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966小说
首页无名的裘德5

5

        学校的老师坐在和校舍相连的朴素住宅里(校舍和住宅都是新式的建筑),看着路对面他的教员淑住的那所老房子。他们很快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本来有一位小先生,说要调到费劳孙的学校里来,但是却没来得成,所以他就用了淑来做替工。一切像他们这样的安排,都只能是临时的性质,必须等到部里的督学下一年度来视察过,批准了,才能确定下来。布莱德赫小姐虽然最近不教书了,但是,她以前却在伦敦教了有两年左右,对于教书并不完全外行。所以费劳孙觉得,想要叫她教下去,并没有什么困难;因为她虽然到这儿来不过三四个礼拜的工夫,他却已经不愿意她离开了。他已经看出来,她的聪明,一点不错是裘德说的那样;一个当师傅的,遇到一个能替他省一半力气的徒弟,那他还有不想留着那个徒弟的吗?

        那时候是早晨八点半钟刚过一点儿,他正在那儿等候,要等到看见她从路那边跨到学校,然后自己随后也去到学校。八点四十分钟的时候,她果然随随便便地戴着一顶轻便的帽子,从路那边跨过来了。他以看稀罕物件的神气看着她,觉得那天早晨,好像有一种新的神采,和她教书的技巧并没有关系,从她身上射出,在她身外包围。他随后也到了学校;整天的工夫亲眼看着淑在教室对着他的那一头,教她那一班学生。她毫无疑问是一个极优秀的教师。

        晚上给她进行补习,是他的职责之一。按照法令,有这样一条规定:补习人与被补习人,如性别不同,在补习时,须有年龄较长的体面女人在场。费劳孙的年纪,既然都够得上做那个女孩子的父亲的,所以他就想,在他们现在这种情况里,那条规定,未免可笑。不过他还是很忠实地遵守这条规定;所以他给淑补习的时候,淑住的那所房子的房东郝司太太(她是一个寡妇),就坐在旁边做针线活儿。这条规定,他们就是想不遵守,也难办到,因为在那所房子里,就没有第二个起坐间。

        她算着数的时候——因为他们补习的是算术——往往会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带着探询的微笑看他一下,好像是她认为,他既是老师,那么,她脑子里想的,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他一定都能看出来。费劳孙那时候心里想的却完全不是算术,而却是她那个人自己,而且想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新异的态度,以他那样一个导师的身份看来,这种态度,未免有些奇怪。也许她也知道,他正在那儿这样琢磨她吧。

        他们的补习,这样进行了好几个星期,补习里那种单调情况本身,就使他感到快乐。于是有一天,出了一件事:他们要带领学生上基督寺去看巡回展览。展览的是耶路撒冷的模型,因为优待教育界,学生去看,一个人只要一便士。这些小学生,排成双行,在路上走去,她跟在她教的那一班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朴素的布阳伞,大拇指直伸着放在伞把上;费劳孙就跟在后面,穿着他那件肥大的长大衣,很文雅地拿着手杖,心里老有心事的样子。原来自从淑来了以后,他就总是这种样子。那天下午,太阳辉煌,尘土飞扬,他们进了展览室的时候,室内除了他们自己,很少别的人。

        那座古城的模型,就放在屋子的正中间;展览的主办人,一团虔诚和慈善,拿着指示棒,绕着模型,把那些小学生在《圣经》上念过而知道名字的地方,给他们指出来,告诉他们,哪儿是摩利亚山,哪儿是约沙法谷,哪儿是锡安城,哪儿是城墙和城门;又在一个城门外面,把一个像一座大坟的土丘指给他们;土丘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十字架。他说,那就是骷髅地。“我想,”淑对老师说,那时她和他正站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这个模型,虽然费过一番惨淡经营,可绝大部分出于想象。有什么法子能知道,耶路撒冷在基督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敢保做这个模型的人,就没有法子知道。”

        “这是根据实地访问现在这个城的结果,再加上最近情理的揣测而画的地图,做出来的。”

        “咱们既然并不是犹太的后人,那我觉得,咱们对于耶路撒冷,已经到了觉得腻烦的时候了,”她说,“说到究竟,不论那个地方,也不论那个地方的人,都不能算是最优秀的,都比不上雅典、罗马、亚历山大城和别的古城。”

        “不过,我这亲爱的女孩子,你要想一想,它对咱们,发生了多大的影响啊!”

        她不言语了,因为她很容易受别人的抑制。跟着她就看见,站在模型四围那一群孩子后面,有一个青年,穿着白法兰绒夹克,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那个约沙法谷;他把身子伏得很低,低得几乎都让橄榄山把他完全挡住了。“你瞧你表哥裘德,”老师接着说,“他并没认为,咱们对于耶路撒冷已经该觉得腻烦了!”

        “啊——我刚才没看见他!”她用她那种又轻又快的声音说,“裘德,你瞧你这个郑重其事、聚精会神的劲儿!”

        裘德从他的冥想中一下醒过来,才看见了她。“哦,是淑啊!”他说,说的时候,又高兴,又不好意思,所以脸都红起来了,“这当然都是你的学生了!我看见过广告,说下午是学校参观的时间。我那时就想到你会来的;不过我到了这儿,可一下就着了迷了,所以连我自己在什么地方都忘了。这种东西真能叫人发生思古的幽情,是不是?你叫我在这儿看几个钟头都成;不过不幸,我只有几分钟的工夫了;因为我手底下正做着活儿。”

        “你表妹真了不得地聪明,她把这个模型都批评得体无完肤啦,”费劳孙连逗趣带讥诮地说,“她很怀疑这个模型的正确性。”

        “不是那么说,费劳孙先生,我不是那样的意思——完全不是那样的意思!我就是讨厌那种所谓的聪明女人——现在这个年头儿,聪明女人太多了!”淑敏感地说,“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也说不上来我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我只知道,我的意思你不了解就是了!”

        “我了解的,”裘德热烈地说(其实他也并不了解),“并且我还认为你的想法很对。”

        “这才是好表哥——我知道你是不会反对我的!”她冲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跟着对老师带着责问的神气看了一眼,就转到裘德那儿去了;她说话的声音,还有些颤抖。老师那样温和的讥诮,会使她这样,连她自己都觉得很荒谬,觉得不必要。她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一瞬之间感情的流露,在那两个男性心里,激起了多么强烈的爱,对他们两个的将来,引起了什么样的纠葛。

        这个模型的教育意味太重了,那些孩子不久就看腻了,所以又待了一会儿,他们就又带着那些孩子回伦姆顿,裘德也做他的活儿去了。他看着那一群小学生,穿着干干净净的连衣裙和围襟,排成纵队,顺着大街,跟着费劳孙和淑,往乡下走去;那时候,他深深地感到,他自己完全是在他们的生活范围以外的,这种感觉,使他生出一种烦闷、不足之感,盘踞在他的心头。费劳孙曾请他礼拜五晚上到乡下去看他们,因为那天晚上没有补习,裘德当时急忙答应了,说他一定不能让这个机会错过。

        同时,学生和老师一齐往学校走去。第二天,费劳孙往淑那一班的黑板上看的时候,只见黑板上很精巧地用粉笔画了一幅耶路撒冷透视图,图里每一个建筑物,都各自在它应在的地位上出现;这使费劳孙很惊异。

        “我还以为,你对于这个模型,不感兴趣,几乎连看都没看哪!”

        “不错,我几乎连看都没看,”她说,“不过它的情况我记下来了这一些。”

        “这比我自己记下来的还多。”

        政府的督学,那时候正在这一带作“突然出现”的视察,好真正考查一下学校的情况。所以看模型以后过了两天,正在上午上课的中间,教室的门轻轻扭开了,我们这位督学老爷——那班小先生最害怕的凶神——走进了教室。对于费劳孙,这种突然,并不很突然,因为,他像故事里那位女士一样,这种把戏他已经习惯了。但是淑教的那一班,却在屋子那一头,同时她又正背着屋门在那儿讲授,所以督学走过去,站在她身后面,看她教了有半分钟的工夫以后,她才觉出来身后面有人。她转过身来一看,就明白了她时常害怕的那一刻来到了。她当时一急,惊吓的声音不觉脱口而出。费劳孙由于对她特别关切,所以在她正要晕倒的时候,早就不知不觉地跑到她身旁,把她扶住了。她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笑了一笑。但是督学走了以后,又不好过了,脸变得非常地苍白,所以费劳孙把她弄到自己的屋里,给她喝了点白兰地;这样她才慢慢恢复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他正握着她的手。

        “你应该先告诉我,”她口张气喘、急躁烦恼地说,“说督学就要来作‘突然出现’的视察!哦,我怎么办好!现在他一定要报告校董,说我不够资格了;我这份儿寒碜要一辈子去不掉了!”

        “他绝不能那么办,我这亲爱的女孩子,你放心好了。我有过的教员里面,你是最好的了。”

        他看她的时候,温柔到极点,所以她不觉受了感动,后悔刚才不该责问他。她好了一点的时候,回自己的寓所去了。

        同时,裘德正在那儿急不能待地等候礼拜五到来。本来在礼拜三和礼拜四这两天,他想去看她的心愿,就已经非常地强烈了,所以在天黑了以后,他竟顺着往那个村子去的路走了老远,不过没真走到那儿就是了。他从半路又回到屋里想要用功,那时候,他发现,他的心思一点也不能集中到书本上去了。到了礼拜五那天,他先琢磨她喜欢什么样子,就那样打扮起来,刚打扮好了,就匆匆地吃茶点,刚吃完茶点,就匆匆地出发;本来那天晚上下着雨,但是那个他也并不管。树上浓密的枝叶,使沉闷的天色更加沉闷,树上的水珠,凄凉地往他身上滴打,让他觉得好像预示恶兆似的——其实这种感觉是不合情理的;因为虽然他知道他爱她,但是他也知道,他和她的关系,绝不能比现在这样更进一步。

        他拐了弯儿,进了村子,那时候,他头一样看到眼里的,是两个人打着一把伞,由教区长住宅的栅栏门里走出来。他在两个人后面,离他们很远,所以他们没看见他,但是他却一下就看出来,他们是淑和费劳孙。费劳孙正给淑打着伞,他们分明是刚拜访了教区长——也许是商议于学校有关的事情吧。但是他们两个,正往那条湿雨淋淋不见一人的篱路上往前走去,那时刻,裘德却看见费劳孙把胳膊往淑腰上一搂,淑轻轻把胳膊挪开了。但是费劳孙却再次把胳膊放到她腰上,这一次她却没再往下挪,只带着疑惧的神气,很快地往四外看了一看,不过她却并没往后看,所以没看见裘德。裘德看到这种光景,像中了瘟气一般,身子站不住,就靠着树篱蹲下去了。他就这样藏在那儿,一直等到他们走到淑的寓所,那时淑进了寓所,费劳孙也上了离得不远的学校里。

        “哦——他们的年龄差得太大了——差得太大了!”他感到自己的爱受到障碍,毫无希望,所以满心愤懑,大声喊道。

        他没法子干涉。难道他不是艾拉白拉的人吗?他不能再往前去了,他回头朝着基督寺走来。他走的每一步,都好像对他说,他绝对不应该阻挠费劳孙,叫他不要和淑亲近。费劳孙也许比淑大二十岁,但是年龄差这样大而婚姻却美满的也并非少见。在他的愁闷之中使他最难堪的打击,使他觉得好像是揶揄挖苦的一点,就是他想到,费劳孙和他表妹的亲密关系,完全是他一手拉拢成功的。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966xs.com。966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wap.966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