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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匕首之下

        弑亲者之匕山脉山脚下的夜晚是寒冷的,山中的夜晚总是寒冷的,劲风挟带山顶积雪的寒气吹袭着整片山麓。兰德蜷缩在披风和毯子里,毯子底下则是坚硬的石地。在寒风中,他只能勉强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他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身边的佩剑。再过一天,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再过一天,我们就离开。如果明天没有人来,如果印塔和暗黑之友都不见踪影,我就带赛琳回凯瑞安去。

        这几天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他们一行人每天都待在这片山麓地带,盯着修林认为暗黑之友在这个世界留下过气味的地方,而赛琳也确信暗黑之友将会出现在此地。兰德每次告诉自己应该要离开的时候,赛琳就会提到瓦力尔号角,然后握住他的手臂,凝视他的双眼,让兰德在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之前,就同意再留一天。

        兰德在寒风中瑟缩着,同时回忆赛琳握住他的手臂,凝视他的双眼时的情景。如果被艾雯看见,她一定会像剪羊毛一样把我和赛琳给剪个粉碎。她应该已经在塔瓦隆学习当一名两仪师。也许下一次她见到我的时候,她就会驯御我了。

        兰德一转身,他的手滑过佩剑,碰到了装着汤姆的竖琴和长笛的包裹。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紧抓着走唱人的斗篷。那时,我多么高兴。即使我要为了性命而逃亡,即使我演奏长笛只为挣得一顿晚餐。我太无知了,看不到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而当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只有月光。刚过满月时刻不久的银白色的月亮低垂在半空中,清冷地照亮着大地。他们不能生火,因为这样会把行踪暴露给他们正在监视的东西。罗亚尔隆隆地低声说着梦话。有一匹马儿轻踏着马蹄。今晚值第一班夜哨的是修林,他正躲在一块微微突起的山岩后方。兰德很快就要来接他的班了。

        兰德翻了个身……突然停下动作。借着月光,他看见赛琳俯下身,一双白净的手正放在他鞍袋口的束扣上,雪白的衣服微微反射着月光。“你需要些什么吗?”

        赛琳向后跳了一步,转头盯着兰德,“你……你吓到我了。”

        兰德站起身,用披风裹住身体,朝她走去。他确信在就寝时是把鞍袋放在自己身边的,他总是这样做的。兰德从赛琳脚下拿起鞍袋,每一个口袋的束扣都还是扣好的,包括放着那面火烧的旗帜的口袋。我该如何守住这个秘密?该如何才能保住我的性命?如果有人看见它,又知道它是什么,那我就死定了。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用怀疑的眼神望着赛琳。

        赛琳仍然站在原地,也正抬头望着他,月光映照在她黑色的眼眸中,变得闪烁不定。“我刚刚才想到,”她说,“我这身衣服穿太久了,至少该刷洗一下才行,我想看看你的袋子里有没有衣服可以让我先替换一下。一件衬衫就行了。”

        兰德点点头,赛琳的解释让他松了口气。虽然赛琳的衣服还像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一尘不染,但兰德也知道,即使她的衣服上有一个小污点,赛琳也会立刻将它除去。“当然。”兰德打开放着各种杂物的口袋,拿出一件白色的丝质衬衫。

        “谢谢你。”她将双手伸到背后,兰德片刻之后才发觉她的指尖正在摸索背后的衣扣。

        兰德睁大了双眼,急忙转身背对着她。

        “如果你能帮我一下,这会简单得多。”

        兰德清了清喉咙:“这样做是不对的,我们并没有给对方什么承诺……”等等,想清楚一点!你不能跟任何人结婚。“这样做是不对的。”

        她温柔的笑声让兰德感觉背后一阵凉意,仿佛她正用一根冰冷的手指抚过他的背脊。兰德尽量不去听背后传来的衣服摩擦声,嘴里结结巴巴地说道:“呃……明天……明天,我们就去凯瑞安。”

        “那瓦力尔号角呢?”

        “也许我们错了,也许他们根本不会来这里。修林说过,有许多隘口可以通过弑亲者之匕山脉。而且,如果他们朝西边走远一些,他们就不必进入山区了。”

        “但我们跟踪的气味一直到了这里。他们会来的,圣号角会从此地经过的。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这些都是你说的,但我们并不知道……”兰德转过身,眼前的景象让他突然说不出话来。赛琳手中捧着换下来的衣服,身上则穿着兰德的衬衫。宽大的衬衫长度不及她的膝盖,在这样的月色下,她的一双腿仿佛柔玉般散发着一种似幻似真的光晕。兰德不是没见过女孩的腿,两河的女孩们经常扎起裙子,在水林的池塘中涉水玩耍,可是一旦她们结了辫子,就不会这样做了。

        “你不知道什么,兰德?”

        赛琳的声音让兰德回过神来。他咳了一声,急忙转开视线,“啊……我想……啊……我……啊……”

        “想想那种荣耀,兰德。”赛琳的手轻抚在兰德的背上,让他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想想瓦力尔号角将为你带来的荣耀,到那时,可以站在拿着瓦力尔号角的你身边,我将是多么骄傲。你无法想象我们将会得到什么。瓦力尔号角在你手中,你将成为一代帝君,你将成为另一位亚图·鹰翼。你……”

        “兰德大人!”修林气喘吁吁地跑回营地,“大人,他们……”他突然急刹住脚步,嘴里发出不知所云的哦哦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双手拼命互相揉搓着,半晌,他才开口说道:“请原谅,女士。我不是故意要……我……请原谅。”

        罗亚尔坐起身,毯子和斗篷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该我守夜了?”他看着兰德和赛琳说道。即便在昏暗的月色下,巨森灵斗大的双眼仍然清晰可见。

        兰德可以听见赛琳在他身后叹息着。他从她身边走开,一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的腿是那样洁白,那样光滑。“修林,出了什么事?”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他是因为修林而气恼,还是因为自己或赛琳而气恼?我没道理生她的气。“你看见了什么,修林?”

        嗅罪者说话时仍然低垂着双眼。“火,大人,就在那些丘陵之间。起先,我并没有看见它,他们升起的火堆很小,而且隐藏得很好。只是他们隐藏火堆是为了防止跟踪他们的人看见,但却无法防止处在前方的人看见他们。况且,我们还在高处。兰德大人,他们距离我们只有两里,最多不超过三里,我可以确定。”

        “是帕登。”兰德说,“印塔不会害怕有人跟踪他,所以那一定是帕登。”此刻,他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一直在等着帕登,但现在,当敌人就近在咫尺时,兰德才发现自己并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等到早晨……等到早晨我们就跟着他们,当印塔和其他人追上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对他们发动攻击了。”

        “那么,”赛琳说,“你就会让印塔得到瓦力尔号角,以及那无上的荣耀。”

        “我不想……”兰德转过身来,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这几个字,却看见赛琳站在原地,一双玉腿在明月的映照下闪烁着光泽。女子毫不在意周遭的目光,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似的,这种想法突然闪进兰德的脑海。她想要的只是拥有那只号角的男人。“单凭我们三个人是不可能从那些怪物手中把号角抢回来的,但印塔身边却有着二十名精锐战士。”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能不能得到它呢?而且你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她的声音冷静且坚决,“你甚至不知道这些在此扎营的人是不是带着圣号角。惟一的办法就是你亲自去看一下,带着阿兰丁一起去吧!他们这个种族拥有敏锐的视觉,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得很远。而且如果你行动得当的话,他也有力量帮你把那只装着圣号角的箱子给扛回来。”

        她是对的,你甚至还无法确定那是否就是帕登。而且即便是一个小小的误差,也可能会让修林判断错误。但如果那些人真的是暗黑之友的话,他们将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我一个人去就好,”兰德说,“修林和罗亚尔会守在你身边。”

        赛琳发出一阵笑声,然后走向兰德,轻盈优雅的步伐仿佛舞蹈一般。她抬头看着兰德,月影笼罩在她的脸上,平添一种神秘感,而这种神秘感也让她愈显美丽。“我可以照顾自己,直到你回到我身边来保护我。带阿兰丁去吧!”

        “她是对的,兰德。”罗亚尔站起身说道,“我在月光下的视力比你好得多。有我在,也许我们不必太过靠近就能看清楚他们。”

        “好吧!”兰德走到苍鹭徽剑旁边,拾起它,并将它佩在腰际。他没有带弓和箭囊,因为它们在黑暗中产生不了什么作用。他只是去侦察,不是去作战。“修林,指出那个火堆的方向。”

        嗅罪者要兰德爬到那块突出山边的岩石斜坡上。那火堆就像一个昏暗的亮点,直到修林指给他看,兰德才发现它的存在。无论是谁生起的火堆,他们显然不想让别人发现它。兰德端详了半天,记下火堆的位置。

        等他们回到营地时,罗亚尔已经替大红和他的大驮马备好马鞍。当兰德爬上大红的背上时,赛琳握住他的手。“记住你应得的荣耀。”她温柔地说,“一定要记住。”那件衬衫穿在她身上,似乎比刚才更合身,且隐约可见衬衫下美好的曲线。

        兰德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修林,用你的生命护卫她。罗亚尔,我们走。”他轻夹大红的腹侧,朝目的地前进,巨森灵的大驮马则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大红后面。

        他们并不急着赶路。夜色仍然笼罩着群山,月光造成的影子让山路很难辨识。兰德现在已经看不到营火所在的位置,从相同海拔的角度上,它显然被隐藏得很好。但兰德早已将它的位置牢记在心,他是个两河人,从小就在西林的密树中学习狩猎,所以要找到一堆见过的营火,对他来说绝非难事。到时候又该怎么办?赛琳的脸孔浮现在他眼前。站在手持瓦力尔号角的男人身边,我将多么骄傲。

        “罗亚尔。”兰德突然开口,同时,他也试着理清自己的思绪,“她称你为阿兰丁,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古语,兰德。”巨森灵的坐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向前迈步,但巨森灵仍然像在白天一样信心满满地驾驭着它。“它是‘提雅·阿凡定·阿兰丁’的简称,是指‘树之兄弟’的意思,这是一种很正式的称谓。我听说凯瑞安人很喜欢郑重其事,至少那些贵族是这样,但我在那里见到的一般民众并不会如此。”

        兰德皱起眉头,一个牧羊人是不会被凯瑞安的贵族家庭所接纳的。光明啊,麦特说得没错,你疯了,而且满脑子虚荣。但如果我能娶……

        兰德希望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些东西了,结果反倒在不经意间,他开始在体内构建虚空,将各种想法排除在外,仿佛那些都是别人的东西。阳极力开始在他体内闪烁,向他发出召唤,他紧咬牙关,尽量不去理会它。但阳极力就像他脑子里的一块热煤,让他无法忽略它,但他至少还能克制住自己想扑向它的欲望。兰德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坚持不住了,他很想就此脱离虚空,但暗黑之友就在夜幕的另一侧,而且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那些兽魔人。兰德需要虚空让他平静下来,即使这种平静会让他不安。我不会去碰触阳极力,我不会的。

        片刻之后,他拉紧大红的缰绳,走到一座山丘的山脚下。散布在山坡上的林木,在夜色中只是一整片倾斜的黑影。“我想我们应该已经很靠近他们了。”兰德低声说,“我们最好步行走完剩下的路程。”他从大红的背上滑下来,然后将它系在一棵树上。

        “你还好吗?”罗亚尔下马时,悄声对他说道,“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

        “我没事。”兰德的声音非常紧张,他知道自己正尽全力抵抗阳极力的召唤。不!“小心,我无法确定他们离我们有多远,但那火堆就在我们前方的某处。我想,它应该在这座小山丘顶。”巨森灵点了点头。

        兰德慢慢地从一棵树潜行到另一棵树,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他紧握长剑,避免剑鞘碰触树干发出声响,他很庆幸树下没有丛生的灌木阻碍他前进。罗亚尔则像一个巨大的影子跟在他身后,让兰德无法清楚地看见他。实际上,在黑暗的夜色和模糊的月影中,兰德看不清任何东西。

        突然间,微弱的月光映照出兰德前方的某些东西,他手抓着身边的羽叶树,整个人僵在原地。地面上有着一个人裹着毯子的模糊影子,向远处望去,这样的影子还有许多。是沉睡的兽魔人。他们已经熄灭了那堆营火。一束月光穿过树枝,照亮了地面上一个金银两色的东西,它的位置就在人类和兽魔人之间。过了一会儿,月光似乎明亮了一些,让兰德可以清楚看见眼前的情况。一个睡着的男人躺在那个发光的东西附近,但兰德的视线并没有在那男人身上停留太久。那个箱子。是圣号角。箱子上面还有一样东西,在月光下,它的一端散发出赤灼的光芒。那把匕首!帕登怎么会把它放……

        罗亚尔的大手捂住了兰德的嘴。实际上,兰德的整张脸几乎都陷进了巨森灵的手掌中。兰德转头看着巨森灵,罗亚尔慢慢伸手指向兰德的右方,仿佛一个小动作都会引来敌人的注意。

        一开始,兰德什么都没看见,过了一会儿,他才察觉到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移动,而且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兰德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看见了向前突出的兽头,那是一名兽魔人,它正抬起鼻子,似乎在嗅着什么。兰德知道有一些兽魔人的嗅觉极为灵敏。

        眨眼间,兰德体内的虚空开始动摇。有人在暗黑之友的营地里走动,方才那名兽魔人便转过身,望向传来脚步声的地方。

        兰德一动也不敢动。他现在所能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用虚空包围己,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手就放在剑柄上,但他的脑海里早已经没有了这把剑,剩下的只是绝对的虚空。无论发生什么事,兰德只是冷眼旁观。他紧盯着那名兽魔人,眼睛眨也不眨。

        那名兽魔人看了暗黑之友的营地一会儿,似乎没察觉到什么异状,便蜷缩在一棵树下,一种仿佛撕裂粗布般的低沉声响,几乎是立刻就从它那里传了出来。

        罗亚尔贴着兰德的耳朵,难以置信地说:“它睡着了。”

        兰德点点头。谭姆告诉过他,兽魔人很懒惰,它们一心只想杀戮,对别的任务往往会随意放弃,所以必须用恐惧不停地驱赶它们。他转过身,再次盯着那个营地。

        一切重归于寂静。月光不再映照着那个箱子,但兰德已经记住箱子的位置。那个镶着银饰的金色箱子就在他脑海的虚空里,在阳极力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现在,瓦力尔号角和麦特所需的匕首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赛琳的脸孔和那个箱子同时浮现在他眼前。他们可以等到早晨,跟踪帕登的队伍,耐心等待印塔的到来。但他会来吗?他已经失去了嗅罪者,他还能继续追踪暗黑之友吗?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且赛琳正在山里等着他。

        兰德向罗亚尔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着自己,随后,他就伏在地上,朝箱子所在之处爬去。兰德听见巨森灵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声,但他的眼睛却紧盯着前方那个方形的阴影。

        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分别躺在他的左右两侧,兰德还记得谭姆是如何悄悄接近一只鹿,并在那只动物逃跑之前将手掌扣住它的腰窝。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谭姆的这项技艺。疯了!这个想法在兰德的脑海中出现,却模糊到几乎无法察觉。这太疯狂了!你——疯——了!非常模糊的念头,另一个人的念头。

        他缓慢而无声地靠近那个阴影,朝它伸出手。他的掌心碰触到了装饰华丽的金色箱子,就是那个放着瓦力尔号角的箱子。在箱盖上,他还碰到了另一样东西,是麦特的那把匕首。他的手指直接碰到裸露的锋刃。在黑暗中,兰德睁大了双眼,他回想起这把匕首对麦特的影响,急忙把手缩回来;体内的虚空也因他的惊骇而产生了动荡。

        那个男人睡在离箱子不到两步距离之处,而其他所有人则睡在几幅之外的地方。现在,那男人在睡梦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同时不断地拍打着他的毯子。兰德让虚空扫净自己所有的思绪和恐惧。那男人不安地嘀咕了几句梦话,便又静了下来。

        兰德重新朝那把匕首伸出手,用指尖拈住它。那把匕首一开始并没有伤害麦特,至少不是那么严重的伤害。他飞快地拿起匕首,将它塞进自己的腰带间,然后急忙把手拿开。也许它还是会伤害自己,但没有了它,麦特一定会死。兰德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似乎重得让自己半步也爬不动,又仿佛硬得会刺穿他的肚子。但虚空很快就把他的这些想法赶走,对匕首的感觉也迅速减低到兰德能够忍受的程度。

        兰德的双眼紧盯着那个沉陷在阴影中的箱子片刻。圣号角一定就在里面。但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这个箱子,也没办法一个人将它扛走。他回过头来找罗亚尔,发现巨森灵正趴在他身后不远处,大脑袋不停左右摇动,一会儿把脸转向暗黑之友那边,一会儿把脸转向兽魔人那边。在月光的映照下,睁得大大的双眼就像两个茶碟般。兰德转身握住罗亚尔的手。

        巨森灵被这动作吓一跳,倒吸了口气。兰德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将罗亚尔的手放在那个箱子上,做了一个抬起来的动作。罗亚尔沉默地凝视箱子片刻,虽然只是几下心跳的工夫,但在这样的夜晚,在周围挤满了暗黑之友和兽魔人的情况下,这段时间似乎永无止尽。终于,巨森灵缓缓地用双臂环抱住那个黄金箱子站起身来。这似乎没花他什么力气。

        怀着比走进营地时加倍的小心,兰德开始朝营地外走去。他的身后是抱着箱子的巨森灵。兰德的双手紧握剑柄,一双眼睛片刻也不敢离开睡在地上的暗黑之友和兽魔人。当所有这些身影都在夜幕深处变得模糊不清时,兰德和罗亚尔终于离开营地。自由了,我们成功了!

        一直睡在箱子附近的那个男人突然坐起身,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他跳起来高声嚷道:“它不见了!给我起来,你们这些垃圾!它不见了!”那是帕登的声音。即使处于虚空中,兰德仍然认得那个声音,暗黑之友和兽魔人七手八脚地爬起来,胡嚷乱叫着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帕登的嚎叫压过了所有声音:“我知道是你,兰德·亚瑟!你在躲着我。但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把他给我找出来!兰德·亚瑟!”暗黑之友和兽魔人朝各个方向冲了出去。

        兰德在虚空中全力疾奔。那座营地几乎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消失。他的体内,只有阳极力的脉动。

        “他看不见我们。”罗亚尔低声说,“只要我们到了马匹那里。”

        突然,一名兽魔人从黑暗中直扑他们而来,在它人类的脸孔上,弯曲的鹰喙盖住了原本应该是鼻子和嘴的地方,镰刀般的曲剑划过空气,发出一阵尖啸。

        兰德想也没想,就迎了上去。他举起剑。猫舞于庭。兽魔人在尖叫声中倒地,在尖叫声中死去。

        “快跑,罗亚尔!”兰德喊道,那是阳极力朝他发出的呼喊,“快跑!”

        兰德隐约感觉到罗亚尔正笨拙地向前奔跑。又有一名兽魔人从夜幕中冲出来,獠牙从它的猪嘴突出唇外,它的双手高高举着一把长钉战斧。兰德迅捷地窜入兽魔人和巨森灵之间,掩护罗亚尔逃走。这名兽魔人比兰德高出许多,肩宽更是兰德的两倍。它扑向兰德,张大兽口。扣扇斩。兽魔人被切断喉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倒地不起。兰德随后便追上罗亚尔,还不时回头监视身后。此时,阳极力正对他唱着甜美的歌曲:至上力能把他们全部烧死,把帕登和他的走狗们全烧成灰烬。不!

        又有两名兽魔人追上来。狼首兽魔人利齿湛寒,羊首兽魔人长角如剑。万棘蜥蛇。两名兽魔人先后软倒,半跪在兰德面前,羊首兽魔人的长角几乎要划到兰德的肩膀。阳极力之歌一直在诱惑着兰德,和他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用至上力烧了他们。不,不!死亡也比那个好。如果我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队兽魔人进入了兰德的视线,不确定地搜寻着四周。一共有三名,不,是四名兽魔人。突然,其中一名指着兰德,发出震耳的吼声,剩下的兽魔人便全都朝兰德冲过来。

        “就让一切结束吧!”兰德高喊着冲向它们。

        刹那间,兽魔人因为惊讶而减缓了速度,随后,它们发出了粗嘎的嗜血欢呼,高举刀剑斧头朝兰德斩杀过来。兰德跃入兽魔人的阵仗中,阳极力的歌声在他的胸中激荡。蜂针玫瑰式。那歌声是如此动人,在他的体内澎湃。猫舞于庭。苍鹭徽剑在他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变得前所未有地灵动和犀利。他用苍鹭徽剑斩杀敌人,心中却更想斩碎阳极力。鹭翼斩!

        兰德凝视着瘫软在周围的尸体。“还是死了好些。”他喃喃地说道。他抬起头,看见营地所在的小山丘顶上,帕登正站在那里,他的身边是暗黑之友和更多的兽魔人。敌人太多了,他不可能战胜他们。兰德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

        “兰德,快点!为了生命与光明,兰德,快点!”罗亚尔急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巨森灵的低声呼唤似乎无法突破兰德心中的那片虚空。

        兰德仔细地在一名兽魔人的衣服上揩净苍鹭徽剑。随后,如同岚在一旁训练他一般,将苍鹭徽剑郑重地收回剑鞘中。

        “兰德!”

        兰德平稳地走到罗亚尔和马匹旁边,仿佛知道情况没那么紧急。巨森灵正用从鞍袋里拿出的皮带将金箱子绑在他的坐骑上,他把斗篷垫在箱子底下,好让箱子能稳稳地放在拱形的马鞍上。

        阳极力的歌声逐渐消失,但那种令人反胃的光芒仍在,兰德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将它压制下去了。他有些疑惑地放开了这虚空。“我想,我快要疯了。”他说话时,才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转头望向刚才过来的道路,呼喊声和吼叫声同时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但兰德听得出来,他的敌人们只是在搜寻,而不是在追击。不过他也不敢耽搁太久。一抬腿,兰德已经骑在大红背上。

        “有时,你说的话有一半我都不明白。”罗亚尔说,“如果你一定要发疯,至少等我们回到赛琳女士和修林那里再说,好不好?”

        “你的马鞍上放了东西,你要怎么骑马呢?”

        “我可以跑!”巨森灵在说话的同时,已经迈开他的两条长腿,手里还拉着坐骑的缰绳。兰德则跟在他身后。

        罗亚尔的速度并不比一匹马慢。兰德认为,这位巨森灵不可能以这个速度跑太久,但罗亚尔的双脚却始终没有显出疲态。兰德这才相信,罗亚尔以前说过他能跑过一匹马的事情,也许是真的。罗亚尔在奔跑时还不时回头观望。不过暗黑之友的叫喊和兽魔人的吼叫已经逐渐减弱了。

        即使在逐渐陡峭的山路上,罗亚尔的步伐也丝毫未放缓下来,而当他跑进他们设在山里的营地时,也只是有点喘而已。

        “你拿到它了。”赛琳一看到那个纹饰精美的箱子,立刻发出清脆的欢呼声,她已经穿回她原来的衣服。兰德感觉那身衣服就像新雪一样洁白。“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可以……看看它吗?”

        “大人,有没有敌人跟踪?”修林焦急地问。当他的目光落在箱子上的时候,敬畏之情显而易见,但他很快就把视线转移到山下的夜色中。“如果他们追上来,我们就必须赶快离开。”

        “我不认为他们会追上来,你去瞭望石那儿观察一下,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当修林跑向瞭望石的时候,兰德跳下马来。“赛琳,我不知道要如何打开这个箱子。你知道吗,罗亚尔?”巨森灵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让我试试……”虽然赛琳的个子在女性中已经算是很高了,但罗亚尔坐骑的马鞍还是超过了她所能触摸到的高度。所以,赛琳只得垫起脚尖,用手指抚过箱子上精美的花纹,在某个地方按了一下。箱盖啪哒一声,弹开了。

        正当她竭力垫高脚尖,想将一只手伸进箱子里的时候,兰德越过她的肩膀,伸手从箱子里拿出瓦力尔号角。他以前曾经见过这只号角,却从没碰过它。虽然这只号角的做工精致,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件经历过久远年代,且蕴涵巨大力量的瑰宝。这只是一只闪烁着暗淡金光、在号嘴处镶有银色铭文的圆号角。兰德用一根手指抚摸着这些奇怪的文字,它们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晶莹透亮。

        “tia mi aven Moridin isainde vadin.”赛琳念道,“坟墓无法阻挡我的召唤。你将比亚图·鹰翼还要伟大。”

        “我会把它带回夏纳,交给爱格马领主。”它应该被送到塔瓦隆去。兰德心想。但两仪师不会放过我的。就让爱格马或印塔把它带去塔瓦隆吧!他把号角放回到箱子里。在月光下闪耀不止的号角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这么做太疯狂了。”赛琳说。

        兰德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无论是否疯狂,这就是我的决定。告诉你,赛琳,我并不想成为所谓伟大事件的一部分。事情发展至今,我想我做得已经够了。有时,我也想……”光明啊,她是如此美丽。艾雯、赛琳,我配不上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有些事情限制了我。”阳极力引诱我,但我依然用剑来战斗。或者这也算是一种疯狂的表现?兰德深吸一口气,“瓦力尔号角应该被带回夏纳。即使它不属于那里,爱格马领主也知道该怎样处理它。”

        修林从山上跑了回来,“兰德大人,那里又出现了火光,比刚才明亮许多,而且,我仿佛听到了一些叫喊声。但他们还在丘陵地带,我想他们还没进入山区。”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兰德。”赛琳说,“你现在不能回去。你已经成为暗黑之友追杀的目标,他们失去了瓦力尔号角,绝不会就此离去。除非你找到把他们全都杀死的办法,否则他们就会像之前那样追捕你。”

        “不!”罗亚尔和修林被兰德这强烈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于是兰德放低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把他们全都杀死。他们永远也杀不完。”

        赛琳的长发在她摇头时掀起阵阵微波,“那么你就不能回去,只能继续向前。你可以在回到夏纳之前,先去凯瑞安寻求安全庇护。我想与你再同行几天,这是否会让你感到累赘?”

        兰德紧盯着那个箱子。赛琳的陪伴当然不会让他感到麻烦,但有她在身边,兰德就无法阻止自己胡思乱想。然而若继续朝北方前进就意味着很可能会碰上帕登和他的追随者。赛琳是对的。帕登绝不会放弃,印塔也不会放弃。如果印塔继续向南行,他迟早会到达凯瑞安。兰德知道没有什么理由会让他中途转向。

        “去凯瑞安吧!”他终于同意赛琳的建议,“你可以向我们介绍你生活的地方,赛琳,我从没去过凯瑞安呢!”他伸手去关上箱盖。

        “你还从暗黑之友那儿拿走了什么?”赛琳说,“你曾经提到过一把匕首。”

        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兰德放开箱子,然后从腰带里把匕首抽出来;赤裸的刀刃如同一支弯曲的牛角,护手由金色毒蛇盘绕而成,在匕首的握柄末端,一颗拇指节大小的红宝石像颗邪恶的眼睛,在月色下闪闪发光。如果不是兰德知道它的污染力,它看起来只不过是一把纹饰华丽的普通匕首罢了。

        “小心,”赛琳说,“别让它伤到你。”

        兰德内心感觉一阵寒颤。如果仅仅携带着它,就这么危险,那他可不想知道被它割伤会有什么后果。“这是暗影之城的邪物,”兰德告诉其他人,“谁携带它的时间过长,它就会污染那个人,就像暗影之城受到的污染那样。没有两仪师的治疗,受污染者终将难逃一死。”

        “那就是说,麦特一直被它所折磨。”罗亚尔低声说,“真没想到。”修林盯着兰德手中的匕首,不住地在胸前揉搓着自己的手掌。嗅罪者的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我们不必长时间携带它。”兰德继续说,“我会找到妥善的方法。”

        “那太危险了。”赛琳望着那把匕首,紧皱眉头,仿佛那上面是只活生生的毒蛇,时刻准备择人而噬。“扔掉它,把它埋起来,或者把它交给别人。别让它留在你身边。”

        “麦特需要它。”兰德坚定地说。

        “这太危险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他需要它。玉……两仪师说,如果没有它,麦特就无法被治愈。”她们的手中还握着一根连在麦特身上的丝线,不过这把匕首能切断它。在我摆脱掉这把匕首和那只号角之前,她们也握着一根系在我身上的丝线。但我绝不会任她们摆布的。

        兰德将那把匕首也放进了箱子里,号角中间的环形空间刚好能容纳它。然后,兰德合上箱盖,咔嗒一声,箱盖重新锁住。“这可以帮我们阻隔它的污染。”兰德希望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岚曾经说过,当一个人十分肯定地说出某些话的同时,也就是他心里最不确定的时候。

        “这个箱子确实能保护我们,”赛琳的声音紧绷,“现在,我想好好睡一觉了。”

        兰德摇摇头,“我们和敌人太接近了。帕登也许会找到我们。”

        “如果你害怕,就进入独一状态好了。”赛琳说。

        “我只想在天亮之前,尽量远离那些暗黑之友。我会为你的坐骑上好马鞍。”

        “顽固!”赛琳的声音中带着怒气。当兰德转头看着她的时候,她露出微笑,但她漆黑的双眼仍旧冷冰冰地。“一个顽固的男人是最好的,只要……”她突然不说话了。这让兰德感到担忧。女人好像总喜欢把话说一半,而在兰德有限的经验里,她们没有说出口的东西往往才是真正的麻烦。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兰德替白马上好马鞍,然后弯腰系紧马儿的肚带。

        “把他们集合起来!”帕登高声吼着。一名羊首兽魔人躬着身从他面前退下。帕登面前竖起了高高的火堆,让山丘顶的一切都在光影中摇曳。他的人类追随者挤在火光附近,谁也不敢和那些兽魔人一起站在黑暗中。“把他们集合起来,不要放过每一个活着的。如果有人想逃跑,就让他们知道将会有什么下场。”帕登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朝第一个向他报告兰德已经失踪的兽魔人的方向指去。它倒卧在血泊中,吃力地喘息着,蹄子做着最后的抽搐。“去!”帕登低声喊道。羊首兽魔人转身便消失在黑暗中。

        帕登轻蔑地看了其他人类一眼。他们还有用处。他转过身,盯着面前的黑夜,而在夜幕后方,就是弑亲者之匕山脉,也就是兰德藏身的地方。他偷走了圣号角。想到这里,帕登不禁咬牙切齿。他不知道兰德实际所在之处,但有一股力量不断地将他朝那儿拖去,朝兰德而去。这种能力是暗帝的……礼物。他已经很少去想这件事,他极不愿想起这件事,但在圣号角弄丢了之后,他不得不重新借助这种能力。它就那样给弄丢了!兰德就在那里,帕登闻得到他的气味,就像是一条饿狗能闻到鲜肉的气味。

        “我不再是一条狗了,不再是了!”他听见营火边的其他人发出不安的窃窃私语,但他根本不想理会他们。“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兰德·亚瑟!这个世界要为此付出代价!”他咯咯的笑声回荡在黑夜中,“这个世界全都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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