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弗里嘴巴里一股烟草的味道。趁着骨瘦如柴的彼得·摩恩帮着儿子穿衣服,然后又架着他穿过走廊来到起居室的时候,卡弗里走到外面停车的地方,站在离莫特尔最近的车窗旁边,卷了多天以来的第一支香烟,双手不住地颤抖。因为下雨,卷烟纸潮乎乎的,但他还是用手拢着打火机火苗,点着了它,然后向上喷出一道细细的蓝烟。莫特尔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卡弗里并不在乎。他知道劫匪不会让他这么顺利得手,却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
香烟起了作用。等到他再回到起居室的时候,虽然感觉中了毒似的,而且还是全身紧绷,但至少他不再颤抖了。彼得·摩恩沏了茶,很浓的茶,并没有加太多的奶。茶壶就放在一张小胶合板桌子上。桌子破烂不堪,有的地方面板已经脱落;茶壶旁边是一碟切得整整齐齐的巴腾堡蛋糕。卡弗里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过巴腾堡蛋糕了。这让他想起了母亲以及那首经常在礼拜天响起的《颂歌》。当然,他的记忆中不会有这样狭窄破旧的公营公寓。蛋糕旁边放着摩恩贴着照片的证件——警局人力资源部的人认定的那个。照片上就是那个勤杂工——柔软的下巴,黑头发。超重,但是和坐在旁边沙发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的理查德·摩恩绝对不是同一个人。老摩恩一刻不停地为儿子忙活着,先是拿了靠枕给他垫在身后,再把他的双腿架高,然后倒了杯茶放进儿子肿胀的手中。
特纳联系了为警察局提供临时工作人员的职业介绍所,而且招聘摩恩——就是证实他没有犯罪记录,并且对他进行面试——的那位经理也已经来到了这里。那是一名亚裔中年男子,穿着一件驼色大衣,发际已经开始出现斑白。他看上去很焦虑。卡弗里很庆幸自己的境况好歹还要比他强一些。
“他根本就不是我录用的那个人。”职介所经理仔细端详着理查德·摩恩,“那个人只有他四分之一的体重,很健康,体型也还可以。”
“他给你的是什么证件?”
“护照。还有这个地址的物业账单。”他带来的文件夹里面满是各种各样的文件:他所持有的理查德·摩恩所有证件的复印件,“犯罪记录局要求的所有东西。”
卡弗里翻看着这些文件,从中抽出一张英国护照的复印件。上面是一个大约25岁的年轻人,表情严肃,面孔刚毅。理查德·弗·摩恩。卡弗里把照片拿远一些,对比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看看,”他把照片从桌子上推过去,“这是不是你?”
理查德·摩恩没法低头,他只能尽量转动眼珠斜着眼睛去看照片,看过之后闭上眼睛,气喘吁吁。“是的。”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女人的声音,“是我。这是我的护照。”
“这就是他,”老摩恩说道,“12年前的他。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自暴自弃。看看这张照片。这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的脸吗?我不信。”
“别说了,爸。你这样跟我说话我很受伤害。”
“别用治疗师的那套说辞来对付我,儿子。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做伤害。”彼得·摩恩上下打量着儿子,好像仍然无法相信世界加罪在他身上的眼前这一堆畸形,“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变成一堆垃圾。这才是伤害。”
“摩恩先生,”卡弗里抬起一只手止住他们的争吵,“这个能不能留着以后慢慢谈?”他端详着照片里的脸。同样的额头,同样的眼睛,同样的发线,同样的金棕色头发。他看着理查德,“你是说你用了12年的时间从这个样子,”他敲了敲照片,“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有问题——”
“问题?”老摩恩插嘴道,“问题?好吧,你简直能得个年度最佳轻描淡写奖啦,儿子。你真的可以。你他妈简直是个植物人了。你就承认了吧,”
“我不是。”
“你就是。你就是个植物人。我开的车体积都要比你小。”
没有人说话了。然后理查德·摩恩捂住脸哭开了。他的肩膀抖动着,好久都没有人出声。彼得·摩恩双臂交叉,满脸怒容。特纳和职介所经理都低着头盯着各自的脚。
卡弗里拿起那个勤杂工的身份证,对比着护照上的照片。这两个人也不是完全不同——相同的宽额头,相同的小眼睛——但是职介所经理肯定是睡着了才会看不出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但是此时此刻,当着摩恩父子的面臭骂经理一顿也于事无补,所以等到理查德停止了抽泣,他便举着身份证问道:“认识这个人吗?”
理查德擦了擦鼻子。本来就小的眼睛,哭了一阵子之后,现在更是肿成了一道缝。
“是不是你们帮过的朋友?你把自己清白的记录借给了这个人?”
“不是,”理查德闷声闷气地说,“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摩恩先生?”卡弗里把身份证转了过去。
“不认识。”
“你确定吗?他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混蛋,而且他还使用了你儿子的姓名和身份。你再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个家伙心理极度扭曲——比我以前打过交道的任何人都变态。像他这样的人,依照我的经验,不会尊重任何人,无论是他们的受害者,还是他们的朋友——尤其是帮助过他们的人。你帮助这样的人,十之八九他会忘恩负义地反咬你一口。”他把目光从父亲转向儿子,然后又转回来,两个人都躲着他的目光,“所以,再好好想想。你们确定你俩谁都不认识这个人吗?”
“是的。”
“那么这个,”他把护照复印件放在桌上,“是如何作为身份证明文件送到犯罪记录局去的呢?”
彼得·摩恩端起杯子,坐回到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我都已经好些年没有看到过这个护照了。你呢,儿子?”
理查德吸了吸鼻子,“我也没见过,爸爸。”
“是了,自从那次入室盗窃之后你有没有再见到过它?”
“呃?”
“因为你根本用不着它,你正忙着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走到电视机那里然后再走回来是不需要护照的,对吧,儿子?从那次入室盗窃之后有没有见过你的护照?”
“没有,爸爸。”理查德缓缓地摇着头,好像摇个头也能把他累个半死。
“什么入室盗窃?”卡弗里问道。
“有小偷砸破了后面的窗户。我也没有搞清楚究竟丢了哪些东西。”
“你有没有报警?”
“就你们那办案方式吗?无意冒犯,但是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报警。你们会很微妙地自动忽视某一类人。一纸公文就能改变看待事物的方式。然后,当然还因为我家失火了,所以几乎都忘了这茬。你知道的——家中失火真的能毁掉一个人的生活。”
卡弗里一直观察着理查德。他脸上肉太多,所以很难看出他的表情,但是他父亲却有一张骗人的脸,看上去单纯质朴,那是一种犯过重罪的人才会有的表情。然而犯罪记录局的档案里却没有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证据。“这场火灾——应该在警察局存档了,我想?”
“当然。纵火犯。真是坏透了。公家出钱重修了房子,但是就刷了点漆也叫重修?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法弥补回来。”
“毁了我妈,”理查德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是不是,爸?这场火毁了我妈。”
“她倒是没死在大火中,只是无法接受发生在我们一家人身上的事情。也毁了你,儿子,从某种程度上讲,难道不是吗?”
理查德把重心移到左臀上——动了这么一下就已经令他气喘如牛,“我想是的。”
“烟雾吸入。”彼得·摩恩的膝盖突然抽动了二下,仿佛身体里面装了个马达似的上下跳动起来,“肺部损伤,哮喘,当然,还得加上——”他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引号,“认知以及行为障碍。都是一氧化碳造成的。让他变得情绪化——压抑沮丧;让他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边看电视边吃东西。薯片、金牌焦糖巧克力棒。哪一阵子若是想起来要健康饮食了,就来份杯面。”
“我也并不是从早坐到晚的。”
“你是的,儿子。你什么都不做。这才是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
卡弗里举起一只手,“我们就进行到这里吧。”他放下杯子,站起身,“这种情况下,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跟我一起去局里,要么——”
“那除非我死了。我儿子都已经一年多没出过公寓了;他现在也不会出去。这会要了他的命。”
“要么我让一个同事留在这里。以防那个窃贼突然间对我们善心大发,决定回来把护照还给它的合法主人,嗯?”
“我们又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儿子现在该上床休息了。”彼得·摩恩站起身,走到理查德面前,把裤子的两条背带往肩膀上提了提,弯下腰,伸出双臂,“来吧,儿子。你在这里呆得已经太久了,这会要了你的命。走吧。”
卡弗里看着理查德——只穿了件背心和一条慢跑裤,却旧大汗淋漓——伸出手拉住父亲的手。他看着老人把儿子从沙发上拉起来的时候,胳膊上青筋暴露,听到老人用力时的喘息。
“要不要帮忙?”
“不用。都干了这么多年啦。来吧,小伙子。让我们一起把你弄到床上去。”
理查德终于站了起来。卡弗里、特纳和职介所经理一言不发地默默看着。这对于一个秃头、驼背、身材瘦小的老头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老摩恩还是把理查德拉了起来,然后搀扶着儿子,迈着痛苦的步子,向走廊走去。
“跟着他们,”卡弗里向特纳低声说道,“确保他们没有手机。待会儿我会派个警察来替你,然后你再回办公室。对他们进行全面调查。父亲的犯罪记录——一切与这个地址有关的记录在案的事故。搞清楚那场火灾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发生过火灾的话。我希望把这些都在电脑上进行比对,然后把所有有关联的事情全部列成一张单子。要把他们挤干。”
“好的。”
特纳跟着摩恩父子向门口走去,卡弗里和职介所经理则留在原处。卡弗里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着钥匙,直接无视像个炸弹似的扔在那里的烟草袋。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跟他们联系,现在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已经老得生活不能自理。如果是这样,等到一天结束上床的时候会是谁帮谁呢?
他觉得应该是父亲帮母亲。她还没有从失去尤恩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永远都不可能恢复了。她一直都需要帮助。
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