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才又重新想了起来,三平寻思着,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
直到现在自己还在做着傻事。
这到底是为了谁?
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无疑对阿菊也没有好处,说不定还会让阿菊感到不高兴。不,那样肯定会给阿菊带来麻烦。
已经错过了机会。
与其说错过了机会,三平甚至无法数数,只是一天一天地在数着日子。
他没有心思舂米。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让人难以忍受。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从前并没有感到不能忍受。尽管没有什么高兴的事,却也没有感觉到过难过。尽管没有什么喜庆的事,但也没有感觉到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让人难以忍受了。为此,三平从井下跳了出来。
他想见到阿菊。
武士街,近在咫尺。
三平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扔下杵棒,一个人在小巷里跑来跑去,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在此之前,三平从来也没有遇到过什么大事情,以至有必要如此地奔跑。三平从来也没有这样跑过。
记得上次跑还是小的时候。
那是跑在下水沟的盖子上。
跑在小桥上。
跑在河原的大街上。
那一次是和阿菊一起跑吗?
是的,而且,还一边笑着。
自从手上拿起了杵棒,三平就开始不再笑了。或许是因为一下、两下、三下地数起了数。那么,不数数了,就又开始跑起来了吗?
或许,是自己的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听说,是阿菊父亲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据说,阿菊的父亲是一个盗贼。父亲是罪犯,所以阿菊要去做苦力。一年到头没有休假,要一辈子做苦力,所以,三平奔跑在小巷里。
所以才成不了家。
三平原本并没有打算成家。三平从前根本没有考虑过要成家。可是,自从被德次郎死缠着硬逼着提起这桩亲事之后,阿菊的母亲便开始认真了起来。接着就是阿菊。
阿菊。
阿菊她不愿意吗?
三平感觉并不是那样。如果不愿意她就会说出来,可是又没觉得她很上心。
或许阿菊也和三平一样,她一定也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两个人都不聪明。
像现在这样多好。
永远像现在这样。
永远,永远。
那怎么可能?
为此,三平奔跑在小巷里。
他拼命地奔跑着。
奔跑着。
三平已经感觉到,昨天和今天,今天和明天并不一样。只是自己觉得,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今天的自己和明天的自己依旧是同一个人。
三平没有心思数杵棒的次数。
他已经不能够容忍再把自己关在井里了。
三平他,喜欢上了阿菊。
不是感觉,而是从心里喜欢上了阿菊。
为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却又要重新想了起来?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这样想?如果从一开始就这样跑起来的话。
或许是自己的脑筋迟钝,就像个木头疙瘩,什么事情都落后一步。
数不下去数,三平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这才开始醒悟了过来。
三平想见到阿菊。
他想看一眼阿菊。
随便在舂米小屋以外的什么地方。
三平要好好看一看阿菊,他恨不得立刻见到阿菊。
见到了阿菊又怎样?又会是怎样?可现在已经晚了,彻底地晚了。阿菊是犯人,她是去替别人赎罪。
阿菊不会再从做工的地方回来了。即使如此,阿菊却说还是像从前一样。的确,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从前就是这样。
可是——
不,不一样,因为,三平自己都已经变了。现在的三平,手里并没有握着杵棒,也没有再数数。
三平奔跑着。
也不管见到阿菊会是怎样。
现在,三平只想见到阿菊。
他想看见阿菊。
想听见阿菊的声音。
武士街。
武士宅邸的街区。
那里和舂米工没有任何关系。尽管距离很近,三平却从来也没有去过。三平一直生活在小屋里,他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
从哪儿开始算是武士街?
武士街和平民街并没有被隔开。
三平看到两边并排排列着武士的宅院,或许那就是武士住的地方?
直参旗本,青山播磨。
就是那座宅院,阿菊就在里面,一定就在那里。阿菊是以做工的名义被抓到里面去的,她被抓进了一间叫作旗本宅院的牢狱里。
那座宅院在哪里?
三平根本就不知道。
眼前是一堵堵的围墙,有土墙、板墙,里面是一座座高大的建筑。整个街道显得很威严,却是完全遮挡住了视线,看上去和到处是简易房的平民街完全不一样。首先说,宅院里都住着什么人?从哪儿到哪儿是一整座宅院?这些三平根本就不知道。
前面看到一扇门。
一扇大门,门上没有挂着铭牌,和大杂院完全不一样。三平原本不识字,即使挂着铭牌也不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三平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他跑过一个拐角。
眼前仍然是一堵堵白墙。
不久,三平来到一座门前。
门口站着卫兵,手里拿着根火棒子。
“青——”三平站住脚,大声说着。
“青山——哪一个是青山家的宅院?”三平断断续续地问道,他感觉到呼吸困难。一个红脸大汉,手里拿着一根棒子,一双眼紧盯着三平。
“哪一个是青山播磨先生的宅院?”
“你是什么人?”站在右手边上的卫兵,用手里的棒子指着三平的鼻子大声问道。
“我,我是舂米的。”
“青山先生可是旗本大人,你这舂米的找旗本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我不是在找青山先生。”
“你说什么?”
卫兵更加觉得奇怪。
“对不起,我从来也没有和武士说过话。”
“我们可不是武士。”
“可我看都一样。”
两个卫兵互相看了看。
“那么,你这个舂米的小子,来旗本大人的宅院有何公干?”
“我……我是在里面做工的人的亲戚。”三平说道,“我说的是真的。”
“嗯。”
右边的卫兵看了看左边的卫兵。
“那边。”
卫兵挥了挥棒子。
“从那个拐角向左,在下一个路口向右,顶到头就是播磨大人的宅院。”
三平顺着棒子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我说你,说话可要注意礼貌。”卫兵说道。
三平一般并不这样说话。心里想着应该注意礼貌,却不知道怎么说,他只好不住地鞠着躬。
三平正准备向前,却听卫兵说道:“‘皿屋敷’,那地方好可怕。”
“可怕——”
“那里有一口可怕的水井。”
左边的卫兵看了一眼右边的卫兵。
右边的卫兵苦笑了一下,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三平再一次鞠了一个躬,接着向前面跑去。
那些守门的,站在那里就算有了营生吗?
那样的话,不数数也可以做工啦?
或许,他们是在心里数着数。
一,
二,
没等数到三,三平便来到了拐角处,向左转过了弯。
再拐过前面的路口,阿菊就在那里。
三平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他已经知道,到了那里也不一定马上就可以见到阿菊。总是要先说点什么,让人家转达。也许,可以请求人家把阿菊叫出来?
那么,怎么办?
三平向右拐过了路口。正前方,看到一扇古香古色的大门,大门两侧同样站立着两个卫兵。
周围一片昏暗。
三平觉得这里到处是阴影,阴影四周却是一片昏暗。原来就是这座大宅院啊。
于是,宅院的正中央,像是敞开着一个洞口,看上去同样一片黑暗。
三平径直向前,走到了卫兵的面前。
“阿——”
三平本想说——请把阿菊叫出来,可是却停住了嘴。两边的卫兵同时举起了手里的木棒,交叉在三平的眼前。
“噢,请问——”
“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做工的阿菊的亲戚。”三平说道。
“你这个呆子。”
冷不防,三平的身子被推到了一旁。
“看看你是什么身份,像你这种人,还想从这座大门走进去吗?”
“这座大门——只有武士才可以从这座大门进去。”
“我……我是阿菊的亲戚.是舂米工三平。请你告诉阿菊一声,就说三平来找她。”
“你这蠢货。”对方气冲冲地骂道。
三平顿时感到右肩膀上一阵沉重,不久那沉重的感觉开始变成剧烈的疼痛,待三平感觉到疼痛时,自己已经倒在了道边上。
“我……我是——”
“少说废话。”说着,大棒子挥了下来。
“我是三平,我是舂米的三平,我是来找——”
“嗯?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可是直参旗本青山先生宅院的大门啊。”
这个三平知道。
“青——我就是要到青山先生的宅院。”三平说道。
“你在胡说些什么?”手里拿着棒子的卫兵说着,冲着三平又是一棒。
“那么就更应该打。像你这样浑身脏兮兮的,又不知道来历,你别想要进去。”
“我……我没有打算进去。我……我只是来找阿菊,想和她见个面,请你们把阿菊叫出来,叫到这里来。”
你怎么这么啰唆?卫兵用棒子杵着三平,把他推了出去。三平向后退了几步,脚下没有站稳,顺势倒在了地上。
“您这是为什么?”
“我说你老实点儿,否则的话,我就要打得你爬不起来。”卫兵大声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能给转达一下?”
“我为什么要替你转达?”
卫兵再一次挥起了大捧。
三平来不及站起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着躲开大棒,远远地离开了大门。
“是……是因为阿菊是罪犯的女儿,所以才不让见吗?”
“你在说些什么?”
“你们这些人,把阿菊关在里面,不想让她出来吗?阿菊做了什么坏事?难道说,老子犯罪女儿也成了罪犯吗?就算是那样,可老子也已经死了,不是就赎完罪了吗?”
是的。
尽管杀害父亲的是阿菊的父亲,但是这和三平没有关系,三平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那并不是因为自已以前不知道。就算一开始就知道,但是这和自己也没有关系。或许,自己对阿菊的父亲也会抱有一丝恩怨,但是这和阿菊没有关系,和阿菊的母亲也没有关系。而且,那仅有的一丝恩怨现在也已经不存在了。阿静就像母亲一样抚养了三平。如果把仇恨和感激放在天平上权衡.无疑感激的比重远远超过了仇恨。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平早已原谅了阿菊一家。三平都已经原谅了,还有谁不能原谅呢?
难道是天理吗?
抑或是——
“这……这个宅院,是座牢狱吗?”
“你要再说些无礼的话,我就饶不了你!”
卫兵又挥起了大棒。就在这时,“喂,喂,你们在吵吵什么?”
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三平屁股坐在地上回过头,看见一个大个子男人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这小子是干什么的?”
“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闯到了这里,嘴里还嚷嚷着要见阿菊,让我们把阿菊叫出来。”
“什么阿菊?”那个男人看了看三平。
背对着太阳的光线,那个男人的脸上一片漆黑。
“他说的阿菊,是那个新来的勤杂工阿菊吗?”
三平抬头望着那个大个子男人。
“他说的阿菊,就是那个伺候公主的女仆。”男人扶起了三平,脸朝着背后说道。
男人的背后似乎还站着一个什么人。
这时三平才发觉自己一副狼狈的样子,于是赶忙正了正身子,转过身面朝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似乎就是中间,男人的身后还站立着一个浪人打扮的武士。
中间再次转过了身,“你是什么人?”大个子男人问道。
“我……我是——”
“他说他是舂米的。”卫兵说道。
“舂米的?找旗本家的女仆有什么事情?”
“事情嘛——”
倒是没有什么事情。
只是想见到阿菊。
“他说自己是那个女仆的亲戚。”
“亲戚?不是说,那个阿菊是近臣管家的亲戚,杂货店老板娘的女儿吗?”
“怎么是杂货店的老板娘?阿菊她——”
说到这里,三平猛然感觉到,似乎是自己的脑子里产生了误会。
难道会是这样吗?
那位看似有些不安的武士。
果然是。
他或许是在帮助自己找到阿菊。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中间说道。
“喂,我说你这小子。”
随后,大男人一把拽住了三平的衣领。
“既然是这样,我就要问个明白。”
“不,不是,阿菊她——”
“你不要吞吞吐吐的。”
三平一下子被拽了起来。
中间用贪婪的目光瞪了一眼三平,然后把嘴凑到三平的耳边。
“跟我走。”他压低了嗓音,狠狠地说道。
然后转身朝着两个卫兵,“让我到那边收拾一下这小子。”
中问说道。
“喂,你过来。”
中间抓住三平的农领,把他拖了过去。
在不远的拐角处,站立着另外一位武士,面相十分凶狠。
三平被拖到了路口。在那里三平被一下子放开,却又被另一只大手从后面推了一把。
“自己走。”
“噢,我——”
“要不是我救了你,你今天就别想跑了。那些卫兵就是干这个的。像你这种人,赖在武士家门前不走,早晚会把他们惹怒。不毒打一顿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事情闹大了,说不定还会把若党什么的叫出来。万一撞在武士大人的手里,你就会他被亲自斩首。”中间说道。
“那倒也许不至于。”紧接着中间又补充道。
“那里面的武士大人,和你可不一样。”
“住嘴。”武士说道。
听起来似乎非常气愤。
两边是一排排的白墙。三个人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过一条条小巷。
三平觉得喘不过气来。
似乎已经离开了武士街。
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总是会,手里握着杵棒,舂着米。
总是会手里握着杵棒舂着米,这不是三平本来应当做的事情吗?
一、二、三。
嘴上数着舂米的次数。
一、二、三、四,无论怎样也数不到十。
数到十之前却又重新开始。
数着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池塘旁边。
那是一座圆圆的池塘。
就在这儿吧,中间说道。
“喂,你这小子,我说你呢,舂米的三平。”中间说道。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究竟都知道些什么?那个慢性子的女仆到底是你什么人?”
“你是问阿菊吗,她就像你说的一样。”
“你别装糊涂。”中间生气地说着。
“我都听见了。你不是嚷嚷着什么罪犯啦牢狱的吗?这个时候反倒雇来—个没有用的小女子。那么迟钝,却偏偏要让她伺候公主,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公主——”
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菊她,不是说要做勤杂工吗?
弄不好,三平可能坏了阿菊的大事。
在此之前,在此之前,三平只是手里握着杵棒舂米。可是现在,三平却放下了手里的杵棒不再舂米。但是没想到,却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三平只是想见一见阿菊。而且是第一次,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
“你觉得后悔了吗?”中间说道。
“那个青葫芦,不知道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像三平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替他保密。或许那个笨蛋,万万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步。”
这时,中间猛然抓住了三平的下巴。
“那个阿菊——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她是罪犯吗?”
“她……她不是罪犯。”
阿菊,她不是罪犯。
“那么,她是什么人?是暗娼?是小偷?是无家可归的人?说什么杂货店女老板的女儿,来这里学习接人待物的礼节,这简直就是在说梦话,有谁会相信?”
是说梦话吗?
因为三平的鲁莽,阿菊的事情却成了梦话,没有人相信。也就是说,本来还都相信。
不。
现在大家也还都相信。或许,那位武士是替阿菊着想,所以才说了瞎话。而且,这个瞎话到现在还没有被暴露。刚才的那两个卫兵,他们不愿意听我说话。
那么,这个中间和那位武士,那位一直站立在远处的浪人打扮的男人,他们是干什么的?是青山家的人吗?也不管他是不是——
“求求你们。”三平说道。
“你放心,我会帮助你的,你先不要说见阿菊的事情。”
因为被按住了下巴,三平感觉说话困难。中间猛地一推,放开了三平。
“可是,不要因为我不问你就可以不说。如果你不都说出来,不知道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我回去后也好有个交代。”大男人说道。
“隐瞒身份来武士家做工,无论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小事情。不管是阿菊还是那位近臣管家。”
“你别急,阿菊她……”三平说着,就在这时,脖子根上感觉到了一阵凉风。
凉飕飕的,的确是一阵凉风。
“阿菊。”
“不许动。”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脑袋掉了,你也不在乎吗?”
“脑袋——”
三平慢慢地转过身看了看背后。
那是一位武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只见一把刀,放在了三平的脖子上。
“你是不聪明,还是天生胆子大?如果是后者的话,你可不要小瞧我。”武士说道。
“近来武士不再轻易斩人。可是,如果你觉得武士不可能大白天地当街斩人,那么你就错了。我可是觉得,斩掉一个无名鼠辈的人头,就像踩蚂蚁一样那么简单。”
“我……我可是——”
一、二、三。
“我可是——”
四、五、六。
“我可就是一个傻瓜呀。”三平说道。
“是个大傻瓜,我连武士的刀都没有见过,所以——”
“嗯。”
嗖……冷气骤然消失。
“我,我本来说好要娶那个阿菊的,所以——”
“娶阿菊?”
“是的,我……我喜欢阿菊。”以前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那是因为三平太傻。那是因为愚蠢的三平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过。
“那么,阿菊为什么来到旗本的宅邸?”
“是为了替老子赎罪。”
“替老子赎什么罪?”
“的确有老子犯罪儿子赎罪这么一说。”中间冲着武士说道。
“既然是赎罪,却为什么又出来做工?”
“真是无聊。”
武士说着,把刀插进了刀鞘。
“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自从从女人的肚子里啪嗒一下落生的那一刻起,人就已经开始独立。独立生存,独立死亡。可是——世上就有那么一些人心存疑念。他们不这样认为,而是死守着家庭门第不放,为此他们设下了这样的规定。”
“有规定吗?”
“我们这些吃冷饭穿草鞋的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据说按照罪行的大小,有些惩罚还可能连累到家人。而且,据说家里人还有可能代替犯人受到惩罚。”
“她都做了些什么?”中间问道。
“阿菊的父亲——他是盗贼。”三平说道。
“盗贼?”
“十年前就被逮捕,听人说过他的名字,可我记不住了。”
“十年前?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
“实际上,那个时候阿菊的母亲,本来应当被处以终身劳役。但她却逃了出来。可这件事情到了现在,却也不知道为什么,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那是因为——被发现了。”随后,那个武士就来到了阿菊的家,于是阿就不见了。
接下来,三平再也数不下去了。
“你是说——是柴田十太夫发现的吗?可他是青山家的近臣管家,而且十年前他也还就是个若党,那个柴田他为什么——”
“前任武士大人是掌管火盗的长官。”中间说道。
“十年前,的确是那样。”
“原来如此。”武士转过了身。
“我说,权六,那位柴田或许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只是个青葫芦。我觉得,他是不是在利用别人过去犯过的罪进行敲诈勒索?”
“敲诈勒索——”
“可那已经过去了十年。犯下的罪行或许永远得不到抵消,但那怎么说也是妇孺。那之后这么长时间她们都老老实实地过着日子,就算跑掉了还不都是一样?这种事情,即使后来找到了本人,也还是会被宽恕的。纵然遭到了逮捕,也都要酌情减刑。”
真的是那样吗?
“可事到如今,有人却在鸡蛋里挑骨头,我认为那是在故意威胁。首先说,那位柴田不过是个近臣管家。大不了一个御家人,不可能对百姓的罪过做出判决。更何况,还要把本人领到自己所侍奉的武士家里,让她当了仆人——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怪事。”
“喂,他并没有威胁,他没有威胁我们。我们——不,阿菊家没有一分钱。”
“这不是钱的事情。”武士说道。
“那个小女子的相貌——据说长得非常出众,是不是?权六。”
“嗯。”中间回答道。
“她有点儿迟钝,但却是个美人。”
你这小子,是被人霸占了,武士大声地骂道。
“怎么被人霸占啦?”
“那个近臣管家,他是想要那个女人。”
说着,武士冷笑了一声。
“中间都看不上的那么一个小人物,在色欲方面却是不比别人差。”
“那个柴田,他是想把那个小女子据为已有。”中间故作惊讶地说道。
“那个近臣管家,他没有多大出息,不可能包养女人。他既没有钱也没有胆量,也不可能纳妾。既然不可能用钱束缚住女人,那么就只好利用本人的前科,把女人软禁在自己的身边。”
这么说倒是有点儿道理,中间说道。
不对,怎么会有那种事情?三平显得有些气愤。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什么要这么说?的确,那个武士当时的确有些犹豫。他显得很紧张,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有自信,似乎还有些害怕,感觉很后悔的样子,甚至还有些绝望。
但是,他并没有让人感觉到恶意,也没有让人觉得他有什么欲望。或许这只是三平的感觉,三平天生愚蠢,只是他没有感觉到而已。在他的生活当中,他只见到过米,见到过杵棒,至于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三平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但是——
“那……那位武士,他是三平的——”
“他并不像是那种人。”
这是三平的期望。
“你这小子还真厉害。”武士说道。
“你是说,自己看人很有眼力吗?可是,我说你呀,人心隔肚皮,你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出来的。说不一定,那个青葫芦就是想霸占你的未婚妻。”
“阿菊是自己愿意去的。”
“也许是他鼓动的。”
“不是。”
“哪里有那种人,一辈子心甘情愿做苦力?即使有的话,那也是个大傻瓜。”武士说道。
是的,阿菊的确不聪明,她比三平还傻,是个大傻瓜。
“她是个傻瓜。”三平说道。
“阿菊就是这么一个人。她情愿代替自己的母亲去做苦力。那样的话,我们就都能和以前一样。”
三平舂米,阿静做针线活,阿菊外出做工。
永远是这样。
“永远不会改变。”
武士睁开了一双野狗一样的眼睛。
“可是,怎么不会改变?”
“那不可能。”三平自言自语地说道。
三平自己就已经变了。
“不会的。”武士也说道。
“可以装作一成不变的样子,但是这种东西,必须把它砸烂。”
“砸烂?”
砸烂什么?
怎么样砸烂?
不是已经砸烂了吗?
“可是,还没有从根本上彻底砸烂。”
说着,武士用刀柄戳着三平的下巴,向上一抬。
“柴田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什么啦?”
“你自己说过,你说,看那个柴田说话办事的样子,他不像是那种人。你还说,他并没有设下奸计妄图霸占你的未婚妻。你不是这样觉得吗?”
三平是这样感觉。
在此之前,三平甚至想都没有想过。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不知道。”
“他说他不知道吗?”
“是的,什么也不知道,可那位武士却是,对阿菊非常照顾。”
“怎么个非常照顾?”
“说是帮了阿菊很多忙。”
“这么说,柴田他——是把那个小女子的母亲包养了吗?”
“没有什么包养不包养的。”
那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按照他的年龄,和阿菊的母亲倒是很相称。”
“不对,”三平再次气愤地说道,“阿菊的母亲——”
她也是三平的母亲。
“那么,说他帮了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帮忙就是帮忙呗。”
“是不是给了钱?”
“钱嘛——”
这倒不清楚。只是,当时无论从武士说话的态度来看,还是从阿静回答的语气来看,既没有看到谁付了钱,也没有看到谁拿了钱——三平这样记得。说柴田帮了忙,或许是指他帮助安排好了住处和做工的地方。三平当时的感觉似乎就是这样。
“他并不是为了钱,那位武士——”
是的,阿静说他是自己的恩人。
“是恩人。”
“说起恩人嘛,被人包养的女人,是不会认为男人是自己的恩人的。”中间说道。
“所以并没有被人包养。我可是一直和阿菊母女在一起呀——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位武士,那位武士他——”
是的,或许那个武士真的对阿菊有过恩情。
那种恩情——三平觉得,说不定——
三平被那无聊的想法所触动。
是让阿菊不必做事吗?
可那却是出于好心。
尽管如此——
“怎么是好心?”武士脱口而出,以至嘴里喷出了唾液。
“你是说,只是出于好心,就可以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照顾十年之久吗?”
“是的。”
武士看了看中间,说道:“你觉得呢,权六。”
“这小子说那是好心,你觉得这种闲话可信吗?”
“那可是不敢说。”中间回答着,转身望着圆圆的湖心。
“那个青葫芦,或许是出于什么目的,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首先说,他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这反而让人怀疑。如果没有酒色的诱惑,人是不会轻易地就能够办事的。况且是十年的时间,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白白地忙活十年。”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的,除了自己以外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此之前,三平从来也没有考虑过那些事情。三平为了活着而生活,因为活着才有了生活,仅此而已。
所以,十年也好一天也好,这对于三平来说都是一样。
无论怎样数,数字早晚还是要回到原点。
也无论怎样数,都不可能数到一百。那只是一种记忆,数数本身毫无意义。
三平总是会重复着这种记忆,不,他只是在试图记住。可是,三平的时间却始终停留在原地踏步不前。
但是,如果不是那样。
如果是为了阿菊。
一想到阿菊,数起数来就特别带劲儿。
一、二、三,数字渐渐增长,三平的信心也随之大增。
最终,不知是因为缺乏信心?还是因为无法继续下去而回到了原点?抑或是因为受到了阻碍而无法数下去?
总之,三平总是数不到十。
或许这也是正常。
可是,为什么没有能够更早一些,如果是在那位武士到来之前——。
“嗯?噢,或许是,或许是柴田那家伙一开始并不知道她们是罪犯的妻女。一旦知道了以后,就没有再帮助她们。”
狡猾的东西,中间——就是那个权六——说道。
“好一个狡猾的家伙。”
“真的很狡猾吗?”
“噢,我可是没有说瞎话呀。”
“我不是说你说瞎话。你这小子,难道你也那么狡猾吗?你居然还跑到旗本家的门前来捣乱。”
“那是因为——”
“你不觉得自己被那个柴田抢走了女人吗?”
被抢走啦?
不对。
怎么会被抢走?
三平只是想见到阿菊。
他想见到阿菊。他想见到阿菊,他想听见阿菊的声音。三平想的只有这些。
那是因为——三平喜欢上了阿菊。
“你这小子真是奇怪。”权六说道。
“难道说,你不恨那个抢走了阿菊的柴田吗?你还把那个混账东西当成是自己的恩人吗?你说。”
抢走了。
可并没有被抢走。
“阿菊又不是东西。”三平说着。
“我不知道什么抢走不抢走的,是阿菊自己说要出去做工的。我来这里只是想见到阿菊,可你们却不让我见到她。所以说,还不如不来这里。”
三平感觉到后悔。
他后悔自己迟钝。
他后悔自己过于轻率。
他后悔自己来到这里,和这些倒霉的人说了这么多废话。
三平后悔莫及。
他说他没有被人抢走女人。
这小子可真是奇怪,权六说着,顺手揪了一根池塘边上的野草。
“他简直是糊涂。我说老爷,这小子的确没有说瞎话。我就够傻的了,可这小子他比我还傻,脑子里一点儿都不会算计人。”
“也许是那样。”
说着,武士看了看树底下的那几尊地藏菩萨石像。
“所以说,这事情就让人不能理解了。如果说柴田不知道那母女的身份来历,那么,这件事情似乎就和前任武士大人没有关系了。既然柴田已经照顾了那母女这么长时间,事到如今他也就无法再对那个小女子提出非分的要求。”
“我是这样觉得。”权六说道。
“这件事情让人不能理解。要说背后还有什么勾当,我们却又不得而知。明明知道那个小女子笨拙,却又要把她领回家来。而且是罪犯的女儿,却特意把她安排在了公主身边。”
“阿菊,她不只是个女仆吗?”三平问道,“我只知道,阿菊是出来做工的。”
“她当然是女仆,是个没有用的勤杂工,其他什么都不会做。”
“可是,刚才你怎么说她是公主?”
“噢,女仆就是女仆,只不过是被安排伺候一位公主,所以从今天起她就成了侍女,穿的衣服也更漂亮了。你没听人说,人是衣裳马是鞍吗?”
你的未婚妻,她可是一个大美人啊,权六故意开玩笑地说道。
“这种事情,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有什么必要告诉你?而且,这是昨天才决定的。噢,现在的青山家,再怎么着也不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阿菊可就要发迹了。”权六说道。
“真的吗?”
“当然啦,可尽管这么说,”
噢,老爷,权六招呼着武士。
“无论怎样,过不了多久也就要垮台了。”
“不知为何。”中间奴仆恶狠狠地说道。
“为什么——要垮台?”
什么东西要垮台啦?
“所有的东西。”权六说道。
“不垮台也要把它砸烂。现在还不知道那个姓柴田的,他在心里算计着什么。但是你所说的那个大恩人,不论他再怎样挣扎,这个家迟早要完蛋。”
“要完蛋——”
要完蛋了吗?他的确说过——不会再有很长时间了。
那位叫柴田的武士也曾这样说过。
“那么,那位青山先生怎么办?”
“那谁知道?”
“你说要垮台,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平嘴里问着,耳边却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回过头看时,发现并排着的几尊菩萨石像都倒在了地上。似乎是武士把它们一个个踢翻在了地上。
“一切都要垮台。”武士说道,“所有的一切都要垮台,一切都会改变,所有的东西都不可能持续,任何东西都不可能继续保留,一切的一切。”
武士挥舞着大刀,猛地向水面劈去。本不可能被劈开的水面,却突然裂开了一道波纹。
“我要把它彻底砸烂。”
好厉害呀。
如此说来,阿菊也就该回去了——三平寻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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