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瞧吧!你等着瞧吧!”吉罗暗自思忖着。随后,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
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青山家?
不是为了得到播磨吗?不是为了得到盘子吗?
想要的东西就必须弄到手。可以弄到手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怕付出努力,不怕忍耐许久,只要是在自己的才智范围内能够得到的东西,就要不惜一切代价争取。
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不是坏事。
能够做得到的事情却不去做便是懒惰。
不可能的事情却一味地追求便是愚蠢。
这些吉罗都不是。
无论怎样被人厌恶,也无论多么受人尊敬,吉罗总是会坚持自我,积极进取。
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等着瞧吧!
吉罗似乎显得有些无奈,暗地里发出诅咒。
吉罗也不知道自己的意志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消沉。
首先,这话究竟是在说给谁听?对此,吉罗自己也不得而知。
是在说给那个盘踞在宅院里的,如毒蛇一般的男人吗?
那个男人奸污了吉罗。他玩弄了吉罗,羞辱了吉罗。
吉罗的身心仍在疼痛,像是被用烧红了的火棍戳弄着一样,剧烈地疼痛着。
她痛恨那个男人,恨不得把他杀死。
然而,吉罗却没有打算立即行动。
或许她可以伺机对那个男人进行报复。或许她也可以对那个男人发出诅咒。可即便如此,吉罗却并没有打算立即采取行动。
吉罗并没有把那个男人——那只禽兽放在眼里。在吉罗看来,他甚至不如禽兽,只不过是一条令人作呕的蛀虫,或者是一只蝼蚁,应当被捻得粉碎。
正是因为如此,吉罗根本就没有把那条毒蛇一样的男人放在心上。也正因为如此,与其说是厌恶、憎恨,不如说吉罗就如同在自己的院子里遇上了一只蚰蜒。试想,又有谁见到了蚰蜒会对它说,你等着瞧吧!
肉体上的创伤迟早会被治愈。想起来,那不过是被野狗咬了一口。幸运的是,并没有留下心灵上的伤痕。
或许是这样。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顾忌那条毒蛇。
可话又说回来,这话究竟是说给谁的呢?难道是说给那个近臣管家的吗?
的确,那个男人曾经令吉罗感到焦虑不安。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吉罗感到郁闷。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会引起吉罗的不满。他讲话的声音,那张寒酸的面孔,和他那短小的身材,全都让吉罗感到厌烦。他看人时那惶恐不安的神态更是让吉罗十分厌恶。最不能让吉罗容忍的,就是他看上去道貌岸然,却穿了一身开了绽的外褂。
可是,吉罗也没有觉得应当拿他怎样。吉罗没有打算对那个近臣管家进行报复。她觉得自已和那个乡下的胆小鬼并没有过多的关系,甚至他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足为奇。或许他并不起眼,根本不能引起吉罗的注意。
那种人,怎样都无所谓,甚至不值得对他发出诅咒。或许死了也不会有人发觉。
他就像那路边丛生的野草,令人不屑一顾。如果觉得碍事,自然就会有人把他锄掉。即使不被锄掉,到时候自己也会枯竭。
对于这种小人物,根本无须花费过多的心思。
至于那位管家下面的人,就更是些无名鼠辈,根本没有必要放在眼里。
那么,这么说,是在说给那个播磨吗?
你等着瞧吧!难道这话是说给播磨听的吗?
会是这样吗?
吉罗不是想要得到播磨吗?她对那个凡事不理不睬不闻不问的男人,不是一见倾心,佩服得五体投地吗?
从不炫耀自己。
也不评价吉罗。
对于这样一个即使见到了吉罗,也只是像一缕清风吹过,反应极其平淡的男人——吉罗不是正在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吗?
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可事实上,吉罗并不喜欢播磨。她对他既无情又无义,更无仁慈。
有的只是——执着。一定就是那样。对于这样一位对自己完全不在乎的男人,吉罗却是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吉罗希望得到播磨——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是,吉罗并没有刻意地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她不愿意像荡妇一样去勾引男人。她希望自己大大方方地做人,希望播磨心甘情愿地辅佐自己,这才是吉罗所期盼的理想状态。
吉罗相信,自己的愿望能够得到实现。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来到了青山家。
青山播磨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吉罗才下定决心,让他等着瞧。
或许吉罗已经下定决心。
或许吉罗决心已定。
不,不对,并不是那样。
不知道什么原因,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吉罗并没有打算让播磨等着瞧,其原因就在于——
是的,那是因为——吉罗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如果把这看成是一场竞技比赛,吉罗明显胜算较大。凭借着大久保的家世和父亲的地位,以及那未被找到的盘子,只要手里有了这些棋子,吉罗就一定能够克敌制胜。
既然有充分的把握,就没有必要让对方等着瞧。
那么,自己究竟是在对着什么人,发出了这一诅咒?
除此以外,青山家不再有什么人能够引起吉罗的担忧。难道说,那是吉罗在自我诅咒吗?那时,自己被野狗疯狂地撕咬着,杂草绊住了双脚,无法迅速逃脱。难道说,那是对自己发出的诅咒吗?
不。
吉罗对自己珍爱有加,她不可能诅咒自己。吉罗做事总是会坚持到底,她从不反悔,也不会留下遗憾。
她不可能对着自己说,你等着瞧吧!
没有什么可以让她遗憾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后悔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嘲笑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讨厌,让她厌恶的。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憎恶,让她怨恨的。然而这个诅咒,却是显得那样的追悔莫及。
对,追悔莫及。
是谁?
吉罗以往与嫉妒、嫉恨几乎无缘。
她从来也没有羡慕过什么人。
是后悔了吗?
吉罗的大脑出现了混乱,似乎一时失去了自我。自己,大久保吉罗,究竟在悔恨什么?又在羡慕谁?
“啊。”吉罗不觉叫出了声。
耳边传来了隔扇门被推开的声音。吉罗还以为是侍女前来召唤。抬头望去——只见阿菊跪在走廊上。
“您怎么啦?”阿菊这样问道。
“不——”
“嗯?您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没有什么,本想这样回答,吉罗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您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舒服?”
“阿菊。”
“是的。”
“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要得到的东西?”吉罗问道。
“啊?”阿菊奇怪地低下了头。
“没有。”
“没有吗?”
“是的。我什么都不需要。”阿菊这样回答道。
吉罗眼睛盯着阿菊,她死死地盯住阿菊。
对不起,阿菊说着,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来有什么需要的。”
“为什么要道歉?本来没有必要道歉,可你为什么——”
没有想要的东西。
真的没有吗?
你出去吧!吉罗说道,尽量克制住自已的情绪。阿菊再次说了一声,对不起,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拉门。
不必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那个小女子。
难道是她吗?是阿菊吗?吉罗,是在羡慕阿菊吗?那样一个卑贱、愚蠢、迟钝的家伙。
阿菊的那种眼神。
吉罗,当她奋力从那个禽兽般的男人手中逃脱出来爬上走廊时,当她感觉到大腿内侧一股污浊的液体流出并愤怒得快要发狂时,当她因痛苦和耻辱而感到失魂落魄时,那一时刻,不同样也是那样一副眼神吗?
那个阿菊,当时也是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吉罗。
随后,没过多久她便把手中的盘子掉在了地上。阿菊并没有显示出更多的惊讶。
当时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切的,或许就是阿菊。
是的。
她一直躲在一旁,注视着吉罗蒙受羞辱。那或许,就是阿菊。
既然如此,那个小女子一定是——用她那和方才一样纯洁、清澈的眼神,看到了这一肮脏、下流的禽兽般的行为。
用那样一种眼神。
是用那样一种眼神吗?
是的。
可是,当时的播磨——
当时的播磨并没有理睬吉罗,而是首先和阿菊打着招呼。播磨并没有理睬那个愤怒得快要发疯,即将失魂落魄,但是仍在极力保持着克制的吉罗,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有着玻璃一般清澈目光的,卑贱、愚蠢、迟钝的小女子身上。
在那期间,吉罗好歹依靠自己的力量恢复了神志。否则的话,或许她的精神会就此崩溃。
阿菊,你等着瞧吧!
是的,这一诅咒是冲着那个小女子发出的。不会有错,吉罗——她感到了悔恨,这一点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承认。否则,别无其他的选择。
吉罗对此确信不疑。
吉罗感觉到,那个小女子,那个阿菊。
吉罗对阿菊感到憎恶。
她讨、厌恶、嫌弃阿菊。
不。
是嫉妒阿菊。
是因为播磨首先向她打着招呼。
是因为播磨对她表示出关心。
如此愚昧,如此贫寒,如此迟钝,如此下贱,如此——空洞的眼神。
居然没有任何欲望。
如此空空如也,却是可以感到满足吗?这样就知足了吗?买了要了抢了偷了,攒下来存起来,却是仍然不能够满意。有多少也不知足,有了还想得到更多。
原来如此。
吉罗讨厌数数。因为数了以后便知道了数量,知道了数量就会越发感觉到不足。数数的结果仅仅是知道了不足,为此吉罗从不数数。
那个小女子,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数的吗?
没有东西,便无从数起。
所以她才会感觉到满足吗?或许那只是一个误解,或许那也是一个事实。
感到满足吗?
这种感受让人悔恨,令人追悔莫及,不可能被人认可。这种满足感不会得到人们的认同。如果这样也可以让人毫无忧虑地苟且偷生的话,吉罗的一生将被彻底否定。
那是不能允许的。
等着瞧吧!
你等着瞧吧!
是的。
那个小女子,她的一生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这一点必须让她知道。
我必须要告诉她,她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绝对是一无所有,根本谈不上满足。
她是最不幸的人。
她得不到欢乐,终日以泪洗面,我必须把她的身世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
也许,事情就是如此。
只有这样,她才能理解,能够彻底理解。
这样才有理由对着那个小女子说,你等着瞧吧!完全有理由对着那个身无分文两手空空,却只是在心灵上感到满足,没有更多欲望的小女子说。
必须让她有所觉悟。
要让她大声疾呼,自己两手空空,从不感到满足,想要得到更多。
这才是本来的面目。
这才是现实。
如果吉罗站在阿菊的立场上,她一定会这样做。或许——阿菊想要的东西一样也得不到。她身份低贱,一贫如洗,没有能力,无法发挥才智,没有力气与人争夺,不会依靠自己的智慧,也不知道如何依赖他人,这样如何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甚至一根线头都不可能得到手。
毕竟如果没有欲望,一切都将无从谈起。难道这样就可以满足了吗?这样如何能够满足?
怎么能够就此满足?
如果是吉罗,她会大声地疾呼。
她可以诅咒自己运气不佳,也可以哀叹自己才疏学浅。
是的,一切都将从这里开始。
那些诅咒,那些哀叹,必将成为生命的动力。
人活着就要有欲望。
肚子饿了可以致命,为此婴儿也会哭着要吃奶。要想回到母亲的怀抱中,就要自己迈出脚步,这就是所谓的欲望。吃不下饭就会饿死,为此就要劳动。赤裸着身子就会被冻死,所以才知道了穿衣戴帽。不与人交流就寸步难行,因此就产生了语言文字。为了扩张领地就必须进行战争,为了生活安宁就要颁布法令。所有这些,都起源于人的欲望。
要想生存就必须拥有欲望。没有欲望地活着,无异于精神上的死亡。对一切都显得无动于衷,那便是谎言。
是谎言就必须彻底揭穿。
等着瞧吧!
你等着瞧吧!
吉罗死死地盯着阿菊关上的那扇拉门。
吉罗小姐——背后传来了一个沉闷的声音。吉罗正想得出神,不知为何感到了一阵惊慌,她迅速地转过了身。
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显得有些恐惧。
拉门被推开,侍女多佳双手扶地恭敬地出现在门外。
那是从大久保家中带来的一位侍女。
“吉罗小姐。”
“什么事?”
“能否允许我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多佳说道。
“你是说,不该说的话吗?”
“请恕我冒昧,只是,我们一行人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吉罗小姐的贵体无恙。”多佳说道。
“这个我知道,正因为相信你们,我才把你们一起带来。”
这里并没有盘子,多佳继续说道。
“你是想说这件事情吗?那样的话——”
“不。”
我不是想说这件事情,侍女低下了头。
“我们跟在近臣管家的身后四处寻找了一番,最后只剩下播磨大人的房间。那个姓柴田的也不曾去过播磨大人的房间寻找。这样,或许还有一些希望——即使有的话,不,如果有的话,”
“如果有的话就会怎样?”
“如果有的话,那么为什么播磨先生他不曾发现?”多佳说道。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找。”
“那么,他为什么不帮助寻找?”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
“已经闹得如此天翻地覆。而且,在吉罗小姐来到这里之前,早就听说开始寻找传家宝。事实上,吉罗小姐来到这所宅院的期限已经结束。况且吉罗小姐还亲自寻找,可是不知为何,青山家的当家人,那位播磨大人本人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要想说什么?”
“这个宅院并不很大。就算是播磨大人的房间,也不论是立柜壁橱,还是地板下顶棚上,即使是像篦虱子一样篦上一遍,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可他却无动于衷。”
您不觉得这里有些奇怪吗?多佳抬起了头。
“奇怪吗?”
要说奇怪,所有的事情都很奇怪。
“首先说,既然是传家宝的珍品,毫无疑问就应当保存在主人的房间里。也就是说,首先应当寻找的便是播磨的房间,可到了现在却不去那里搜寻,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有意识地藏了起来吗?”
“您是说播磨大人吗?他为什么要——”
“这个嘛,他不是在故意拒绝与吉罗小姐的婚事吧。”多佳说道。
“你是说和我吗?”
或者说,他是在拒绝与大久保家的亲事。
“就是说,与大久保家联姻会有什么不便的吗?与我的父亲——”
“不会有丝毫的不便。镇上的人都在传说,吉罗小姐父亲大人即将接任下一届老中。与大久保家结缘,乃是飞黄腾达的必由之路。老天作证,有百利而无一弊。”
“那么,为什么?”
多佳摇了摇头。
“对青山家没有任何坏处。可是,对播磨大人本人,又会是怎样呢?”
“会是,怎么样呢?”
“我看,他的态度总是在犹豫不定。”
“是不是,他讨厌我?”
“并不是那样。”多佳说道。
“我看他,是不是另有女人?”
“这个我可不知道。”多佳说道。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青山家——至少,对吉罗小姐并不表示欢迎。”
“为什么会是这样?”
您请看一样东西。说着,多佳凑到吉罗跟前,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了一个纸包,摆在了吉罗的面前。
“这是什么?”
吉罗一时没有看清楚。
她向前挪了挪身子。
“这个——”
“是针。”
“针?”
多佳的手指上整齐地攥着几根细细的钢针。
的确是针,是缝衣服用的针吗?
“这些针——是怎么回事?”
“就放在您的床上。”
“床上怎么会有针?是不是缝制被褥时把针落在了上面?”
“不是那样。自从来到这里一直使用同一床被褥,这些钢针看上去和京城御廉房的产品完全不一样,是赝品。只要缝上一两针,针头就会弯曲,是废品针。”
“这种东西,被放在了床上吗?”
多佳点了点头。
“那是存心要伤害我吗?”
“这种作废的针有可能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被放在床上,意思是说——请赶快离开,吉罗小姐。”
“请谁离开?”
这个嘛——
是让大久保吉罗赶快离开吗?
“这是——故意刁难人吗?”
“我觉得就是。”
多佳把针捅在了自己的衣襟上,再次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如此非礼?这绝不是一时的疏忽大意。很明显,这是那个家,是青山家的什么人所为。”
这——会是那样吗?
吉罗思索着。竟会有这种事情吗?难道说——
“你认为,这是播磨的指示吗?”
“这个我不知道。”多佳说道。
“只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不论是盘子还是这些针,都会让我们——不,会让吉罗小姐对青山家感到不愉快。”
“会让我觉得受到冷落吗?”
“不会有谁出于对您的爱戴而把针放在您的被褥里。”
“不,等一等。”
“当然——我非常清楚,即使没有盘子,吉罗小姐也有意要嫁到青山家。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多佳反复地说着,用右手按住了自己的衣襟。
“您嫁到这个家里之后,会受到怎样的待遇?”
“那不是要取决于播磨先生吗?”
“可是——”
“这和那个近臣管家没有关系,也不是——姑母大人服部夫人所期待的。那个近臣管家的命运被攥在别人的手里,服部夫人非常希望这桩亲事能够谈成。”
“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唯一不希望我来到这个家的,便是播磨本人啦?可是尽管如此,那位大名鼎鼎的直参旗本大人,他怎么又能够做出——”
吉罗看了看多佳的衣襟,那针头依稀可见。
“怎么又能够做出像小孩子一样愚蠢的事情呢?”
多佳低着头,半晌不说话。
“这个——我也不知道。”
“如果——”
如果这是事实。
“那也绝不是播磨本人所为——这一点似乎可以肯定。即使他有这种意图,纵然这是他的指使,但实际把针放在床上的——”
“那——毫无疑问,便是哪个仆人。”
或许就是那样,吉罗说道。
“而且,如此卑鄙的事情,绝不是武士所能够想得出来的,这一定是下面的人干出来的,你不这样认为吗?”
谁也不知道播磨是怎么想的。
即使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他绝不可能这么做。
那么,又是什么人干的呢?
“是什么人铺的床?”
“不知道,曾经听阿菊说过,她要为吉罗小姐铺床。”
“阿菊——”
“我不知道是不是阿菊一个人铺的床。是不是把她叫来问一问?”
“不。”吉罗说道。
“问她是什么人在被褥里放了针,她也不会老实说出的。”
没有关系。
不管是什么人在被褥里放入了钢针,那也都没有关系。不管那些女佣怎么想,也不管她们有什么企图,吉罗都不会在乎。
可最让人憎恨的,便是阿菊。
对于吉罗来说,的确是那样。
她没有任何欲望。
阿菊说她什么都不想要。就是说,她没有任何期待。
可是,那一定是在撒谎。
不会有这种人。哪里会有没有欲望的人?那个小女子也不例外——。
她一定也有欲望。阿菊说她什么也不想要,她总是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满不在乎地说着,可那绝不是她的心里话。
吉罗想要得到播磨。
那个小女子也是一样。
或许播磨,他也想到了这里。吉罗浑身颤抖着,简直就要发怒。
她感觉到嫉妒。
“她会用这些针来害我。”
吉罗伸出了手。
“这种东西,您打算怎么办?”
“她是在刁难我,你拿着它也没有用。”
“可是,吉罗小姐,”
“你把针给我。”
听吉罗这么一说,多佳一句话不说,从衣襟上拔下了钢针,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吉罗。
多佳非常了解吉罗的脾气。
几根细细的钢针,落在了吉罗的手掌中。正如多佳所说,那些针有的弯曲着,都是些废品赝品。
这件事情,你对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不要说,吉罗说道。
“请恕我直言,这件事情让我们实在难以忍受。如果我们放过了这一回,今后或许还会有同样类似的事件发生。如果吉罗小姐真的受到了什么伤害——”
“我们,要以吉罗小姐的身体为重。”
“那么,你说应当怎么办?”
“我觉得,应当立即向父亲大人汇报。”
“向父亲汇报吗?”
对父亲说了又会怎样?
“如果是那样的话,这桩亲事一定就会到此告吹。”多佳说道。
“如果,这个宅院里没有那个传家宝——姬谷烧十张一套的彩绘磁盘,大久保家与这个家结成姻缘也就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加上他们这种恶劣的态度,所以——”
“稍等——”
或许盘子还会找到,或许是播磨把它藏了起来。
为了避开吉罗。
为了阻止和吉罗的亲事。
可那或许会对吉罗以外的什么人有利。
如果这桩亲事如此简单地就告吹,或许就正中了播磨,不,就正中了什么人的诡计。
盘子也不能得到手。
播磨也不能得到手。
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得到手。
吉罗没有打算登上高不可攀的树枝,去摘取那盛开着的鲜花。但是,如果是力所能及,吉罗就一定要攀登上去,登上去摘取那朵鲜花。正因为如此,吉罗才登了上来。可登上了树枝却没有得到鲜花,难道就这样爬下去吗?如果没有摘到花却从树上摔了下来,那也是没有办法。那也许是因为吉罗没有足够的才智,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摘取那朵鲜花。
可是,吉罗认为,这种事情不能告诉父亲。
“吉罗小姐。”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并非仅仅为了父亲,所有一切都应当按照我的意愿进行。在我还没有彻底回心转意之前,即使是父亲也不可能对我有任何干涉。”
“这个我也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多说了几句。可是,这桩亲事对吉罗小姐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毕竟是,本来就不应当受到如此的待遇。”
“是否有好的结果,应当由我自己判断。”
这种东西——吉罗看了看手里的钢针。
我怎能在这区区小事面前屈服?我怎能被这几根不屑一顾的废针所吓倒?
等着瞧吧!
“再认真检查一遍床铺。”
吉罗对多佳命令道。多佳一句话不说,恭恭敬敬地叫来了另一位侍女须惠,两个人一起掀起被褥,里里外外认真地检查了一番。
多佳非常了解吉罗的脾气。
她明知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依然要对吉罗说出,可见问题的严重。无疑,在客人的被褥里放入钢针更是异乎寻常,难道吉罗竟然被他们讨厌到如此地步吗?
那个人是谁?
也不管他是谁,最可恨的仍然是阿菊,吉罗已经决定。
即使讨厌吉罗的人不是阿菊,可结果却是一样。硬要找到本人并进行一番盘问,却也没有任何意义。既然被人刁难,就只好以牙还牙。即使认错了人,但反击也会产生效果。
这样可以杀一儆百。
并且,如果阿菊看到了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并且,如果播磨的心思已经转向了阿菊。
当然这件事情还不能确定,因为没有任何证据。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必须以阿菊开刀。
只要能够把那个装得天真的小女子的画皮剥落,那个阿菊就一定会哭着喊着发泄自己的不平不满。如果那样的话,所有的一切,就会瞬间到手。
可以摘到鲜花。
按照吉罗的才智,就一定能够摘到鲜花。
既然已经爬到了树梢上,吉罗就没有打算空着手从树上下来。可以摘到的鲜花,却又白白地将其放弃,吉罗从来不做那种蠢事。吉罗并不是喜欢爬树,她只是想要得到鲜花。吉罗并非疯丫头,她只是显得有些贪婪。
所以她才会告诉对方,等着瞧吧!
吉罗终于明白了。
她将钢针放入香袋,换好睡衣,开始躺下休息。
不久,吉罗便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正向鲜花伸出双手。
那是一片盛开着的鲜花,就在自己的身边左右。她的脚下坚如磐石,即使是吉罗这样的成年人踏上去,也会是纹丝不动。那本是一恨粗壮的树干。
吉罗非常想要得到鲜花,为此她努力伸出了双手,可是却够不到。
因为还是个孩子。
手臂没有那么长。
是啊,只有小孩子才会爬树。自己还是个孩子,一定就是那样。
吉罗没有能够摘到鲜花。
她不可能摘到鲜花。
那本不是一朵鲜花,那只是一张图画。
那是一张描绘着鲜花的,美丽的,美丽的——
突然,图画从树上掉了下来。
被摔得粉碎。
从高处向下张望,父亲就站在脚下。不知为何,父亲嘴上带着微笑,抬起头望着吉罗。吉罗却是,显得有些不愉快。
父亲他,只看到了这些。
想到这里,吉罗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睁开了眼睛,就在这时,刚才的梦一下子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有那满腹的烦恼依旧萦绕在心头,吉罗感到很不愉快。
时间还早。
吉罗坐起了身。多佳和须惠立刻来到了面前。
洗漱过后,就像被算计好了似的,阿菊也出现在了眼前。
无疑,她已经事先得到了吩咐。
阿菊端坐在廊下鞠了一个躬,神清气爽地大声问了一句,早上好!
吉罗看了一眼多佳和须惠。
两个侍女没有任何反应,这两位侍女,对于那个反应迟钝的小女子一点儿也不表示怀疑。作为吉罗的侍女,她们总是会十分小心,万分警惕,对一切都考虑得非常周到。但是,唯独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子却是没有任何提防。她们总是会认为,阿菊根本就不值得怀疑。的确,阿菊根本就不会耍小聪明,以至能够把钢针藏在别人的被褥里。
可是——
“阿菊。”吉罗叫着阿菊的名字。
“在。”阿菊回答道。
“昨晚是你给我铺的床吗?”
“啊,您感觉到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我只问你是不是。”
“我——”
阿菊显得有些紧张,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菊的心里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她并非不能立即回答吉罗的问题。如果她忘记了的话,那么她的记忆力同样地也很差。或者有什么不能立即回答的原因?也许她还在寻找着理由?
“实在对不起。”阿菊道着歉。
多佳和须惠也开始紧张起来。“你说是不是你。”多佳说着。
“本来应当由我为您铺床。”阿菊继续说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多佳说道。
“你是说——本来应当吗?难道你不是伺候吉罗小姐的女仆吗?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等一等。”吉罗制止住了多佳。
“阿菊,听你这话的意思——并不是你替我铺的床铺,是这样吗?”
实在对不起,阿菊又鞠了一躬。
“我做事慢,晚饭结束后收拾餐具耽误了时间,眼看着时间就要过去了,我拼命抓紧,可是——”
“那么,不是你铺的床啦?”
“等我赶过来时,床已经铺好了。一定是有谁看不过去,于是就帮助铺好了床,吉罗小姐,实在对不起。”
“算了吧。”
“实在对不起,我作为吉罗小姐的女仆,那应当是我的工作。”
“算了吧,我已经说过了。”
实在对不起,阿菊第三次鞠着躬。
只是问她是否铺了床,她却再三再四地鞠着躬,这个小女子,真是个笨蛋。
否则的话,她就是在故意装糊涂。
“请问——”
“你想说什么?”
“早饭已经准备妥当。”
“知道了,你——没有别的事情了。”
“是的,对不起。”
“不必道歉。”吉罗说道。
“听我说阿菊,道歉也应当有个道歉的方法。”
听吉罗这么一说,阿菊抬起了头。
就是那种眼神。
那个装得没有欲望,天真无邪的眼神。
“你只知道道歉,可那不过是表面上的恭维。你知道吗?如果说你昨天犯了错误,那也不是因为你没有铺床。即使你不铺床,也会有人帮助去做,那就足够了,你说是不是?”
“真的,会是那样吗?”阿菊说道。
“的确,你有责任。可是如果有人帮助做了,而且是认真做好了,那么你也就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必要再道歉。至于是不是你做的,那并不重要。可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认真做好,那么不论是谁,你都要受到谴责。”吉罗说道。
“因此,你不用再道歉。”吉罗有些不耐烦。
“明明知道自己会受到谴责,却是先跑过来道歉,这同样是一种无礼的表现。”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检点的事情?”
岂止是不检点,还没等多佳说完,吉罗便再一次制止住了多佳。
“在回答有什么不检点的行为之前,你必须先要承认那是自己干的。这样才更合乎道理。”
“我——”
“你不必多说了,无论是谁干的,责任全都在阿菊身上。你被赋予了责任,这就是你的工作。为此,首先必须明确责任,然后再纠正以往的错误,需要道歉的时候自然就要道歉,这回你明白了吗?”
阿菊一动不动,心里寻思着。
随后,她恭敬地说道:“我明白了,是我错了。”
“是吗?那么我再问一遍,昨晚是你为我铺的床铺吗?”
“是的。”阿菊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
“是不是让您感到了不满意?”
“床铺得很不整齐,以后你要多加注意。”吉罗说道。
身背后,多佳和须惠表情奇怪地望着吉罗。他们站起了身,阿菊也低着头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转过了身。
阿菊在前,一行人穿过走廊来到了大厅。
大厅里,正面坐着播磨。
这所宅院是青山家宅院,可青山家的人却只有播磨一位,其他人都是家臣和仆佣。所以,用餐时也只有播磨一个人。
当然,武士大人是不会同臣下们在一起用餐的。
可吉罗是客人。因为是客人,所以吉罗要和播磨一起用餐。自从来到这所宅院以来,晚饭一直是这样。
可是,席间却不说一句话。自从阿菊过来以后,早餐也开始在一起。但即使如此,却仍然是一句话不说。首先,由坐在上座的播磨向大家问早,然后大家便一声不响地用早餐。无论是用餐中,还是用餐前后,均没有人说一句话。
阿菊打开了拉门。壁龛前正坐着播磨。吉罗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问过早,便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武士大人,早餐端上来之前。”吉罗张口说道。
播磨转过了脸。不知是稳如泰山,还是故作镇定,抑或是不感兴趣,像是一阵清风吹过,播磨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吉罗。
“大人,您心胸宽阔。”
“你指的是什么?”
“我如此任性,您却丝毫不予介意,我感到十分荣幸。”
“不介意什么?”
“您一定知道,一般家臣被禁止寻找传家宝,可我却不顾禁令参加寻宝。”
播磨背过了脸,含糊其辞,似是而非地回答道,“你这样做原本应当受到谴责,可事情今天也就要结束了。”
“真的吗?”
“是的。”
不会是你把它藏了起来吧?真可谓,稳如泰山。
“今天一定要把它找到。”
吉罗说道。
“并且——”
吉罗决心嫁到青山家。
吉罗接着说道。
吉罗感觉到,播磨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沉,果然是——
他在不高兴。
这时,女仆端上了早餐。阿菊将早餐放在了吉罗的面前。平日都是由其他侍女端上,只是因为有了刚才的那番忠告,所以才由阿菊亲自端了上来,吉罗这样寻思着。
吉罗观察着播磨的表情。播磨似乎有些担忧。他看着阿菊的一举一动。
似乎有些担心。
似乎有些惦念。
阿菊放下早餐,鞠了一躬,播磨这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阿菊。”
吉罗勉强说了一声。
“那个女仆,”
播磨,播磨自己,从播磨的嘴里发出了声音,“她还让你满意吗?”
“您在担心什么?”
“我并没有担心。”播磨说道。
“噢,她来到这个宅院时间不长,想必会有许多令人不满意的地方。”
“这个女仆,是我向柴田请求借来使用的。所以,我不会感到不满意。”
“这个我知道。但毕竟那个女仆——”
“我很喜欢她。”
说着,吉罗把视线转向了阿菊。阿菊只顾道谢,把头贴在榻榻米上,身子缩成了一团。播磨则望着那个缩成了一团的小女子。
他并没有注意到吉罗,而是始终注视着阿菊。
尽管嘴上在和吉罗讲话。
这时,吉罗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了香袋。她满脸笑容,眼睛望着阿菊。
她用手指尖触摸着那细细的铁头。估计大约有三四个铁头——那是废针的针鼻。
就在这时,吉罗轻轻地抓住了那细细的针鼻,从香袋里把钢针拔了出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几根。两根?或者三根?仅凭手指尖的感觉,吉罗很难确定。
阿菊依旧毕恭毕敬。
播磨看着阿菊。
侍女及家臣们始终在后面伺候着。
吉罗轻轻地挪动了一下盛着米饭的碗盖,将钢针插在了饭里,随后打开了碗盖。
“为什么还站在那里?可以下去了。”播磨说道。
“阿菊丫头,你等一下。”吉罗说道。
“阿菊,这是什么?”
吉罗拿起了饭碗。
阿菊慌作一团,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往碗里看了一眼。怎么,混入了什么东西吗?播磨问道。身背后,多佳和须惠也赶紧凑了过来。
“阿菊,这是什么?”
“这个——”
“我问你这是什么?”
“是——是根针?”
是的。
是根废针。
“碗里怎么会有针?”
播磨皱起了眉头。
“那根针,”
“我的早饭里——居然会插着针。”
吉罗把饭碗拿到了播磨的面前。
顿时,一阵无声的骚动充斥了整个房间。柴田从外面赶了过来,嘴里说着,出了什么事情?多佳和须惠看着饭碗,不约而同地说着,难道是昨晚的继续吗?
“昨晚是怎么回事?”
播磨挪动了一下身子。
“昨晚出了什么事?”
多佳走上前,鞠了一躬。
“您听我说,我家主人坚持不要声张,所以才没有告诉您——昨晚,吉罗小姐的寝具里也被放入了钢针。”
“寝具里也发现了针吗?”
柴田从嗓子眼里发出了惊叫。
“现在却是在饭里发现了针。这绝不是一时的疏忽,混入了异物。请问大人,这究竟是出于何种用心?”多佳严厉地说道。
“难道,管家大人您以为——我家主人大久保吉罗多余来到青山家吗?”
“且慢,我可是——”
柴田的脸色眼看着变得铁青。
“噢,噢,您先别着急,这个嘛,噢,也许是——”
“是一时的疏忽,饭里混进了钢针吗?”
“不,这个——”
“昨晚的事件,吉罗小姐就嘱咐我们不要声张。这是我家主人希望嫁到青山家诚意的表现。那正是因为,我家主人衷心希望青山、大久保两家的这桩亲事能够顺利谈成。为此,吉罗小姐也曾亲自参加了寻找传家宝。”
可你们却这样对待我家主人,这实在有些太过分了,多佳说着抬起了头。
“我认为,在直参旗本青山大人的面前,提出这一要求可能有些失礼。可是出了这种事情,犯人被斩首也并不足为奇。否则的话,如果放任自流,就连我这个吉罗小姐的随身侍女也感到没脸见人。”
且慢,请您听我说,柴田拉着老脸走了过来。
“您生气,我完全理解,青山家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所以,那——那或许是,不,我一定——”
可为什么,为什么播磨却是一言不发?他既不掩饰,也不辩解,更不谢罪。
“柴田先生,事到如今任何哩由都无法解释得清楚。难道说青山家做饭,会在饭里放针吗?”
“不,这个嘛——”
柴山满脸通红,显得极其狼狈。
“您说的对,我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这件事情,是的——一定是下面的佣人犯下的错误。不,一定是对青山家怀有刻骨仇恨的人所为。只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们对大久保小姐绝对没有半点怨恨。这一点,还请吉罗小姐多多包涵。我会尽快,尽快地将那个可恶的家伙查出来,并给予应有的惩罚。”
“阿菊。”
吉罗叫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的阿菊。
“阿菊,这碗饭——是你盛的吗?”
吉罗问道。
阿菊用她那天真无邪的目光看了一眼吉罗。
“是的。”阿菊回答道。
她从碗里取出了钢针。
“饭里混入了针,实在对不起。”阿菊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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