蒋苏台上前扶住兄长,见他身上虽穿了护甲,短刀仍穿甲而入,小腹处尽是鲜血,不由得哭出声来。
蒋鸣军柔声安慰道:“好妹妹,别哭,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放心吧,一点小伤,哥哥死不了……”
李惜儿跟了过来,略一迟疑,即道:“苏台姊姊,适才锦衣卫的人看到了我,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蒋苏台跺脚道:“天已经黑了,你出不了城,还能躲去哪里?”又本能地转头去看杨埙,想请他出手相助。
杨埙问道:“这位小娘子是谁?”蒋苏台道:“是教坊司的李惜儿。”
杨埙道:“蒋琼琼来纠缠你,就是为了她吗?”蒋苏台道:“是。”
杨埙便不再多问,对李惜儿道:“一会儿你跟我走,先藏在我家中。放心,有我在,决计不会让官府的人捉到你。”
忽有人大踏步走进庭院,接口道:“杨匠官可不要将话说满了。”
却是锦衣卫千户朱骥本人到了。他身后还跟着数名校尉,个个手提灯笼,登时将庭院照得通亮。蒋苏台登时花容失色,本能地去看李惜儿。李惜儿倒是一点儿也不惊慌害怕,只高高嘟起了嘴。
朱骥命人先送蒋鸣军回房救护,这才走到李惜儿面前,问道:“你有没有受伤?”李惜儿摇了摇头。
朱骥便招手叫过手下校尉袁彬,命道:“你送惜儿回教坊司,她明日还要入宫表演,为太后贺寿。”
李惜儿既见朱骥亲至,料想再也难以逃脱,便道:“等一等,先让我跟苏台姊姊告别。”走到蒋氏面前,握住她双手,诚恳地道:“苏姊姊,谢谢你,我不会忘记你这份恩情的。”
蒋苏台已是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惜儿又转头道:“杨匠官,也谢谢你。”
杨埙摇了摇头,道:“我什么也没做。况且今日若不是你舍命相救,我和苏台早被那对贼人杀死了,你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该道谢的人是我。”当真上前,深深作了一揖。
李惜儿叹了口气,道:“实在要谢,就谢老天爷吧,他有时候也许会开眼,让好人有好报。”微微一笑,自随校尉袁彬去了。
杨埙转头见到朱骥狐疑地审视着自己,忙告道:“适才闯进扇铺行凶的一男一女便是白日闯入兵部的假军士,正是这对男女贼人打伤了苏台兄长和朱千户手下校尉。”
朱骥倒也不惊讶,显是早已猜到,只道:“我在附近遇到逯杲,他说有一男一女要杀杨匠官,我猜想应该就是那对贼人,急忙带人赶来,却只看到他们背影。不过杨匠官放心,我已派人去追了。”
杨埙亦是满腹狐疑,问道:“朱千户恰好就在附近,怎么会这么巧?”
朱骥倒也不遮掩,实话告道:“我是专门来找李惜儿的。她偷偷从教坊司逃走,偏偏明日皇宫寿筵表演少不了她,是以我派了人到处寻找,始终没有消息。后来教坊司蒋琼琼派人知会我,说李惜儿可能在蒋骨扇铺。这里距离教坊司极近,她因为时常来扇铺闲逛,跟铺主蒋苏台娘子很熟。适才我去过教坊司,琼娘说她已经来过扇铺,但蒋娘子不肯承认。我便带人过来查看,不想正好遇上受伤的逯杲。可惜来得晚了些,不然能当场捉住那对贼人。”
杨埙问道:“李惜儿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劳动朱千户亲自出面寻找?”
朱骥微一踌躇,还是说了:“不瞒杨匠官,她是我手下校尉王永心的外甥女。”
王永心即是因匿名张榜公布大宦官王振罪恶而遇害的锦衣卫校尉,因其侠义之举,其大名在北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杨埙“啊”了一声道:“原来是王永心的亲眷。”投向朱骥的目光立时充满了鄙夷,不无嘲讽地问道:“朱千户亲自出面搜寻捉拿旧部亲眷,是为了表明自己大公无私吗?”
朱骥摇了摇头,道:“我是为惜儿好。她若逃走,便是逃犯身份,就算能侥幸逃脱追捕,日后也只能亡命天涯。一个小女孩子,又不像蒋苏台娘子这样有一技之长,谋生艰难,难免会坠入风尘。我不希望她走那条路。留在教坊司,至少能安安稳稳有口饭吃。”
其实还有一节,朱骥没有说出——王永心遇害后,除其幼子意外逃脱外,其余亲眷均遭逮捕,男丁充军边关,女眷没入官中为奴。李惜儿年纪虽幼,却生就一副美人胚子,特别受到“关照”,被送往官妓院丽春院为妓。丽春院妓女多为罪囚家眷,所受凌辱惨不可言,每每被送往军营时,一晚上便要遭到几十名军士的强暴。李惜儿既成为了官妓,难免也会落到如此下场。王永心原为朱骥得力下属,朱骥同情王氏遭遇,虽不敢正面与大宦官王振相抗,却暗中委托教坊司蒋琼琼予以照顾。
蒋琼琼原是丽春院头牌红妓,因精通音律、擅长编舞,侥幸摆脱了人尽可夫的卖身生涯,进入教坊司协理乐舞事宜。她还在丽春院为妓时,与少年朱骥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终生难忘,既是爱人所托,当然要全力以赴,于是借口要挑选新的舞姬,将李惜儿从丽春院带了出来,编入教坊司。李惜儿因自幼习武,身段灵活,迅即崭露头角,明日在太后寿筵上还要表演领舞。不想在关键时刻,她竟留书称不愿意为仇人献舞卖笑,就此逃出了教坊司。
蒋琼琼将李惜儿从丽春院中保出,等于是她的保人。李惜儿撒手逃走,自己成为逃犯不说,还会牵累到蒋琼琼,是以蒋氏不得不向朱骥求助。朱骥深知大宦官王振衔恨王永心入骨,若被他知晓王氏外甥女逃走,不但蒋琼琼岌岌可危,还会出尽全力追捕李惜儿,到时候她不但自己性命难保,还会进一步祸及她的亲人。为了避免事端进一步扩大、牵连进更多无辜的人,朱骥无论如何都得找到李惜儿。
杨埙却不知这背后缘由,对朱骥愈发不满,道:“照朱千户这么说,女孩子留在教坊司卖笑、过着囚徒般的生活,那才是出路。若流落民间,只有沦为娼妓。是这样吗?”
朱骥不愿意过多解释,况且他已知杨埙爱强词夺理,真较上劲了,辩也辩不过对方,只简短地道:“我是决计不会害惜儿的。”又问道:“杨匠官适才说惜儿救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杨埙便大致说了经过,又道:“若不是惜儿冲出来救人,也就不会被朱千户手下校尉看见,不会就此暴露行踪,也不会被重新带回教坊司了。”
朱骥道:“不,我已经能确定惜儿就藏在这里,我赶来蒋骨扇铺,就是要来找她。”顿了顿,又叹道:“不过惜儿真是一个有勇气的女孩子,她才十二岁,又身处险境,竟能为救旁人挺身而出,直面强敌。”
杨埙见其赞叹发自内心,这才稍解怒气,不再冷嘲热讽。又问道:“朱千户是不是派了手下校尉跟踪监视我?就是适才那受伤逃出去呼救的校尉逯杲。”
朱骥道:“是。不是我信不过杨匠官,而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如此。”又问道:“贼人盗取兵部机密文书一事,蒋骨扇铺也牵涉在其中,对吗?”
杨埙道:“怎么可能……”
朱骥道:“杨匠官不必强辩。在孙国丈府前时,你告诉我说你知道事态严重,一定会尽力而为。我看得出你是出于真心。而你我分手后,你没去别的地方,径直来了蒋骨扇铺,且一直滞留在此,这不是表明蒋骨扇铺也牵涉其中吗?”
杨埙摇头道:“不,蒋骨扇铺决计跟此事无关。”
朱骥道:“杨匠官撒谎在先,已难以取信于人。你先别说话,这些事,容我先问蒋家娘子。你若肯老实规矩些,我可以只在扇铺盘问,不必请蒋家娘子到锦衣卫官署。”
杨埙道:“那好,我先做哑巴,等到朱千户讯问后,我再开口说话。”
蒋苏台安顿好了兄长,这才出来赔礼,引朱骥、杨埙二人到前堂坐下,又欲奉茶。
朱骥摆手道:“茶水就不必了,娘子也不必紧张,我只有几句话想问,问完就走。今日杨匠官来蒋骨扇铺,想来不是买扇子,是为什么?”
蒋苏台正忐忑不安,以为锦衣卫会追究自己私藏李惜儿一事,不想却先问起了杨埙。她看了杨埙一眼,见对方点了点头,便如实说了缘由。
朱骥听到女贼人身上掉落的扇子是蒋氏制作的骨扇,且是五柄描金扇之一时,不由“啊”了一声,道:“描金扇子,我妻子璚英也有一柄。那是不是……”转头去望杨埙。
杨埙道:“朱千户这意思,应该是我可以开口说话了吧?那好,我便直言不讳了,尊夫人手中的扇子,正是五扇中的冬扇,也是在蒋骨扇铺买的。”大致说了五扇有三扇尚在,只有于璚英手中的冬扇及丘监生手中的秋扇尚未确认是否遗失。
朱骥讪讪道:“近来璚英姑姑带着孙子来了京师求医,祖孙二人身子都不大好,璚英一直住在娘家,好方便照顾,我不知道那柄冬扇还在不在她手里。不过她明日回城,我可以当面找她确认。”又道:“丘监生一定就是丘濬。他正率领国子监监生到皇宫请愿,请求皇帝赦免李祭酒,怕是要闹腾一夜,也得明日才能确定秋扇下落。”
想过一回,朱骥自己也觉得巧合得不可思议,又追问道:“据杨匠官描述,你当时与那两名假军士相距甚远,天下扇子又都差不多形状,那人更是没打开扇面,你当真没看错吗?”
杨埙很是不屑,道:“苏台,你来说给朱千户听。”
蒋苏台踌躇道:“嗯,这个……就拿我自己来说,若是我本人制作的扇子,一木一丝,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哪怕只远远一晃,我也能辨认出来。”
杨埙道:“朱千户不懂这些,他是外行。朱千户,你知道我外号叫什么?杨倭漆!那五柄骨扇上的金漆,是我独门调配的倭漆,别说数丈之外,就是里许外,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朱骥对手工行业一无所知,听到杨埙夸口至此,极为自信,不免半信半疑。
杨埙道:“看样子朱千户还是不能全信,我有一番推论,也许能令朱千户相信女贼人身上的骨扇正是尊夫人失落的冬扇。”
朱骥大吃一惊,忙问道:“目下情况未明,杨匠官如何能肯定女贼人身上所怀的是璚英的冬扇,而不是丘濬手中的秋扇?”
杨埙道:“丘监生是男子,堂堂男子汉,身上带把骨扇,是不是有些可笑?他既声明秋扇是为他妻子买的,应该早将扇子送回家乡,或是妥善收藏在国子监监舍中。”顿了顿,又道:“至于尊夫人嘛,我猜她一定十分喜欢那柄冬扇,时时拿到手中把玩。”
朱骥道:“这倒是。但这也不能证明是璚英失落了冬扇啊。杨匠官也说丘濬可能将扇子收藏在监舍中,或许贼人曾潜入国子监,偷走了那柄秋扇。”
杨埙哈哈大笑,道:“原来锦衣卫办案就是这水平,难怪总有错案、冤案发生。朱千户,你别怪我无礼,你自己想想,这可能吗?贼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兵部机密文书,而尊夫人刚好是兵部长官的女儿。”
贼人早就有意盗取兵部机密文书,但也许他们最开始想到的法子并不是直接混入兵部,而是通过兵部官员下手。既要假手兵部官员,必须得有有效控制该官员的手段,至亲无疑是最好的筹码。兵部长官以尚书邝埜和侍郎于谦为首,邝埜只有一子邝仪,随侍在邝埜身边为幕僚。于谦夫人董氏早已经过世,别无侍妾,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于冕在国子监读书,女儿于璚英虽已出嫁,仍最受父亲钟爱。比较起来,于璚英显然是最好下手的对象,其夫朱骥每日动身赴锦衣卫官署后,她总是独自在家。
朱骥这才慢慢会意过来,道:“杨匠官是说,贼人一直在暗中跟踪监视璚英,想以她为缺口,威逼我岳父于侍郎就范?”
杨埙点点头,道:“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尊夫人失落的秋扇凑巧在那女贼人身上。北京城数十万人口,如果不是整日跟踪,女贼人何以凑巧能捡到冬扇?但我猜想他们后来发现这条路行不通。于侍郎以铁面著名,就算贼人绑架了他女儿,只怕他也不会轻易就范。贼人反倒就此暴露了窥测兵部机密文书的本意,一旦兵部加强守卫,他们便再无得手的可能。”
朱骥一时无语,细想之下,杨埙的推测确实有几分道理。一想到一直以来有人在暗中监视朱家,妻子璚英几度濒临险境,而他竟无察觉,枉为锦衣卫千户,不由得冷汗直冒。
杨埙似是看出朱骥的后怕,又安慰道:“朱千户不用太担心,这伙贼人其实是大大的外行。”
朱骥很是不解,问道:“何以见得?”
杨埙道:“其实,从兵部车驾司取到机密文书,稍有职权的官吏便能办到,且不易引人注目。贼人最初却想直接利用兵部于侍郎下手,足见不了解本朝体制,以为只有最高长官才能接触到机密文书。”
朱骥道:“如此说来,蒙古人的嫌疑愈发大了。”想了想,又道:“但那对贼人今日所用的法子——利用兵部官署放假之机,假手米店送米,自己则化装成护送军士,可是相当老到高明了。”
杨埙道:“不错,今日这化装成军士大摇大摆走进兵部官署的计划,与之前意图利用尊夫人逼于侍郎就范相比,全然不可同日而语,一定有了解兵部运作的高人指点过这对男女贼人。”顿了顿,又道:“虽则我之前也认为贼人是蒙古人奸细,但经历了刚才之事,我开始怀疑这一点了。刚刚那对男女贼人互相交谈时,一直说的是汉语。”
当时场面混乱,贼人在那种情况下紧急商议对策,应该本能地使用母语才对。就算二人费尽心机,刻意掩饰,可那女贼人言语中明显带有南方口音,蒙古与其地相隔万里,怎么会有南方口音?
朱骥听了杨埙描述,反倒糊涂了起来,问道:“杨匠官认为适才那对男女不是蒙古人?”
杨埙点了点头,道:“本朝蒙古族将军不少,我虽不懂武功,却多少见识过一些。那对男女武功不是蒙古那套路数。尤其那名男子,真的很厉害,虽然使的是短刀,但招数倒像是中原的剑术。关于这一点,朱千户可以再跟你手下校尉逯杲确认,毕竟他跟男贼人直接交过手。”又道:“朱千户出身武将世家,也是精干之人,之前贼人暗中跟踪监视尊夫人,朱千户毫无觉察,足见贼人做事谨慎周密,滴水不漏。既然阴谋一直是秘密进行,如何会有旁人知晓,还跑去向巡城御史匿名投书告发呢?明显是嫁祸之计了。”
朱骥连连点头,道:“不错,确实如此。想不到杨匠官虽是个漆匠,却是心思缜密,思虑周全,能看出旁人看不到的破绽。”
杨埙笑道:“这正是我的本职啊。我若是不够缜密周全,看不出哪怕最细微的缝隙,没将皇宫金銮殿的柱子漆好,岂不是犯下了诛灭九族的大罪?”
听了这话,从来一脸严肃相的朱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道:“或许贼人打探到今日百官放假,又知道蒙古兀良哈与日本使者今日将会入紫禁城参观,他们便有意选择那个时候,利用米店伙计送米做幌子,混入兵部官署。”
杨埙道:“再者,目下瓦剌兵犯明境,蒙古已是大明头号敌人,栽赃诬陷兀良哈使者最容易取信。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那一男一女既然已经得手,为何还要赶来扇子铺杀我灭口?”
一旁蒋苏台忍不住插口道:“杨大哥是唯一见过他们真面目的人,杀你灭口很正常呀。”
杨埙道:“不,他们已经得到了想得到的,按常理应该携文卷尽快逃出京城,以免落入法网。为何还滞留京城不走,甚至不惜暴露行踪,赶来黄华坊这样繁华的地方杀我?”
一时想不通究竟,又转头歉然道:“苏台,你受惊了,是我连累了你,还累得尊兄受伤。”
蒋苏台摇了摇头,道:“这是无妄之灾,怪不到杨大哥头上。”
刚好有校尉进来禀报道:“未能追到那一男一女。贼人对北京地形十分熟悉,穿了几条胡同便不见了人影。”
数名校尉追捕两名贼人,且有地头蛇之便利,竟然让贼人在眼皮底下跑掉,理由还是对方利用了北京胡同多的地形。朱骥闻言很是恼火,亦后悔自己没有亲自赶去追捕。他曾负责街道房事务,打扫过诸多大街小巷,对京城地貌当真是了如指掌。
既然贼人已失,线索中断,亦暂时无法可想,朱骥只得起身告辞,又特意告诉蒋苏台道:“娘子请放心,我会特别派出人手,微服在这一带巡逻,以防贼人再度出现。”
杨埙道:“朱千户还是别大张旗鼓了,如此反倒弄得苏台紧张兮兮的。贼人要杀的人是我,虽说原先只有我看到过他们的相貌,可目下看到他们面目的人多了。走,我这就随朱千户去见画工,将那两人相貌画出来。如此,便不会有人再因为见过这两人而遭灭口了。”
正欲离开,忽听到后院有人高声大叫。蒋苏台道:“是家兄。”
杨埙、朱骥担心有事,便与蒋苏台一道到后院厢房查看,却只是蒋鸣军挣扎着起身叫人,并无意外。他见众人进来,径直问道:“适才那一男一女是怎么回事?”
朱骥道:“蒋校官,实在抱歉……”
锦衣卫与神机营同为京军,只是锦衣卫因是天子亲军,地位要高得多,连官服、兵器也是专门的飞鱼服、绣春刀,有别于其他京营。因其靠近中枢,旁人巴结锦衣卫尚且不及,蒋鸣军却不买账,粗暴地打断了朱骥,扭头问杨埙道:“那两个人是不是你招惹来的?”
杨埙见对方横眉冷眼,情知不妙,硬着头皮道:“对不住,我也料不到……”
蒋鸣军不顾身上伤势,举拳砸在床沿上,怒道:“果然是因为你!你老来骚扰我妹妹不说,现下还将仇家、祸事引来了蒋骨扇铺。”
蒋苏台大急,忙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杨大哥是为了保护我,才会被卷入这些事情。”
事情本与蒋骨扇铺无干,但若不是杨埙瞥见女贼人身上掉落的骨扇,担心牵连蒋苏台,亦不会多管闲事,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蒋鸣军不明就里,道:“保护妹妹?难道这些锦衣卫来扇铺是因为你?”蒋苏台道:“差不多是这样子。”
她知道兄长瞧不起匠人,反对自己跟杨埙在一起,就算解释清楚经过,他仍会将所有罪过算在杨埙头上,便先对杨埙见使个眼色,道:“杨大哥,你和朱千户不是还有正事赶着去办吗?”
杨埙会意,忙应了一声,又道:“蒋兄,你安心养伤,改日我再来探你。”匆匆辞出。
出来扇铺,朱骥便命随行校尉散去,自己引杨埙赶去找画工。却见到许多国子监监生成群结队往北行,似是欲回安定门内的国子监。料想这些都是到皇宫门前请愿赦免李时勉的监生,既是成队返回国子监,应是祭酒李时勉一事有了结果。而且从众人脸上神情来看,当是好结局。朱骥刻意留意人群,走不多远,果然遇见了相熟的监生丘濬。
丘濬先看到了朱骥,不等对方发问,便上来握住其双手,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多谢了!朱兄,这次全靠你,李祭酒才能逃过一劫。”
事情早在预料之中,朱骥倒也不意外,只是不知经过到底如何,问道:“李祭酒如何了?我何曾出过力?”
丘濬道:“大半个时辰前,皇帝派快骑赶去国子监,当场赦免了李祭酒。非但如此,还将他郑重其事地送去东安门孙国丈府上做客了。”
原来今日孙太后生父孙忠托故未去东郊圆觉寺礼佛,孙太后挂念父亲身子,一直放心不下,人还未回京,便先行派太监入城,专程给父亲送上酒食果品等。不想孙忠连大门都未开,只隔门叫道:“请太后赦免李祭酒到臣家做客。座无祭酒,不足使臣生色。”
送礼太监也知道李时勉今日被枷在国子监门前示众一事,孙忠如此言行,摆明是要替李时勉出头,于是赶去禀报孙太后。皇室大队人马刚刚入城,孙太后得报后,便叫来英宗皇帝朱祁镇,称明日寿诞,不要惹外祖父生气。朱祁镇露出惊愕的神情,称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等回宫查明后再作处置。结果皇帝人还未进紫禁城,便见到一千多名国子监监生及士子跪在大明门前为李时勉请愿,场面壮观,令人震撼。
大宦官王振已知孙忠和孙太后都出了面,亦颇后悔不该在太后寿诞时生事,忙主动请英宗皇帝下旨赦免李时勉。朱祁镇本来还担心赦免李时勉会得罪王先生,见老师亲自求情,乐得借着台阶下台,派人当众宣布赦免李祭酒,又如外祖父所请,命人送李时勉到国丈府做客。紫禁城前的国子监监生欢声雷动,这才陆续散去。
丘濬大致叙述了经过,又道:“监生们感激孙国丈仗义相救,立即选派我做代表,携带礼物,赶去孙府致谢。当时李祭酒人还未到,孙国丈极力谢绝,还说这一切全是杨匠官和朱兄你的功劳。”又转头问道:“朱兄身边这位,可就是人称‘杨倭漆’的杨匠官?”
杨埙笑道:“正是。不过我也没什么功劳,只是跑了一趟腿。”又问道:“公子可是姓丘名濬?”
丘濬道:“是我。抱歉,我只顾谈李祭酒之事,竟忘了通报姓名,失礼莫怪。”
杨埙道:“丘公子,你可曾在蒋骨扇铺买过一柄秋扇?”丘濬道:“是啊。”
朱骥忙问道:“那柄扇子呢?”丘濬道:“早托乡人带回琼州老家了。怎么了?”
朱骥心知杨埙推不差,女贼人身上那柄扇子,便是妻子于璚英身上掉落的冬扇,叹了口气,道:“扇子的事说来话长,回头再说。”见丘濬疲惫不堪,料想他为李时勉一案奔走一天,极为劳累,便让他先回国子监歇息。
丘濬走出几步,又回头告道:“对了,孙国丈还说,如果看见你们二位,就让你们即刻赶去他府上饮酒。”
杨埙笑道:“多谢相告。我正又饿又渴,等忙完手头的事,就立即赶去国丈府。”
画工史平住在史家胡同。朱骥和杨埙赶到时,史家院门紧闭,里面也是漆黑一团。邻居听到动静,提灯出来,见到一身官服的朱骥,忙告道:“官署放假,史平出城探亲去了。”
朱骥闻言颇为悻悻,可又无可奈何,道:“只好再多等一天了。”杨埙道:“也许不用等那么久。”
朱骥问道:“杨匠兄有办法?”杨埙道:“嗯,也许有吧。不过我实在饿得发晕,我们先去孙国丈那里大吃大喝一顿如何?反正他老人家都郑重邀请了我们。”
朱骥犹豫道:“可我还有公事,须得回一趟锦衣卫官署。”
杨埙问道:“是因为那老僧杨行祥吗?嗨,人都死了,再着急也不能令其死而复生。人生大事,无非吃喝拉撒,先管好眼前的事要紧。朱千户,我答应你,只要你陪我去国丈府饮酒,今晚我一定替你解决画像之事。”不由分说,拉着朱骥赶来金鱼胡同。
国丈府中正大开宴席,在座贵宾除了刚被赦免的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外,还有一名二十来岁的俊美公子,身材高大,风度翩翩,温润如玉,一望便知是名家子弟。
孙忠见杨埙、朱骥到来,很是高兴,忙替引见道:“这位公子姓源名西河,是现任第五十八代衍圣公孔彦缙孔公的弟子,源公子这次亦是代衍圣公入朝贺太后寿诞。”
明代衍圣公地位十分尊崇,正式入朝时,位列百官之首。正因为如此,历代孔氏衍圣公亦视入朝面圣为荣耀。且孔氏家族源远流长,开枝散叶,已经是山东曲阜的庞大家族,现任衍圣公孔彦缙却派一名异姓弟子入朝贺寿,想来这弟子十分不一般了。
源西河忙解释道:“源某实无才无德,只因家师孔公和独生爱子孔承庆孔兄同时抱恙,不便出行,小子素来追随家师左右,颇得信任,孔公遂指派我前来。”
孙忠笑道:“可不仅仅是颇得信任。去年孔公派了孔承庆孔公子入京面圣,源公子也是副手。我出门时正好遇到孔公子和源公子二位出来衍圣公府,看到源公子风度绝佳,光彩照人,堪称人中龙凤,还曾误将他当作了衍圣公的公子。”
源西河笑道:“孙国丈就爱说笑。”回想与孙忠初识的情形,颇觉有趣,道:“论起来,我与孙国丈相识也快一年了。”
孙忠道:“可惜源公子在京的日子太短,不然可以常来我府上喝酒。到底是邻居,方便。”
源西河笑道:“我这次入京,不单是为了替太后贺寿,家师还命我长驻京城,好好打理衍圣公府,日后怕是少不了会常来国丈府叨扰。”
孙忠大喜道:“那可实在太好了。”
杨埙好奇问道:“源公子姓氏,是源头的源吗?在中国,姓源的倒是少见。”
李时勉劫后余生,虽然受了一番折磨,却仍颇有精神,尤其热酒下肚、大快朵颐一番后,满面红光,欣然插口道:“这是因为源姓渊源单一,始于北魏秃发鲜卑源贺。”大致说了源姓来历。
三国时期,河西走廊一带为鲜卑诸部占领,其中拓跋一部势力最大。曹魏文帝曹丕黄初元年(220年),拓跋部首领拓跋诘汾逝世,次子拓跋力微因其母为天女,有神异,故继立为首领,即北魏元皇帝。而拓跋匹孤虽为长子,却不得继位,很是不平,遂率领部属出走,游牧于河西、陇西以北。拓跋匹孤之子拓跋寿阗出生后,改拓跋为秃发,以区别原来的拓跋氏,史称“秃发鲜卑”。到秃发寿阗后人秃发乌孤一代时,建立了南凉国政权,秃发乌孤自号南凉烈祖武王。
东晋义熙十年(414年),南凉国为西秦所灭。南凉景王秃发傉檀之子秃发破羌被迫逃离故地,辗转投奔拓跋鲜卑建立的北魏王朝。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慷慨接纳了他,道:“卿与朕源同,因事分姓,今可为源氏!”由此赐秃发破羌姓名源贺,晋为西平侯,源贺由此成为中国源氏的始祖。
众人听说,均觉惊奇。杨埙笑道:“原来源公子是鲜卑皇族后裔。”
源西河连连摆手道:“什么皇族不皇族,南凉也好,北魏也好,都早化作尘土了。”
李时勉道:“也不是都化作了尘土,譬如那首《敕勒歌》,迄今仍是绝唱。”
他是誉满天下的名儒,居然褒赞一首少数民族民歌,旁人这才知道李祭酒并非十足的书呆子。
杨埙本是不羁之人,灵机一动,道:“就请源公子为我们唱一曲《敕勒歌》,如何?这首歌虽是民歌,却是雄壮激越,气冲云霄,浑浩苍茫,令人向往,正应了今晚为李祭酒洗尘的场面。歌词‘天苍苍,野茫茫’是翻译成了汉语,若源公子能用原汁原味的鲜卑语来唱,就更好了。”
源西河却断然推辞,道:“在下五音不全,还是不要献丑的好,不然只会搅了各位雅兴。”
杨埙也不顾忌,笑道:“源公子看起来是个胸怀磊落之人,想不到还是迂腐。”
源西河连连拱手道:“倒教杨匠官见笑了。”
众人遂就席饮酒,却绝口不提李时勉遭大宦官王振报复一事。他是大明最高学府长官、天下士子领袖,却被戴上大枷,跪在国子监大门前示众,即便天下人都知道是王振之错,然名儒遭此羞辱,颜面不存,旁人提起,只会令其更难堪。就李时勉本人来说,京师再无立足之地,除了辞官回乡,别无出路。不日李时勉果然辞官归隐,这是后话。
但酒席间不能没有话题,不然酒会越喝越索然无味。目下瓦剌正大举入侵明朝,瓦剌首领也先和大汗脱脱不花亲自出动,话头自然而然又转到这上面来。
孙忠听说山西明军接连失利,主将包括西宁侯宋瑛及武进伯朱冕在内均已阵亡,长叹一声,道:“西宁侯宋瑛是成祖文皇帝的女婿,娶了咸宁公主,我还挺喜欢他的,从来不端驸马爷的架子。”忽又酒气上冲,拍案怒道:“要我说,这事全怪王振。要不是这位王司礼坚持对西南用兵,七成以上的精兵良将全死在了云南,我大明朝哪会国中无人,任凭北虏猖獗?”
源西河道:“大同是军事重镇,驻有重兵,明军在数目上远胜瓦剌。只是听说诸部调动要受监军太监节制。如此,调动不能适应机宜。尤其瓦剌以骑兵见长,怕是作战时会坐失良机。”
李时勉当即竖起了大拇指,赞道:“源公子不愧是衍圣公高徒,一眼便看出了关键。”
孙忠又问道:“朱千户适才说大同主将多已阵亡,可包括监军太监郭敬在内?”
朱骥道:“那一战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左参将都督石亨和监军太监郭敬逃脱。”
孙忠道:“哼,我就知道郭敬死不了。不是他命大,作威作福他排第一,临阵退缩他从不会落人后。”
大同监军太监郭敬是大宦官王振亲信,而今王振威势如此,更有深受其害的李时勉坐在席间,旁人不敢应声,堂中一时静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还是杨埙笑道:“孙老,他们几个都是官家人身份,就连源公子都是专程入朝觐见太后的,就算他们都同意你的观点,也不便公然附和你。”
孙忠道:“你小子一向胆大妄为,可以说说你的意见呀。”
杨埙笑道:“我没什么意见。一定要我说的话,我的看法就是八个字:‘吃喝拉撒,人生大事。’”
孙忠摇头道:“到底只是个漆匠。”杨埙笑道:“谁说不是呢?”
孙忠怅然叹道:“我也没资格说你,我老孙其实也只是沾了女儿的光……”
杨埙忙打断道:“嗨,喝酒开心的日子,孙老尽提这些干什么?大伙儿是不是觉得话题不好找?不如这样,我给大家讲讲我在日本国的见闻。”
源西河闻言大为惊讶,问道:“杨匠官去过日本?”
孙忠今晚酒喝得过了,话格外多,忙抢着答道:“小杨曾受宣宗皇帝指派,到日本学习漆画,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今绰号‘杨倭漆’,就连日本师傅也自愧不如了。”
众人均对异国历史及风情感兴趣,杨埙便闲扯了一堆在日本学习漆艺时的所见所闻。
中日两国世代友好往来。唐代时,中国文治武功极盛。日本仰慕中国泱泱大国风范,派遣大量遣唐使乘风破浪来到中国,学习中国文化。许多日本留学生成就很高,受到执政者的接见。如第七次遣唐使粟田真人在日本国地位极尊,相当于唐朝户部尚书,但仍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虚心学习。他读了许多经史类书籍,能说汉语,还能用汉字写文章。女皇武则天曾在大明宫麟德殿接见他,任命他为从六品的司封员外郎。又如第九次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入长安太学学习,五六年后,竟以优异成绩考中进士,成为唯一一个顺利通过进士考试的日本人。唐玄宗李隆基亲自为他取了个中国名字——晁衡,又提升他在唐廷任职。其人工诗文,与大诗人王维、李白均为至交好友,在中国生活长达五十三年之久,亲眼见证了盛唐的巅峰——“开元盛世”。
孙忠摇头道:“小杨说的这些,都是些日本人来中国的故事,哪叫日本国见闻?”
杨埙笑道:“有趣的当然要留在后头。大伙儿可知道玄宗明皇帝宠爱的妃子杨玉环是怎么死的?”
孙忠道:“杨贵妃当然是被缢死在马嵬坡了,这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历史故事。”
杨埙摇头道:“不对。在日本有一种说法,说当日在马嵬坡被缢死的不是杨贵妃本人,唐玄宗用了偷梁换柱之计,死的只是个宫女,真正的杨贵妃东渡去了日本。在日本,还有个贵妃村呢。”
孙忠听了半信半疑,道:“当真?”杨埙笑道:“这个当不得真。马嵬坡兵变是大事,真的假不了。所谓杨贵妃远渡东洋,只是日本人的想象。”
李时勉问道:“听说日本国虽有天皇,其实是武士执政,果真是这样吗?”
杨埙道:“情形大致不差,天皇只是名义上的领袖,真正执政的是幕府将军。就跟当今瓦剌一样,脱脱不花只是名义上的可汗,执政的其实是太师也先。”
“幕府”一词也是源自中国,本意是将军率军出征在外时所设军帐,传到日本后成为官署的代名词。势力强大的军人建立指挥机构,称为“幕府”,长官则称为“幕府将军”,又称“征夷大将军”。
幕府将军通常在形式上取得了天皇授权,在领地内实行军事统治,分封采邑给诸有力的武士。幕府将军名义上是天皇的臣子,接受天皇册封,实际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迄今,日本经历了镰仓、室町两个幕府历史时期。镰仓是日本幕府政权的开始,其建立者是武将源赖朝,彼时中国为南宋时期。源赖朝幼名鬼武者,性格狠辣果决。他用武力打败了贵族阶级的实权派平清盛一族,建立了镰仓幕府,成为日本的实际执政者,天皇则成为傀儡。在贵族时代地位很低的武士由此登上了历史舞台,崇尚“忠君、节义、廉耻、勇武、坚忍”的武士道精神,内中结合大量传自中国的儒学、禅宗、神道等元素,形成丰富的文化内涵。
但源赖朝最广为人知的事件并不是其一手开创了武士时代,而是他杀害了日本最著名的武士英雄源义经,也是其同父异母的弟弟。
源义经幼名牛若丸,生母名常盘,是近卫天皇中宫九条院的侍婢,美艳绝代。源义经出生后不久,父亲源义朝即被贵族平清盛杀害,源氏一族非死即逃。常盘带着年幼的源义经逃亡到山中,但平氏逮捕了常盘生母,常盘不得不携子出山自首。然她惊人的美貌打动了平清盛,平清盛遂纳她为妾,并赦免了源义经等人。后来平清盛将常盘玩弄够了,又将她嫁给公家贵族藤原氏的一条长成。
源义经七岁时,被送往寺庙,意外从僧侣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这才知道平氏是杀父仇人,遂努力跟勇武僧侣习武,等待机会报仇。
源赖朝举兵讨伐平氏时,源义经已长大成人,在前家臣的帮助下逃脱看管,赶去与兄长源赖朝会合。二人相见时,均留下了感动的泪水。兄弟俩发誓一起消灭平家、共报父仇,再振源氏家门。
之后,兄弟二人携手抗敌。源义经武功高强,骁勇善战,得他之助,源氏节节胜利,源义经亦因此而名震天下,有嫡长子身份的源赖朝的光芒反而被遮盖。
随着平氏的灭亡,兄弟之间不可避免起了猜忌。源义经得胜返回镰仓时,被兄长源赖朝拒之门外,不准进城。他的心情一落千丈,身心俱疲,忧郁成疾。偏偏源赖朝又逼迫源义经去讨伐叔父源行家,遭到严词拒绝后,源赖朝终下定决心铲除功高盖主的弟弟。
不久,武士土佐坊昌率领六十余骑突袭源义经住所,源义经仓促提刀迎战。叔父源行家及时赶来支援,土佐坊昌被俘,招供出是受源赖朝之命。源义经愤然之下决定起兵与兄长对抗,然未能取得源氏家臣的广泛支持。他自知失败不可避免,遂往西逃走,最后投奔了奥州镇守府将军藤原秀衡。藤原秀衡收留了源义经,并给予源义经父亲般的关怀,对于源赖朝要求逮捕源义经的要求,也坚决拒绝,不惜为此开战。
然天意弄人,几月后,藤原秀衡即因病逝世。尽管其人留下遗命,要求众子拼死保护源义经,但长子藤原泰衡抵不住镰仓幕府的强大压力,派兵攻打源义经所居高馆。源氏家臣奋勇应战,宁死不屈,留下许多悲壮惨烈的故事。源义经见事不可回,遂亲手杀死妻子乡御前和四岁女儿龟鹤御前,之后引刀自裁,时年三十一岁。
源义经爱妾静御前早先被源赖朝派兵捕获,彼时已怀有身孕,后产下一子,在源赖朝“男杀女活”的指示下,出生后不久即被溺死在海滨。
藤原泰衡因违抗父亲遗命,而与弟弟藤原忠衡不和。藤原泰衡竟杀死亲弟,但他自己也没有好下场,被老奸巨猾的源赖朝果断铲除。数代雄霸一方的藤原氏家破人亡,就此灰飞烟灭。源赖朝由此独霸天下,威风凛凛,成为日本有史以来权力最大的武士。
只不过天皇并不甘心成为傀儡,镰仓幕府末期,后醍醐天皇两次密谋倒幕,以恢复皇室权威,只是两次均遭惨败,连天皇本人也遭逮捕流放。
其后,日本倒幕运动此起彼伏。当时中国已是元朝统治。幕府派大将足利高氏前去平乱。足利高氏早已不满镰仓政权,途中倒戈,攻下了镰仓,镰仓幕府由此灭亡。
后醍醐天皇在足利高氏帮助下复位,为了表达感激,特赐足利高氏为足利尊氏。后醍醐天皇主政后,开始复古王政,只重用京都的公卿贵族,轻视武士,引来广泛不满。足利尊氏也想学源赖朝开设幕府,于是以武力迫后醍醐天皇退位,拥立新天皇光明天皇,这一政权被称为“北朝”。光明天皇封足利尊氏为征夷大将军,是为室町幕府之始。
后醍醐天皇被迫退位后,率领部分亲信逃亡大和的吉野。由于他仍然持有天皇象征的三大神器,因而仍然被尊为天皇,这一政权被称作“南朝”。
足利尊氏虽如愿以偿建立了幕府,然其统治范围远远不及镰仓幕府。直到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执权时,才将南北两朝统一,室町幕府遂统治日本至今。
大明初立时,日本正值南北朝时期,明太祖朱元璋意图以外交手段平定倭患。然明廷不了解日本情况,将南朝怀良亲王当作日本国王,派使者与其通好。后来朱元璋了解到真相,觉得很没面子,遂拒绝往来,并严厉禁止民间贸易。
明成祖朱棣即位时,为满足其好大喜功的愿望,主动与周边国家通使往来。室町幕府足利义满已经统一了日本。他将与中国贸易视作解决国内经济危机的良机,亦积极与明廷修好,中日两国遂开始了友好往来。而对杨埙这样身份卑微的漆匠而言,之所以有机会受官方派遣,前往日本学艺,也是得益于此。
旁人均是第一次听闻日本国历史,无不听得津津有味。朱骥对源义经的故事尤其感兴趣,特意多问了一些情况,唏嘘感慨不已。
杨埙道:“朱千户似乎很惋惜源义经盛年早死。其实日本一直有种说法,说源义经其实并没有死,而是经北海道渡海西行进入蒙古,后来成为一代霸主成吉思汗。”
朱骥闻言,不禁“啊”了一声,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杨埙又道:“若是当日源义经自杀而死,就没有后来的成吉思汗,也就没有而今的瓦剌太师也先。所以一切的源头,都在源氏身上。”
朱骥半信半疑地道:“源义经当真是成吉思汗吗?”
杨埙哈哈大笑起来,道:“当然不是真的,跟杨贵妃一样,都是日本人的美好想象,假的真不了。”又指着源西河笑道:“若说镰仓幕府源氏是传自中国北魏鲜卑,我倒是相信。”
源西河正色道:“正如杨匠官所言,中国姓源的少,天下郡望仅有西河、乐都两处,总人数不过千人。我家收藏有详细族谱,每一支都有记载,从没有提及有日本的分支。”
杨埙笑道:“我开玩笑的,源公子可别当真。我原先不知道中原还有源这个姓,不过日本源氏是天皇赐姓,与北魏鲜卑毫无关系。”
又聊了一些日本的风土人情,李时勉毕竟年纪大了,又受了一番磨难,体力不支,先起身告辞。朱骥、杨埙、源西河亦就此辞了出来。
孙忠忙命下人准备车马,打算亲自送李时勉回去。出来时才发现李时勉之孙李骥及几名热心监生早雇好了驴车,正等在外面。
李时勉道:“我明日便会上书辞官,就此返归故乡,只怕日后再无机会见面,请孙国丈受我一拜。”欲郑重拜谢孙忠。
孙忠忙扶住李氏,连声道:“使不得,实不值一提。李祭酒实在要谢的话,就谢谢他们两个。我足不出户多日,多亏小杨和朱千户赶来报信,我方才知道这件事。”
朱骥忙道:“我无尺寸之功。请孙国丈出面营救,其实是杨匠官的主意。”
杨埙笑道:“哎,大家都在为营救李祭酒出力,譬如令孙,还有这些国子监监生。出力不分大小,有心就行。”
李时勉颇对杨埙刮目相看,连声道:“有道理,有道理。那好,我就笼统地道一声谢,多谢大家伙儿。”遍揖在场诸人后,这才扶了孙子李骥的手,颤颤巍巍地登车离去。
源西河道:“我目下暂时住在对面衍圣公府,我见二位似乎意犹未尽,要不要再进去坐坐?”
杨埙道:“好啊。源公子,你知不知道这衍圣公府的髹漆,也有我杨某人的手笔。朝廷下了大本钱,都是用的最好最贵的料呢。”
源西河皱眉道:“是吗?我可看不出来好在哪里。”
杨埙笑道:“这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况且源公子是衍圣公的弟子,见识的大场面也不少。对了,那曲阜的衍圣公府,比起眼前这座宅子如何?”
朱骥见杨埙半醉不醉,东扯西拉,没完没了,忙道:“源公子,你明日还要进宫祝寿,不如早些回去歇息。我和杨匠官尚有公务要办,改日再来拜访。”拉着杨埙就此辞去。
杨埙道:“呀,走那么快干嘛?我挺喜欢这位源公子,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出身名门,又没有公子哥儿的娇气和傲气。”
朱骥道:“杨匠官不是说今晚还要解决贼人画像一事吗?”
杨埙笑道:“是了,其实就是找个人代替画工。我有个人可以举荐,而且画艺绝对超出你们锦衣卫画工百倍。”
朱骥道:“现下能找到他人吗?”杨埙道:“她人肯定在家里。我今日还见过她两次。”
朱骥闻言忙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请杨匠官朋友帮忙。”
走不多远,正好遇见率兵巡城的御史邢宥。邢宥急叫道:“朱兄,你去了哪里?我正找你呢。”
之前邢宥为了追查兵部机密文书的下落,带兵到会同馆,找由头搜查了兀良哈使团。结果没有搜出书卷,倒是找到了一堆碗、碟之类的青花瓷器,均产自景德镇官窑,显是兀良哈人窃自官衙。怒气冲天的使者非但不承认盗窃瓷器之罪,反而恶人先告状,称邢宥粗鲁无礼,没有大朝臣子风度。上头遂下了严令,称要以大局为重,除非有确实证据,否则严禁再骚扰兀良哈使者。
所谓“大局”,不言而喻——目下瓦剌正进攻大明,而兀良哈与瓦剌素有仇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况且兀良哈还能从东北面牵制瓦剌军力。
朱骥忙道:“今晚夜幕初临时,那对贼人又出现了,一心要杀杨匠官灭口。”大致说了经过。又告道:“从蛛丝马迹来看,杨匠官认为有人向邢兄匿名投书告发一事,极可能是有意陷害兀良哈使者,好转移视线,我也认为有道理。”
邢宥虽觉有理,却是大惑不解,道:“既然贼人已经得到了机密文书,还留在京师做什么?又现身闹市追杀杨匠官,更是不可思议了。”
朱骥道:“这也是我们想不明白的一点。也许如杨匠官之前所言,要制造出称手的兵器,不光需要书卷图纸,还需要会技术的工匠。贼人还需要继续留在京师,寻找合适的人选。而那时杨匠官是唯一见过贼人面目的人,杀了他,对未来潜伏有好处。”
邢宥道:“倒是有几分道理。既是如此,你二人便快些去找画工,绘出画像来,及时分发下去。北京城虽然大,但只要他们抛头露面,总有人会见到。”
朱骥道:“是,我们正要去寻杨匠官的朋友画像。”
一路往东南而来。京城东南多为武将及手工匠人聚居处。快到南城根时,朱骥不禁狐疑起来,道:“我家就在前面的船板胡同。这一带我很熟悉,杨匠官的朋友到底是哪位,说不定我认识。”
杨埙笑道:“别说朱千户还真认识,是你朱家的邻居,蒯祥蒯匠官的孙女蒯玉珠。”
朱骥闻声立即顿住脚步,道:“我与玉珠自小相识,从来没听说过她会画像。”
杨埙道:“那么你知道玉珠爷爷蒯匠官的外号叫什么?”朱骥道:“蒯鲁班。”
蒯祥跟杨埙同乡,是苏州人氏,出身于香山木工世家,祖父蒯思明、父亲蒯福都是技艺精湛、名闻遐迩的木匠。蒯福曾被明太祖朱元璋任命为“木工首”,主持建筑南京宫殿,声望很高。蒯祥子承父业,自幼随父学艺,成人后由于技艺精湛,接替父亲出任“木工首”。明成祖朱棣营建北京紫禁城时,选中蒯祥担任工部营缮所丞,负责设计并直接指挥了紫禁城及长陵的建设工程。
彼时蒯祥正当盛年,建筑技艺已达到了炉火纯青、巧夺天工的程度,且有很高的艺术天赋和审美意识,“凡殿阁楼榭,以至回廊曲宇,蒯祥随手图之,无不称上意”。当由蒯祥负责设计并组织具体施工的承天门完工时,见者交口称赞。就连一向以苛刻严厉著称的成祖皇帝朱棣亦连连点头,极为满意,夸奖蒯祥为鲁班再世,“蒯鲁班”的外号不胫而走。
关于蒯祥营造紫禁城,留下了不少逸闻趣事。当年皇宫造得差不多快完工的时候,明成祖朱棣亲临视察。皇帝率领群臣登高临视,俯瞰皇宫,但见金虬伏栋,玉兽蹲户,檐牙高筑,金碧辉煌,龙飞凤舞,富丽堂皇。朱棣龙颜大悦,连夸蒯祥是当世最巧最绝的工匠。
蒯祥所任营缮所丞作用虽然重要,地位却不高,仅为九品芝麻小官。工部右侍郎官秩正三品,是蒯祥的顶头上司,见手下一个小小工匠得到皇帝如此褒奖,很是妒恨。于是,在营造最后一座宫殿时,这位工部右侍郎趁雷雨交加之夜,偷偷钻进工地,将尚未完工的金门槛截断了一段。这一招十分毒辣,因为找不到同样的材料补上,金门槛便装不起来,蒯祥身为负责工匠,便面临坐牢甚至杀头的危险。
第二天一早,风停雨止,气象一新。蒯祥见到断门槛后,非常吃惊,要重新做门槛显然已经来不及。经过一番冥思苦想后,他干脆把金门槛的另一头也截短一段,再在门槛两边各做一个槽子,这样便形成了一个活络门槛,可装可拆,方便马车轿子出入,后世建筑者将这一巧妙设计称为“金刚腿”。蒯祥又结合苏州彩画技术,在“金刚腿”上刻了两朵牡丹,叶绿花红,色彩鲜艳。顶部还雕着一对狮子,小巧玲珑,十分可爱。竣工之日,皇帝和大臣看到新颖别致的“金刚腿”时,叹为观止,蒯祥自此名声大噪。
当今英宗皇帝朱祁镇即位后,想做一件超越祖先前人之事,于是重新修建了永乐年间毁于大火的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建筑工程依旧由蒯祥负责。早已闻名遐迩的蒯祥不辱使命,再创辉煌——将江南建筑艺术巧妙运用到皇宫中,金漆彩画,琉璃金砖,使殿堂楼阁显得富丽堂皇。
而蒯祥最为传奇的并不是其建筑创造,而是绘图技艺——他能双手握笔同时在一根柱子上绘制双龙,“画成合之,双龙如一”,“技艺娴熟,出神入化”,有如鬼斧神工。又精通尺度计算,每当营建宫殿楼阁之前,他持尺丈量,只需略加计算,便能画出设计图来。待竣工之后,建筑实体与设计图样大小尺寸、位置距离分毫不差。
朱骥自小与蒯氏为邻,又久在官中,自是了解蒯祥传奇生平,但听说其孙女蒯玉珠能绘人像,不免半信半疑。
杨埙笑道:“建筑既复杂又精细,高明工匠无一不是画图高手。玉珠女流之辈,天资所限,建筑工艺不及其祖,但其绘图技艺绝不在蒯鲁班之下。”
朱骥道:“就算如此,绘制建筑与画出人像,可是两码事。”
杨埙道:“这么说吧,好工匠一定能做好画工,但好画工却做不了好工匠。就画像这一条,工匠只会画得更好。当然我所说的‘好’,只是指形似非神似。”
朱骥便不再质疑,一路朝蒯府赶来。
到蒯府大门时,正好遇到一小队京军,为首的是京营将领李端。他本负责东郊警戒,今日孙太后与英宗皇帝到圆觉寺礼佛时,住持特意进献了百坛寺庙自酿的寿酒。孙太后不敢独享,便让皇帝分别赏赐给朝廷重臣,李端是奉命专程来为恭顺伯吴允诚及匠官蒯祥送酒。
朱骥简略跟李端打了声招呼,便径直到大门前,请门仆通报,求见蒯府小娘子蒯玉珠。
门仆笑道:“都是老邻居了,小的都是看着朱千户长大的,还求见不求见的,客气什么。朱千户直接进去便是,珠娘正在绣楼陪客呢。”
朱骥听了这话,反而踌躇着停下脚步来,似乎有所顾忌。
杨埙道:“人家都让朱千户直接进去了,你怎么反倒停下来了?”
朱骥道:“可否请杨匠官自己去寻玉珠帮忙?我就在外面等候。”
杨埙干脆地道:“不行,除非朱千户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况且我只是帮忙,于朱千户而言,尽快画出画像,是你分内之事。”
朱骥闻言,便不再多言,引杨埙进来蒯府。
蒯祥自永乐年间便位列名匠之首,得成祖皇帝朱棣亲口褒奖“蒯鲁班”,然其人谦虚朴实,宅子也如同为人,甚为简陋,跟普通平居差不多。只有孙女蒯玉珠居住的绣楼稍事繁华些,且楼前按江南园林风格搭建了小桥流水,愈显幽静雅致。
朱骥、杨埙二人来到绣楼时,却见楼中灯火通明,正有女子吃吃发笑,显然是蒯玉珠跟好友吴珊瑚在说笑了。
朱骥咳嗽了声,正思虑如何措辞,杨埙已高声叫道:“锦衣卫朱千户驾到。”
笑声戛然而止,蒯玉珠很不满地应道:“这么晚了,朱千户有事吗?”杨埙道:“有事,公事,很重要的公事。”
蒯玉珠听出是杨埙的声音,料想他与朱骥一道登门,必是有事,便勉强应道:“人都到外面了,就自己进来呗。”
杨埙举步便行。朱骥微一犹豫,紧随其后。
果然除了蒯玉珠之外,吴珊瑚也在这里,斜坐在窗下卧榻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扭头看着窗外,似是有意如此冷淡。杨埙进来,径直说了急需画工画出贼人画像之事。
蒯玉珠听说贼人胆大包天,竟然在不久前闯入蒋骨扇铺,试图杀人灭口,面色立即严肃起来,道:“我这去准备画笔、纸张。”
吴珊瑚也起身道:“既是人家有正事,我便先走了。玉珠,你先忙你的,明日一早我再来找你。”自甩袖去了,从始至终,看也未看杨埙、朱骥一眼。
杨埙道:“奇怪呀,今日在蒋骨扇铺遇上时,珊瑚娘子人还好好的,热情得不得了,怎么这会子就阴天了?朱千户,莫不是因为你?”
朱骥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蒯玉珠手脚极快,瞬间即取了笔墨纸砚出来摆好。不大一会儿,便依杨埙的描述画出两张人像来。
杨埙笑道:“就是这两人了,玉珠小娘子出手,果然不凡。”
蒯玉珠道:“闲话少扯,既是画工出了城,官府又等着要。我就再多画四份,回头等画工回来,再以这五份做图样,依葫芦画瓢便是。”
朱骥忙道:“实在太好了,多谢。”
不到一刻工夫,蒯玉珠便将另外四份图像画好,连同最先那份一齐交到朱骥手中,道:“事情办妥了。朱千户,你请吧,恕我不能远送。”
朱骥只得告辞出来。杨埙亦不敢多言,出来蒯府才问道:“你怎么得罪玉珠、珊瑚两位姑奶奶了?”
朱骥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时下已是初秋,白天有太阳高照,晴空万里下燥热无比,但到了晚上,凉风一吹,竟然感到森森凉意。
朱骥道:“我得回家加件衣裳,杨匠官,你不着急回家的话,不妨到我家坐坐,就在前面。”
杨埙道:“好啊,我不急,我又没成家,没人会等我回去。”
到了四合院门前,杨埙道:“好漂亮的四合院,这是两进还是三进?”
朱骥道:“三进。不过这宅子已不是我朱家所有了,我家在前面,其实就是原先宅子的偏院改的。简陋了些,杨匠官莫笑。”
到院门前时,朱骥见院门半开,不禁有些奇怪,道:“我今早离开前将门扣扣好了啊。”忽听到“咚”的一声,屋里不但有动静,还有火光闪烁。
朱骥心中一紧,忙打个手势,让杨埙先闪躲在一旁,自己拔出绣春刀,到堂屋门前时,正有人出来,便将手一扬,刀光一闪,刀已架在那人脖子上。又喝问道:“你是什么人?到我家做什么?”
那人连声叫道:“别动手,是我,是我呀。”
朱骥这才听出是舅舅杜平,忙收了兵刃,打亮火折,问道:“这么晚了,舅舅来我家做什么?”
杜平反而问道:“你小子今日不是当值吗?明日又是太后寿诞,锦衣卫应该忙得很,何以这么早就回来了?”
朱骥已瞥见杜平手中拿着妻子于璚英的金簪,料想舅舅以为自己人在官署,妻子近来又住在娘家照顾长辈,便想趁无人之机捞些油水。因有杨埙在场,家丑不可外扬,他不便明说,只上前夺下金簪,道:“你走吧。”不由分说地将杜平推出院子。
杜平大怒道:“你小子反了,竟然敢对舅舅动手动脚。”还想多赖皮几句,讨些钱财,忽见一队官兵举火把急奔过来,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掉头去了。
杨埙走过来问道:“那是你亲舅舅吗?怎么古古怪怪的?”
朱骥叹道:“舅舅是亲舅舅,只是不是什么好舅舅。他嗜赌成性,我朱家的这份家业,全让他败掉了。”摇了摇头,将妻子金簪收了。
官兵已奔了过来,却是巡城御史邢宥。不等到跟前,他便高声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杨埙问道:“找到什么宝贝了,才劳得邢御史一路欢天喜地地赶来?”邢宥喜滋滋地道:“《军资总会》。”
朱骥大吃一惊,道:“什么?”接过邢宥手中书卷,伸到火把下细看,果然是兵部留存的《军资总会》。
杨埙奇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邢御史从哪里找到的这卷《军资总会》?”
邢宥道:“我刚才率兵巡城时,在东四牌楼一带遇到了蒋骨扇铺女铺主蒋苏台,书卷是她交给我的,说是她在自家院中柴禾堆边捡到的。”
杨埙“呀”了一声,道:“应该是我们那会子在院子里混战打斗时,书卷从贼人身上掉了出来,当时昏黑一片,谁都没有发现,后来贼人匆忙逃走,也没有留意。”
忽然意识到贼人若发现丢了书卷,一定会再回蒋骨扇铺,如此,蒋鸣军、蒋苏台兄妹便有性命之虞了,忙欲赶去。
邢宥忙道:“杨匠官放心,我已料到这一点,安排了人手埋伏在蒋骨扇铺,一来可以保护蒋氏,二来也能擒获去而复返的贼人。”
杨埙闻言,这才略为安心。
朱骥便将蒯玉珠新绘好的画像交给邢宥两份。邢宥道:“好,我这就派人送一份回官署备案,明日再让画工照猫画虎画上一百份。我自己留一份,再去蒋骨扇铺一带巡视一番,运气好的话,明日那一百份图就不必要了。”
朱骥道:“贼人武艺高强,邢兄多加小心。”
杨埙见邢宥佩剑挂得斜斜垮垮,完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文臣样子,不禁有些恼火起来,道:“本朝火器素来厉害,为何不拿出来装备巡城军士,还在用这些刀枪?贼人武功再高,也挡不住一铳。”
邢宥“唔”了一声,尴尬笑笑,自率军去了。
朱骥道:“蒋鸣军是神机营小校,杨匠官可有见到他随身佩带火器?”杨埙一怔,想了想才道:“从来没有。”
朱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真相,道:“这本是军中机密,我不该多提。不过杨匠官也算是官家人,说来无妨。本朝火器秘技并非自创,而是永乐初年对西南用兵时得自交阯。之后在与蒙古对敌时,火器优势极为明显。而且我军学会制造火器后,便杀光了安南所有工匠,取得了领先地位。因为只有我大明会造火器,其后垂涎我火器秘技者大有人在,曾发现多起设法得到火铳后再按实物仿造的事件。这次贼人混入兵部偷取《军资总会》,从书卷中获得火器图纸,也算另辟蹊径。自仁宗皇帝以来,大明转攻为守,已极少出塞,为了防止火器被敌方得到后模仿制造,朝廷便将神机营所有火器都收缴锁进了库房,只有战时才会取出配发。我敢说,虽则蒋鸣军在神机营任职,他大概也只摸过几次火器,有没有真正开过火,都很难说。”
杨埙到底只是个漆匠,不知京营军中诸多内幕,闻言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万一打起仗来,军士都没有操练过火器使用,不熟悉兵器,如何能上阵杀敌?”
朱骥轻喟一声。岳父于谦也曾与他讨论过此项制度的弊端,然大明自立国以来,废除宰相制,又一再分夺将帅兵权,仁宗之后,更是任用司礼监宦官执掌朝政大权,防范大臣极重,就此制度上书也没有什么结果。
杨埙却是心思敏锐,立即意识到什么,问道:“适才朱千户说我大明火器之法得自交阯吗?”朱骥道:“是。”
杨埙道:“那女贼人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会不会是来自交阯?”又解释道:“虽然本朝早已撤销交阯布政司,承认安南国独立,两国再无战事,但毕竟火器本是他们的秘技,想要拿回去也无可非议。”
朱骥一愣,细细回想,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杨埙又笑道:“我下面的话就是胡说八道了,朱千户姑且听着,不必往心里去。今日百官放假,照例兵部官署应该没多少人,对吧?”
朱骥点点头,道:“贼人选择的时机非常好。”
本来中央官署防范甚严,不时有禁卫军来回巡视,但由于孙太后、英宗皇帝一行到东郊礼佛,禁卫多扈从他们出城,各官署只余门卫而已。
杨埙道:“但自先帝去世,孙太后深居后宫,从未离开紫禁城半步,却独独在今日出城礼佛。那是为什么?”
朱骥道:“听说这是大宦官金英的主意。”
金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于明成祖永乐年间入宫,历侍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四帝,永乐末年已是司礼监右监丞。明仁宗朱高炽登基后,对金英极为宠信,将所没收的大富豪张定家的人口、房宅、家产、良田全部赏赐给了他。明宣宗朱瞻基在位时,金英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为宦官首领,风光无限。宣宗皇帝还赐给他免死诏,相当于功臣的免死铁券,恩遇在宦官中从所未有。
明英宗朱祁镇登基后,宠信自幼相伴的宦官王振。金英自知无力与王振争锋,遂主动避让,于是王振得以掌印司礼监。王振赞赏金英识时务,任命他为提督太监,成为司礼监仅次于王氏的第二号人物。
金英虽不似王振那般干涉朝政,但亦多有不法之事。他曾恃势在北京私创十一处塌店,令无赖子弟霸集商货,垄断买卖,导致市场混乱。又将大量私马放牧于禁苑南海子,强夺民草。
前一桩创建塌店不过是损公肥私,在明朝官吏中十分常见。都御史陈镒负责审理此案,只将几名子弟治罪,丝毫没有涉及金英。
后一桩私牧于禁苑则是犯了皇家大忌。案发后,英宗皇帝朱祁镇迫于压力,不得不命锦衣卫究治,但最终只是象征性地惩罚了事。
据说这是因为金英手中有宣宗皇帝钦赐的免死诏书,只要他不犯谋逆大罪,皇帝也不能拿他如何。
也有传闻说,金英在当年孙莼谋取皇后一事上出了大力。更进一步说,是他帮助孙莼以“生子”得到并巩固了皇后之位,因而有孙太后做他的靠山,孙太后不倒,他当然也不会倒。
虽然一再被正直大臣弹劾,但由于金英得到明英宗朱祁镇和司礼监掌印王振信任,恩宠始终不衰。正统十四年(1449年)夏季,京师久旱不雨,大理寺卿俞士悦等大臣认为可能是刑狱不清所致,奏请会审刑部、都察院狱,以消天变。明英宗朱祁镇准奏,命金英与三法司堂上会审。会审地点设在大理寺,金英“出则斋敕张黄盖骑导”,在大理寺会审坛上“张黄盖中坐”,尚书及其以下官员只能在左右列坐,即史称“抑九卿于内官之下”,足见金英权势之煊赫。
金英热衷佛事,自称“奉佛弟子”。他在宣德朝最受恩宠,然宣宗皇帝朱瞻基对宗教不感兴趣,声称:“为臣必忠,为子必孝,忠孝之人自然蒙福,何必素食诵经乃有福乎?佛只教人存心于善,所论天堂地狱亦只在心,心存善念即是天堂,心起恶念即是地狱,所以经云即心是佛。但存心善,即是修行。敢有潜逃为僧者,皆杀不宥。”认为宗教劳民伤财,反对大众弃家舍业去为僧拜佛。因而明宣宗在位时,金英从不敢过分。
等到明英宗朱祁镇即位,金英立即大兴佛事,不惜花费巨资修建了圆觉寺,寺名还是朱祁镇钦赐。不过金英一直希望皇帝能亲自莅临圆觉寺,以为佛寺荣耀,所以努力游说,这次总算借太后生辰契机成功说服了朱祁镇。虽则反对皇帝出行的大臣不少,却还是阻止不了朱祁镇一片孝心。
杨埙道:“也就是说,造成贼人有机可乘,顺利混入兵部官署,提督太监金英也算是有份。如果不是金英坚持将皇帝、太后带去了东郊,中央官署一带照旧有禁卫来回逡巡,贼人借口送米明目张胆混入兵部官署的机会则要小得多。”
朱骥道:“这个……似乎有点牵强。就算真是这样,金英也完全是无心的。”
杨埙道:“无心吗?也许有心呢!莫非朱千户忘了金英是何方人氏?”
金英正是安南人。明成祖永乐五年(1407年),明将张辅征服安南,选了一批俊俏的安南孩童送回中国。这些孩童被尽数阉割后,送入皇宫为奴,其中就包括金英。
司礼监另一大宦官兴安也是安南人,且其身份更特殊——他本是安南皇族,然在兵祸之下,也遭遇了跟金英一样的命运,成为男不男、女不女的阉人。
杨埙见朱骥瞪大眼睛,忙道:“我事先就声明过了,这些话是胡说八道,朱千户听听就行。”顿了顿,似是有感而发,续道:“说起来,大明是害得金英国破家亡的大仇人,他兢兢业业侍奉仇人四十年,心中不知何般滋味。”
他说得兴起,又道:“不过也未必,你看郕王之母吴太妃,不是一样侍奉仇人为夫,还生下了郕王。”
郕王名朱祁钰,是宣宗皇帝朱瞻基次子。其生母吴氏本是汉王朱高煦侍妾。宣德初年,汉王朱高煦谋反,为御驾亲征的朱瞻基所平,汉王府女眷尽被逮捕,预备押到北京、充入后宫为奴。就在返回京师的途中,寂寞无聊的朱瞻基在俘虏群中挑中了美貌的吴氏。于是,这一路便有了女人的柔情陪伴。
回京后,因为吴氏是罪囚身份,朱瞻基怕大臣们上书阻挠,不敢公然将吴氏收入后宫,便将她安排在靠近皇宫的一处大宅院中。
回到紫禁城的朱瞻基重新被成群的嫔妃包围,内中更有至爱孙莼,但他并没有就此忘记吴氏,反而经常微服出宫临幸。后来吴氏生下一子,取名朱祁钰,是宣宗皇帝的第二个儿子。一直盼望多子多孙的朱瞻基非常高兴,册封吴氏为贤妃,但又觉得对不起深爱的皇后孙莼,便让朱祁钰母子继续住在宫外。
明宣宗朱瞻基病重后,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榻前的皇后孙莼、太子朱祁镇,而是宫外的朱祁钰母子,专门派人接他们进宫,当面托付给母亲张太后和皇后孙莼,请她们务必善待朱祁钰母子。此为皇帝最后心愿。孙莼虽因谋夺皇后位而声名不佳,但既应允了丈夫,也当真做到了。她对待朱祁钰母子甚为友好,又让英宗皇帝封朱祁钰为郕王,住在专门为母子二人修建的郕王府中。
杨埙忽然提及郕王朱祁钰,有以其母吴太妃比照宦官金英之意,然朱祁钰毕竟是当今皇帝异母弟,也是唯一的兄弟,公然议及其母出身,甚至称宣宗皇帝是她仇人,极为不敬。
朱骥忙提醒道:“杨匠官,你确实有些胡说八道了。”
杨埙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语,全是事实,且毫不涉及朝政,有什么好忌讳的?所谓因言得罪,因文得罪,实是因人得罪。”
明初洪武一朝文字狱阴森恐怖,因说错话、写错字而被明太祖朱元璋杀死的官民不计其数。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亦以高压铁血手段治国。直到明仁宗朱高炽登基,才一改严酷气氛。明宣宗朱瞻基一朝,氛围更为宽松大度。有人不满朝政,到皇宫大门前破口大骂皇帝,被禁卫军逮捕,要以诽谤罪交给法司审判。朱瞻基却道:“古代圣人之世,专设有诽谤木,用来鼓励人们提意见。此人无罪,可以释放。”
明英宗朱祁镇执政后,也有人因为文字而引杀身之祸。譬如曾有炸雷击坏奉天殿鸱吻,朱瞻基因遭此天灾,按惯例下《求言诏》,要求群臣极言得失。侍讲刘球应诏上言陈得失,写了一篇著名的《修省十事疏》,提出任大臣、罢营作、停麓川之役等十事,多切中时弊,但因所提诸事均与大宦官王振有关,激怒了王振,立即下令逮捕刘球入狱。
这时,正逢编修官董磷因要求任太常卿而被王振关进狱中。王振便想通过董磷之事置刘球于死地,指使锦衣卫指挥马顺严刑拷打董磷,逼迫他承认所请太常卿之事是受刘球所指使。董磷被逼不过,只好屈服。王振便以此下令处死刘球,并将刘球的尸体肢解。此为王振残害正直大臣的著名事件。
朝中大臣听闻此事,皆不敢再上疏言事。只有锦衣卫校尉王永心心中不平,将王振及其党羽的罪行写成告示,张贴于大街上,结果亦被捕获,以磔刑处死。
这两例均是因文得罪,亦均与大宦官王振相干。但只要不得罪王振,发发牢骚、谈谈旧闻,并不为过。正如杨埙所言,因文得罪,实是因人得罪。但一旦得罪了王振,修剪树木都会被冠上破坏公物的罪名,待之以重犯。
朱骥生性谨慎,更对皇权有绝对的敬畏和尊崇,也不会对皇室语出不敬,正想规劝杨埙不要再如此放浪妄为、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忽听到有人在门前叫道:“有人在家吗?”却是吴珊瑚的声音。
朱骥愕然一惊,一时难以相信,忙迎了出去,竟然真是吴珊瑚站在门前,手提酒壶,背后还跟着一名仆人,手提一个大大的食盒。
吴珊瑚道:“家父命我来给朱大哥送些酒菜。”朱骥道:“那个……怎么好意思……”
吴珊瑚道:“不必客气。”竟毫不客气地推开朱骥,自行引仆人走进堂屋。
杨埙道:“这么晚了,还有好吃的呀?哈,我喜欢。喂,珊瑚娘子,你怎么一会儿晴天,一会儿下雨呀?”
吴珊瑚也不答话,等朱骥进来,便过去将堂屋门关上,随后站在门边,一言不发。朱骥愈发不解,却又不敢多问。
倒是那仆人揭下软帽,主动招呼道:“朱老弟,是我。”却是吴珊瑚长兄吴瑾。
朱骥见状大为惊讶,道:“吴兄,你怎么这身下人打扮?”
吴瑾道:“还不是为了来见你。”又指着杨埙问道:“杨匠官为何也在这里?”
朱骥道:“杨匠官正协助我查一桩案子。”
吴瑾问道:“他信得过吗?”
朱骥未及回答,一旁吴珊瑚已插口道:“别看杨匠官总是油腔滑调,其实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杨埙哈哈大笑道:“多谢珊瑚娘子一语褒赞,杨埙不胜荣幸。”
吴瑾却极是谨慎,并不全信妹妹的话,见朱骥点了点头,这才道:“那我就长话短说,礼部胡濙胡尚书失踪了。”
原来吴瑾亦是京营将官,今日扈从孙太后和皇帝到东郊进香,回城后又奉命去给几名达官贵人送寿酒。到麻绳胡同礼部尚书胡濙家时,胡濙幼子胡傅将吴瑾拉到一旁,悄悄告知今早父亲照例去附近的棋盘街吃茶汤果饼,但人再也没有回来。他寻到棋盘街小吃铺后,竟有一封留给胡家人的信,内中称胡濙已落入其手,若是胡家人老老实实,胡濙尚能归来,敢报官或是声张,就等着替胡濙收尸。胡傅大惊失色,忙回家与家人商议。
胡濙虽是几朝重臣,但为人宽厚,生性节俭,喜怒不形于色,能屈尊待人。譬如他爱吃北京小吃,每日必去街边小吃铺,且独自一人,从不带随从,与店内贩夫走卒都能谈笑风生,相处得很好,平易近人的性情大概与其浪迹民间多年的生活有关,因而时人颇讥讽他没有礼部尚书的威仪。这样一个老好人,歹人当然能轻易接近并得手,可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胡家看过胡傅带回来的信笺后,均赞成先听从歹人指示,以保住胡濙性命。然等了一天,歹人却未再送信来。胡家人不知对方意图,愈发焦急,又因为在麻绳胡同见过好些个陌生人来回闲逛,生怕胡宅已被歹人监视,不敢报官,也不敢有进一步的动作。
刚好吴瑾奉太后、皇帝之命到胡宅赐酒,胡傅与吴瑾相熟,便将情形如实告知。
吴瑾问道:“胡兄是让我帮忙寻找胡尚书吗?”
胡傅道:“不。家叔和家兄反复商议过了,父亲莫名失踪,对方既不要钱,也不索物,怕是没那么简单。北京城这么大,要想不打草惊蛇寻找失踪的人,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吴老弟在京营任职,不便出头。锦衣卫千户朱骥不是你家邻居吗?可否请他出面,暗中调查家父失踪一案?”
吴瑾当即答应。胡傅又怕胡宅已被监视,请吴瑾务必乔装打扮,不露形迹地去找朱骥求助,这才有了吴瑾回家后即刻装扮成下人、跟随妹妹吴珊瑚来朱家一事。
当今礼部尚书失踪非同小可,胡濙又是几朝老臣,其麻绳胡同居处更是皇帝赐第,荣耀无比。胡家不敢报官,却委托吴瑾来向朱骥求助,当然是因为他是锦衣卫千户,有查案的便利,可以以调查其他案件来掩盖寻找胡濙的真相,而不至于引起歹人怀疑。更因为胡濙本人与兵部侍郎于谦是至交好友,胡家人深知其女婿朱骥可靠可信。朱骥听了详细经过,却一时没有眉目,不由得转头去看杨埙。
吴瑾狐疑问道:“朱老弟看杨匠官做什么,莫非他牵涉其中?”朱骥道:“不,不是,我是想问杨匠官怎么看待这件事。”
朱骥今日之内遭遇奇事甚多,而杨埙曾推测出贼人身上的扇子必是于璚英遗失的冬扇,且极可能是事实,令他惊佩不已,料想杨氏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有着缜密的观察力和深刻的洞察力,是以想听听对方对礼部尚书失踪一案有什么看法。
杨埙却问道:“那个杨行祥是怎么回事?”
朱骥“啊”了一声,忙连使眼色,不欲吴氏兄妹知晓杨行祥之事,又补充道:“我问的是胡尚书失踪这件案子。”
杨埙道:“哎呀,朱千户,你别挤眉弄眼了,吴将军和珊瑚娘子又不是外人!我说的也是胡尚书这件案子,杨行祥不是冒充建文帝吗,胡尚书他生平最著名的事件是什么?”
胡濙生下来即有异象,头发全白,满月后才变黑。其人自小聪颖好学,于建文帝二年(1400年)中进士,授兵科给事中,后迁户科都给事中。明成祖朱棣即位后,因怀疑建文帝朱允炆借大火逃走,遂派胡濙暗访其踪迹。胡濙在外面漂泊十六年,期间母亲去世,请求回乡守丧,朱棣不许,只不断加官加禄,以为封赏。
世人风传胡濙是朱棣心腹密探,除了肩负查访建文帝的使命外,还负责刺探民间隐情,密奏源源不断地送往皇帝手中,而除了朱棣本人外,无人知道内容。
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胡濙回朝。已经就寝的朱棣听说胡濙求见,立即披衣起身召见。胡濙夜幕入见,到漏下四鼓才出来。
这之后,朱棣不再派人寻访建文帝。胡濙宠遇日隆,却依旧没有结束密探的身份,受朱棣之命到南京任职,监视太子朱高炽。当时朱高炽不为父皇所喜,朱棣有心查找其过失,但胡濙却没有迎合上意,一再声称太子诚敬孝谨。
然朱高炽即位后,得知胡濙曾受命监视自己,且有密疏上奏成祖,心中很是不满,只命胡濙在南京任国子监祭酒。直到明宣宗朱瞻基即位,才擢升胡濙为礼部尚书,且将长安右门的一座宅第赐给他,即为现今胡氏麻绳胡同居所。胡濙生日,宣宗皇帝在胡家赐宴,极为荣耀。
英宗皇帝朱祁镇即位,年过七旬的胡濙名列五辅臣之中,与内阁大学士三杨平起平坐。他亦不满大宦官王振擅政,几度辞官,朱祁镇因其是托孤重臣,均不允准。
胡濙浩荡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无疑是在外流浪的十六年,行迹虽不为人所知,目的却只有一个——寻访建文帝朱允炆下落。这是他生平最著名的事件。
朱骥这才回过味来,道:“啊,杨匠官是说……”
杨埙道:“我什么都还没说呢。胡尚书失踪,杨行祥又那个了,这两件事的共同点便是建文帝。你非要说这是两起独立案件也行,可偏巧发生在同一天,是不是太过凑巧了?”
吴珊瑚狐疑问道:“你们说的杨行祥,可是曾经冒充建文帝的那名老僧,他不是早死在锦衣卫大狱了吗?”
吴瑾忙咳嗽了声,示意妹妹不要插口,尤其是涉及皇室机密的大事。
朱骥果然不愿意多提杨行祥的话题,只道:“目下能确定的是,胡尚书被人绑了票。他是国之重臣,必须得尽快找到他。杨匠官机智多谋,可有良策?”
杨埙摇头道:“不必担心,胡尚书性命无忧。绑架他的歹人不要钱、不要财,只要求胡家人保守秘密,显然是盘问胡尚书什么事,问完了自会放人。”顿了顿,又道:“我敢肯定,歹人要问的事,一定与建文帝有关。”
朱骥见众人目光灼灼,尽落在自己身上,只得如实告道:“不是我不愿说,而是不能说。姓杨的那件事,上头早有严令,不可泄露半句。”
杨埙双手一摊道:“那就没事了。反正歹人迟早也会放回胡尚书,各位都回家安睡吧。”
吴瑾却是半信半疑,问道:“杨匠官能肯定吗?你只是个漆匠,怎能……”
吴珊瑚嗔道:“大哥,你又来了,漆匠怎么了?玉珠全家还是木匠呢。”
吴瑾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奇怪杨匠官何以能肯定歹人一定会放回胡尚书。”
杨埙道:“我只是推测。胡尚书是出名的俭朴,但胡家历年官俸、赏赐所积,拿出个万儿八千也并非不可能。绑架朝廷重臣是杀头大罪,歹人铤而走险,却不求钱财,已大异常理,除非他有更大的阴谋。想来想去,能与胡尚书扯上干系的阴谋,就是建文帝了。歹人目标既不是胡尚书本人,得到想要的讯息后,自会放了他。”
吴瑾道:“既然事关皇室机密大事,难道歹人不会杀人灭口吗?”
杨埙道:“人一死,事情就闹大了。更何况死的不是普通人,朝廷必然倾尽全力追查。歹人要继续实施阴谋,就会困难得多。相反,胡家人不敢报官,之后胡尚书被放回,以他个性,定然不会声张,就此息事宁人。神不知鬼不觉,对歹人最有利。”
吴瑾听了杨埙分析,也觉得有理,忙道:“那么我就再走一趟胡府,告诉胡家人不必紧张。”
杨埙道:“吴将军不必多此一举。要么今晚,要么明日,胡尚书一定会自己归家的。”
话音刚落,便有吴府下人引着胡府管家胡福进来。胡福见堂中尚有外人,一时踌躇,不肯开口。
吴瑾忙道:“这里的人都已知晓胡尚书一事,且是可信之人。”
胡福便道:“我家老爷已经回来了,就在吴将军离开后不久。”
吴瑾大奇,忙问道:“胡尚书可有说过发生了什么事?”
胡福道:“老爷半句不提被绑票一事,亦不准家人再提及此事。老爷听说小公子私下向吴将军求助,便派小的来,称事情已经了结,请吴将军和诸位切莫外泄。”
吴瑾立时对杨埙刮目相看。他是个爽直的蒙古汉子,送走胡福后,当即竖起了大拇指,道:“我以前只听说过‘料事如神’,想不到当真有人能做到。杨匠官,你好生了不起。”
吴珊瑚道:“现下大哥不会再看不起工匠了吧。”
吴瑾忙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很佩服杨匠官的才智。”
杨埙却仰头望着房顶,对赞美置若罔闻,似在神思,忽道:“咦,你们说,那歹人会不会是从胡尚书口中得知了什么,然后……然后就……”
朱骥本能地接口道:“杨匠官认为杨行祥之死,也跟那歹人有关?”
杨埙道:“那可不一定。那要看杨行祥是怎么死的了。”
众人又一齐望着朱骥,渴望他能吐露更多讯息。朱骥却有意避开了众人目光,沉吟不语。他也怀疑这件事不简单,但如果杨行祥不是目下上报的自然死亡,锦衣卫便有重大失责。他身为值守官,罪不可恕。
忽有人在门外叫道:“朱千户!朱千户!”终于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朱骥应了一声,进来的却是手下校尉袁彬。他简短告道:“指挥使命朱千户立即返回官署。皇帝决定御驾亲征瓦剌,不日便要出发。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理应扈从。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得到官署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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