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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八千湘女上天山七、杜颂先:一步跨到新疆来,又割苇子又打狼

七、杜颂先:一步跨到新疆来,又割苇子又打狼

        我1951年5月参军时,也是买了厚底鞋,然后再在里面填上棉花、布片才勉强够了身高的。我的进疆,有一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味道。我父亲原在飞机制造修理厂工作,后来,工厂从湖南搬到贵州,父亲失业了,为了谋事,他曾经想到新疆谋生,已经到了酒泉,因实在忍受不了那无边荒凉带来的恐惧,半道折回了。这些,他跟我讲过,希望以此打消我的西行梦想。但他没有成功。他总想着女儿肯定会在某一天像他一样逃也似的跑回故乡来。可直到他离开人世,我还在新疆。

        我觉得自己没有白来新疆,总的来说是幸福的。当然也有一些坎坎坷坷的事,但谁的人生又总是一帆风顺的呢?我们原来有首歌谣,我唱给你听听吧——

        我入伍后,一直在兵团后勤部财务处工作。1954年10月,我主动要求调到了安集海。

        我当时的想法与很多人一样,越艰苦的地方越光荣。

        安集海当时是够艰苦的。我到达那里时,正是隆冬季节。那是一个新垦区,在水利工程处的指挥下,上万人兵分两路,同时出击,一路人马负责挖渠修水库,另一路人马负责开荒造田。水利战士们住帐篷,喝雪水,每天劳动十几个小时;开荒部队则正集中火力猛攻肃州户等地,他们睡地窝子,喝盐碱水,跟古榆、红柳、梭梭和芦苇较量。那里除了干部,其余的全是劳改人员;有二十多名妇女,都已结过婚,她们住在几顶帐篷里。没有结婚的就我一个,我就自己挖了个小地窝子住下。没门没窗,劳改人员又那么多,我睡觉老睡不踏实,就在门口放了两盆水,心想若有不轨之徒,水盆被碰翻,有了响动,就会被惊醒。

        那些天每天要劳动十五六个小时,有时,凌晨两点钟就得起来打爬犁,拉肥料和沙子。我劳动不到半年,体重就减少了二十多公斤,降到了我当兵时的三十五公斤——当年,由于体重不够,不能当兵,我跑到湘江边拾了两块石头揣在衣兜里,才够了体重。

        半年之后,我们拿下了长达四十公里的引水渠和总干渠,接着又一气呵成,完成了安集海水库一期工程和所有配套工程。也就是一年时间,十几万亩荒原就变成了良田。

        1956年年底,开发安集海的第一场战役胜利结束,新华社立即将这一消息通告全国,“我国最大的一个以植棉为主的农场,正在新疆著名产棉区玛纳斯河流域的安集海地区建成,面积四十二万多亩。”《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事记》对此做了记录,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纪录片。

        追忆往事,我总是不胜感慨。那时候的人,思想单纯,生活乐观,对未来充满希望,真是不知道苦是什么东西,只知道真拼实干。

        现在,我就讲讲多年来耳闻目睹的军垦故事吧!

        这石河子因为多沼泽,蚊子很多。人身上只要有裸露的地方它们就咬,咬得人心焦火燎。

        为防蚊咬,大家干活时,就用布把头蒙起来,活像养蜂人戴的面罩,但即使这样,衣服一贴了肉,它们还能叮上。有人就想了个妙法,在身上糊一层泥,像泥人一般,这方法很有效,蚊子叮不透。于是,大家上工先“化妆”,跳到水渠里糊泥巴,收工再“卸妆”,钻进水渠里洗泥巴。

        有一次,王震将军乘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到下野地视察,车正走呢,突然从一片苞谷地里窜出一群脸上、身上糊着泥巴的“泥人”,只见他们一齐朝车奔来,向王震致意,大声喊着,欢迎首长!

        王震看到这情景,开始有些发愣,待这些“泥人”走拢了,才知道都是他的战士。王震和他们热情握手,看着战士们糊着泥巴的胳膊、脸、脖子和腿,问道,同志们,你们为什么这个模样哇?

        一个战士回答说,报告首长,这里的蚊子太厉害,穿一层衣服都能叮到肉,所以我们就在身上抹了一层泥巴,这样,在地里干活就再也不怕蚊子咬了。

        哦,那可是很好的泥铠甲。他看看那一片苞谷地,果然听到了蚊群的叫声,随着叫声,它们已黑压压地聚集在战士们和自己头上。看到这情景,他再次握住战士们的泥手,激动地说,向同志们学习,向同志们学习!

        说到蚊子的厉害,还有牛被蚊子咬死的事发生呢!泉水地有头大耕牛,有天放出去后,没有找回来,第二天找到它时,它已被蚊子叮咬得不行了。原来,那牛被陷在了泥沼里,动弹不得,任由那蚊子叮咬,只见它浑身全是小血痂,真是可怜。把它从泥沼里弄出来,当天晚上就死掉了。

        那以后,各个团场的牲畜,只要在夏天,放出去后,就必须找回来。有一次,三十团二连的两头牛跑进苇湖吃草,天黑未回。大家很着急,偌大的苇湖,苇子长得一人多高,狼奔豕突,蚊虫成群,怎么去找呢?连长正在发愁,路灿壹说,我去。说罢,操起一根大棍子,就出发了。

        路灿壹是有名的大力士,河南支边青年,三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背阔腰圆,夏天不穿上衣,脊背晒得黑光油亮,他能吃能干,一手挽一框铁制“之”字耙,一口气能提一百米远,中间还要翻过一道排水渠。

        他在苇湖里钻来钻去,终于把牛找到了。原来牛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他用双手拽住牛角,使出全身力气,硬是把两头牛从泥沼里拖了出来。从此他就落下个“力大如牛”的绰号。

        说到大力士,我想起了“白大胖”,他是机枪连的,一米八的个子,八十多公斤的体重,人黑,站在那里像座黑铁塔,跟《水浒》上的李逵差不离儿。可这黑大胖子偏姓白,大名叫白冯奎,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白大胖子。

        屯垦初期,部队在小拐开荒种地。浇水时,战士们都在腰间绑个长棍子,人和棍子像一个十字架,干起活来非常碍事,看起来也很怪异。但没法子呀,那里的荒地开出来后,水一进地,就会冲出好多大窟窿,有的深一两米,有的深四五米。大的窟窿能掉进去一辆大卡车,小的也能淹住一个人。不过,大窟窿很少,小窟窿最多。人若掉下去,单靠自己很难爬上来,弄不好还会出危险,所以腰间绑根长棍子,人一旦不小心掉下去,这长棍子就能把人架住。

        有天晚上,白大胖子上夜班。他吃过晚饭,急着去浇水,也可能是太累,他迷迷糊糊的,竟忘了往腰间绑长棍。刚跑到地边,就“扑通”一声掉进一个窟窿里,好在水不深,却听到了“嗷嗷”几声猪叫。他知道窟窿里有了一头掉下去的野猪。那野猪正狂怒着,朝他冲过来。白大胖子毫不示弱,就与那头野猪展开搏斗,经过半个多小时的较量,终于把野猪牢牢压在自己身下。这时,他才记起叫人来拉他。几个浇水的战士听见了,连忙跑过来,听到白大胖子的叫嚷声中还有猪的哼唧声,很是奇怪,就问他,咋还有别的声儿?他说,我压着了一头野猪。战士们先把白大胖子拉上来,然后把野猪也弄了上来,那家伙足有三百多斤,全连一百多人美美地吃了几顿野猪肉。

        还有个地穴历险的事儿。那是莫索湾二场三支渠刚修好不久,二十六队便挖了一条三百多米长的渠,把水引到住的地方作生活用水。渠修好后开始放水,由于地下洞穴一个接一个,放水一个星期,渠道垮了十多次。于是,全队集中四十多人昼夜守在渠道上,挖土填洞。别的洞填住了,可水到伙房门前时,“轰隆”一声,那里垮下去了一个直径两米多、深四米多的洞。守在那里的一个人随着轰隆声,掉进去就不见了。大家到处找人,但怎么也找不见,正急得团团转,突然从十几米远的一条自然沟里冒出一大股水柱来,在水柱中,还露出一个泥柱子。大家惊奇地奔过去,七手八脚将“泥柱子”捞上来,竟是那个看渠的人。原来水冲开地下的泥沙,从一条暗渠沟口喷薄而出,把那人从暗渠里冲了出来。他一吐出口里的泥浆子,连忙喊,我还活着!他妈的,我还活着!

        大伙笑着说,你钻入地下十几米,还大难不死,不是土行僧,就是泥菩萨。

        这样的故事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1950年7月28日,王震、陶峙岳、陶晋初三位将军到玛纳斯河西岸一带踏勘,选点建设军垦新城,当天晚上投宿在石河子老街一家车马店里。店很小,土屋土炕,店门外数步,就是泉沟、苇湖,蚊虫很多。店主哈德尔不知他们是多大的人物,在院里生了火,用柴烟熏赶蚊虫。将军们忍着闷热和柴烟熏呛,在油灯下筹划建城大计,直到午夜才睡觉。可那蚊子叮得他们不能入睡,大家不知该怎么应付。这时,王震爬上了屋顶,喊道,同志们,我找到了好地方,请你们赶快上来。众人沿着梯子上了房,果然夜风习习,蚊虫很少。将军们就这样头枕土块、身盖军毯、面对星空睡了一觉。就在那天晚上,他们绘制了石河子这座荒原新城的蓝图。

        第二年冬天,建设石河子新城的施工部队开始备料。一天,建筑二大队四连开展拉砖竞赛,班长孙光先带着全班天不亮上路,拉着满载砖块的爬犁子,你追我赶。这时,后面有人喊道,同志们,休息一下吧!

        战士们回头一看,认出是王震司令员,大家就停住了。王震给每人递了一支烟,一边说你们辛苦,一边为大家点上。点完烟后,他查了查每人的爬犁子,问道,一爬犁拉多少块砖?

        大家如数做了回答。

        有一人少了一块。王震司令员说,说完就把手伸进大衣里,从腋下掏出一块红砖来,说,补上这一块,你们的总数就够了。

        班长接过那块红砖,立即想到那块砖是路上不小心掉下的,心里很惭愧。王震说,拉上走吧,掉下来的砖回头捡上就行。

        王震捡砖的故事是我在书上看到的,我还听一个老军垦给我讲过陶峙岳背砖的事儿。

        建设石河子新城时,条件很差,砖是自己烧,木料要自己去天山里砍,然后用人力一根根拉回来,往返一次需要六昼夜。饿了,啃冻馍,嚼冰雪,晚上,贴着马腹取暖睡觉。

        在盖石河子的第一座大楼时,战士们的劲头很大。可是,楼砌到第二层时,工效慢慢低下来,咋回事呢?原来工作太紧张,生活太艰苦,天冷得滴水成冰,连个手套也没有,不少人的手冻得裂了口子,直冒血。

        工程队长因为进度太慢,向战士发火,一位战士和他顶了起来,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也背几趟砖试试!

        试试就试试!工程队长正准备上脚手架,看见脚手架上有个人正背一大摞砖在艰难地爬着。等那人放下砖直起腰后,大家才看清他原来是陶峙岳司令员!他下了脚手架,走到和队长吵架的战士跟前,拉着他渗着血的手说,你辛苦了,兵团处在创业之初,有些保障没法满足,以后会慢慢改善的!说完,又拉着队长说,你是个头儿,要带头才行,来,别的啥也不说,今天我陪你背砖,背完了再说他不迟。

        战士们见司令员已年近花甲还在背砖,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干起活来再没啥说的,上上下下都是小跑,工效又上去了。

        还有个陶司令员的故事。那是1953年的一天,陶司令员来到机耕农场四队,看到损坏的机油泵座和满身泥浆的机车停在泥地上,十分生气。他叫队长马上召集机耕队的全体人员开会。拖拉机手、修理工,包括学员都被召集到修理所的集体宿舍,等候司令员讲话。宿舍虽然全是地铺,但非常干净整洁,靠右面的墙上还挂着一面小圆镜。

        陶司令员进来后,扫视了大家一眼,然后带着满脚的泥巴,一步跨到了铺上,来回踩了几脚,又伸手摘下墙上的镜子往地上一摔,“当啷”一声打得粉碎。

        在场的人不知司令员怎么了,人人屏声敛气。

        你们心疼了是不是?司令员从铺上跨下来后说,床单子是自己的,踩脏了心疼,镜子是自己的,摔碎了也心疼。拖拉机是公家的,脏了,坏了,不心疼!这样要不得呢!同志们!

        陶司令员对有损集体利益的事,总是异常气愤,语言激烈,催人猛醒,让你难以忘记。但在深责严教之后,却又会给你真诚的爱护和关怀。

        第二天,他买来镜子和肥皂,派警卫员送到修理所,交给镜子的主人和几个被踩脏了床单的战士,让大家把镜子挂起来,把单子洗净,还转告大家原谅他的激动和急躁。

        陶先运是他的亲侄孙女,可他没有给她任何特殊的照顾,甚至连一般的照顾也没有,但他其实是很爱她的。因为他是湖南人,又和蔼可亲,他一碰到湖南女兵,就会拉上几句家常,问问大家的工作、生活情况,完了,他总会说,我有个满孙女,和你们年龄差不多的,也在新疆呢!他尽管非常挂念他的侄孙女,但他绝不会利用权职,做有违原则的事。对一个堂堂新疆军区副司令员、兵团司令员,如果要给侄孙女安排一个好前程,是很容易的事。然而他对自己的侄孙女和其他女兵一样,一视同仁。

        这就是将军们的人格魅力。他们影响了千千万万的军垦战士,也尤其影响了我。我们所以能做出一点成绩,是与他们的影响分不开的。这是实实在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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